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二月蘭 February Lan   》 第30節:愛國沒商量      季羨林 Ji Xianlin

  我在上面寫了我對中國歷史上知識分子的看法。本文的主要目的就是寫歷史,連鑒往知今一類的想法我都沒有。倘若有人要問:"現在怎樣呢?"因為現在還沒有變成歷史,不在我寫作範圍之內,所以我不答復,如果有人願意去推論,那是他們的事,與我無幹。
  最後我還想再鄭重強調一下:中國知識分子有源遠流長的愛國主義傳統,是世界上哪一個國傢也不能望其項背的。儘管眼下似乎有一點背離這個傳統的傾嚮,例證就是苦心孤詣千方百計地想出國,有的甚至歸化為"老外",永留不歸。我自己對這個問題的看法是:這衹能是暫時的現象,久則必變。就連留在外國的人,甚至歸化了的人,他們依然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依然要尋根,依然愛自己的祖國。何況出去又回來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呢?我們對這種人千萬不要"另眼相看",當然也大可不必"颳目相看"。衹要我們國傢的事情辦好了,情況會大大地改變的。至於沒有出國也不想出國的知識分子占絶對的多數。如果說他們對眼前的一切都很滿意,那不是真話。但是愛國主義在他們心靈深處已經生了根,什麽力量也拔不掉的。甚至泰山崩於前,迅雷震於頂,他們會依然熱愛我們這偉大的祖國。這一點我完全可以保證。衹舉一個衆所周知的例子,就足夠了。如果不愛自己的祖國,巴老為什麽以老邁竜鐘之身,嘔心瀝血來寫《隨想錄》呢?對廣大的中國老、中、青知識分子來說,我想藉用一句曾一度流行的,我似非懂又似懂得的話:愛國沒商量。
  我生平優點不多,但自謂愛國不敢後人,即使把我燒成了灰,每一粒灰也還是愛國的。可是我對於當知識分子這個行當卻真有點談虎色變。我從來不相信什麽輪回轉生。現在,如果讓我信一回的話,我就恭肅虔誠禱祝造化小兒,下一輩子無論如何也別再播弄我,千萬別再把我弄成知識分子。
  1995年7月18日牛棚雜憶--緣起
  "牛棚"這個詞兒,大傢一聽就知道是什麽意思。但是,它是否就是法定名稱,卻誰也說不清楚。我們現在一切講"法治"。講"法治",必先正名。但是"牛棚"的名怎麽正呢?牛棚的創建本身就是同法"對着幹的"。現在想用法來正名,豈不是南轅而北轍嗎?
  在北大,牛棚這個詞兒並不流行。我們這裏的"官方"叫做"勞改大院",有時通俗化稱之為"黑幫大院",含義完全是一樣的。但是後者更生動,更具體,因而在老百姓嘴裏就流行了起來。顧名思義,"黑幫"不是"白幫"。他們是專在暗中幹"壞事"的,是同"革命司令部"唱反調的。這一幫傢夥被關押的地方就叫做"黑幫大院"。
  "童子何知,躬逢勝餞!"我三生有幸,也住進了大院,--從語言學上來講,這裏的"住"字應該作被動式--而且一住就是八九個月。要說裏面很舒服,那不是事實。但是,像十年浩劫這樣的現象,在人類歷史上絶對是空前的--我但願它也絶後--,"人生不滿百",我居然躬與其盛,這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不得不感謝蒼天,特別對我垂青、加祐,以至於感激涕零了。不然的話,想找這樣的機會,真比駱駝穿過針眼還要難。我不但趕上這個時機,而且能住進大院。試想,現在還會有人為我建院,派人日夜守護,使我得到絶對的安全嗎?
  我也算是一個研究佛教的人。我既研究佛教的歷史,也搞點佛教的義理。但是最使我感興趣的卻不是這些堂而皇之的佛教理論,而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一些迷信玩意兒,特別是對地獄的描繪。這在正經的佛典中可以找到,在老百姓的口頭傳說中更是說得活靈活現。這是中印兩國老百姓集中了他們從官兒們那裏受到的折磨與酷刑,經過提煉,"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然後形成的,是人類幻想不可多得的傑作。誰聽了地獄的故事不感到毛骨悚然、毛直竪呢?
  我曾有志於研究比較地獄學久矣。積幾十載寒暑探討的經驗,深知西方地獄實在有點太簡單、太幼稚、太單調、太沒有水平。不信你去讀一讀但丁的《神麯》。那裏有對地獄的描繪。但丁的詩句如黃鐘大呂;但是詩句所描繪的地獄,卻實在不敢恭維,一點想像力都沒有,過於簡單,過於表面。讀了衹能讓人覺得好笑。回觀印度的地獄則真正是博大精深。再加上中國人的擴大與渲染,地獄簡直如七寶樓臺,令人目眩神馳。讀過中國《玉歷至寶鈔》一類描寫地獄的書籍的人,看到裏面的刀山火海,油鍋大鋸,再配上一個牛頭,一個馬面,角色齊全,道具無缺,誰能不五體投地地欽佩呢?東方文明超過西方文明;東方人民的智慧超過西方人民的智慧,於斯可見。
  我非常佩服老百姓的幻想力,非常欣賞他們對地獄的描繪。我原以為這些幻想力和這些描繪已經是至矣盡矣,衊以復加矣。然而,我在牛棚裏呆過以後,纔恍然大悟,"革命小將"在東勝神州大地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建造起來的牛棚,以及對牛棚的管理措施,還有在牛棚裏製造的恐怖氣氛,同佛教的地獄比較起來,遠遠超過印度的原版。西方的地獄更是瞠乎後矣,有如小巫見大巫了。
  我懷疑,造牛棚的小將中有跟我學習佛教的學生。我懷疑,他們不但學習了佛教史和佛教教義,也學習了地獄學。而且理論聯繫實際,他們在建造北大的黑幫大院時,由遠及近,由裏及表,加以應用,一時成為全國各大學學習的樣板。他們真正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僅此一點,就足以證明,我在北大四十年的教學活動,沒有白費力量。我雖然自己被請入甕中,但衷心欣慰,不能自已了。
  猶有進者,這一群革命小將還充分揮了創新能力。在這個牛棚裏確實沒有刀山、油鍋、牛頭、馬面等等。可是,在沒有這樣的必需的道具下而能製造出遠遠超過佛教地獄的恐怖氣氛,誰還能吝惜自己的贊賞呢?在舊地獄裏,牛頭馬面不過根據閻羅王的命令把罪犯用鋼叉叉入油鍋,叉上刀山而已。這最多衹能折磨犯人的肉體,决沒有"觸及靈魂"的措施,决沒有"鬥私批修"、"狠鬥活思想"等等的辦法。我們北大的革命(?)小將,卻在他們的"老佛爺"的領導下在大院中開展了背語錄的活動。這是嶄新的創造,從來也沒有聽說牛頭馬面會讓犯人背誦什麽佛典,什麽"揭諦,揭諦,波羅揭諦",背錯一個字,立即一記耳光。在每天晚上的訓話,也是舊地獄中决不會有的。每當夜幕降臨,犯人們列隊候訓。惡狠狠的訓斥聲,清脆的耳光聲,互相應答,融入夜空。院外小土山上,在薄暗中,人影晃動。我低頭斜眼一瞥,知道是"自由人"在欣賞院內這難得的景觀,宛如英國白金漢宮前面廣場上欣賞禦林軍換崗的盛況。此時我的心情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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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節:重返哥廷根第10節:饑餓地獄中第11節:我的老師們第12節:十分剛強的人
第13節:學習吐火羅文第14節:使我畢生難忘第15節:邁耶一傢第16節:八十述懷
第17節:一場春夢終成空第18節:至今大惑不解第19節:我的大學生活第20節:有勇氣承擔
第21節:沒有絲毫歧視第22節:北京終於解放了第23節:難得的硬漢子第24節:永遠不應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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