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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黃蜂嶺病關索揚威 九裏墩拚命三除害
施耐庵 Shi Naian
話說當下石秀嚮宋江說道:「小弟原籍金陵建康府人氏,當年因隨叔父出外販賣羊馬,叔父半途亡故,俺又消折了本錢,回鄉不得,流落薊州,賣柴度日。後幸遇着哥哥楊雄,結拜異姓兄弟,輾轉來此聚義,直到今日。前日張二哥、穆大郎等回鄉,俺也動過念頭,衹不曾對兄長說。俺想起傢裏那位嬸嬸,當初俺幼小時節,父母都死了,衹剩得俺一身,好生苦惱,幸得叔叔看顧,嬸嬸費盡心力。卻將俺撫養成人,偌大恩德,一點沒有報答,心上老大難過。俺自出外以來,叔父又死,一別數年,傢中衹剩她一人,不知如何過活。俺每思想起來,心中如油煎一般,幾次想去探望。不料前日兄長又賞下一匹綢子,俺見了這土物,更自鄉思難遣。如今再不延遲,擬明後日便行,不知兄長答應麽?」宋江道:「哪有不允之理,賢弟要走,待愚兄後日餞行。」石秀大喜。楊雄叫聲:「兄弟,你獨自回鄉,途中怎不寂寞,待俺伴你前去。」石秀道:「怎好有纍哥哥!」楊雄道:「自傢兄弟,休如此說。」宋江說道:「此去建康路途遙遠,有人做伴,那是再好沒有了!」當日酒闌筵罷,衆人各散。到了後日,楊雄、石秀收拾一切,打拴好包裹,換上客商衣服,挂口腰刀,提條哨棒,便來衆頭領前辭別,有的都送下山去。衹見山前亭子內,宋江早擺下送行酒席,又取出兩大包金銀,相贈楊雄、石秀做路費。二人拜受,藏放在包裹裏,吃了幾巡酒,宋江把個上馬杯,叮囑一番。二人拜過宋江,又和衆頭領作別,衹見各自背上包裹,提着哨棒,大踏步下山而去。這裏西山關上,宋江另行派人鎮守,不在話下。
再說楊雄、石秀離了梁山泊,嚮江南建康進發,路上免不得饑餐渴飲,夜宿曉行。不止一日,那日走到徐州地界,衹見迎面一座高山,山下一帶都是林子,山勢高峻,樹林叢密。楊雄叫聲:「兄弟,這所在也險惡,提防有大夥在內。」石秀道:「他要是活得不耐,來太歲頭上動土!」說話剛罷,衹聽得一棒鑼聲響處,林子裏擁出一幹強人。為頭一個大王,高聲叫道:「會事的留下買路錢過去!」楊雄道:「如何?那話兒真個來也。」石秀道:「看仔細,且自上去!」楊雄緊一緊背上包裹,拖了哨棒,大踏步直沖將去,石秀跟着嚮前。那大王喝道:「兀!那漢子,若不留下金銀,管教你一刀兩段!」楊雄哈哈大笑,將哨棒一舉,直搶過去;那大王放開腳步,拔刀就鬥。這大王哪裏是楊雄對手,不到五七個照面,吃楊雄衹一棒,打倒地上。楊雄便把哨棒高高舉起,要打大王。那大王仰天叫道:「俺死也不懼,將來宋公明自會替俺報仇。」楊雄連忙住手,喝道:「你說什麽?」那大王道:「俺說宋公明替俺報仇。」楊雄道:「宋公明是梁山泊頭領,你卻何由認得?」那大王道:「俺自認得。你要殺便殺,不必多言。」楊雄大怒,重行舉起哨棒待打,忽又猛然省得,說道:「俺且問你,這裏是何地名?說話得對時,饒你性命!」那大王道:「這裏是徐州地界,這山岡叫做黃蜂嶺,你待怎生?」楊雄一聽,立將哨棒放下,叫那大王趕緊起來,俺有
話說。那大王就從地上爬起,拾了自己的刀。楊雄看時,石秀仗了一條哨棒,正在趕打那班嘍囉。便高聲叫道:「兄弟休要動手!」楊雄連叫好幾聲,石秀方纔聽見,倒拖桿棒回來。楊雄便對那大王說道:「俺乃梁山泊病關索楊雄。這是俺的兄弟拚命三郎石秀,俺二人因事上金陵建康府去,打從此地經過,爭些兒鬧出大事。」那大王聽說,慌忙棄了兵器,納頭便拜道:「怪道這般好武藝,原來是二位頭領,適纔多多冒犯,幸勿見怪!」石秀道:「不知者不罪,你且起來!」那人起身,衹見嘍囉遠遠地立着,張頭探腦,便叫:「孩子們都上來,快見了梁山泊兩位頭領。」那嘍囉一齊上來,對楊雄、石秀亂磕頭。一個嘍囉就拾起地上兵器,一個嘍囉卻拾一頂頭巾,送上給大王戴了。那大王說道:「小人鬍六,還有一個結義兄弟阮八,見在山上。前日因為仰慕梁山泊大寨,差人奉獻金帛,傾心歸附。俺一嚮想來山東,拜見宋公明和衆頭領,衹為沒得閑暇,不曾前來;今日天賜其便,難得二位在此經過,便請上山,使小人略盡孝敬,幸勿堅卻。」楊雄、石秀見他誠意相邀,也不推辭,跟了徑走。行到半山,衹見一個大王引數十嘍囉,正急忙忙奔下山來,這個便是阮八。鬍六便喚:「兄弟哪裏去?」阮八道:「你不是被一個漢子打倒麽?俺特下山救你。」鬍六笑道:「沒事了,衹是接着梁山泊兩位頭領。」說着,指了楊雄、石秀二人,叫他相見。阮八率嘍囉拜過,便轉身在前引領,直引到聚義廳上,忙忙的宰豬殺羊,排下豐盛筵席,當晚庭上高張燈火,大吹大擂,宴請楊雄、石秀,直吃到半夜方散。楊雄、石秀就宿在山上。次日,鬍六、阮八又自相留,楊雄、石秀要緊回鄉,吃過一頓東西,背上包裹,提了哨棒就走,兩位大王衹得相送下山,訂了後會而別。
且說楊雄、石秀下了黃蜂嶺,一路遄奔,那日鄉關在望,早到建康府了。二人進城,已是傍晚時分,石秀在前,楊雄在後,迤邐走到東校場左近,自傢門首一望,衹見墻坍壁倒,門戶零落,蛛絲網滿布屋角,亂草長沒人膝,早是一所空屋架子,哪裏還有人居住。石秀呆了好半晌,長嘆一聲,回身便走。不百步路,走過一傢門前,見一位六七十歲的老公公,攙一個三四歲的孩子,正在逗着玩笑。石秀走將過來,和老公公打個照面,聽得「呀」了一聲,石秀住步。衹見那老公公睜大眼睛,不住的把石秀打量,口裏卻問道:「你不是石三郎麽?如何今日纔回鄉?」石秀含糊應了一聲,說道:「公公可是李公?一別多年,俺倒有些眼生了。」李公應聲:「正是。」便請二人進來拜茶。石秀正要尋人問訊,便招了楊雄,跟着李公直到堂上,放下包裹,哨棒,李公讓二人坐了,一個婦人出來把孩子抱去。半晌,李公端上茶盤,請二人用茶。卻叫道:「三郎兄弟,你的身材狀貌,當年俺是看慣的,你雖眼生,俺卻一見就認得;但不知這位是誰?」石秀道:「這是俺的結義哥哥王大。」李公道:「兄弟,你望了傢也未?你的嬸嬸已亡故了。」石秀道:「正要請問公公,便請見告!」李公道:「自你叔侄出外,一去多年,你嬸嬸日夜盼望,竟終年沒有一點消息。因而她時常啼啼哭哭,衹說兩個人出外,哪有一個歸傢也好,誰想到一雙不見,兀的不令人想煞。她後來氣苦過了,流乾了眼淚,雙目失明;又且孤身無伴,衣食不濟,常自忍饑受餓,窮苦萬分,教她如何打熬得下,不久就此死了。」石秀想起當年嬸娘撫養之恩,禁不住流下痛淚。好半晌,說道:「公公,以後如何?」李公道:「她死了,便由四鄰出主,買一具棺木,將她收殮了,埋葬在這裏七棵鬆地處,今日天色已晚,你要祭掃的話,明日自去。」石秀說:「好。」當日天色已晚,李公留二人在傢過夜,石秀也不推辭,徑自歇下。李公進內吩咐媳婦,去廚房裏煮下魚肉,又打了好酒,將出來請二人吃。一面又去廂房中安排床鋪,將二人管待得也好。當夜,李公陪待二人吃酒,吃到中間,李公四顧無人,輕輕叫一聲:「兄弟,老漢有句不合理的話,你可不能見怪。」石秀道:「什麽話?公公且說。」李公挨近石秀身傍,低聲說道:「有人說你在外闖下大禍,上梁山泊做頭領哩,不知此話確否?」楊雄聽了,暗吃一驚,拿起箸兒,連嚮碗裏撈東西吃。石秀應道:「這倒不是無根之言,俺也聽人說過,梁山上有一頭領,和俺姓名相同,也叫做石秀。人傢聽得石秀名字,就誤認俺做了強盜,這也難怪。」李公道:「原來如此,三郎多年不回鄉裏,俺當做真上梁山泊去了。」石秀嘆口氣道:「不瞞公公說,那年叔父中途亡故,俺又消折了本錢,回鄉不得,幾至餓死。幸逢這位兄長,拿出一筆本錢,合夥經商,販賣各種零星貨物,賺些微利,總算掙紮得這個身子。若沒這兄長時,俺早做了他鄉餓鬼也!」李公聽罷,衹說:「恁地卻好,俺自聽得那話頭,心裏老大不自在,今日且喜這疑團打破了。」石秀道:「足見公公關心。本來俺幼小時節,常得公公看覷,受過多少好處,衹是不曾報得,此一回廝見,俺心裏好快活!」當下李公說長道短,又談了不少閑話,直吃到近二更時,方纔送二人安睡。次日,二人起身,石秀便取十兩銀子給李公,李公不受。石秀道:「公公休怪,這一點不算什麽禮物,衹給公公買些東西吃,聊表寸心;你若推卻,便是見外,俺可不歡喜了。」李公推辭不得,衹得受領。石秀又拿出零碎銀子,托李公上街去備辦下一應祭禮。李公如數買到,二人攜了,走出李傢大門。石秀抄捷徑前行,楊雄後隨,直到那七棵鬆地方,石秀尋得嬸娘墳墓,拜祭過一番,焚化了冥鏹,灑淚而走。
二人回入李公傢裏,靜蕩蕩地不見一人,石秀轉身,聽得廂房裏有聲音,近前看時,衹見李公獨坐在彼,兀自流淚,石秀忙跨入去,問道:「公公何事氣苦?」李公道:「兄弟,昨晚你不該騙我,說什麽在外經商的話。今日你們走後,有個人來這裏,說俺窩藏梁山泊強人石秀,偌大罪名,要扭老漢去當官首告;否則,須給他五十兩銀子,私和了事。俺說你又不是不曉得的,石三郎是俺鄰居,一嚮在外經商,今日回來望望鄉裏,怎說他做強盜?」那人道:「你兀自賴哩,他在北地裏犯了事,又上梁山泊為盜,沖州撞府,放火殺人,見今官府都揭着告示,拿到梁山泊強人一名,賞錢百千貫。你敢將他窩藏,不怕犯罪。」石秀問道:「是誰?他敢詐陷人。」李公道:「此人你自認得,便是馬王廟後面的閑漢江不良。」石秀道:「原來是他,公公不要害怕,有俺在此,不使纍公公半點。」李公道:「他臨走時說,若不給他銀子,定要扭俺去見官告狀。兄弟,俺哪裏有這許多銀子。」正說時,衹聽得媳婦在廂房外叫道:「公公,有人招你說話。」李公便走。石秀會意,把楊雄拉到一邊,附耳衹說如此如此。楊雄點頭。便挂上腰刀,把兩個包裹都背了,執了哨棒,悄然自去。石秀出了廂房,走到中堂,衹見一人昂然坐着,李公傍邊呆呆坐地,一言不發,此人正是江不良。石秀走上前,唱個喏,叫道:「江大哥,多年不見,一嚮可好?俺們小兄弟,難得這回廝見,怎不快活!」江不良一聲冷笑,叫道:「三郎,山東到此,一路上也辛苦,不知何日回山,俺好相送!」石秀一笑轉身,嚮江不良招手,江不良跟着就走,二人走到廂房裏,石秀笑道:「江大哥,俊不廝欺,俏不廝瞞,俺的事你自得知,不消細說。你要銀子用,何不早說,俺們小兄弟,何爭在這一點分上。俺衹怪你口沒遮攔,不該將俺的行藏道破!」江不良連忙堆下笑臉,說道:「你不要生氣!這是俺的不是!好在這些話,還沒對第二人說起,請你不要生氣!」石秀道:「說哪裏話,俺若生氣,也不願見你了。江大哥,俺今便給你五十兩銀子,千萬不要告訴李公知道,待他問時,你衹如此如此說。」江不良應聲理會。石秀又道:「好哥哥,俺今身邊衹有一點零碎錢,整封的銀子,都在俺夥計包裹裏,傍晚時分,請你到城外九裏墩地處等候,照數相奉,你可相信麽?」江不良道:「俺是知道你性子的人,怎說不信。」說罷,二人走出廂房,仍到李公跟前。石秀道:「江大哥,你不該相信那些讕言,幾將俺的公公駭唬壞了。」江不良道:「原說俺自己不是,俺哪裏知道梁山泊也有個石秀,求你不要見怪,俺去了。」衹見他叫了一聲李公,唱個喏,沒精打采地去了。石秀便道:「公公,你看此人,來時魯莽,去也爽直。」李公道:「俺本不信三郎為盜。」半晌,不見楊雄,李公問:「王大哥哪裏去?」石秀道:「為了一點小買賣,他去尋個朋友。」又半晌,石秀焦躁道:「俺哥哥太不幹事,此刻不回來,教俺如何等待半天光景。」石秀起身說道:「公公,俺們動身時分,本約個潤州的朋友,在此地講一點小買賣,順便送一筆銀子去。哥哥此刻不回,倒使人心焦起來,今便出外招尋。倘見不到那廝,俺們須趕到潤州去,待那時再回來見公公罷。」李公道:「兄弟,有事請便!」石秀又在身邊摸出零碎銀子,給李公的小孫買茶果吃。當下謝過李公,挂上腰刀,提了哨棒,走出李公傢門,去酒店中飽餐一頓。離了城關,邁開大步,徑嚮九裏墩地方趕去。酉牌時分,早趕到了。
且說這個九裏墩,卻是處荒涼所在,附近並無村落,盡是些樹林子和墳墓。因為這裏有很多的土墩,離建康府城外九裏路程,人傢就叫做他九裏墩。石秀趕到,便走入一所古墓倚了哨棒,嚮四邊看着,沒有一個人影。卻待叫喚,忽見大松樹後閃出一人,叫道:「石三郎,你怎的此時纔來,纍俺等得心焦。」石秀看時,不是江不良是誰?便笑說道:「果然是你走得快,俺自不及,因為你比俺多生兩衹腳。」江不良也笑了。石秀叫聲:「江大哥,你瞧見俺的夥計麽?」江不良回說不曾見。石秀又叫:「江大哥來,俺有
話說。」江不良走近前時,吃石秀劈面一拳,打倒地上,搶步上前,一腳踏住。江不良就叫:「三郎饒命!俺不要你的銀子!」石秀道:「你這廝,好狠,你要扭李公去見官,真的如是,俺們就沒有命了。」江不良叫喊饒命!石秀又駡一聲:「賊」,卻待拔刀,忽聽背後叫道:「兄弟,饒他不得!」說話聲裏,楊雄早到面前,衹一刀,割下腦袋,隨手抹去血跡,將刀入鞘,把腦袋拋嚮墓後。石秀把腳一鬆,提起屍身來,走過幾步,望亂草叢中衹一丟,這裏便做了他葬身之所。二人叫聲:「痛快!」又抹一抹血跡,楊雄便去樹根邊取出兩個包裹,石秀拾了哨棒,二人席地而坐。歇息了一下,纔收拾起身,背上包裹,提了哨棒,冒夜而行,一路嚮北進發。
話休絮煩。二人一路趕奔,取道回山,不則一日,那日行抵徐州地界,因天色晚了,肚中又饑,便投一個所在下宿。
不是楊雄、石秀投這個去處,有分教:日暮肚饑求食宿,燈昏酒醉搏妖魔。畢竟楊雄、石秀投的什麽所在,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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