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著名翻譯傢林少華眼中的日本:落花之美   》 教授的銀兩      林少華 Lin Shaohua

  說起教授,在坊間善良的父老鄉親眼中,想必是學富五車才高八鬥之士,故而所賺銀兩亦當論斤計磅盤盈盆滿。筆者既忝居教授之列,難免有時被人問起工資幾何。誠實乃美德之一,遂據實以告。首先道出基本工資:一千剛剛冒頭。對方搖頭不信,甚至惱我戲他;繼而念出工資條的實發數:三千挂零,對方仍面帶睏惑——“可是真的?”於是我衹好亮出底牌:尚有浮動性業績津貼若幹,總共約有五千之數。對方這纔信以為真,但還是說不多不多。
  欲壑難填,我也覺得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不過偶爾也覺得不少,畢竟鄉下的弟弟在地壟溝滾爬一年纔掙這麽多,還得靠老天關愛。而我一星期纔屈指可數幾節課,並且無非道聽途說搖唇鼓舌,絶無頂風冒雨之憂汗滴禾下土之苦。晚間爬格格,抓耳腮的難堪固然不少,但顧盼自雄的快樂亦非沒有,何況所得銀兩並未交給學校財務處而進了自傢荷包,別太不知足。
  但不管怎麽說,作為大學教員陣營的最高職銜,所得工資——準確說來應為收入——恐不為多。不過若以為天底下大凡冠於教授之稱者都掙我這麽多或這麽少,那就未免落伍了。A省與B省不同,A校與B校有別,甚至同校同院同係的ABCD教授之間,也森森然分出三六九等。諸多模式,諸多規則,諸多依據,諸多計算公式,五花八門,神出鬼沒,比英語不規則動詞還不知繁瑣多少倍,且動不動就變本加厲花樣翻新。有時就連我這個圈內人也一頭霧水。空口無憑,容我試舉一例。
  春夏之交,南下廣州開會。有一場學術報告會在我曾任教一二十年的大學舉行。會後在校園漫步湖畔之間,迎面碰上當年極要好的老朋友。久別重逢,分外歡喜。對方當即邀我去參觀他的第二套居室,我自然樂於從命。其新居位於校園旁邊的某某花園,步入儼然賓館大廳的軒敞明亮的公用門廳,乘電梯忽悠悠悄然而上。聽得一聲“到了”,換鞋入室,但見寬大的沙發差不多就有我青島居室的整個廳大,書房裏古色古香的大寫字檯迎窗而立,齊人高的轉椅剛碰一下就乖覺地轉過身來,節節攀高的玻璃書櫥光閃閃三面擁立,甚是威武雄壯,氣勢非凡。午間吃請,我問他第二套居室莫不是按揭,對曰Yes,“每月幾多?”“五千。”“可有壓力?”“No。”“No?”“月入一萬六也。”“此非戲言?”“何戲之有!”聽得我驚詫之餘,一時不勝感慨。所以驚詫,因為無論我怎樣細細疊加,“月入”也還不及人傢的零頭;所以感慨,因為我倆學歷、資歷大體相同。大學同是“工農兵學員”出身,研究生同是所謂“黃埔一期”,在各自疆場的戰績也當在伯仲之間。想當年出入同一校園門之時,我因搞外語熱門可以“創收”,他因屬歷史專業無收可創,經濟收入顯然我多彼寡,聚飲大多由我解囊,如今我竟淪落到不及人傢零頭的地步!“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
  也巧,喝罷出門,又路遇學校黨委書記。此君當年和我在同一學術團體當理事,亦是熟人。當官說官話,他開口就宣佈要把我“重新引進”,我笑問莫非還讓我入住故居不成?他慨然許諾“房子重新安排”。與他同行的外語學院院長聞言,即刻拉我去“飲茶”,具體落實書記旨意。
  5000 ∶ 16000,孰多孰少,判若黑白。月入一萬六,意味一個月即可買一萬斤白花花的大米,足夠一傢三口吃三十年;或者買十臺純平彩電,可以連看兩三代人。或者一天消費五百元月底仍有結餘。藉用年輕人的話說,那纔叫爽,纔叫酷,既爽且酷。可是非我自吹,我還真沒動搖。平時優柔寡斷的我,此時表現得異常堅定,頗有鈔票於我如浮雲的浩然之氣。原因其實十分簡單:若幹年前挂印而去,今天若再挂印而歸,去留取捨,惟利是圖,豈不淪為世間笑柄!而若淪為笑柄,一萬六何爽之有何酷之有!
  於是我仍在此地拿朋友的小零頭。
  也怪,久而久之,恍惚覺得五千未必比一萬六少,一萬六未必比五千多。甚至,那已不是鈔票,不是銀兩,純屬數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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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中國工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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