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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文 》 各自的朝聖路 》
第30節:小說的智慧2
周國平 Zhou Guoping
好吧,讓我停止一切勞作,包括精神的勞作,全神貫註於我的生活中的每一個"現在的具體"。可是,當我試圖這麽做時,我發現所有這些"現在的具體"不再屬於我了。我與人交談,密切註視着談話的進行,立刻發現自己已經退出了談話,仿佛是另一個虛假的我在與人進行一場虛假的談話。我陷入了某種微妙的心境,於是警覺地返身內視,卻發現我的警覺使這微妙的心境不翼而飛了。
一個至死不知道自己曾經生活過什麽的人,我們可以說他等於沒有生活過。一個時刻註視自己在生活着什麽的人,他實際上站到了生活的外邊。人究竟怎樣纔算生活過?
二小說與哲學相靠近
如何找回失去的"現在",這是現代小說傢所關心的問題。"現在"的流失不是量上的,而是質上的。因此,靠在數量上自然主義地堆積生活細節是無濟於事的,惟一可行的是從質上找回。所謂從質上找回,便是要去發現"現在的具體"的本體論結構,也就是通過捕捉住"現在"中那些隱藏着存在的密碼的情境和細節,來揭示人生在世的基本境況。昆德拉認為,這正是卡夫卡開闢的新方向。
昆德拉常常用海德格爾的"存在"範疇表達他所理解的生活。基本的要求仍然是真實,但不是反映論意義上的,而是本體論意義上的,"存在"範疇所表達的便是這種本體論意義上的生活之真實。小說中的"假",種種技巧和虛構,都是為這種本體論意義上的真服務的,若非如此,便衹是純粹的假--純粹的個人玩鬧和遐想--而已。
有時候,昆德拉還將"存在"與"現實"區分開來。例如,他在《小說的藝術》中寫道:"小說研究的不是現實,而是存在。"凡發生了的事情都屬於現實,存在則總是關涉人生在世的基本境況。小說的使命不是陳述發生了一些什麽事情,而是揭示存在的尚未為人所知的方面。如果僅僅陳述事情,不管這些事情多麽富有戲劇性,多麽引人入勝,或者在政治上多麽重要,有多麽大的新聞價值,對於闡述某個哲學觀點多麽有說服力,都與存在無關,因而都在小說的真正歷史之外。
小說以研究存在為自己的使命,這使得小說嚮哲學靠近了。但是,小說與哲學的靠近是互相的,是它們都把目光投嚮存在領域的結果。在這互相靠近的過程中,代表哲學一方的是尼采,他拒絶體係化思想,對有關人類的一切進行思考,拓寬了哲學的主題,使哲學與小說相接近;代表小說一方的是卡夫卡、貢布羅維茨、布洛赫、穆齊爾,他們用小說進行思考,接納可被思考的一切,拓寬了小說的主題,使小說與哲學相接近。
其實,小說之與哲學結緣由來已久。凡是偉大的小說作品,皆包含着一種哲學的關切和眼光。這並不是說,它們闡釋了某種哲學觀點,而是說,它們總是對人生底藴有所關註並提供了若幹新的深刻的認識。僅僅編故事而沒有這種哲學內涵的小說,無論故事編得多麽精彩,都稱不上偉大。令昆德拉遺憾的是,他最尊敬的哲學家海德格爾衹重視詩,忽視了小說,而"正是在小說的歷史中有着關於存在的智慧的最大寶藏"。他也許想說,如果海德格爾善於發掘小說的材料,必能更有效地拓展其哲學思想。
在研究存在方面,小說比哲學更具有優勢。存在是不能被體係化的,但哲學的概念式思考往往傾嚮於體係化,小說式的思考卻天然是非係統的,能夠充分地容納意義的不確定性。小說在思考--並不是小說傢在小說中思考,而是小說本身在思考。這就是說,不衹是小說的內容具有思想的深度,而且小說的形式也在思考,因而不能不具有探索性和實驗性。這正是現代小說的特點。所謂"哲學小說"與現代小說毫不相幹,"哲學小說"並不在思考,譬如說薩特的小說不過是薩特在用小說的形式上哲學課罷了。在"哲學小說"中,哲學與小說是貌合神離、同床異夢的。昆德拉諷刺說,由於薩特的《惡心》成了新方向的樣板,其後果是"哲學與小說的新婚之夜在相互的煩惱中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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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序 | 第2節:苦難的精神價值 | 第3節:與世界建立精神關係 | 第4節:在黑暗中並肩行走1 | 第5節:在黑暗中並肩行走2 | 第6節:在黑暗中並肩行走3 | 第7節:在黑暗中並肩行走4 | 第8節:孤獨的價值1 | 第9節:孤獨的價值2 | 第10節:孤獨的價值3 | 第11節:勇氣證明信仰1 | 第12節:勇氣證明信仰2 | 第13節:守望的角度 | 第14節:被廢黜的國王 | 第15節:在沉默中面對 | 第16節:哲學與孩子與通俗化 | 第17節:名人和明星 | 第18節:讀書的癖好1 | 第19節:讀書的癖好2 | 第20節:讀書的癖好3 | 第21節:讀書的癖好4 | 第22節:讀書的癖好5 | 第23節:都市裏的外鄉人 | 第24節:記住回傢的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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