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佳人 玉梨魂   》 第三十章 憑吊      徐枕亞 Xu Zhenya

  此篇日記,筆跡與上半册相符,係夢霞手鈔,非筠倩親筆,而日記之末,尚有夢霞附記數語,因並錄之,寥寥百餘字,亦以見夢霞固未嘗忘情於筠倩也。
  此餘妻之病中日記也。餘妻年十八,沒於庚戌年六月十七日。此日記絶筆於十四,蓋其後三日,正病劇之時,不復能作書也。餘聞病耗稍遲,比至,已不及與餘妻為最後之訣別。聞餘妻病中,日望餘至,死時尚呼餘名。此日記則留以貽餘者。餘負餘妻,餘妻乃能麯諒餘心,至死不作怨語。餘生無以對之,死亦何以慰之耶?無纔薄命不祥身,直遣兇災到玉人。一之為甚,其可再乎?餘妻之死,餘死之也。生前擔個虛名,死後淪為孤鬼。一場慘劇,遽爾告終。餘不能即死以謝餘妻,餘又安能不死以謝餘妻?行矣,行矣!會有此日,死而有知。離恨天中,為餘虛一席焉可也!
  宛轉纏綿,凄涼悱惻。餘讀筠倩之日記,餘為筠倩傷矣。一枝木筆,未受東風吹拂,遽遭苦雨摧殘。筠倩之薄命,與梨娘同;筠倩之遭際,殆較梨娘而尤酷。夢霞,情種也,亦情魔也,因鐘情於一人,復牽連及於一人。顛倒情緣,離奇因果,以誤用其情之故,卒使玉人雙殞,好夢成空。鐵血孤埋,徵魂不返。茫茫萬古,銷不盡者相思;草草一А,填不平者長恨。餘亦傷心人,寫此斷腸史,事不相幹,情鬍能已!擲筆欷,誠不知涕泗之何從也。
  餘書今可與諸君告別矣,然佳人才子,結果固已如斯。彼窮老孤兒,近狀又復奚若?是不可不窮其究竟,以收拾此一局殘棋也。梁琴水,猶邾魯耳。餘何惜費幾日之工夫,作一番之偵探。意既决,乃獨駕扁舟,作蓉湖之遊。餘之此行,擬先訪石癡,因介紹見崔翁,可得餘意中所欲知者。設石癡而不遇,則餘將失望,餘於崔氏素無瓜葛,未便造廬而謁也。比至,則石癡負芨歸來,尚未及旬日,見餘頗錯愕。餘與石癡別七年矣,歲月漸增,形容都改,乍見幾不相識焉。既而開樽話舊,倍極留連。石癡因詢餘來意。余曰:“餘此來,為君去歲一封書耳。”石癡初若不省憶者,尋思半晌,乃曰:“有之,托君之事,今若何矣?能以全豹示我否?”餘乃告以前此擱置之故。石癡默然。餘卒然問曰:“今其人安在耶?”石癡曰:“武漢事起,留學生紛紛歸國,夢霞先餘行半月。臨別為餘言:此行或不返裏,當效力於民軍,償餘素志。今別近匝月,尚未知其消息。君不來,餘方擬買棹往伊傢一探也。”余曰:“夢霞蹤跡,餘頗知之,餘尚欲請君觀一物也。”探懷出小册授石癡。石癡閱未數行,即訝曰:“此夢霞之袖中秘也,在東京時,彼曾出以示餘。君於何處得之?”餘君於何處得之?”餘黯然曰:“夢霞死矣!”
  石癡大驚,轉詰餘:“君言雲何?”餘乃以武昌歸友之言,詳為石癡道,且曰:“此一小册,經滄海、歷戰場,餘友得之於槍林彈雨之中,卒輾轉而入於餘手。孰牽引之,孰介紹之,此中或非無意,不然,武漢之役,少年仗義之徒,不著姓氏,輕擲頭顱者衆矣。而夢霞獨藉一小册子留遺於世,其名遂不至淹歿而無聞。或者,彼已死之梨娘,一縷芳魂常繞情人左右,冥冥中陰為佈置,俾其所愛者之奇情偉績,得藉文士之筆墨,傳播於人間,事非偶然也。”石癡聞言,慨焉嘆息,曰:“彼別餘時,侃侃數言。餘早知其必能實行其志。今果烈烈轟轟,流血而去。渠死可以無恨。而此小册既入君手,則為死者表揚。君不得辭其責。前函具在,事跡可稽。今有此一死,更足令全書生色,可以濡染大筆,踐餘昔日之請矣。”餘應曰:“唯唯。”
  既而請於石癡曰:“餘尚有所詢。彼黃發垂髫無恙耶?”石癡愀然曰:“崔翁乎?骨已朽矣。言之殊惻人懷。自梨、筠二人相繼殞謝後,彼矍鑠之老翁,乃若碩果之僅存,老境太覺不堪,未幾即感疾死。渠傢戚族無多,翁死遂無人主持,僅有外戚某氏,遠隔城鄉,聞訃奔至。後經衆提議,將鵬郎寄養於某老,遺産亦委某氏代為經理,俟成人授室後,再整舊日門庭。議既决,某氏前攜鵬郎去。其遺宅則由某氏雇僕媼二人以守之,幸未至鞠為茂草。數年之間,一傢盡毀。吾鄉中死亡之慘、衰敗之速,殆未有若彼傢之甚者。想君聞之,亦當生一種滄桑之感也。”餘喟然曰:“興廢不常,盛衰有準,環境往復,理所必然。積善之傢,餘慶未絶,有佳兒在,遲以十年,夏少康中興之業成矣。”石癡頷餘言,復曰:“君既來此,有意至夢霞葬花處一吊埋香遺跡乎?餘當導群君。”余曰:“甚願。此去或拾得零香剩粉歸,可為餘書煞尾,着一點江上青峰也。”
  幾株敗柳,一麯清溪,老屋數椽,重門深鎖。時值孟鼕,百草皆死,門以外一片荒蕪,不堪入目,境地至為幽寂。石癡語余曰:“此即崔氏之舊居也。夢霞寓此時,餘常來此,今絶跡者已年餘矣。此其後捨,守者即居於此。前門則久為鐵將軍所據,無人問津,門上恐已生莠草也。”且行且語,已至門次。石癡舉掌叩門,作敗鼓聲。良久,有老嫗拔關出見餘等,註視不語,若甚訝來客之突兀者,旋問曰:“客來何事?殆訪崔傢舊主人乎?惜來遲一年,今渠傢已無人矣。”石癡曰:“姥姥不識我耶?”嫗熟視石癡,乃笑曰:“君非秦公子耶?餘老眼花矣。”石癡告以來意。嫗即導餘等入內。過一小圃,晚菘盈畦,青滑可擷,麯折達一書捨,室門上加以鎖,積塵封焉。前有庭,庭廣不足一畝,庭中景象,絶類古剎。墻階之上,遍鋪苔衣,不露一罅縫痕,蓋絶人跡者久矣。
  石癡引餘至一處,有土墳起,纍然成小阜,雲即夢霞葬花處。欲尋碑石,則已不見,殆歷時既久,為地心吸力所吸入歟?抑為人攜去,珍之為秦磚漢瓦歟?不可得而知。塚上短草,生意歇絶。草根之下,杭泥凝結成小塊無數,仿佛猶有傷心人血淚痕也。憑吊久這,彷徨回顧,餘突謂石癡曰:“君誑我,空庭如洗,安有所謂梨花與辛夷耶?”石癡曰:“異哉,是誠有之,今何並枯枝敗葉亦俱杳然?意者美人已返瑤臺,而此美人之靈根,亦為司花吏拔去,移值天上耶?”因呼嫗問之,嫗言前聞庭中實有二樹,梨夫人死後,春來梨樹即不發花,辛夷雖吐蕊,亦不能如往年之盛。是年六月,筠姑娘又死,二樹均日就枯萎,柔條曼葉,失盡舊觀。比老主人死,餘等來時,僅見枯幹兩株,兀然直立,枝葉皆化為烏有。問:“枯幹何在?”則曰:“已斫作柴燒矣。”余曰:“惜哉,是亦焦桐之類也。草木無知,乃為人殉,斯真所謂情種矣。”子然一枯幹,大足以供後人之憑吊,何物老嫗,大煞風景。此已死之情根,尚不能久留於世,彼癡男怨女,情死情生,宜其一霎時便成為歷史上之人物也,與石癡嘆息者久之。
  餘旋指書捨問石癡曰:“此即夢霞寓居之所耶?”石癡曰:“然。餘昔年時與夢霞促坐閑談於此。猶憶某年秋,餘訪夢霞,夢霞沾酒留飲。半酣,夢霞指庭畔香塚語余曰:‘此餘之埋愁地、銷魂窟也。餘死苟得埋骨於此,則此身長伴花魂,死可無恨。’又指庭前二樹謂余曰:‘此餘之膩友,亦餘之愛妻也。其和靖妻萼緑華,為千秋佳話。餘今妻此二花,和靖且輸餘豔福矣。’言已大笑。復曰:‘明年此花開時,君能歸來,當再與君對花痛飲一醉,以餘瀝澆花,為二花壽。’噫!孰知酒杯纔冷,人事已非,人既雲亡,花亦不壽,徒剩傷心之境地,尚入餘之眼際。情長緣短,室邇人遙,既含宿草之悲,再下哭死之淚。餘獨何人,乃能堪此?自今以後,亦不能再至是間矣。”石癡言時,淚盈襟袖。餘至此亦覺觸目凄涼,百感交集,恨無以塞石癡之悲也。
  石癡復令嫗啓書室門,與予俱人。則見塵埃滿地,桌椅俱無。窗上玻璃碎者碎,不碎者亦為塵所蒙,非復光明本質。石癡一一指示餘:此夢霞下榻處,此夢霞設案處,此餘與夢霞對飲處。四顧壁立,空無一物,惟門側倚一敗簏,字紙充實其中。石癡就而翻檢焉。室中空氣惡濁,餘不能耐,呼石癡曰:“去休,是間不可以少駐矣。”石疾忽檢得一紙,欣然嚮余曰:“君試閱之,此情天劫後之餘灰也。”餘受而審視,上有秋詞一闋,詞曰:
  秋光驚眼。將前塵後事,思量都遍。極目處,一片苔痕。記手折梨花,那時曾見。病葉西風,這次第,光陰輕變。算相思衹有,三寸瑤箋,與人方便。蓬萊水清且淺。衹魂飛夢渡,來去無間。最難是,立盡黃昏,知對月長吁,一般難免。薄命牽連。真憐惜,空深依戀。還衹恐,未償宿債,今生又欠。
  ——右調《解連環》
  舊恨猶長,新愁相接,眉頭心上頻攢。獨客空齋,孤枕伴清寒。醉時解下青衫看,數淚點,曾無一處幹。道飄零非計,秋風菰米,強勤加餐。 老去秋娘還在,總是一般淪落,薄命同看。憐我憐卿,相見太無端。癡情此日渾難懺。恐一枕梨雲夢易殘。算眼前無恙,夕陽樓閣,明月闌幹。
  ——右調《送入我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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