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 貫華堂第五才子書水滸傳   》 第二十七回　武鬆威震平安寨　施恩義奪快活林      施耐庵 Shi Naian    金聖嘆 Jin Shengtan

　　【總批：上文寫武鬆殺人如菅，真是血濺墨缸，腥風透筆矣。入此回，忽然就兩個公人上，三翻四落寫出一片菩薩心胸，一若天下之大仁大慈，又未有仁慈過於武鬆也者，於是上文屍腥血跡洗刷淨盡矣。蓋作者正當寫武二時，胸中真是出格擬就一位天人，憑空落筆，喜則風霏露灑，怒則鞭雷叱霆，無可無不可，不期然而然。
　　固久非宋江之逢人便哭，阮七、李逵之掿刀便摵者所得同日而語也。
　　讀此回，至武鬆忽然感激張青夫妻兩個之語，嗟乎！豈不痛哉！夫天下之夫妻兩個，則盡夫妻兩個也，如之何而至於鬆之兄嫂，其夫妻兩個獨遽至於如此之極也！天乎？人乎？念鬆父鬆母之可以生鬆，而不能免於生鬆之兄，是誠天也，非人也。然而兄之可以不娶潘氏，與鬆之可以不捨兄而達行，是皆人之所得為也，非天也。乃鬆之兄可以不娶潘氏，而財主又必白白與之，鬆之志可以不捨兄而遠行，而知縣又必重重托之，然則天也，非人，誠斷斷然矣。嗟乎！今而後鬆已不信天下之大，四海之內，尚有夫良妻潔，雙雙兩個之奇事，而今初出門庭，初接人物，便已有張青一對如此可愛。鬆即金鐵為中，其又能不嚮壁彈淚乎耶？作者忽於敘事縷縷中，奮筆大書云：“武鬆忽然感激張青夫妻兩個。”嗟乎！真妙筆矣。“忽然”字，俗本改作“因此”字，又於“兩個”下，增“厚意”字，全是學究註意盤飧之語，可為唾抹，今並依古本訂定。
　　連敘管營逐日管待，如雲一個軍人托着一個盒子，看時，是一大鏇酒，一盤肉，一盤子面，又是一大碗汁。晚來，頭先那個人又頂一個盒子來，是幾般菜蔬，一大鏇酒，一大盤煎肉，一碗魚羹，一大碗飯，不多時，那個人又和一個人來，一個提衹浴桶，一個提一桶湯，送過浴裙手巾，便把藤簟鋪了，紗帳挂起，放個涼枕，叫聲安置。明日，那個人又提桶麵湯，取漱口水，又帶個待詔篦頭，綰髻子，裹巾幘。又一個人將個盒子，取出菜蔬下飯，一大碗肉湯，一大碗飯。吃罷，又是一盞茶。搬房後，那個人又將一個提盒，看時，卻是四般果子，一隻熟雞，又有許多蒸捲兒，一註子酒。晚間，洗浴乘涼。如此等事，無不細細開列，色色描畫。嘗言太史公酒帳肉簿，為絶世奇文，斷惟此篇足以當之。若韓昌黎《畫記》一篇，直是印板文字，不足道也。
　　將寫武鬆威震安平，卻於預先一日，先去天王堂前閑走，便先安放得個青石墩在化紙爐邊，奇矣。又奇者，到明日正寫武鬆演試神力之時，卻偏不一直寫，偏先寫得一半，如雲輕輕抱一抱起，隨手一撇，打入地下一尺來深，如是便止。卻自留下後半再作一番寫來，如雲一提，一擲，一接，輕輕仍放舊處，直至如此，方是武鬆全副神力盡情托出之時。卻又還有一半在後，如雲面上不紅，心頭不跳，口裏不喘，是也。讀第一段並不謂其又有第二段，讀第二段更不謂其還有第三段，文勢離奇屈麯，非目之所嘗睹也。】
　　話說當下張青對武鬆說道：“不是小人心歹；比及都頭去牢城營裏受苦，不若就這裏把兩個公人做翻，且衹在小人傢裏過幾時。【夾批： 此一句賓。】若是都頭肯去落草時，小人親自送至二竜山寶珠寺，與魯智深相聚入夥。如何？”【夾批： 張青生平一片之心。O一句主。O看他上文還帶說楊志，此處已衹提魯達，為一篇大文之綱領。】武鬆道：“最是兄長好心顧盼小弟。衹是一件，武鬆平生衹要打天下硬漢。【夾批： 早伏蔣門神。】【眉批：一路都定武二神蹊徑。】這兩個公人於我分上衹是小心，一路上伏侍我來，我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我。【夾批： 妙語，直襯出殺嫂嫂合天理來。】你若敬愛我時，【夾批： 敬愛二字妙絶。。武鬆天人，便說得出此二字來。】便與我救起他兩個來，不可害他。”【夾批： 特表武鬆仁慈之至。】張青道：“都頭既然如此仗義，小人便救醒了。”當下張青叫火傢便從剝人凳上攙起兩個公人來，孫二娘便去調一碗解藥來。張青扯住耳朵灌將下去。沒半個時辰，兩個公人如夢中睡覺的一般，爬將起來，看了武鬆說道：“我們卻如何醉在這裏？這傢恁麽好酒！我們又吃不多，便恁地醉了！記著他傢，回來再問他買吃！”【夾批： 隨筆搊成趣語。】武鬆笑將起來。張青、孫二娘也笑。
　　兩個公人正不知怎地。那兩個火傢自去宰殺雞鵝；煮得熟了，整頓杯盤端坐。張青教擺在後面葡萄架下，【夾批： 夏景。】放了桌凳坐頭。張青便邀武鬆並兩個公人到後園內。武鬆便讓兩個公人上面坐了，張青、武鬆在下面朝上坐了，【夾批： 張青待武鬆也，武鬆卻不上坐者，蓋預以弟道自居，令人又提武大當年，悲從中來也。】孫二娘坐在橫頭，【夾批： 二娘固不必避生客也，然因此一坐，男女雜亂，便忽提出武大夫妻初見武二之日，不勝風景不殊之痛也。作者挑逗之工，於斯極矣。】兩個漢子輪番斟酒，來往搬擺盤饌。張青勸武鬆飲酒；至晚，取出那兩口戒刀來，叫武鬆看了，果是鑌鐵打的，非一日之功。【夾批： 看他將戒刀贊誦一番，摩娑一番，加意極矣。】兩個又說些江湖上好漢的勾當，卻是殺人放火的事。武鬆又說：“山東及時雨宋公明仗義疏財，如此豪傑，如今也為事逃在柴大官人莊上。”【夾批： 此卻是武鬆生平一片之心，不得不說。O又不使宋江一邊閑。】兩個公人聽得，驚得呆了，衹是下拜。武鬆道：“難得你兩個送我到這裏了，終不成有害你之心。【夾批： 武鬆仁慈，再表一遍。】我等江湖上好漢們說話，你休要吃驚。我們並不肯害為善的人。你衹顧吃酒，明日到孟州時，自有相謝。”【夾批： 頻頻表出武鬆仁慈者，億以盡情洗刷上文殺姦夫淫婦之污穢，以見武鬆真正天人，雷霆風雨，各極其用，不比梁山李逵、阮七之徒，草菅人命以為作戲也。描寫至此，真神筆哉。】當晚就張青傢裏歇了。
　　次日，武鬆要行，張青那裏肯放，一連留住管待了三日。武鬆忽然感激張青夫妻兩個。【夾批： 失一哥哥，得一哥哥，一個兄弟方做完，一個兄弟重做起，文心淋漓飛舞，讀之有海霞赤誠之觀。O忽然感激四字，定武二真天人也。】論年齒，張青卻長武鬆九年，【夾批： 是年武鬆二十六歲也。O俗本九年作五年。】因此，張青便把武鬆結拜為弟。【夾批： 與前結拜為兄四字對着，是張青一篇提綱。】武鬆再辭了要行。張青又置酒送路，取出行李、包裹、纏袋，來交還了，【夾批： 不見他進去，卻見他出來，妙絶。】又送十來兩銀子與武鬆，把二三兩碎銀子賫發兩個公人。【夾批： 打虎一千貫，便分獵戶，張青送十兩，又與公人。遠遠表出武鬆身無長物，便為後面差撥一篇奇文作地，不知文者，便漢其揮金如土也。】武鬆就把這十兩銀子一發與了兩個公人，再帶上行枷，依舊貼了封皮【夾批： 細。】。張青和孫二娘送出門前。武鬆忽然感激【夾批： 上東京時，嫂嫂不送出門前，還有哥哥送出門前也。到得配孟州時，已並無哥哥送出門前。天下為兄弟者，不止一人，亦有如是之怨毒者乎？今忽然於路旁萍水之張青夫婦，反生受其雙雙送出門前。親兄武大，靈魂不遠，今竟何在哉？忽然感激，灑出淚來，武二天人，故感激灑淚也。O反映前文，至於如此，真正才子，萬世不能易也。】衹得灑淚別了，取路投孟州來。未及晌午，早來到城裏。直至州衙，當廳投下了東平府文牒。州尹看了，收了武鬆，自押了回文與兩個公人回去，不在話下。隨即卻把武鬆帖發本處牢城營來。當日武鬆來到牢城營前，看見一座牌額，上書三個大字，寫著道“平安寨。”公人帶武鬆到單身房裏，公人自去下文書，討了收管，不必得說。
　　武鬆自到單身房裏，早有十數個一般的囚徒來看武鬆，說道：【夾批： 此書凡係一段小文，便要故意相犯，如此文，亦與林衝初到牢城營不換一筆。】“好漢，你新到這裏，包裹裏若有人情的書信 ，並使用的銀兩，取在手頭，【夾批：並無，故妙。】少刻差撥到來，便可送與他，若吃殺威棒時，也打得輕。若沒人情送與他時，端的狼狽。我和你是一般犯罪的人，特地報你知道。豈不聞‘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們衹怕你初來不省得，通你得知。”武鬆道：“感謝你們衆位指教我。小人身邊略有些東西。若是他好問我討時，便送些與他；若是硬問我要時，一文也沒！”【夾批： 不是寫武鬆不知世塗，衹是自矗奇峰，為下文生精作怪地耳。】【眉批： 林衝差撥管營處都有書信銀兩，武鬆兩處都無，宋江牢手有節級無，寫出他一個自愛，一個神威，一個機械，各各不同。】衆囚徒道：“好漢！休說這話！古人道：‘不怕官，衹怕管；’‘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頭！’衹是小心便好。”
　　話猶未了，衹見一個道：“差撥官人來了！”衆人都自散了。武鬆解了包裹坐在單身房裏。【夾批： 反坐下奇絶。】衹見那個人走將入來問道：“那個是新到囚徒？”武鬆道：“小人便是。”差撥道：“你也是安眉帶眼的人，【夾批： 新語。】直須要我開口？說你是景陽岡打虎的好漢，陽𠔌縣做都頭，衹道你曉事，如何這等不達時務！——你敢來我這裏！貓兒也不吃你打了！”【夾批： 隨景成趣。】武鬆道：“你到來發話，指望老爺送人情與你？半文也沒！【夾批： 妙語。然世人都恆道之，而不能知其妙，何者？蓋沒錢至於沒一文，止矣，若夫半文者，乞人亦不要也。偏說半文也沒，蓋雲沒之至也。】我精拳頭有一雙相送！【夾批： 貓兒不吃打，狗兒或者領卻拳頭去。】碎銀有些，留了自買酒吃！【夾批：自在之極。】看你怎地奈何我！沒地裏到把我發回陽𠔌縣去不成！”【夾批： 絶倒語，非武鬆說不出。】那差撥大怒去了。又有衆囚徒走攏來說道：【夾批： 妙波。O此卻與林衝文不同。】“好漢！你和他強了，少間苦也！他如今去，和管營相公說了，必然害你性命！”武鬆道：“不怕！隨他怎麽奈何我！文來文對！武來武對！”【夾批： 此八字寫武鬆不是蠻皮，蓋其胸中計畫已定。O然千載看書人至此無不猜到下文定是武來武對也。】
　　正在那裏說未了，衹見三四個人來單身房裏叫，喚新到囚人武鬆。【夾批：文情險絶。】武鬆應道：“老爺在這裏，又不走了，大呼小喝做甚麽！”那來的人把武鬆一帶帶到點視廳前。那管營相公正在廳上坐。五六個軍漢押武鬆在當面。管營喝叫除了行枷，說道：“你那囚徒省得太祖武德皇帝舊製：但凡初到配軍，須打一百殺威棒。那兜拖的，背將起來！”武鬆道：“都不要你衆人鬧動；要打便打，也不要兜拖！我若是躲閃一棒的，不是打虎好漢！【夾批： 寫出打虎是得意之事。】從先打過的都不算，從新再打起！【夾批：絶倒。O一段。】我若叫一聲便不是陽𠔌縣為事的好男子！”【夾批： 寫出殺嫂又是得意事。O其文本與下連。】——兩邊看的人都笑道：“這癡漢弄死！且看他如何熬！”【夾批： 上下文皆是武鬆一連說話，中間忽夾寫兩邊人笑，妙筆。】——“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兒，打我不快活！”【夾批：其文與上陽𠔌為事句，一氣連下。O二段。】兩下衆人都笑起來。那軍漢拿起棍來，吆呼一聲，【夾批： 文筆險仄。】衹見管營相公身邊，立著一個人，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紀，白淨面皮，三綹髭髯；額頭上縛著白手帕，【夾批： 奇。】身上穿著一領青紗上蓋，把一條白絹搭膊絡著手。【夾批：奇。】那人便去管營相公耳朵邊略說了幾句話。衹見管營道：“新到囚徒武鬆，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來？”【夾批： 妙。O一路看他寫管營手柔，武鬆弓燥，一遞一句，真欲失笑。】武鬆道：“我於路不曾害！【夾批： 妙妙。】酒也吃得！肉也吃得！飯也吃得！路也走得！”【夾批：妙靈敏，反說出一串來。】管營道：“這廝是途中得病到這裏，我看他面皮纔好，且寄下他這頓殺威棒。”【夾批： 妙。】兩邊行杖的軍漢低低對武鬆道：“你快說病。這是相公將就你，你快衹推曾害便了。”【夾批： 加贈一層更妙。】武鬆道：“不曾害！不曾害！【夾批：妙妙，反說出兩句。】打了倒幹淨！我不要留這一頓‘寄庫棒！’【夾批：新語。】寄下倒是鈎腸債，【夾批： 新語。】幾時得了！”【夾批：妙妙。】兩邊看的人都笑。【夾批： 若無此句，便是一管營、一武鬆、一行杖牢子，四邊寂然更無人矣。】管營也笑道：“想你這漢子多管害熱病了，不曾得汗，故出狂言。不要聽他，且把去禁在單身房裏。”【夾批： 妙。O然而何也？我又欲疾讀下去，得知其故，又欲且止，試一思之，願天下後世之讀是書者，至此等處，皆且止試思也。】
　　三四個軍人引武鬆依前送在單身房裏。衆囚徒都來問道：“你莫不有甚好相識書信與管營麽？”【夾批： 妙波屢皺。】武鬆道：“並不曾有。”衆囚徒道：“若沒時，寄下這頓棒，不是好意，晚間必然來結果你。”武鬆道：“還是怎地來結果我？”衆囚徒道：“他到晚把兩碗幹黃倉米飯來與你吃了，趁飽帶你去土牢裏，把索子捆翻，著藁薦捲了你，塞了你七竅，顛倒竪在壁邊，不消半個更次便結果了你性命；這個喚做‘盆吊。’”【夾批： 上文脫過威棒，讀者雖未審何故，然已惦魂安帖矣。作者卻偏不肯便令安帖，偏又翻出兩番刑法來，使讀者重複憂起，絶世奇格。】武鬆道：“再有怎地安排我？”衆人道：“再有一樣，也是把你來捆了，卻把一個布袋，盛一袋黃沙，將來壓在你身上，也不消一個更次便是死的：這個喚‘土布袋。’”【夾批： 偏有兩樣，寫得其禍不測。】武鬆又問道：“還有甚麽法度害我？”【夾批：衹管問，絶倒。】衆人道：“衹是這兩件怕人些，其餘的也不打緊。”衆人說猶未了，衹見一個軍人托著一個盒子入來，問道：“那個是新配來的武都頭？”【夾批： 不叫作囚人武鬆矣，何也？】武鬆答道：“我便是！有甚麽話說？”【夾批： 妙。】那人答道：“管營叫送點心在這裏。”武鬆看時，一大旋酒，一盤肉，一盤子面，又是一大碗汁。【夾批： 寫得出奇，竟不知其何也。O逐色開列，以表不是草草供具，妙絶。】武鬆尋思道：“敢是把這些點心與我吃了卻來對付我？【夾批： 妙。】……我且落得吃了，卻再理會！”武鬆把那旋酒來一飲而盡；把肉和面都吃盡了。那人收拾傢火回去了。【夾批： 去了，並不見有事。】
　　武鬆坐在房裏尋思，自己冷笑道：“看他怎地來對付我！”【夾批：妙。】看看天色晚來，衹見頭先那個人【夾批： 竟成嘗隨，寫得妙極。】【眉批：看他一路歷落零亂，寫下無數衹見一個人，衹見那個人，妙絶。】又頂一個盒子入來。【夾批： 出奇。】武鬆問道：“你又來怎地？”【夾批：妙。】那人道：“叫送晚飯在這裏。”擺下幾般菜蔬，又是一大旋酒，一大盤煎肉，一碗魚羹，一大碗飯。【夾批： 又逐色開列。】武鬆見了，暗暗自忖道：“吃了這頓飯食，必然來結果我。【夾批： 妙。】……且由他！便死也做個飽鬼！落得吃了，卻再計較！”那人等武鬆吃了，收拾碗碟回去了。【夾批： 又去了，並無事。】
　　不多時，那個人又和一個漢子兩個來，【夾批：越寫得出奇。】一個提著浴桶【夾批： 亦逐件寫。】，一個提一大桶湯，【夾批：逐件寫。】來看著武鬆道：“請都頭洗浴。”【夾批： 真奇絶。】武鬆想道：“不要等我洗浴了來下手？【夾批：妙。】……我也不怕他！且落得洗一洗！”那兩個漢子安排傾下湯，【夾批： 不要武鬆動手。】武鬆跳在浴桶裏面洗了一回，隨即送過浴裙手巾，【夾批： 細細寫出小心服事來。】教武鬆拭了，穿了衣裳。一個自把殘湯傾了，【夾批：細細服事。】提了浴桶去。【夾批： 去了。】一個便把藤簟、【夾批：句。】紗帳，【夾批： 句。O逐件細細開列。】將來挂起，【夾批：細細服事。】鋪了藤簟，【夾批： 細細服事。】放個涼枕，【夾批：細細服事。】叫了安置，【夾批： 何等細細小 心服事。】也回去了。【夾批： 也去了，並無事。】武鬆把門關上，拴了，【夾批：着此句妙，寫出高枕無事來。】自在裏面思想道：“這個是甚麽意思？……隨他便了！且看如何！”【夾批： 妙。】放倒頭便自睡了。一夜無事。【夾批：此四字各處有，此卻入妙。】
　　天明起來，纔開得房門，衹見夜來那個人【夾批：出奇無窮。】提著桶洗面水進來，教武鬆洗了面，【夾批： 一。】又取漱口水漱了口；【夾批：二。】又帶個篦頭待詔來【夾批： 早飯前寫到麵湯，奇矣，又寫出漱口，又寫出篦頭，奇不可言。】替武鬆篦了頭，【夾批：三。】綰個髻子，裹了巾幘；【夾批： 加一倍寫。O輓髻子，裹巾幘，都不要武鬆動手。】又是一個人將個盒子入來，取出菜蔬下飯，一大碗肉湯，一大碗飯。【夾批： 又逐色開列。O日日逐色開列。】武鬆想道：“由你走道兒！【夾批：妙。】我且落得吃了！”武鬆吃罷飯便是一盞茶，【夾批： 加此一句，與上綰髻裹巾同一出色之法。】卻纔茶罷，衹見送飯的那個人來請道：“這裏不好安歇，請都頭去那壁房裏安歇，搬茶搬飯卻便當。”【夾批： 此一嚇不可當，文情怪險至此。】武鬆道：“這番來了！【夾批：妙，我亦驚謂這番來了。】我且跟他去看如何！……”一個便來收拾行李被臥；一個引著武鬆【夾批： 看他連用無數一個那個字，有亂山蔥蘢之勢。】離了單身房裏，來到前面一個去處，推開房門來，裏面幹幹淨淨的床帳，兩邊都是新安排的桌凳什物。【夾批： 何也？】武鬆來到房裏看了存想道：“我衹道送我入土牢裏去，卻如何來到這般去處？【夾批： 何也。】比單身房好生齊整！”
　　武鬆坐到日中，那個人又將一個提盒子入來，手裏提著一註子酒。【夾批： 還未歸結，還要寫出許多恭敬來，文情奇肆至此。】將到房中，打開看時，排下四般果子，一隻熟雞，【夾批： 逐色開列。O又逐次變換。】又有許多蒸捲兒。那人便把熟雞來斯了，【夾批： 詩云：斧以斯之。是此斯字出處也。俗本作撕字。】將註子裏好酒篩下請都頭吃。【夾批： 細細開列服事之法。】武鬆心裏忖道：“畢竟是如何？……”【夾批：妙。】到晚又是許多下飯；【夾批： 忽省。】又請武鬆洗浴、【夾批：省。】乘涼、【夾批： 忽增二字。】歇息。【夾批：並無事。】武鬆自思道：“衆囚徒也是這般說，我也是這般想，卻怎地這般請我？……”【夾批： 妙。】
　　到第三日，依前又是如此送飯送酒。【夾批：省。】武鬆那日早飯罷，行出寨裏來閑走，【夾批： 管營看顧後，讀者便急欲得知其故久矣。忽然接入連日看待之厚一篇，煩文瑣景，雖一往如在山陰道中，耳目應接不暇，然心頭已極悶悶，正圖耐過此番，便當有個歸結。卻突然又幻出天王堂前閑走一段來，文情恣肆，非世所有。】衹見一般的囚徒都在那裏，擔水的，劈柴的，做雜工的，卻在晴日頭裏曬著。正是六月炎天，那裏去躲這熱。【夾批： 閑中一襯。】武鬆卻背叉著手，【夾批： 本藉囚徒做工，襯出武鬆，卻又反藉武鬆叉手，襯出囚徒，用筆真如司馬入龐傢，不復辨其誰賓誰主。】問道：“你們卻如何在這日頭裏做工？”【夾批： 此語與何不肉糜何異，豈有武二為此言，衹是作者極意挑剔耳。】衆囚徒都笑起來，回說道：“好漢，你自不知，我們撥在這裏做生活時便是人間天上了，如何敢指望嫌熱坐地！還別有那沒人情的，將去鎖在大牢裏，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大鐵鏈鎖著，也要過哩！”武鬆聽罷，去天王堂前後轉了一遭；見紙爐邊一個青石墩，【夾批：倒插而入，乍讀之，真不知其故。】有個關眼，是縛竿腳的，【夾批： 連後文手提處，都先倒插在此，奇絶才子。】好塊大石。【夾批：又喝一句，預為下文出色。O傳云白受采，乃世又有未見白地而先渲染者，此四字是也。】武鬆就石上坐了一會，便回房裏來【夾批： 衹閑閑放下。】坐地了自存想，【夾批：妙。】衹見那個人又搬酒和肉來。【夾批： 腳上又找一句，妙。】
　　話休絮煩。【夾批：半日亦細煩之極矣，偏說休絮煩。】武鬆自到那房裏，住了數日，每日好酒好食搬來請武鬆吃，並不見害他的意。武鬆心裏正委决不下。當日晌午，那人又搬將酒食來。【夾批： 又來。】武鬆忍耐不住，按定盒子，問那人道：【夾批： 不惟武鬆忍不住了，連讀者亦忍不住了。不惟忍不住了，雖作者亦不好忍住了。】“你是誰傢伴當？怎地衹顧將酒食來請我？”那人答道：“小人前日已稟都頭說了，【夾批： 寫得半明半滅，妙極。】小人是管營相公傢裏體己人。”武鬆道：“我且問你，每日送的酒食正是誰教你將來請我？【夾批： 句。】吃了怎地？”【夾批：句。】那人道：“是管營相公傢裏的小管營【夾批： 奇文，蓋武鬆本與魯達一雙，故魯達有老種經略相公，小種經略相公，武鬆有老施管營相公，小施管營相公也。】教送與都頭吃。”武鬆道：“我是個囚徒，犯罪的人，又不曾有半點好處到管營相公處，他如何送東西與我吃？”那人道：“小人如何省得。小管營分付道，教小人且送半年三個月卻說話。”【夾批： 忽又一頓住，使人無出氣處。】武鬆道：“卻又作怪！終不成將息得我肥胖了，卻來結果我？【夾批： 妙。】——這個悶葫蘆教我如何猜得破？這酒食不明，我如何吃得安穩？你衹說與我，你那小管營是甚麽樣人，在那裏曾和我相會，我便吃他的酒食。”【夾批： 三十字句。】那個人道：“便是前日都頭初來時廳上立的那個白手帕包頭、絡著右手那人便是小管營。”【夾批： 三十一字句。O並不說出卻已說出，妙在衹說包頭絡手也。】武鬆道：“莫不是穿青紗上蓋 ，立在管營相公身邊的那個人？”【夾批：二十字句。O將裝束各說半句，對答如畫。】那人道：“正是。”武鬆道：“我待吃殺威棒時，敢是他說，救了我，是麽？”【夾批： 衹一句，陡將前文兩節奇事，並作一事。】那人道：“正是。”武鬆道：“卻又蹺蹊！我自是清河縣人氏，他自是孟州人，自來素不相識，如何這般看覷我？必有個緣故。【夾批： 聲如洪鐘。】我且問你，那小管營姓甚名誰？”那人道：“姓施，名恩。使得好拳棒。人都叫他做金眼彪施恩。”武鬆聽了道：“想他必是個好男子。【夾批： 武二天人語。】你且去請他出來，和我相見了，這酒食便可吃你的；你若不請他出來和我廝見時，我半點兒也不吃！”那人道：“小管營分付小人道：‘休要說知備細。’教小人待半年三個月方纔說知相見。”武鬆道：“休要鬍說！你衹去請小管營出來和我相會了便罷。”那人害怕，那裏肯去。【夾批： 至此又作一頓。】武鬆焦躁起來，那人衹得去裏面說知。
　　多時，【夾批：偏能又作一頓。】衹見施恩從裏面跑將出來看著武鬆便拜。【夾批： 跑出妙，便拜妙，實是奇極。】武鬆慌忙答禮，說道：“小人是個治下的囚徒，自來未曾拜識尊顔，前日又蒙救了一頓大棒，今又蒙每日好酒好食相待，甚是不當。又沒半點兒差遣。正是無功受祿，寢食不安。”施恩答道：“小弟久聞兄長大名，如雷灌耳；衹恨雲程阻隔，不能彀相見。今日幸得兄長到此，正要拜識威顔，衹恨無物款待，因此懷羞，不敢相見。”武鬆問道：“卻纔聽得伴當所說，且教武鬆過半年三個月卻有話說，正是小管營與小人說甚話？”【夾批： 武二。】施恩道：“村僕不省得事，脫口便對兄長說知道，卻如何造次說得！”武鬆道：“管營恁地時卻是秀纔耍！倒教武鬆癟破肚皮悶了，怎地過得？你且說正是要我怎地？”【夾批： 武二。】施恩道：“既是村僕說出了，小弟衹得告訴：因為兄長是個大丈夫，真男子，有件事欲要相央，除是兄長便行得。【夾批： 特特說出如許一個大冒頭，卻衹說得一句起句，下又頓住了，讀之吃力殺人。】衹是兄長遠路到此，氣力有虧，未經完足，且請將息半年三五個月，待兄長氣力完足，那時卻待兄長說知備細。”
　　武鬆聽了，呵呵大笑道：“管營聽稟：我去年害了三個月瘧疾，【夾批：一句言是三月瘧疾後。】景陽岡上酒醉裏打翻了一隻大蟲，【夾批： 一句言又是酒醉裏。】也衹三拳兩腳便自打死了，【夾批：一句言尚不用全力。】何況今日！”【夾批：此句言今日既非病後，又非醉後，又有全力。】施恩道：“而今且未可說。且等兄長再將養幾時，待貴體完完備備，那時方敢告訴。”【夾批： 索性再一頓。】武鬆道：“衹是道我沒氣力了？既是如此說時，我昨日看見天王堂前那塊石墩約有多少斤重？”【夾批： 忽然踔躍而入。】施恩道：“敢怕有三五百斤重。”武鬆道：“我且和你去看看，武鬆不知拔得動也不？”施恩道：“請吃罷酒了同去。”【夾批： 再加一頓。】武鬆道：“且去了回來吃未遲。”兩個來到天王堂前，衆囚徒見武鬆和小管營同來，都躬身唱喏。【夾批： 此句不是閑筆寫景，蓋倒插衆人在此，以為少間羅拜地也。】武鬆把石墩略搖一搖，大笑道：“小人真個嬌惰了，那裏拔得動！”【夾批： 奇妙無比，文勢亦先略搖一搖矣。】施恩道：“三五百斤石頭，如何輕視得他！”武鬆笑道：【夾批： 妙人。】“小管營也信真個拏不起？你衆人且躲開，看武鬆拿一拿。”武鬆便把上半截衣裳脫下來拴在腰裏；把那個石墩衹一抱，輕輕地抱將起來；雙手把石墩衹一撇，撲地打下地裏一尺來深。【夾批： 如此可謂奇絶矣，卻衹是一半，看他再寫出一半。】衆囚徒見了，盡皆駭然。【夾批： 插入衆人一句，也衹是一半。】武鬆再把右手去地裏一提，提將起來，望空衹一擲，擲起去離地一丈來高；武鬆雙手衹一接，接來輕輕地放在原舊安處，【夾批： 此方是後一半，然尚有一半在後，奇絶之筆。】【眉批： 看他提字與提字頂針，擲字與擲字頂針，接字與接字頂針。又看他兩段，一段用輕輕地三字起，一段用輕輕地三字止。】回過身來，看著施恩並衆囚徒，面上不紅，心頭不跳，口裏不喘。【夾批： 此又是一半，合一提、一擲、一接，不紅、不跳、不喘，始表全副武鬆也。】施恩近前抱住武鬆便拜【夾批： 便拜不奇，奇於抱住也，敬之至，愛之至，不覺抱住矣。寫得奇妙無比。】道：“兄長非凡人也！真天神！”【夾批： 二語寫得宛然是連驚帶嚇說出來聲口。】衆囚徒一齊都拜道：“真神人也。”【夾批： 此句即齊和管營下句也。】施恩便請武鬆到私宅堂上請坐了。武鬆道：“小管營今番須用說知有甚事使令我去。”施恩道：“且請少坐，待傢尊出來相見了時，卻得相煩告訴。”武鬆道：“你要教人幹事，不要這等兒女相！【夾批： 妙。】恁地不是幹事的人了！【夾批：妙。】便是一刀一割的勾當，武鬆也替你去幹！若是有些諂佞的，非為人也！”【夾批： 妙。O不是此數語，何以出一篇之氣，故知下筆皆有分數。】
　　那施恩叉手不離方寸，纔說出這件事來。有分教武鬆：
　　顯出那殺人的手段，重施這打虎的威風。
　　正是：
　　雙拳起處雲雷吼，飛腳來時風雨驚。
　　畢竟施恩對武鬆說出甚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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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梁山好漢
序讀第五才子書法
楔子　張天師祈禳瘟疫　洪太尉誤走妖魔第一回　王教頭私走延安府　九紋竜大鬧史傢村
第二回　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第三回　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臺山
第四回　小霸王醉入銷金帳　花和尚大鬧桃花村第五回　九紋竜翦徑赤鬆林　魯智深火燒瓦官寺
第六回　花和尚倒拔垂楊柳　豹子頭誤入白虎堂第七回　林教頭刺配滄州道　魯智深大鬧野豬林
第八回　柴進門招天下客　林衝棒打洪教頭第九回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陸虞候火燒草料場
第十回　朱貴水亭施號箭　林衝雪夜上梁山第十一回　梁山泊林衝落草　汴京城楊志賣刀
第十二回　青面獸北京鬥武　急先鋒東郭爭功第十三回　赤發鬼醉臥靈官殿　晁天王認義東溪村
第十四回　吳學究說三阮撞籌　公孫勝應七星聚義第十五回　楊志押送金銀擔　吳用智取生辰綱
第十六回　花和尚單打二竜山　青面獸雙奪寶珠寺第十七回　美髯公智穩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第十八回　林衝水寨大並火　晁蓋梁山小奪泊第十九回　梁山泊義士尊晁蓋　鄆城縣月夜走劉唐
第二十回　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第二十一回　閻婆大鬧鄆城縣　朱仝義釋宋公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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