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歧路燈   》 第二十九回 皮匠炫色攫利 王氏捨金護兒      李緑園 Li Luyuan

  卻說孔慧娘到了譚傢半年之間,婆媳歡娛,夫妻和諧,冰梅興官兒日遊太和之宇,廚婦僕廝亦喜少主母之賢。王氏方想起夫君在世,看見這女娃兒便一眼看真,拿定主意要與孔耘軒結姻,真正眼色高強,心中好不悅服。爭乃今日停柩客廳,不能見了。喜極而悲,背地也掉下幾點傷心淚。這也算王氏一生的明白想頭。
  忽一日孔耘軒備禮盒來望女兒,翁婿在碧草軒閑話。孔耘軒口角未免微勸讀書,以紹先澤之意。紹聞靈人,不用細說,便躬身道:“嶽父見教極是,愚婿自當謹遵。”又說些冠縣衙門事體。紹聞引耘軒到傢看了女兒,囑了些勤儉恭敬的話兒。
  午後,耘軒起身,坐車而回。
  紹聞送至鬍同口回來,衹見一個年少婦人,嬌容喬樣,叫道:“大叔,我央你看看當票兒。”紹聞猛然想起,定是高皮匠的老婆。因說道:“什麽當票兒?”那女人道:“到院裏坐。我取出來大叔瞧。”
  紹聞未免有嫌疑之心,不肯進去。那女人笑道:“左右是大叔的房子,大叔就不看看那屋裏戲箱,不怕俺偷了?”紹聞進院子,坐在一隻小凳上。說:“拿票兒我看。”婦人便在身旁取了兩張小票兒。紹聞看了,乃是嘉靖二十年正月的。婦人說:“算算利錢。”紹聞道:“一年零五個月了。”起身就走。
  婦人道:“大叔不看看戲箱?每日大天白日裏老鼠亂跑,門又鎖着,沒奈何他。大叔也該看看,怕咬壞了什麽。俺傢男人今日上朱仙鎮焵裁刀去了,說明日纔回來。要捎老鼠藥治哩。”
  紹聞道:“我不曾帶鑰匙來,我取去。”一面出來,到傢尋了鑰匙,又上鬍同口來。婦人早在門首,引進去,開南屋門。看那戲箱上塵土之中,端的鼠跡縱橫。紹聞道:“箱子他咬不破,不妨事。”鎖了門要走。婦人道:“俺住的屋子漏的要緊,大叔看看,好叫匠人收拾。”紹聞跟的看屋漏,偏偏走扇門兒,自會掩關。竟是“‘箱’在爾室”,不能“不愧於屋漏”矣。
  婦人因嚮紹聞道:“我實對你說,俺傢男人不是好人,專門拿我騙人。幾番問你走動不曾,我以實說,與大叔不曾見面。前日看大叔娶親,纔見了大叔,因萌自薦之心。大叔往後保重,千萬休犯了他的圈套。他已是騙過了兩番人,得過了二百兩,都輸幹淨。我一定把勢法看穩當,纔敢叫大叔。大傢看顔色行事。你走罷。”紹聞一溜煙走開。
  原來這婦人說的是實話。趁丈夫不知,便自隨了子都之心。
  誰料這紹聞正當血氣未定之日,際利害罔恤之年,每日鬍同口有幾回來往,已被皮匠看在眼裏。回傢盤問老婆,女人抵死不認,卻也無奈。
  這一日午錯,皮匠正在院裏墻陰乘涼,門縫影影綽綽有人過去。聽嗽音是譚紹聞,出鬍同口去了。約莫回來時,皮匠高聲對婦人道:“我明日四更天便要出城,上朱仙鎮取裁刀,還捎幾張皮子。”紹聞便立住了腳。衹聽得婦人笑着說道:“大老爺知道你使裁刀要緊,四更天就與你閃城門哩。”皮匠道:“你不知道。如今京都有大人上湖廣承天府鍾祥縣公幹,也怕伏天難走,四更便要起程,巳牌便住了。你不信,明日四更天大炮響時我就起身,隨着出南門。天明就要到鎮上,還誤不了趕集哩。”紹聞—一聽在肚裏,喜之不勝。
  是夜晚間,紹聞不住的起來走動。孔慧娘問其緣故,紹聞道:“天熱,多喝了冷茶水,一發作瀉起來。好不悶人。我去院裏坐着,省的關門合戶驚動你。”慧娘雖聰敏,也就不疑,一任丈夫便宜。未到四更,紹聞衹聽得震天大炮響了三聲,依稀還聽得鼓樂之意,便上後門。門縫裏往東一張,衹聽皮匠傢門兒響了一聲,皮匠出來說:“我把門朝外搭了罷。”月色如晝,衹看見皮匠慌慌張張走了,像是怕大人出城,依舊鎖城門意思。紹聞遂將自己後門開了,徑嚮皮匠傢來。開了外邊搭兒,進門搭上裏搭兒。直入其室,悄悄說道:“你休怕,我是裏頭院裏大叔。”媟褻之語,何必細陳。
  少頃,衹聽得皮匠叫門道:“你怎的又朝裏搭了?我走的慌,忘了錢褡褳,到鎮上盤纏什麽哩?”衹這一聲,直把譚紹聞的魂嚇跑到爪窪國裏,千裏不返;驚掉在東洋海裏,萬丈難尋。身上亂顫,口中無言。婦人道:“你傢裏有現成銀子沒有?”紹聞道:“有!有!有!”女人道:“你放心。我與他開門去。”那婦人開了門,道:“怎的把褡褳忘了?”皮匠道:“走的慌。敲着火尋一尋。”婦人道:“不過在那簍子上,你摸的去罷。”豈知皮匠胸有成竹,早把火刀、火石,摸在手中,一敲就着。把燈點上,衹見譚紹聞蹲在墻角裏,搐成一團兒。皮匠道:“那是誰?”婦人直答道:“譚大叔。”皮匠道:“你說不曾見面麽?”一面說,一面早把紹聞衣服搶在懷中。
  說道:“譚大叔呀!我們離鄉人,在傢靠父母,出門靠主人。你既讀孔孟之書,必達周公之禮,為什麽欺負作踐俺?我去喊鄉保打更的去!”婦人道:“你快休恁樣沒良心!你在南陽府騙了一傢子,你得的一百兩銀子哩?李老爺打你二十板,瘡痂還不曾好,你今日又幹這事。若是到官,我就把你前案供出。管保譚大叔沒事,把你解回原籍。”皮匠道:“你倒會厲害。依你說這事該怎麽清白?”掃人道:“左右叫譚大叔給你幾兩銀子,有啥不清白?”皮匠道:“我還要殺人哩!”婦人道:“你罷麽!”紹聞戰戰兢說道:“高大哥!你若把我超生了,我送一百兩銀子來。”皮匠道:“一百兩賞我哩,且不說多少。放走了你,你不送來,我嚮你討賬嗎?我一定是要喊哩!”紹聞急口道:“我若不送來,天誅地滅,不算個人養的!”皮匠搖頭道:“不行,不行。”婦人道:“你不叫他走,誰給你銀子?”皮匠道:“我生法兒叫他傢來人。”婦人道:“黑天半夜轟一屋子人,我囂的慌。”皮匠不由分說把房門嚮外搭了,徑至譚宅後門進去。一片狗咬,皮匠倒害怕,又退回來。壯了一壯膽,猛的喊了一聲道:“譚大叔出恭,倒栽茅坑裏啦!”
  抽身跑回,到自己院裏坐下,渾身也顫了起來。
  卻說王氏夢中,聽的有人喊兒子掉在茅坑裏。穿衣不迭,開開樓門,問道:“福兒在屋裏麽?”慧娘也起來應道:“他肚裏水瀉,出外邊便宜去了。”王氏到後門,衹見後門開着,月明如晝,半夜人影兒也沒有。心中怕將起來。衹因愛兒念切,也顧不的叫人,自己竟來尋找。到了皮匠門口,皮匠說:“大叔在俺傢裏。”王氏即進院去,說:“他怎的到這裏?”皮匠開了房門,王氏進去,看見兒子赤身蹲在墻角裏,不覺失聲道:“哎喲!”皮匠道:“低着些聲音兒。”王氏方纔小聲問紹聞道:“你來這裏做什麽?”紹聞俯首無言。那婦人竟與王氏搬個座兒,說道:“奶奶坐下說話。”皮匠道:“俺在你老人傢馬腳底下住,大叔做下這一號無纔之事。我待說聲張起來,俺這皮肉本不值錢,爭乃幹係着大叔。我待說忍了,心裏委實氣的慌。你老人傢再思再想,俺離鄉的人,好難呀!”王氏道:“你大哥,休要生氣。這東西不是個人,我領回打他。”紹聞蹙眉道:“不是這話。你把隆泰號那宗銀子,悄悄拿來給與他,我就脫身而回。再一會天明,這事就不得結局了。”婦人催道:“奶奶回去急緊的來。”皮匠道:“那宗銀子多少呢?”
  紹聞纔要說六十兩,王氏已說出一百五十兩了。皮匠道:“我為奶奶惹不得氣,胡亂將就些下來罷。你老人傢急回去,天明我也做不得人。”
  王氏回來,衹見慧娘、冰梅都在後門上站着。王氏衹管上樓。慧娘跟着問道:“在那裏尋着?”冰梅道:“咱這裏那裏有茅坑?”王氏氣道:“他倒沒掉在茅坑裏,卻掉在人傢尿盆子裏頭。”冰梅樓下早已點上燈,王氏開了抽鬥,取出一百五十兩銀子就走。冰梅問:“是為啥取銀子?”王氏也不答應,慌慌張張走了。二人又跟到後門站祝王氏到皮匠傢,把銀子遞與皮匠道:“這是一百五十兩,可放俺孩子走罷?”皮匠接了銀子,把衣服擲與紹聞。紹聞穿一條褲,別的衣服團成一團,跟着母親就走。連鞋襪也顧不的穿。走到後門,一妻一妾都在後門等着。王氏一直上樓,紹聞一直往東樓去。妻妾跟母親到樓下。衹聽王中在角門上拍門道:“狗咬的怪緊,有什麽歹人嗎?”王氏道:“天七八分也將明,俺們坐着哩。”孔慧娘、冰梅究問所以,王氏先不肯說,後來說了點墨兒。孔慧娘把臉白了,一聲兒沒言語。這不是孔慧娘女子之性,善怒多惱,正是他聰明處。——這也講他不着。
  再說高皮匠得了銀子,收拾破碎傢夥,裝成擔子。又扭了南房的鎖,把戲箱都打開。一來看見內邊都是粗糙東西,無物可拿。二來想着我一個皮匠引着一個年少婦人,雖說是正經夫妻,衹是老婆生得喬樣,已紮眼;況且皮貨箱兒,放着一百五十兩銀也就礙手,再拿這戲衣,事是必犯的。婦人也說:“你今生不如人,積個來生罷!”於是火速打點起身,也不知又往何處坑騙人傢少年子弟去了。
  天明時節,蔡湘知曉,來傢對說,皮匠扭開戲箱提了戲衣走訖。王中去看,果然鎖俱打壞。早有鄰捨把昨晚的光景,都悄悄對王中學說。正是: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伏天光景,兩鄰都在院中露臥,聽的皮匠傢中聲音高低,言語詫異,早在墻頭黑影裏看個明白,聽個仔細。但不知銀子多少,但見大奶奶抱着一大包子,衹像拿不動的光景。王中道:“咳!不用說,一百五十兩。前三日這宗銀子纔進傢裏。”忍不住頓足吞聲,到樓院說道:“高皮匠逃走,連人傢戲箱上鎖都扭開。”堂樓、東樓卻沒一個人答應。王中腹內自明。侹到自己屋裏,氣了一個大發昏。趙大兒見丈夫不喜歡,把一個女娃放在床頭上玩耍。
  王中那裏管他,衹見眼淚橫流,拍胸道:“大爺死的好早也!”
  這正是:
  從古忠臣事暗君,摩空直欲撥層雲;
  衹今諫草留青史,私室籲嗟那得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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