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 醬缸震蕩:再論醜陋的中國人   》 壹中西文化怎麽不一樣(3)      柏楊 Bai Yang

  有一陣子,幾乎每天報紙上都有“日本能,中國為什麽不能?”的探討性報導,可惜這項報導似乎比較偏重經濟發展問題,及人民一般社會行為反應,譬如:中日兩國禮讓的態度、遵守交通秩序情況等等。我覺得大傢發現社會發生了病,卻沒有診斷出真正的病因在哪裏。如果就你剛纔所說,日本因自身的武士道精神,以及因拒絶吸收中國之科舉制度而將儒傢文化發揮得很好;反觀中國,是不是可以推論,因為我們沒有武士道精神卻有科舉制度,遂使得我們的菜色不能生香?不能這麽簡單化解釋,文化是一種生命,使它死亡或衰弱的因素太多,僅把已知因素加在一起,並不能使死文化再生,使弱文化復興。日本文化跟中國同一泉源,在明治維新時,日本吸收了西方的更強勢的文化,立刻起飛。我們中國雖然同樣吸收西方更強勢的文化,反應卻衹是表面上的,本質仍在平面上團團轉,這是中國太龐大,歷史病毒沉澱得太厚。就像兩個醬缸,日本的加上一桶水就變成清水了,中國加上一火車的水,仍舊是濃稠得攪不動。為什麽?因為我們沒有日本和西方文化的那些基因,也就是,中國文化沒有起飛裝置——就是“權力製衡”和“人權平等”。您譯《資治通鑒》使您對中國文化的認識,有沒有幫助?中國人無論古人今人,任何一句言論或一項舉動,都使我體驗到中國文化的輻射。我譯《資治通鑒》有很多感想,其中一個就是,沒有製衡的權力,比人類中任何災難都可怕。“通鑒”上一一顯示,一個很可愛的孩子,衹要把他放在“最高領袖”的位子上,他就一定會瘋,瘋到令人想象不到的程度,就連他的親娘也對他束手無策。我想,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是在文藝復興時期漸漸分開,而且雙方相距,越來越遠,西方正逐步脫離黑暗,中國卻仍然跟過去一樣,鴉片戰爭時挨了西方幾炮,中國人沒有感覺,折騰了一陣,就好像幾炮是打到別人身上,這是中國人的另一特徵。可是過了不久,西方向日本開了幾炮,日本人卻突然驚醒,日本文化也開始起飛,離開了中國文化的製約,形成現在日本的綜合文化。日本把中國儒傢思想精華可愛的部分吸收過去,把不好的部分揚棄,然後再加上本土文化,再吸收西方文化的精華和可愛的部分,直到今天。西方強勢文化侵入中國,為什麽直到今天,還不能起飛?中國自鴉片戰爭迄今已有一百五十多年,孫中山建立民主國傢,至今也有七十餘年,照理,中國接受西方強勢文化的入侵,應該提升,問題就在這裏,它卻偏偏沒有提升。原因當然多如牛毛,但我認為最最主要的仍是:缺少“權力製衡”與“人權平等”這兩項基因。最初大傢不知道我們的文化有問題,因為外國船堅炮利,遂誤認為衹要我們的船堅炮利,一切都迎刃而解,因為中國的政治天底下最美!孔丘就推崇“堯舜禹湯”時代是最高境界,我們所缺少的就是大炮、鐵船,衹要有了這些,加上我們這麽優美的政治傳統,那就如虎添翼。當政者努力的方向就一直瞄準武器設備,派了很多留學生去學製造船炮武器。衹有日本派人去學中國人看不起的文學、法律、政治,像伊藤博文與嚴復,都是去英國留學,伊藤博文回到日本能當宰相,嚴復回來卻沒飯吃,衹好翻譯《茶花女》《福爾摩斯偵探》。一直到中日甲午戰爭之後,中國人才知道除了船炮有毛病外,政治的毛病纔是真正致命的毛病。在您的形容下,我們的醬缸文化,似乎能吞噬所有文化?是的,尤其是能吞噬高級文化和強勢文化,不僅能把美女醬成醜八怪,還能把大力士參孫醬成一個糟老頭。因為我們的醬缸厲害,我們在醬缸裏,衹有一天一天的腐爛,一天一天的僵化,走不出去,也看不見明燈。昨天,我在公共汽車上,看見一幕:一位乘客因為提了不少禮物,耽誤拉下車鈴,一晃眼,車子已經介於二站之間了,於是這位乘客要求司機就近停車,公車司機因為公司規定,不得在非站牌停車,因此拒絶。這位乘客起先苦苦哀求,當他發現哀求無望時,他的態度忽然巨變,像是一頭被激怒的野獸,馬上破口大駡。最後司機把車開到附近警察局,很可惜的是我因為匆忙趕時間,不知道最後的結果。這件事之所以令我難忘是因為那位乘客從最初的苦苦哀求轉變到口不擇言的大駡,衹不過是一分鐘,而他提着禮物本來是要去做一件有禮貌的事,可是他的行為卻是這麽不合禮。這一幕讓我對中國的“禮”感到吃驚。這正是一個典型的中國人,站在事情的兩個極端:一端是自卑(苦苦哀求),一端是自傲(破口大駡),就是沒有自尊——缺少自律能力。同時,心路歷程的背景不一樣,反應也不一樣。曾經有個故事:調查小孩子心理測驗,畫張圖畫,圖上邊有小白兔,旁邊放了一堆青菜,小白兔在哭,問題是:小白兔為什麽哭?有錢人傢的小孩說:它媽媽要它吃青菜,它吃不下所以哭。窮人傢的小孩說:它肚子餓了想吃青菜,媽媽不準它吃,所以它哭。通常小孩依年齡、環境不同,就會有不同的反應,環境背景無限擴大,就成民族環境背景,使人對事情看法不同,使人對事情看法不同,反應也不同。好比大多數西方人打完了架之後,可以握手和好,但中國人就不行——而且是絶對的不行,中國人的心胸氣量,也就是包容量,是天下最狹小的,衹要有仇恨的話,他能恨你一輩子。衹要有一句不如他的意,不順他的心,他就惡從膽邊生,恨從心頭起。這是醬缸文化的特質。一旦他認為處於安全地帶,他就不能自製,他就會霎時翻臉無情。俗話說:“外國也有臭蟲”,外國也有您所說的那種人物。完全正確,問題在於量和質。第一,那種人物數量的多少?第二,要看發現臭蟲之後如何處理。這很重要。外國也有強姦,也有貪污。凡是現代文明社會防弊的東西,幾乎都是外國發明的,如“鎮暴車”之類。事實上,壞的事情在西方都有,問題在西方人發現時敢於面對,所以從羅馬帝國時一路下來,文化中的抗體急速增加,他們有能力檢討什麽原因,而且有能力改過。中國文化是講究和諧和睦的,是“為尊者諱”“為聖者諱”“為長者諱”,這一“諱”,檢討就成了屁話,改正也者,頂多在紙上寫行字。最後,檢討的結果反而使中國人更愚昧更,更神經脆弱,聽不得一句批評的話。我記得小時候住在鄉下,有時找不到蒼蠅拍就忍不住拿手代勞,可是沒有一次捉到蒼蠅,我衹要把手凌空擺在蒼蠅的正上方,它似乎馬上就感應到危機的存在。我覺得中國人似乎就有這麽敏銳的反應,真希望中國人早一天從恐懼之中解脫出來。第二次大戰時,羅斯福跟丘吉爾簽的大西洋憲章,其中一條就是“人有免於恐懼的自由”。
  美國是個法治社會,他們沒有恐懼,他們知道什麽樣的行為有沒有犯罪,中國的事總是“說不準”,我稱它是“說不準學”,現在詬駡蔣經國沒有關係,但在過去,連一幅“大力水手”的畫都要判死刑,怎麽能沒有恐懼?我們常聽到:“政治案件政治解决,法律案件法律解决。”按理來講,法律之前,衹有法律案件,沒有政治案件。中國社會長期的饑餓和長期的恐懼,産生了中國人不敢面對危機的精神失常。我們看到西方文化之起飛和升級,又看到日本人也跟着冉冉上升,而我們還是在長期饑餓和長期恐怖之中生活,使人悲哀。臺灣這幾十年來,無論國民黨是怎樣,在教科書上還是提醒兩點:一是權力製衡,一是人權平等。學堂還是講這些,這非常重要。很多坐牢的朋友就叫過:“他媽的!教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但這可以說明教學內容是肯定民主的,它潛伏在心靈深處。民主不能靠留學生,畢竟留學生衹是少數,而要靠多數知識分子的覺醒。從小的培養,雖衹是薄薄的一層,但它可以萌芽,所以二三十年以後,終於匯成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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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劣質傳統21掙脫詛咒22缺少終極關懷和終極理念23魯迅的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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