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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史 》 堯山堂外紀 》
捲二十九·唐
蔣一葵 Jiang Yikui
【韓愈】 〔字退之。嘗登華山巔，窮極幽險，心悸目眩，不能下，發狂號哭，投書與傢人別，華陰令百計取之，方能下。柳子厚得其所寄詩，先以薔薇露灌手，薫玉蕤香，後發讀，曰：“大雅之文，正當如是。”予昶，為集賢校理，以退之“金根車馬”為誤，改為“金銀”，世甚鄙之。金根，天子親耕所乘車也。〕
韓退之詩云：“喚起窗全曙，催歸日未西。無心花裏鳥，更與盡情啼。”乃二禽名也。喚起，聲如絡緯，間轉清亮，偏鳴於春曉，江南謂之春喚。催歸，子規也。
韓退之有二侍妾，一曰絳桃，一曰柳枝，皆善歌舞。退之使王庭湊，至壽陽驛，寄詩云：“風光欲動別長安，春半邊城特地寒。不見園桃並巷柳，馬頭惟有月團圓。”後使還，柳枝已逾墻遁去，為傢人所獲，惟絳桃在，乃作詩云：“別來楊柳街頭樹，擺亂春風衹欲飛。惟有小桃園裏在，留花不發待郎歸。”自是專屬意絳桃。(昌黎公晚年頗親脂粉。故事，服食，用硫黃末攪粥飯啖雞男，不使交，千日烹庖，名火靈庫。公間日進一隻焉，始亦見功，終緻絶命。)
韓湘，字清夫，文公猶子也，落魄不羈。文公勉之令學，湘作詩獻公雲：“青山雲水窟，此地是吾傢。後夜流瓊液，凌晨咀絳霞。琴彈碧玉調，爐煉白朱砂。寶鼎存金虎，元田養白鴉。一瓢藏世界，三尺斬妖邪。解造逡巡酒，能開頃刻花。有人能學我，同共看仙葩。”公覽而戲之曰：“子能奪造化耶？”湘因指階前牡丹曰：“叔要此花青黃赤紫，惟命。”公大驚異，遂給所需試之，乃賫紫粉朱紅，旦暮治其根，凡七日，時鼕初也，牡丹忽發碧花二朵，花間擁出金字詩一聯雲：“雲橫秦嶺傢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公未曉其意，湘辭去。未幾，公以佛骨事謫潮州，途中遇雪，湘冒雪來，問公曰：“公憶花上句乎？”公詢其地，即藍關也。嗟嘆久之。曰：“吾為汝足成此詩。”詩曰：“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本為聖明除弊政，敢將衰朽惜殘年？雲橫秦嶺傢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須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因與同宿傳捨。湘又獻詩云：“舉世盡為名利醉，吾今獨嚮道中醒。他時定見飛升去，衝破秋空一點青。”乃出藥一粒曰：“服此可禦瘴也。”遂辭去。(昌黎公寢疚，忽中宵驚悸，既寤而汗沾衾調，命侍人扶坐，小君問之，良久曰：“嚮來夢神長犬餘，金鎧，持戟直入寢門，自稱大聖，目謂我曰：‘睢邃骨稅國世與韓為讎，吾欲討之，不能，如何？’跪答曰：‘願從大聖討焉。’”不旬日而公薨。)
【柳宗元】 〔字子厚。自永州徵至京，意望錄用，一曰，詣卜者問命，且告以夢曰：“餘柳姓也，昨夢柳樹僕地，其不祥乎？”卜者曰：“夫生則柳樹，死則柳木。木者，牧也。君其牧柳州乎？”竟如其言。時號為柳柳州。〕
柳子厚《與浩初上人看山》詩云：“海畔尖山似劍攢，秋來處處割愁腸。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議者謂，子厚南遷，不得為無罪，蓋未死而身已在刀山矣。(子厚吟《春水如藍詩》，久之不成，乃取九腳床於池邊沙上，玩味終日，僅能成篇。)
柳子厚守柳州日，築竜城，得白石，微辨刻畫，曰：“竜城柳，神所守。驅厲鬼，山左首。福土氓，製九醜。”此子厚自記也。退之作羅池廟碑雲：“福我兮壽我，驅厲鬼兮山之左。”蓋用此事。
【劉禹錫】 〔字夢得。順宗時幹預大權，門吏接書尺日數千，禹錫一一報謝。緑珠盆中，日用面一鬥為糊，以供緘封。〕
貞元末，劉夢得為尚書屯田員外郎，時玄都觀未有花木。是歲左遷郎州司馬，居十年，召至京師，人皆言有道士植仙桃滿觀，遂作《贈看花諸君子》詩，曰：“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裏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有素嫉其名者，白於執政，誣其怨憤。他日見時宰，與坐，慰問甚厚，既辭，即曰：“近者新詩未免為纍，奈何？”不數日，出為連州刺史，凡十有四年，得為主客郎中，重遊玄都，蕩然無復一存，惟兔葵燕麥動搖春風耳。因再題二十八字，曰：“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種桃道士今何在？前度劉郎去又來。”權近益薄之。
元和中，國樂有米嘉榮、何戡，並善歌。劉尚書與嘉榮詩云：“三朝供奉米嘉榮，能變新聲作舊聲。於今後輩輕前輩，好染髭須事後生。”又自貶所歸京，聞何戡歌，曰：“二十年來別帝京，重聞天樂不勝情。舊人唯有何戡在，更與殷勤唱渭城。”
長慶中，劉夢得與元微之、韋楚客同會白樂天捨，論南朝興廢，各賦《金陵懷古》詩。劉滿飲一杯，飲已即成，曰：“王瀎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而今四海為傢日，故壘蕭蕭蘆荻秋。”白覽詩曰：“四人探驪竜，子先獲珠，所餘鱗爪何用耶？”於是罷唱。
劉夢得《石頭》詩云：“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樂天掉頭苦吟，嘆賞良久曰：“‘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後之詩人不復措辭矣。”
白樂天任杭州刺史，攜數妓還洛陽，後卻還錢塘。劉夢得戲答雲：“其那錢塘蘇小小，憶君淚點石榴裙。”
牛僧孺將赴舉時，投贄於劉補闕夢得，劉對客展捲，飛筆點竄其文，一時雖謝礱礪，終為鞅鞅，後劉轉汝州，奇章出鎮漢南，枉道至汝駐旌旄，信宿酒酣，以詩喻劉曰：“粉署為郎四十春，今來名輩更無人。休論世上升沉事，且鬥尊前見在身。珠玉會應成咳唾，山川猶覺露精神。莫言恃酒輕言語，曾把文章謁後塵。”劉承詩意，方悟往年改文捲事，因作詩謝過曰：“昔年曾忝漢朝臣，晚歲空餘老病身。幼見相如成賦日，後為丞相掃門人。追思往事咨嗟久，喜幸清光笑語頻。猶有當時舊冠劍，待公三日拂埃塵。”牛公哈諷，前意稍解，曰：“三日之事，何敢當焉！”(宰相三朝後主印，可以升降百司。)於是移宴竟夕，方整前驅。
劉夢得對賓友每吟張博士籍詩云：“新酒欲開期好客，衣冠暫脫見閑身。”對花木則吟王右丞詩云：“興闌鳴鳥換，坐久落花多。”(白樂天嘗齋，禹錫病酒，乃饋菊苗壹、蘆菔，換取樂天六班茶二囊，以自醒酒。)
【呂溫】 〔字和叔，又字化光。嘗從陸贄治《春秋》。〕
柳子厚在柳州，呂溫嘲之曰：“柳州柳刺史，種柳柳江邊。柳管依然在，千株柳拂天。”後南卓為黔南經略使，故人嘲曰：“黔南南太守，南郡在雲南。閑嚮南亭醉，南風變俗談。”(卓嘗言事，出為鬆滋令。詩贈從事雲：“翺翔曾在玉京天，墮在江南地幾年。從事不須輕縣宰，滿身猶帶禦爐煙。”)
呂溫守道州時，段洪古客焉，一夕，同於樓上把火看花，賦詩云：“城上芳園花滿枝，城頭太守夜看時。為報林中高舉燭，感人情思欲題詩。”溫答雲：“盡日看花君不來，江城半夜為君開。樓中共指南園火，紅燼隨花落碧苔。”
【張籍】 〔字文昌，蘇州人。嘗取杜甫詩一帙，焚取灰燼，副以膏蜜，頓飲之，曰：“令吾肝腸從此改易。”。〕
張籍用藥名作離合詩答鄱陽客雲：“江臯歲暮相逢地，黃葉霜前半夏枝。子夜吟詩嚮秋桂，心中萬事豈君知？”(此不離偏旁，但以一物一字離於一句首尾，而首尾相續為一物者。)
張籍用裴晉公薦為國子博士，東平帥李師道闢為從事，籍賦《節婦吟》辭之雲：“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係在紅羅襦。妾傢高樓連苑起，良人持戟明光裏。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還君明珠雙淚垂，何不相逢未嫁時！”
朱慶餘遇張籍知音，索慶餘新舊篇，擇留八十六章，置之懷袖而推贊之。時人以籍重名，皆繕錄諷詠，遂登科。慶餘作《閨意》一篇以獻，曰：“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籍酬之曰：“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豔更沉吟。齊紈未足時人貴，一麯菱歌敵萬金。”由是朱之詩名流於海內。
元和中，長安有沙門善病人文章，尤能捉語意相合之處，張籍頗恚之，冥搜愈切，思得句曰：“長因送人處，憶得別傢時。”經往跨揚，乃曰：“此應不合前輩意也。”沙門笑曰：“此有人道了也。”籍曰：“嚮有何人？”沙門冷吟曰：“見他桃李發，思憶後園春。”籍因撫掌大笑。
【王建】 〔字仲初。與張文昌友善。有宮詞百首，甚工。〕
王建初為渭南尉，與宦者王守澄有宗人之分，因過飲，語及漢桓、靈信任中官事，守澄深憾其譏，乃曰：“吾弟所作宮詞，禁掖深邃，何以知之？”將奏劾建，建作詩以解之雲：“先朝行坐鎮相隨，今上春宮見小時。脫下禦衣親賜着，進來竜馬每教騎；長承密旨歸傢少，獨奏邊機出殿遲。不是當傢頻嚮說，九重爭得外人知？”自是守澄不敢有言。
諺雲：“乾星照濕土，來日依舊雨。”王建《聽雨》詩云：“半夜思傢睡裏愁，雨聲落落屋檐頭。照泥星出依然黑，淹爛庭花不肯休。”
【歐陽詹】 〔字行周，泉州人。與韓愈等同舉進士，時稱竜虎榜。終四門助教。〕
歐陽詹遊太原，悅一妓，將別，約至都相迎，途中寄詩曰：“驅馬漸覺遠，回頭長路塵。高城已不見，況復城中人。去意自未甘，居情諒猶辛。萬裏東北晉，千裏西南秦。一履不出門，一車無停輪。流萍與係匏，早晚期相親。”妓得詩，思之不已，疾且甚，乃刃其髻藏之，謂女弟曰：“歐陽生至，可以為信。”因題詩曰：“自從別後減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欲識舊來雲髻樣，為奴開取縷金箱。”絶筆而逝。及詹至，如其言示之，詹啓函，一慟而卒。
歐陽，四門詹之孫也，娶婦經旬而辭赴舉，久不還傢，自憐十八年之帝鄉未遇知己，乃為《燕》詩獻主司鄭愚曰：“翩翩雙燕畫堂開，送古迎今幾萬回。長嚮春秋社前後，為誰歸去為誰來？”
【陸長源】 〔字泳。為宣武行軍司馬，韓愈為巡官，同在使幕，或議其年輩相遠，愈曰：“大蟲、老鼠俱十二相屬，何怪之有？”。〕
陸長源為郎中日，判僧常滿、智真等同於娼傢飲酒烹宰等事雲：“口說如來之教，在處貪財；身着無價之衣，終朝食肉。苦行未同迦葉，自謂頭陀；神通何有淨名，入諸淫捨？犯爾嚴戒，黷我明刑。”仍集遠近僧徒，痛杖三十處死。(韓晉公斷法師雲晏等五人聚集賭錢因有喧諍雲：“正法何曾執貝，空門不積餘財。白日既能賭博，通宵必醉缸。強說天堂難到，又言地獄長開。並付江神收管，波中便是象臺。”)
【崔護】 〔字殷功。貞元中登第，終嶺南節度使。〕
崔護初舉進士不第，清明獨遊都城南，得村居，花木叢萃。叩門久，有女子自門隙問之。對曰：“尋春獨行，酒渴求飲。”女人啓關，以盂水至。獨倚小桃柯伫立，而意屬殊厚。崔辭起，送至門，如不勝情而入。後絶不復至。及來歲清明，徑往尋之，門庭如故而戶扃鎖矣。因題詩於其左扉雲：“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後以其意未全，語未工，改第三句，人面衹今何處去雲。
崔護不登科，怒其考官苗登，苗即崔從舅也。乃私試為判頭毀其舅曰：“甲背有豬皮之異。”其判曰：“曹人之襢重耳，駢脅載觀；相裏之剝苗登，豬皮斯見。”初登為東畿尉，相裏造為尹，曾欲笞之，襢其背，有豬毛長數寸，故云。又曰：“當偃兵之時，則燧而無用；在冗食之日，則搖而有求。”皆謂其尾也。
【杜羔】 〔有至性，於兵亂後，訪求得母而奉養焉。貞元末登第。〕
杜羔妻劉氏善為詩，羔纍舉不第，將至傢，妻先寄詩曰：“良人的的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如今妾面羞君面，君到求時近夜來。”羔見詩，赧不敢歸，復遊長安，尋登第，妻又寄詩云：“長安此去無多地，郁郁葱葱佳氣浮。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眠何處樓？”羔得詩，即命駕還裏。
【鄭還古】 〔元和初登第。〕
鄭還古寓東都，與柳當將軍同巷，鄭調西都，柳設宴餞行，出傢妓歌樂以送，內有一妓嬌美，鄭眷戀不已，柳謂曰：“此瀋真真，本良傢女，頗能文辭，請公一詩以定情好，候公拜命，即當送賀。”公欣然賦之雲：“冶豔出神仙，清聲勝管弦。詞輕《白苎麯》，歌遏碧雲天。未擬生裴秀，何妨乞鄭玄？不堪金𠔌水，橫過墜樓前。”柳大喜，俾真真拜謝。鄭至京，除國子博士，柳見除目，即送真真赴約。及嘉祥驛而還古物故，真真守節終身。
【周匡物】 〔字幾本。渾州人。元和時，以歌詩著名。〕
周匡物傢貧，徒步應舉，至錢塘，乏僦船之資，久不得濟，乃題詩公館雲：“南裏茫茫天塹遙，秦皇底事不安橋？錢塘江口無錢過，又阻西陵兩信潮。”郡牧見之，乃罪津吏。
【施肩吾】 〔字希聖。元和中登第。以洪州西山羽化之地，高蹈於此。〕
隋麯有《疏勒????》，唐麯有《突厥????》、《阿鵲????》，或云關中人謂好為????，故肩吾詩云：“顛狂楚客歌成雪，媚嫵吳娘笑是????。”
施肩吾與崔嘏同年，不睦，嘏舊失一目，以珠代之，施嘲之曰：“二十九人及第，五十七眼看花。”
【瀋亞之】 〔字下賢。學於退之之門，與皇甫氵是以文往來。元和中下第，李賀有詩送之。〕
瀋亞之常客遊，為小輩所試曰：某改令書俗各兩句：“伐木丁丁，鳥鳴嚶嚶。東行西行，遇飯過羹。”亞之答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欺客打婦，不當婁羅。”
大和初，瀋亞之之，憩長安邸捨，夢為秦穆公女美玉婿，公主死，應教作輓歌曰：“泣葬一枝紅，生同死不同。金鈿墜芳草，香綉滿春風。舊日聞簫處，高樓明月中。梨花寒食夜，深閉翠微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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