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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魔志怪 》 益智錄 》
之三
解鑒 Jie Jian
玉 真
吳興蕭培之,世傢子。十五歲入泮,年已及冠,尚未卜凰,讀書於宅旁別業。一日,讀至二更許,忽聞窗外有人曰:“蕭相公勤讀哉!”聞其聲,嬌婉似女子;既面搴簾入,視之,果靜女其姝也。蕭知其非人,故問之。女曰:“深夜奔人,可留名作節孝坊耶?君得麗女,妾愛才郎,邂逅相遇,與子偕臧,亦幸甚矣,何窮詰焉!”遂相狎。已,復問之。女自言為狐。自是每夜必至。幾一月,狐忽曰:“君何二十許無伉儷也?”曰:“老母苛索:門戶當,求淑女;姿容美,責門第,故遲延至今耳。”狐曰:“何須遠求,東鄰蘇孝廉女,小字玉真,才貌雙絶,豈非佳耦?”蕭曰:“門第相若,居諸甚殊,渠焉肯俯就?”狐曰:“曾媒之否?”曰:“未也。”狐曰:“姑媒之,若其不諧,妾請代謀。”
蕭即告於母,煩至友作伐,果不諧。狐怒曰:“渠何高自位置也!君果欲妻之,妾能百方以謀之。”曰:“矢欲得之為妻。”狐曰:“此心不可以境地移也。”蕭曰:“諾。”蓋玉真幼從父學,工於詩,凡有題詠,必使小青衣呈於其父。偶成一絶句,其父閱之,批雲:“押韻穩妥,設想新奇。”其詩云:“綉罷頻呼姊妹看,暖風晴日滿闌幹。花間打散雙蝴蝶,飛過東墻又作團。”一日,夜深不眠,玉真猶自反覆涵詠,忽一少年自外入,視之,西鄰蕭培之也。女驚訝曰:“深夜來此何為?”曰:“特來請教耳。”蕭見女獨坐長榻,遂亦與之並坐,曰:“昨煩冰人,何故相拒?”女曰:“此事非吾二人所能主也。”蕭曰:“此事非吾二人所能主,實吾二人所可為也。”女聞之,顔紅過耳,羞慚無以自容,欲行而生牽之。女曰:“請看吾所作之詩好否?”遂以所作之七絶授蕭,實欲藉此而逃。蕭曰:“不暇閱此。”言已,忽若夢醒,仍兀坐書齋,其詩尚在手也。閱之,羨慕至極,遂援筆書於詩後曰:“今生若能得此為婦,當預築金屋以俟之。”欲狐來嚮渠言之,而狐竟不至。次日,無心讀書,遂作七絶雲:“曾嚮天台訪玉真,當頭片月皓如銀。深沉院落重關鎖,誰念蕭郎是路人?”後書“鄰生蕭培之拜贈”。及晚,回憶玉真華容,意欲再往,恨夢不復靈。既而一女子搴簾入;視之,正東鄰女蘇玉真也,大喜。亦曰:“深夜來此何為?”女若癡若迷,不知所為。蕭遂擁之於懷,腮連目睨,情態難書。欲與歡好,女不可,曰:“不嫌媸醜,願琴瑟永諧;若私合,則决不敢從。蓋妾一失節,君必厭棄,彼時妾既不可以二夫,勢又難以歸君,終身無依,苦何如之。”蕭矢以必娶,乃以傢藏翡翠玉如意為憑,女亦以揥發小金如意為贈,斯時惟聽蕭生之所為矣。而女忽杳,蕭深以為憾。次夕,狐至。蕭以連宵之事告之,狐但微笑。蕭曰:“此皆卿之所為耶?”言之面有慍色。狐曰:“君欲與玉真作夫婦,度君於彼,度女於此,正以篤君伉儷之情,乃以不得苟合懟妾,豈一日之歡可畢百年之好乎?”培之憮然謝過。
蘇孝廉雖拒蕭媒,比鄰而居,時相往來。一日,偶詣蕭齋,值蕭不在,見案頭有詩一首,視之,乃其女所作之七絶,評語甚褻,遂懷歸。復於女閨門外拾蕭生贈詩,大疑,告其妻。妻曰:“謂女與有私,吾傢門之深嚴,則斷斷不能;若雲其無,何以女詩在彼,生詩在此?其中必有他故。不若示意於蕭,使渠通媒灼,既結絲蘿,則群疑皆釋。”蘇以為然。言際,玉真之大婢春芳竊聽之,遂告玉真。中心暗喜。蘇甫欲示意於蕭,而蕭中鄉科矣;復欲示意,而蕭會且殿,官翰林院編修矣。嚮也蕭通媒於蘇而蘇不欲,今也蘇欲示意於蕭而蕭遽貴,蘇恐有攀援之議,事遂中寢。
初,玉真聞大婢春芳之言,以為心願易遂。後聞蕭貴,而姻事未有成說,衷懷藴結,針黹懶作,茶飯亦漸減,遂懨懨似病。春芳窺其心,曰:“姑娘以婢作心腹,如有心事,房中可與言者惟婢一人。”女不答。移時春芳復曰:“得無為蕭郎之事乎?”女聞之愕然,以心事被渠猜破,遂曰:“實為此。”因將夢魂之事,歷歷言之。且曰:“有信物在此,欲遣人執往以探其意,惜無其人。”春芳曰: “婢男妝,令王老閽人伴往,其可乎?”女曰:“可,但難言於父母。”春芳曰:“奴代稟之。”玉真有庶母弟某與女同庚,春芳遂冒其名而往。既相見,蕭曰:“君非蘇某兄。”春芳曰:“然,弟乃蘇某兄之表弟王某。”蕭見其豐姿清秀,舉止儒雅,心甚愛之,曰:“足下見弟,有何指教?”春芳曰:“傢表兄有一物,言係閣下所遺,遣弟送還之。”遂出一物交培之。視之,乃所贈玉真之翡翠玉如意也。大駭曰:“令表姊字人乎?”曰:“未也。”“將議字人乎?”曰:“亦未也。”春芳佯問曰:“閣下睹物,輒問傢表姊字人與否,其何以故?”培之曰:“實告君,弟與令表姊夢會二次,信誓旦旦,嘗以是物為贈。今煩足下送還者,試餘心耳。請將原物帶回,弟心猶初心,迄今未少易也。”遂將如意仍交春芳。既而庖人奉饌,培之執杯勸飲,春芳辭以素不會飲。時狐從培之在京,遂耳語曰:“客非蘇之表弟,實玉真之大婢春芳也。”蕭聞之大喜,遂執杯強勸之。春芳不得已,勉飲一杯,飛紅上雙頰,燈下觀之,尤豔絶。培之曰:“敢問妙齡?”答言十七。曰:“令正青春?”答曰:“長弟二春,尚未過門。”培之笑曰:“摽梅愆期,在足下或可支持,令正當抱子之年,尚未經人道,可謂怨女矣!”春芳聞之,羞紅滿面,無以自容。未幾,席終徹饌,從人皆散。培之曰:“今宵與足下同榻如何?”春芳辭以不慣。培之曰:“足下花燭後,洞房亦將自寢耶?”春芳曰:“渠係女子,固自樂意。”培之曰:“卿係男子,僕亦不樂意與卿同榻矣。”春芳聞之,含羞不語。培之曰:“僕素識卿,為玉真閨中良友,今自投羅網,尚能逃乎?魚網之設,鴻則離之,僕何得之巧也?”因而擁女於懷,欲與歡好。女曰:“妾已到此,勢固難免。但妾奉命而來,苟事先主人,不惟妾陷不義,君亦不情。不嫌微賤,願作小星,今則未敢從命。”培之再三懇求,女曰:“無已,請不脫中衣,聽君之所為,他則請死不從。”未幾,狐入。培之嚮狐言之。狐曰:“真義女也,可聽之以成其義。”培之歸,言其事於母。母令娶蘇為伉儷,納春芳為副室,狐亦遂絶。
虛白道人曰:合婚姻於兩傢,各如其意,而不致勉強;度男女於一處,兩篤其情,而不令苟合,皆用情之正也。而狐之撮合若是,狐亦近人情矣。吾人之情,用之於偏則偏,用之於正則正,用情者可不慎與?
蘇孝廉以蕭貴而輟婚議,亦自不凡。 馬竹吾
狐以兩詩作合,可謂之詩媒。 上元李瑜謹註
義狼
省會東南多山,狼時成群,山村人習見之,亦無大恐。有木工賈纔者,屢行山路,見一小狼哀鳴於狼穴之口。蓋大狼為獵者獲之,故小狼啼饑也。纔乃抱之歸,刀其尾,取名如意,當犬養之。及二年,大於犬,傢人叱之,尚有畏意,裏人不敢惡意以嚮。嗣狼於鄰里之童子目視眈眈,若有吞噬之意。纔懼其傷人,謂之曰:“當日汝母已死,非我抱養於傢,早餓死山中。茲已長大,不宜常在莊中,今日送汝歸山。”遂飽之以飯,送之深山。纔回而狼隨之,纔曰:“送我乎?可不必送。”狼乃止。纔行裏許,回視之,狼猶蹲石遙望也。
纔原木工,恆日暮後歸傢,一日少晚,至中途,遇三狼當道。纔雖手持丈竿,亦難恃以無恐,幸身後三步外即峭壁,遂退而依之,以護後身。既而復來二狼,未幾,有十餘頭,環居面前。纔窘極,大言曰:“今吾合死於此矣!”言已,一狼聞其語音,忽起,頭嚮外,尾嚮纔,退及纔之面前,似欲使纔視其尾也者。時月色微明,纔視狼無尾,知是如意,曰:“如意救我!”如意力逐群狼使散。纔甚喜,曰:“如意送我!”至傢,纔曰:“吾今不遇如意,葬於狼腹中矣!”以飯飽之使去。自此如意屢候於途,遇則送之。即莊人遇群狼,內有短尾者,以如意呼之,輒率群狼而去。
一夜,纔聞扣門聲急,起問之,不應。啓門視之,一狼突入,伏於庭前不動。纔疑是如意,燭之,果然。見狼汗出如洗,旁有布褡,內有白金二百兩。蓋衆狼傷行客,遺此於路,銜來以報纔恩也。後輒夜間銜物來,纔以小康。又久之,白日亦來,或伏纔傢,或臥街巷,好事者每以飯食之。纔卒,葬於莊外,人屢見如意臥墓旁,年餘始不見。
虛白道人曰:古語雲:“狼子野心。”狠毒之心,惟此物為最。然不忘養育之恩,輒有以報之,則人背恩負義者,愧斯狼矣。
人面狼心者,吾聞其語矣;狼面人心者,未見其人也。施報分明,可以人而不如狼乎? 蓋防如
豺字從纔,狼字從良,獸之有纔良者也。觀此而宋王懿之白狼童子又不足言矣! 上元李瑜謹註
姚 五 官
姚法武,農人也。傢貲不裕,可足當年吃著。妻惠氏,生一女,乳名五官。十歲時母卒。姚復娶羊喻利之妹為繼室,生一子,甫二歲而姚卒。羊言於其妹曰:“妹正青春,無人照應,若將此處産業盡貨於人,吾莊鄰近擇市沃田,兄為兼理,豈不兩便?”氏以為美意,從之。羊乃陰將姚産糧籍悉改撥己名,而其妹不知也。
有富室張某,愛五官慧麗,欲購作妾,知羊為渠舅氏,遂詣羊所,直言其事而許以白金二百兩。羊大喜,遂將五官誑至其傢,強付張從人舁去。其銀則羊吞使過半,氏未得蓰之一焉。嗣逼氏醮,氏以夫死未久,且以有三歲幼子,不忍委棄,矢不改嫁。羊言之再四,氏終不從。羊鄰莊有棍徒李某,聞羊妹美而寡,煩羊媒之,啖以重酬。羊亦不與妹謀,令李強奪之以去。氏至李傢,矢不與李同寢,百詞勸解,氏卒不聽。李怒,赤其身而鞭之,上下幾無完膚,濱於死矣。比傷愈,復欲犯之,氏仍不從。李怒曰:“吾為汝費用十餘金,人財兩空,吾豈甘心!”氏曰:“若然,吾以原金自贖可乎?”李曰:“可。”氏所得五官身價猶在,遂舉以授李,李乃聽氏自去。氏欲依兄,恐復逼令改節,遂棲止孤貧院後,傭於富室作針黹,而去傢少遠矣。羊氏所生之子,姚在時命名曰增,羊視如犬豕。年方五歲,即使丐食於鄉,見之者無不恨羊之無良也。
五官媵於張室,嫡妻妒忌,竟日不堪其苦,幸得張某鐘愛,稍自寬慰。聞弟增羸弱乞食,中心如結,不得已嚮張哀懇,求其憫憐。張知其妻不能容物,以增托至戚孟翁。孟固良善,見增稚弱,付傭媼顧贍之,時給錢糹昏以資衣履。及長,身價與傭工同,且將增每歲所得代權子母,年逾弱冠,積項若幹矣。五官在張室無所出,張卒,嫡不能容,遂遣五官使返羊所。羊見其顔色未衰,欲納為妾,五官不從,羊使其妻醉之以酒而淫之。五官見羊輒詈,且日尋自盡,羊懼,欲售之,苦無主。忽憶甥在孟氏,漸成傢業,遂托異姓女欲醮,勸增娶之。增從之。及過門,姊與弟本不相識,五官見房捨係母傢故物,遂謂增曰:“汝非姚增乎?”增曰:“然。”曰:“吾係汝之胞姐,以姊弟作夫婦,行同禽獸矣!”遂令增各寢。次日,五官令增將羊未字之女誑至,強令與增合卺。五官畏羊兇橫,哀鄰里護庇。數日,羊聞之,果來強奪女,勢將用武。鄰佑俱忿,羊懼,始自去。次日,羊訟於官,五官亦喊稟在案。官問五官曰:“誘羊女強為弟婦,果有諸?”曰:“誠有之,然有下情上訴。”遂將霸産等情,歷歷言之,且曰:“渠將氏嫁增,以同胞作伉儷,滅絶天倫,幸被氏識破,未至亂倫。氏實情急,故將渠女誑至,配於氏弟。”言已大哭。官聞之大怒,當堂重責羊某,且將羊女判為增婦。官謂五官曰:“汝氣可以平乎?”五官曰:“姚氏之産,渠不合霸去;嫁母賣氏之資,渠不宜吞使;祈一一追還。”官問羊之産業,羊實言之。蓋羊霸産以後,復置田畝若幹。官曰:“一半足汝享用。”遂斷給姚增一半為業,案乃結。增遂尋歸母氏,五官有私蓄,母氏有剩餘,而增遂成殷實之傢。未幾,羊夫婦繼亡。羊無子,別無戚屬,産業悉歸於增。
虛白道人曰:羊某之惡,可謂極矣!然霸甥産而己産悉歸於甥,市姚女而己女終氏於姚,欺人者恆自欺,蓋天理循環之常也。
淫人妻女,報在妻女。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蓋防如
報應痛快,宜浮大白賞之。 上元李瑜謹註
瑞紅
山西平陽尹尚德,郡諸生。素封已十世,故傢第為一鄉之冠。捨旁花園,通於內室,園內修樓廳,以為留客讀書所。花木成蹊,亭榭相聯。有方塘半畝許,外接小渚,以鐵篦密籠其口,內養橫尾金銀魚數百頭。至尚德時,長尺許、粗如碗口者不可勝數,一時浮遊,池水盡赤,洵一方之巨觀也。初,尚德之伯無子,以尚德繼伯,則生父無子,其伯與父遂議各為娶一妻室,生孫則各承其祧。適有邵某孿生二女,與尚德年相若,伯媒其長,父聘其次,同日定祥,容華雙絶。次年又各生一子,尚德喜之不勝。然雙斧交伐,體漸瘦弱,復值生繼之親相繼俱終,積勞成疾,醫不效。因移居花園中,獨宿書室以養痾,傭一僮服事焉。
一日,偶自窗外窺見有二美人徘徊池畔,一着紫衣,一服淡白軟綃,以為鄰女。轉念附近無此麗人,急出戶視之,而二女已杳。後輒見之。池旁有六角亭,遂力疾至亭,翳身而俟。俄見二女自門外來,冶容秀骨,佳豔絶倫,甫近亭,便折身欲退。急出亭視之,而女已失其所在。燃燈之後,回憶容華,率筆成一絶雲:“如花還比玉,絶代復傾城。病即消他意,觀仍係我情。”時已更深,頓覺口渴,呼僮不應。忽窗外有人曰:“僮睡熟,吾代勞可也。”既入,視之,即日間所見之紫衣女也。喜極,力疾起謝。女曰:“此不足謝,君無乃渴乎?”遂為燃炭煮泉,既沸,淪茗以進。尹甫接以吻,覺其味異他日,精神為之一爽,曰:“非齋茗乎?”女曰:“是也,但火候不同耳。”遂以茶當酒,徐徐飲之,曰:“卿得無仙乎?”曰:“非也。”“鬼狐乎?”曰:“亦非也。日久自知,不必窮詰。”尹曰:“願聞芳名。”女曰:“妾小字瑞紅,衣淡白軟綃者,妾胞妹瑞白也。”尹曰:“渠盍偕來?”紅曰:“人各有心,不可強也。”尹曰:“惜僕有采薪之憂,慚無以報,大負枉駕。”紅曰:“妾正為貴恙而來,非真為傭僮代勞。妾姊妹微君傢十世之恩,不及此,若坐視貴恙而不救,是知恩不報也。妾自君得病日即火煉金丹,今始告成。但妾與君初會,恐不見信,未敢遽進。”尹曰:“既有仙丹,請即醫治,即不愈,亦不尤汝。”紅曰:“妾之藥雖不能服之即愈,一日一丸,三丸後保君精神如初。但須切戒房事,君既不傢,可無此虞。”遂以一丸令尹含口中,即以所飲之茶送下,曰:“君可寢矣!”解履脫衣,妻室無其殷勤也。尹恆夜不寐,服藥後,寢即酣眠。及醒,日已亭午,覺沉痾已去其半,大喜。知紅晚必來,緻望之切,反恨日暮之遲。及晚,紅至,復進一丸。三丸後,精神煥發,宛然少壯。尹欲與歡好,紅曰:“纔得生路,又欲尋死耶?”尹曰:“僕今得死所矣!”紅曰:“尚須戒房事月餘,卅日後,即旦旦伐之,不畏斧刀矣。”尹乃止。二邵見尹形體剛強,問之,尹以實告。邵曰:“紅娘在室,何能獨臥?”尹曰:“渠雖相伴,實終夜不寢。”邵不信。及夜,二邵由窗窺之,紅果趺坐床頭。竊窺之際,二邵各有畏心,遂急歸。次夕,二邵同至書齋,力請尹臥內室。紅曰:“良人雖愈,尚須靜養月餘。”二邵不聽,力請行。紅怒曰:“淫心難製耶?即爾,亦斷不由汝!”邵聞紅言,若畏丹詔,唯唯而去。及戒期將滿,尹欲違之。紅曰:“再遲二三日,可百歲榮華;今茲違之,必減壽十年。”尹曰:“九十而卒,亦非少亡。”遂相狎。尹曰:“日昨卿言僕傢與卿有十世之恩,果何謂也?”紅曰:“日後自知。”尹復曰:“令妹何不一至?”紅曰:“妹不同妾情癡也,徐徐勸駕,終有來時。”晨興亦作五絶雲:“色如花玉者,含笑惑陽城。羞獻媸媸質,聊酬戀戀情。”尹曰:“卿可謂纔色兩絶。”及夕,尹曰:“今宵僕欲移臥內庭,不知可否?”紅曰:“此事勿與妾謀,疏不間親,新不間舊,豈有露水之交而霸絶人之伉儷者乎?妾在此,如君別墅,往來由君,妾不敢禁也。”
紅三日不至,尹心疑之。二更後,瑞白忽至,尹大喜曰:“卿亦可憐小生耶!頻煩令姊道達微忱,卿竟不一至,自謂無福可消雙美。今茲辱臨,何幸如之!”審視之,白愁容滿面,秋波含泣。驚問之,白曰:“妾姊忽得異疾,死在旦夕,非某孝廉之九轉還陽丹不能醫治,不知肯為轉求否?”尹曰:“瑞紅,吾愛妾,豈肯坐視不救!”遂欲命駕往。白不覺失笑曰:“豈有深夜幹人之理,晨往可耳。”尹曰:“求得藥來,卿為煎服乎?”白曰:“妾實不能,尚祈君親手調理。事已至此,不容自諱。明夕池中有赤金病魚浮水面,魚即妾姊。君急用巨盆挹以池水,將魚安置盆內,移於密室,勿令復見天日;將丹藥細細散於盆中,經夜當自蘇。”言已告辭。尹欲留與同宿,白曰:“君何不情之至也!妾姊病危,有何心緒與君歡寢。”遂去。尹始知瑞紅姊妹皆魚精也。
次日,尹購丹藥以俟。日夕,果有金魚浮出,尹處之悉如白言。晨視之,盆中之魚已無有矣。及晚,白至曰:“勿庸挂懷,君之愛妾已獲生路。但大病之體,非百日不能復元,會期少遠耳。”言已告別。尹曰:“令姊忽離,使人寢食俱廢,卿肯少留,聊慰懷想,何乃如是决絶?”白乃止。尹狎抱之,白曰:“勿爾,夜長如歲,情何極也?妾以為凡事須留餘地,厭足之後,索然無味,反不若愛慕之趣長也。”白見尹與瑞紅倡合之章,曰:“佳作過譽,姊詩太謙,悉不愜鄙懷。”遂援筆題雲:“天媛稱國色,一顧可傾城。無少誇妍意,祗緣報舊情。”尹曰:“卿秀外而慧中,真令人愛而忘死。”白曰:“君勿死,勿令妾姊怨妾終身也!”既而就寢,枕衾之間,淡而有味,較濃情快意,別有佳趣。白曰:“妾初經人道,覺此事愈疏則其情愈篤。”尹曰:“然,卿可謂善於格物。”平明白去,後十數夕始一至,至則清談,恆夜半始寢。忽半月竟不至,念想頗切。一夕,麗人自外入,以為白也來矣,審視之,則非白而紅。大喜曰:“金體如常否?”紅曰:“不但如之,直勝之矣。君見妾即以此為問,似君心中尚有瑞紅二字。”尹曰:“一日不見,如三月兮,況今已三月,渴想何極!”紅曰:“其新孔嘉,視妾應如弁髦,尚偽為是言以欺人耶?”尹方欲自表其心,而白忽至。見紅,愕然曰:“姊來鬍不令妹知也,將謂妹知之即不令姊來耶?妹代姊作婦,辛苦難言,姊猶以嫉妒疑妹,妹誠有不白之冤。請從此永別,勿若邵傢姊妹爭漢子也。”負氣而去。紅曰:“妹不復來矣!”尹以與紅復聚,竟置白於度外。
尹妻大邵氏卒。大邵生儒。尹以儒母雖卒,小邵與儒母同胞,撫儒必如己出,遂托儒於小邵。未及三月,儒黃瘠如鬼。尹謂儒病,不料邵之惟日毒傷也。儒腕有繩痕,尹見而問之,至再至三,而儒終不言。蓋儒前曾言其苦於父,邵知之,夜以針刺儒下體,至百而始止,故不敢復言。尹嚮紅言之,紅曰:“妾試察之。”次日,紅曰:“公子苦不堪言矣!夜以繩捆其手足,載寢之地。”尹怒,欲責小邵。紅曰:“君且少安而勿躁,試以此問之,聽渠有何言也。”尹以問邵,邵曰:“儒夜夜溺床,故藉此以示儆。”尹怒曰:“儒即溺床,亦不宜視如犬豕!”邵笑曰:“君勿怒。責之太過,妾亦有悔心矣。”尹負氣出。次日,視儒腕無繩痕,乃反恚為喜。未及三日,儒睏異常,不飯而睡,搖之不醒,醒而復睡,尹甚疑之。及夕,紅至,尹以儒狀語之。紅曰:“妾往觀之。”復曰:“公子之苦更慘矣!以繩接發,係於梁間,令其立寢。”尹半信半疑,嘿嘿不語。紅曰:“君盍自往視之。”尹曰:“重門堅扃,何以得入?”紅曰:“君試以手推門,或自闢。”尹遂往,悉如紅言。大怒,急釋儒係,鞭小邵數十始出。紅曰:“君為公子結深仇矣,務嚴防之。”一日,尹晝寢,紅急搖之醒,曰:“公子有難,可速救之!邵懷宿怨,將寸磔儒體以泄之,渠亦不畏償命也。”尹聞之,大懼,急起欲往。紅曰:“且緩行,其情形已著,陡見君,必立戕儒命,鞭長莫及,無以救公子。”尹曰:“然則奈何?”紅乃以指嚮空書符,令尹大喊一聲。尹乃喊曰:“邵氏何得下此毒手!”喊畢,紅曰:“可以往矣,但與公子同來,勿責小邵以深仇怨。”尹諾而去。既至,見邵氏眼瞪舌出,垂手操刀,面天而立,若有畏神怒擊之勢。儒赤捆在地,儼同死屍。尹乃將儒解釋,謂小邵曰:“心如豺狼,何足誅也!”遂攜儒而出。謂紅曰:“此害實難提防,僕欲令儒依卿,未知肯否?”紅曰:“固所願也。但恐才力不逮,未足當此重任。”既而曰:“此事責成於妾妹。”尹曰:“渠不肯辱臨,奈何?”紅曰:“欲令妹來,亦自易易。以素紙一方,硃書瑞白二字,外以墨筆當瑞白字上繪橫尾魚一尾,再於魚身書一雷字,於脊、腹、尾上各書一雷,念咒語三遍,以火焚之,妹必立至。首上之雷字决不可書,此五雷符咒也。”遂將咒語口授尹。尹曰:“卿失檢點,此符能製令妹,必能製卿,卿姊妹性命悉在僕掌握中。”紅聞之,勃然變色。尹曰:“卿勿懼,僕與卿姊妹情深如海,何忍相害!若傳於小人,卿必有噬臍之悔。”紅再四拜謝,曰:“妾姑去,君自作法,見妾妹,勿謂此符係妾傳授。”及夕,尹如紅言,書繪雷符,以燈火焚之。未幾,白至,形色異常,舉止無措,惕然曰:“君得妾姊奉事,已慰情懷,何需於妾?”尹曰:“僕之所以冀卿移玉者,全不在此。”遂將儒之遭遇並己奉托之意,切切言之。白曰:“君傢遭此不幸,理合聞之即來,必俟致之而始至,不惟君以妾為無義,妾之熱腸亦難自白。恨姊並未與妾言及此。”尹聞之,不勝感激。既而,白曰:“君於此事胸有成竹否?”尹曰:“僕欲卿與邵氏各居一室,旦夕保儒。”白曰:“同居難以遠害。”尹曰:“與儒同居花園可乎?”白曰:“客捨不便久居,妾有一術,較此為妥。先人在時,住宅原係兩院,後乃合而為一。今仍分而為兩,妾與儒同居一院,兼承伯氏所遺産業,君往來於其間而總其成,不亦善乎?”尹從之。白為儒延師教讀,師訓於晝,白教於夜。儒十六歲入泮,嗣為儒娶妻劉氏。劉以白為姑,不知別有母氏也。
小邵之子十二歲以疾卒,邵不復生育,見儒入泮娶妻,極欲子儒,而儒不往朝。乃以己意告尹,且言悔過,尹諾之。以告白,白曰:“可。”遂遣儒往朝之。儒不敢,白曰:“汝往,吾暗隨之。”儒見邵,禮拜畢,命儒坐,儒面如土色,齒震震有聲。邵乃以掌自擊其面,曰:“使兒見吾如是恐懼,益覺往日所為無人心。”言已,淚涔涔下。白曰:“果有悔心。”遂令儒夫婦旦夕兩次見邵。邵格外體恤,過於所生。未及十日,儒毫無畏心,遂令儒夫婦與邵同院居。
幾半年,一日,白令人請尹與儒夫婦至。尹曰:“往昔僕以傢務到此,治理畢,輒催僕行,今忽令人奉請,何前後情意之迥殊也?”白正色曰:“今有要事稟白,豈終夜不寐,冀與君消良夜耶?”尹曰:“卿何嚴毅如此?”白曰:“不敢施勞。妾為君訓子教媳,頗覺有功。今舉傢融融泄泄,君之所以責成於妾者已終,請從此永別。”儒聞之,泣曰:“兒微母,不及此,恩同昊天,終身難報。母忽欲長往,是不令男報德於萬一。”泣涕不已。白曰:“勿爾。試為汝再留月餘。”是夜,尹宿於白室,嚮晨而醒,白已杳。急起,至花園,紅亦不在。案頭有箋一幅,讀之,乃紅告別之詩,其詞雲:“為報池塘十世恩,相將姊妹結雙婚。漢臯解佩情同切,夢裏銜環誼倍敦。一嚮協心扶燕翼,從茲燒尾度竜門。妾名若係郎君念,歲歲桃花放滿園。”
虛白道人曰:婦女者,以身事人者也。以身報德,亦云極矣!而紅與白不惟此,一煉丹藥以救德之沉痾,一效犬馬以保德之嗣子,較麯意承歡、志在無違者,不啻天淵矣。報德若紅、白者,可矣!
以德報德,即鱗物亦知之,可見德之感人也深。黃琴軒
池魚銜環,古有其事。得此發揮,尤油然興人善念,不止紅紅白白,五彩成章也。 馬竹吾
視三峽記高唐女事,尤奇豔。 上元李瑜謹註
賀 舉 人
東郡甲某,不必著其姓氏,蓋富而吝,常欲作賓而不肯一為東道主者也。乾隆中,以廩生應鄉試。三場後,計放榜尚有六七日,同邑諸生欲啖甲酒酌而無其術。一人曰:“渠場中首藝,吾記其前半篇。衆位托言有病出之內謄錄,寫過第十六名舉人之文,能憶其前半,其文甚佳,得中洵非僥幸。甲若問其文,即將甲文嚮甲誦之,甲喜其得中,必肯具小酌。”衆以為然,遂陸續而往。先至者將謀定一切之言嚮甲言之。甲曰:“其文實僕首藝之文。”其人偽喜曰:“若然,君高中第十六名,可喜可賀。”既而,繼至六人,其言如出一口,甲遂信以為真。設謀之人後至,六人同嚮渠述之,後至者曰:“是也,某兄之文,僕於場中見過。”於是令甲治理杯茗,雇清音小戲,賃船遊大明湖以預慶之。見聞者皆知為賀第十六名舉人,風聲播揚,遂入監臨之耳。監臨大疑曰:“尚未揭曉,即爾務預慶,明係關節通風。”寫榜時,監臨言於主考,將第十六名之文捲撤出,另以他捲頂補之。及竜虎高張,甲果中第十六名。
虛白道人曰:若不撤換,則甲不得中;若無預賀之事,則不能撤換。論者謂甲之得中,可謂幸矣,然餘謂甲必有祖功宗德以相濟也。若被撤之人無隱惡兇德,亦斷不至此。
富而吝者亦高捷,蓋自酒朋肉友謂之吝耳。不然,世之守財奴豈不能盡捷賢書哉! 上元李瑜謹註
聶 文 煥
聶文煥,直隸永平府人,餘忘其籍邑。少年入泮,睏於場屋,年逾知命,亦自灰心。更兼傢貧,路費無出,以故大比臨邇,未定行期。同裏富室及諸戚友助其資斧,勸令遄臻。計算程途,即日而赴,尚不誤考期,遲則無及矣。於是立治行李,匆匆而往。甫行三日,忽見路側有舊墓,旁有年少男女二人,伏地而泣,其哀異常。聶因而問之曰:“何哭之慟也?”男者曰:“君不能分貧人之憂,問之何益?”聶曰:“僕即能分憂,不知汝憂,何由而分?汝二人兄妹乎,抑夫婦乎?”男者曰:“吾雷發聲,此吾妻湯氏。年兇歲饑,勢難兩存,因鬻妻各尋活路。生離難堪,不禁過傷。”聶曰:“得價幾何?”雷曰:“白金十五兩。”聶曰:“既欲團聚,盍即將原金退回。”雷曰:“君何言之易?銀到手,如飯到口,腹饑難忍,不得不糴吃買燒,今已使去若幹。原金不足,何能退回?”聶曰:“僕囊中有白金三十兩,除原金外尚有餘剩,汝夫婦能藉以存活否?”雷夫婦聞之,含淚叩謝。雷曰:“先生帶銀何往?”聶以考對。雷曰:“將銀施吾,誤君考程,於心不安。”聶曰:“僕即往,亦未必得中。”遂將銀給雷而歸。
至傢,助資者訝而問之,聶以路費失遺為對。至下科,富室及諸戚友仍贈金勸駕,聶復治裝而赴。既入場,下題後頓覺睏倦,坐睡號中,夢一人服明朝衣冠,嚮聶曰:“先生睏乎?題如不甚對手,僕有全場文詩,可悉錄之。”既醒,文詩猶在手中,遂錄而領鄉薦。因設帳京師,以俟會試。及期,入場後復夢前人贈以文詩,錄之而舉進士。資斧有限,徒行而歸。至中途,十數步以外,見一農人植其器,摘其笠,趨赴面前,當道禮拜,曰:“恩公何來?”聶曰:“子為誰?”其人曰:“吾雷發聲。前賴巨惠,幸未仳離,更以餘金生理。托賴鴻福,本微利長,今所市産業足吃著。”聶聞之大喜。雷請聶至傢,謂其妻曰:“恩人來,可速煎茗湯!”曰:“恩人為誰?”雷曰:“微恩人,卿早從人生子。”湯聞之,當面參見,如婦之拜翁也。維時雷赴市墟沽酒,湯烹雞煮卵,從事庖廚,各緻殷勤。聶獨坐室中,見室壁有捲畫一軸,以繩捆之,係於釘上。忽而繩斷畫舒,視之,乃雷先人之像,而實即夢中二次贈文詩之人也。大駭。既而雷入,聶曰:“此像係汝何人?”雷答以祖父,前明官翰林院編修。聶曰:“僕之中會,悉令祖之德惠。”雷愕然問故,聶以夢中贈文歷歷言之。雷曰:“此吾祖代後人報君德也!”雷留信宿,送至聶傢始回。自是兩傢往來如通傢。後聶官至太守,攜雷至任,托以重務,而雷亦稱殷富焉。
虛白道人曰:語雲:“大場中有陰功錄”。觀此而益信。蓋聶以銀贈雷,使雷夫婦不致生離,其惠猶小;使雷先人不致無後,其事為大。雷之先人有靈,何能不刻刻在念!報之以文,洵不為過。
修君符乾隆甲寅登解事,與此同。 馬竹吾
雷之先人無愧為結草老人。 蓋防如
鬍元峰先生《衹麈談》有“場外舉人”一則,合觀乎此,知全人骨肉者,其德最卓,其效亦最奇。 上元李瑜謹註
福德會館
濟南福德會館,銀市也。其第為統城銀號攤修,故樓廳房捨甲市廛,官紳巨室往往藉其處以宴客。邑有狂生某,性磊落不為畛畦。一日醉過其門,聞館內演戲,問之坐賈,知為張壽筵者。遂市壽禮四色,書己姓名,使人送進。坐賈人曰:“張壽筵者為誰?”生答以不識。曰:“既不相識,鬍為慶賀?”生始悟,而帖禮已投,悔之無及。既而,一少年盛服出迓,視之,美如冠玉,雖不相識,亦不便問其姓氏。既入,見筵設鵷鷺,男女中分;居中一席,一白發老人獨坐,知為是日壽星,趨而為禮。老人離坐躬身,少年在旁陪禮。畢,約生獨坐末席。視其坐客,一無所識。視其右邊女眷,各豔美絶俗,內一二八女郎,容貌若仙,在群媛中如雞群之鶴。生頻頻目註,女亦時若轉矚。未幾,獻酬維殷,客尚未散,生已酩酊大醉,覺有人扶臥一榻而去。移時,醉眼微睜,輝光映面,意欲起歸,踉蹌不得起。更覺此一動轉,腹酒陡上,嘔吐狼籍,昏迷尤甚。覺有人以巾拂其面,飲以香茗,言曰:“酒臭熏人,實實難堪。”生意主人遣人照應,朦朧目之,乃白晝所見如仙之女郎,心中大喜,甚恨醉體荏染,不得握腕申謝,稍盡綢繆。見女郎以巨碗註茶,若嫌其熱,而以小碗揚之,曰:“客醉若是,無人照管,殊屬不情。”揚之數十,始將茶送生面前,不辭而去。生飲畢,不覺睡去。及醒,時已巳初。急起,問之館人,館人僅知張筵者姓白,餘悉不知也。
生歸,母責之曰:“汝常在外飲宴,傢中柴米殆盡,置若罔聞,不憂餓殍死耶?”生聞之,不勝憂虞。及回憶女郎華容,憐恤情節,復置謀食之憂於九霄外矣。始則冥想,繼則忘食,日復一日,竟成沉痾。母問之,以實告。母曰:“果係仙人,禱之必有應驗。”遂於夜靜時焚香默禱,連禱數夕。一夜,生覺有人搖之,開目以視,正心上人也。曰:“卿亦可憐小生耶?”女曰:“迂哉夫子!胸無畛畦,奈何以妾致病如此?”生母聞病房中有二人聲音,趨入,見女郎紅上雙頰,俯首不語。審視之,曰:“吾見猶愛,勿怪吾子以汝緻疾,汝務多方以濟之。不然,不惟負吾子,老身亦衰殘無依矣。”言之潸然泣下。女靦然曰:“老母勿悲,癥雖危,尚可醫。”母聞之,反悲為喜,曰:“需何藥味?”女曰:“媳自有藥,但需香茶一盞。”母急為煎茶一壺,付女而去。女欲進丹藥,其茶尚熱,因靜坐以俟之。生曰:“此藥可服幾劑?”女曰:“一劑即愈。”生曰:“如此重病,一服而愈,非仙丹不為功,卿得無仙乎?”女曰:“仙則妾不敢當,然覺作仙亦自易易。”言際,其茶已溫,女令生含丹藥於口,而以茶送之。下咽後,生握女腕曰:“蒙賜醫藥,五內銘感。然妙藥在卿身,僕病非徒丹藥所能醫也。”女笑曰:“妾奉嚴命而來,不復去,亦將以身醫貴恙。”生聞之,精神為之一爽,覺病已去其半,未幾,睡去。及醒,病若失,東曦已駕,不見女。急起,見女在廚下代母操作,布服農飾,較華妝別有風格。既而,奉食授箸,備極殷勤。及夕,綢繆臻至。問其姓氏,曰:“妾白氏,即君前祝壽主人之女。妾為君拜祝情殷,維時心動,不料事遂至此。”問其族閥,女亦不諱其為狐。
女在生傢住及二月,忽欲歸寧,請三日歸,生許之。月餘無耗,生渴想無極,舊病復發。母大懼,復事虔祝。女復至,以藥醫生,應手而愈。女曰:“妾被君母子糾纏死矣!妾實不能奉事終身,祈早覓良匹。”生曰:“清貧如洗,誰肯俯就?”女曰:“君亦有素願否?”曰:“有之。某街楊氏之養女生姿埒卿,但聲價過昂,非僕力之所能及。”女曰:“需白金幾何?”曰:“五十兩。”女曰:“五十兩即為價昂也?”復笑曰:“如君言,妾身亦僅值五十兩矣!君急煩人媒之,無憂聘金無着。”媒定之後,女促旬日完婚。佳期臨邇,女出白金五百為助,曰:“今將永別,衷情難昧。妾之道業,為君故,十分已損其七。茲腹中震動,男女未卜,請先為命名,異日好相認。”生曰:“卿生産後,盍即交繼娶之楊氏長育之。”女曰:“不妥。蓋繼母之養嫡子,寬嚴皆有弊端:禦之以寬,則每事姑息,子多不肖;以嚴待之,則母子相夷,情實不祥。非仁且智,不能情理兼盡於其間。”生聞之,深以為然,遂曰:“卿如生男,可名之曰福;如生女,卿自名之可也。”言畢,女已杳,生不勝驚異。有銀在手,不難經營喜務。及過門,新婦娟麗,頗快心意,遂將前得狐婦之事,歷歷嚮楊言之。
後七年,忽有老蒼頭請見。生問其來意,曰:“願請先生設帳於傢主人之傢。”生曰:“貴主為誰?”曰:“傢無男老,惟小相公一人名某福,即願拜門墻之學生。”生聞之愕然,心計曰:“白氏其生子耶?”轉念天下之同姓名殊多,書金豐厚,生遂就之。既入塾,某福少慧,過目能了,十四歲入泮。生於考試見福之年容三代,固知福為白氏所生,但八年之久,未一見福母之面,終不敢認福為子。一日,福母具帖請楊氏,楊至,福復請生入。生見福母果白氏,久別之情,實篤於楊氏。白謂福曰:“汝師即汝父,無徒師事也。”於是夫妻子母團聚,喜何如之!白曰:“此宅二千金價買,臨近別有閑房二處,勤儉居室,衣食有賴。”晚夕,生欲與白同臥,白諾之。及醒,生仍在楊榻,白已失其所在。
虛白道人曰:敬人者人恆敬之,誠哉是言也!某生之祝壽於白氏,雖雲醉誣,而受祝者終以為雅惠宜酬,以故美婦嗣子,某悉於此一祝致之。以是知禮以下人,非無益舉也。彼自大者,何可同日語哉!
福德會館中有狐大張壽筵,亦咄咄怪事。 馬竹吾
楊 彩
楊彩雲,曹州人。持郡守薦書赴京師,得事某侍郎。其為人性直嗜酒,輕財好義。偶於帽兒鬍同真武廟前拾錢票一紙,上書京錢十千文。行至黑芝麻鬍同,見一人揪一人捶楚,衆人袖手旁觀。視被毆之人,年約二十許,身軀雄偉,狀貌魁梧,俯首忍受而不返手。疑而問之,僉曰:“渠傭工,為遺失錢票,故主人捶楚之。”楊問明錢票之年月錢數,慨然與之。被毆者趨赴楊前曰:“願聞大名。”楊實告之。渠不申謝,岸然而去。楊亦不詢其姓氏。
楊居京三載,偶忤官府,被逐而出。幸薄有積蓄,市馬回籍。一日,行失郵程,踆烏西墜,尚違宿店廿餘裏,心深危懼。未幾,有巨盜七人當道橫列,各執器械。楊知難免,急下,以馬授之曰:“行李悉在馬上,可將去。”一盜尚欲脫楊衣而傷害之,楊曰:“吾楊彩雲素輕財,資斧盡喪不介意,與諸位無仇,奚為傷吾性命乎?”一人曰:“汝楊彩雲耶?”答曰:“然。”其人嚮黨衆曰:“大兄嘗言有至友楊彩雲,盍將是人執去見之。若果是,可得大兄歡心;若否,權以是人作犧牲,烹以下酒,亦是美味。”衆以為可。於是將楊係於馬,圍繞鞭馳。約三更時,至一山場古寺,內有六七人聚飲。上坐者見楊,讓居首座,情意殷切。視其人,似曾相識,而忘其所以。其人曰:“君忘遺失錢票之人耶?”楊乃悟,曰:“願聞姓氏?”其人曰:“前會面時君未下問,今亦不便以姓名告,但以老李呼吾可也。”楊遂以回東之事語之。李曰:“前途難行,恐再有不測,吾送君行,可保無虞。”楊固善飲,與衆暢飲多時。李曰:“君可以行。”遂以己之所蓄贈楊,而謂衆曰:“吾送客遠行,難定歸期,諸位各事所事,勿俟吾。”言已而行。抵山東界,李告別,楊不從,固邀至曹,款留數日。飲酒間,楊曰:“有一言奉勸,萬望俯聽。似君才貌,焉往而不發達,奈何為此不法之舉?倘有敗露,噬臍無及。”李曰:“金石之言,足銘肺腑,茲將從此他適。”楊甚喜,即以李所贈之金轉贈之。李不受,楊曰:“君贈僕而僕受,僕贈君而君不受,可受不受,近矯情矣!”李乃受之而去。
楊幼時與同邑賈姓結親,後賈徙居範縣,楊擇嫁娶吉日,將使人詣範通約,使賈送女過門。而黃河忽開,範成水國,賈舉傢無耗。楊欲謀婚異姓,高低悉不就。後從事湖北某縣尹,數年間頗得委任,囊資稍裕,無後之虞,時結衷麯。忽湖匪陡起,本官盡節,眷屬悉遇害。偽帥見楊文雅,欲以女妻之。楊恐為纍害,遲疑不决。偽帥怒,欲斬之。楊大懼,遂曰:“吾之所以遲疑者,恐為上人纍,非敢自外。”偽帥乃喜。成婚之夕,見新人容顔絶俗,年庚似過笄,問之。女曰:“妾二十七歲老處子。”言之淚滴沾襟。楊驚問之,女曰:“妾幼字曹州楊彩雲,今雖歸君,終不忍與子偕老。”楊聞之愕然,曰:“卿賈翁之女耶?”女曰:“然。”楊曰:“卿勿悲,僕即卿婿楊彩雲。”女不信。楊將結親年月、前後情節,歷歷嚮女言之,女始反悲為喜。楊曰:“久聞卿父老誠,奈何為此滅門之舉?”女曰:“為此者乃妾義父。初,範被水災時,妾勸父詣曹,為黃水阻隔,不得已從父逃荒於湖。荏苒七載,父嘗欲以妾嬪湖人,妾不欲。妾父忽於去歲病故,貧無以葬,慟哭於野。養父見而憐之,遂收妾為義女,代為葬父,迄今始期月。”女言際忽悲忽喜,宛如夫婦久別。楊曰:“吾夫婦處此,倘天兵徵討,難免玉石俱焚。”女曰:“妾亦有此虞,行將勸父先遣發吾二人,再勸父隱姓埋名,從容遁去,庶可免禍。若父不納,再為之計。”及寢,落紅沾褥,始信女之靡他。遲延年餘,大兵至,賊匪大潰,偽帥等悉為獲虜。楊亦在其中,自計斷無生理。有武弁並坐訊執,淑問數語,輒飭斬之。及楊名,一武弁驚訝,諦視楊面,遂嚮並坐者曰:“此吾至友,决非賊匪。”楊暗窺之,即前令以老李呼之之人。楊暗喜,遂托言攜眷貿易於湖,身陷匪黨,無計逃遁。李曰:“汝眷口何在?”楊曰:“想此時亦在女囚中。”李令自往認之。楊覓見賈氏,同赴李營叩謝,兼托言貿易資本悉埋藏城中,祈取之為資斧。李許之,且授以符節,予以馬匹,兼差兵丁五人送之。楊遂進城,至偽帥舊止處,將素所窖藏金銀悉囊之而行。出湖北界,厚酬兵丁而歸。
虛白道人曰:拾人遺失之物而復給之,固屬小節,而今亦不多概見矣!楊以是舉,兩得絶處逢生,而良緣亦巧相遇合,謂非天道之照應哉?以是知拾遺不昧洵懿行也。
楊之遇奇矣!始終皆遇老李,尤奇! 黃琴軒
莫謂善小而不為,天道福善,信哉! 蓋防如
趙 閣 老
泰安白峪莊,趙閣老舊宅在焉。相傳公入泮後,嘗讀書岱西傲來山上之講書堂,師事邑中蕭孝廉。每逢課期,朝饔後赴蕭塾領題。一日,值蕭他出,近午始回,公得題旋歸。時當夏季,天地氣如爐,苦熱難堪,欲急赴講堂以憩。既至,見一白狐寢其臥榻。公膽豪,不介意,靜坐以觀其變。既而,狐少欠伸,公意其為雄,笑曰:“美哉睡乎?然當晝而寢,比於朽木難雕矣!”轉瞬化為麗人,睡眼朦朧,尤增嫵媚。公大喜,遂狎抱之。狐曰:“貪眠不寤,緻露行跡,望勿以異類為嫌。”公曰:“此素願,何嫌為?”欲與歡好,狐曰:“妾既來,自不去,何情極若是?”公乃釋狐。狐曰:“今日課,速作文字,勿以私害公。”公曰:“明日作之未晚。”言已,狐忽不見。公急曰:“卿勿遁!僕即作文,僕即作文。”視之,狐仍在面前。公遂審題構思,援筆草創。甫作小講,心忽念狐之雙翹瘦小可愛。狐曰:“君心註妾耶?一心兩用,烏有佳文?”公曰:“無之。”狐曰:“君愛妾雙翹,尚雲無也?”公不勝驚異,遂攝心伏案深思。凡舉一念,狐輒知之,公遂不敢妄有所懷。日未落已脫稿,急為錄清,以塞狐責。狐曰:“君每日夜讀否?”公曰:“讀及二更,亦有至三更時。”狐曰:“今而後以三更為度,二更四點亦勿望寢也。且君讀而妾伴之,寂寞情消,讀興不益豪耶!”及寢,狐麯意承迎,過於妻室。
公之讀書於講書堂也,原有傭廝伺焉。狐曰:“妾在此一無事事,徒以妾作畫圖看,毫無趣味。請遣小廝回傢服役,廝之所為,妾悉任之,或較傭廝尤善窺尊意。”公從之。狐果殷勤臻至,公甚德之。一日晨興,狐忽嚮公曰:“今午貴老師同友人遊觀到此,庖廚之役,妾能兼攝,但捧盤下菜無人,奈何?”公曰:“卿欲遣小廝去,茲使令乏人,誰也任其咎?無已,僕急呼之於傢,尤恐差遣他出,呼喚不至。”狐曰:“無庸。君有把玩物否?”公曰:“有玉如意在此。”遂啓箱簏,取以授狐。狐受而擲之門外。公方懼其碎壞,未幾,一僮子自門外入,丰采韶秀,垂手侍公側。狐曰:“似此可以伺客否?但不可與語。”公大喜。及午,蕭果偕客至。僮獻茗受盞,傭廝無其便捷。蕭通術學,即席後,每視僮冷笑。公曰:“夫子何哂僮也?”蕭曰:“問庖人自知。”公急赴廚下,欲嚮狐言之。狐曰:“妾之所為,蕭先生已知之,慎勿再以此為問。君去語面西之客曰:君所欲食之物,立刻即到。”公以之語客,客曰:“僕之欲食者,山河中細鱗魚。”吾未已,僮已捧魚至。客訝曰:“君何以預知僕心?”蕭笑曰:“食之可耳,勿深究。”席終客去,公送至半途歸,見如意在案而僮已杳。兩月後,蕭謂公曰:“汝詩文大有進益,而身體漸就瘦弱,不可不虞。”公求蕭醫之。蕭曰:“僕實不能。汝歸,求醫於緻疾之人,必有妙術。”公以之語狐,狐曰:“此易事。”遂令公仰臥榻上,披其衣襟,口吐紅丸,按公心口而旋轉之。公初覺極熱難支,繼則遍體生涼,精神頓爽。少間,狐仍納丸於口而咽之。如是者三日,血氣煥發,不減於素。蕭見之喜曰:“若非仙丹,何愈之速也?”遂問醫治之詳,公以實告。蕭曰:“口所吐之紅丸,乃氣所煉之仙丹,若得吞食之,壽肩喬嶽矣!”公歸,狐曰:“君欲吞食妾之紅丸耶?”公曰:“師言之,僕未深信。且紅丸在卿腹,僕焉得而食之?”狐曰:“諒亦君求之而不可必得者也。”公與狐同居年餘,一日,公與狐飲,強勸以酒,狐大醉。公扶狐臥榻上,既而見狐口吐紅丸,隨氣出入,漸出漸高,後直去吻三尺餘。公忽憶蕭言,遂以雙手掬而吞之。狐頓醒,曰:“道業雖失,無難強求索。然君貴人,妾不敢犯,三年後當見還也。”公偽應之。狐復曰:“妾失此必死,祈君憐期月情深,略掩妾屍,勿令飽犬腹,則感德無極。”公曰:“何處覓卿屍?”狐曰:“黑竜灣上石洞中。”言已而杳。次日,公蹤跡之,果見狐死洞中,乃以碎石掩之。
是歲公舉於鄉,次年捷南宮,回傢祭掃,避暑於泰山下之普照寺。酒後忽憶狐情,欲瞻其屍。既至,石封宛然。啓視,毫毛脫落,其臭如螻。哇之,紅丸隨出,剛及狐身,狐遽起,趯趯而去。
虛白道人曰:“狐能死人,公何幸而不遭其害?或謂公之福命大,狐亦非采補者流。餘竊意不然。蓋當晝見狐臥之時,在他人必將手刃之,公獨坐以俟其醒,是公於狐有不殺之恩。使狐反其施而以怨報之,狐即異類,必不若是之無良也。可知己無害人之心,人無害己之意。好生之德,所係豈淺鮮哉!
涉筆成趣,令人之意也消。 馬竹吾
此狐煞是有情。閣老貪益己壽,緻狐於死,負此狐矣!葉蕓生
敘次簡潔,惟評語不及葉之允也。 漁樵散人
閣老理學中人,而有此風流佳語,可知宋廣平《梅花》一賦,殊不礙其鐵石心腸也。 上元李瑜謹註
瓊 華 島
嚮青雲,瓊州人。聰明蓋世,工於染翰,遐邇知名,而不得采一芹。其父在日,以泛海為業;傢計蕭條,仍理父業。同夥七人,俱以嚮文弱,使司會計,不令操重務。嚮念十餘年功苦一旦盡付流水,未免心熱,遂將素肄詩文悉攜船上,另置一艙,停舟時披讀,以破悶懷。一日,放船正好,忽西北風大作,急下錨而錨本斷,緊持舵而舵桿折,舟忽縱忽橫,惟任其隨風飄流而已。其風三日夜不止,及至風息船住,六人盡沒於水,惟存嚮一人。視艙水已過半,幸船止於山麓,可躍而下,遂急運書籍糧米等物。運甫畢而船沉。上視十數步外有石洞,雖不深廣,亦可暫避風雨。嚮已三日不食,急欲造飯,而船上所載之淡水已沒於海,不得已以海水煮米,鹹難下咽。甫二日,哮喘難支。忽見洞旁有濕痕,審視,細流涓涓,殆類器漏。嘗之,甚甘。以盂接之,半日僅溢兩碗許,然以為飲食,亦足一人需,方寸為之少寬。
飯後,時於洞左右遊矚,半裏之遙,見有蚰蜒小徑,似嘗有人往來。嚮遂衣冠,攀藤附葛而上,忽見雞犬桑麻,無異中國。少頃,有數少年自莊中出,皆明時服飾,見嚮,俱驚訝卻退。未幾,一老人來曰:“此華夏人物。”邀至傢,具酒食,問嚮姓名。嚮以實告。老人曰:“君衣冠是時王之製否?”嚮曰:“然。”老人曰:“此地名瓊華島,地面縱橫各四百裏。島人惟張、趙二姓,世結婚姻,相傳係蜀漢名將之後。蓋安樂公東遷之時,張、趙二公之後人有隱於海濱者,後凌夷,以船為傢,被風飄泊至此。彼時惟各遺一幼子,天降二仙女以為之配,生育日繁,迄今丁壯已有二十餘萬,吾張公之後。”嚮曰:“有君師否?”曰:“有之。衆於二姓中擇秉性平和者數人,鬮立其一,聽其約束。若薨,另行擇立,不世及。”嚮問賦稅輕重。老人曰:“此地無所謂賦稅,有沃田三十頃,攤夫耕種,以所獲子粒奉君上,其餘地畝毫無所斂。”嚮方欲再問風土人情,老人曰:“有一奇事,吾有笄女未字於人,連宵夢仙人曰‘當配中華人’。因思亙古未見中華人,夢何妄也?今君到此,天作之合,今宵即令事君。”嚮唯唯。
老人辭去。嚮思羈旅之人,每苦無所依,今得婚此,竊喜衣食有賴。然及燃燈時無耗,嚮心疑曰:“事中寢耶?抑另擇吉日耶?”未幾,有紅妝麗人出,曰:“請官人就寢。”嚮莫知所以,堅坐不動。女復曰:“臥榻在內室,請官人從妾入。”嚮遂從女入,見室炳雙燭,紅帳鮮新,而帳內無人,疑甚。既而麗人合戶,始知麗人即新人。嚮曰:“合卺之禮,僅如此也?”女曰:“此上等儀禮。下次室無燈燭,歡會終夜,不知妍媸。”嚮不覺為之噴飯,曰:“明晨有何禮數?”女曰:“無之,但隨妾稱呼已耳。”及寢,儼然處子,而毫無羞慚。次日,嚮曰:“海邊尚存用物若幹,祈遣人從僕往取。”女從之。女見書曰:“此何物?”嚮以書對。女曰:“有何用處?”曰:“讀之可得功名。”曰:“君試讀與妾聽。”嚮遂披時文,按節循拍,抑揚讀之。女曰:“高低相宜,頓挫有節,島中之歌無出此右者。”嚮復將五、七言律詩對女讀之。女曰:“語異韻同,更覺盈耳。”嚮讀於室,女聽之,恆終夜不厭。
嚮偶立門外,見一少年紾年長者之背,旁觀者笑曰:“如此強壯,尚不敵十餘歲之童子。”問之,渠蓋胞兄弟也。又見一少婦負氣而行,一人強留之。衆人曰:“彼欲大歸,即宜聽之,何為強留?”問之,渠蓋夫婦也。嚮曰:“何無倫常如此?”嚮厭室徒壁立,手書匾聯以潤之。張偶見之,曰:“此中華絶技,僕之傢藏殆不及此。”回首見書,曰:“此中華書籍乎?”曰:“然。”張曰:“書中所言何事?”嚮曰:“大概五倫五常,孝弟忠信耳。”張問何為五倫,嚮大略言之。張曰:“此誠僕聞所未聞。有此名士,不可不稟於上人。”遂去。多時,同一中年人來,像貌超群,服飾埒於張。嚮略與為禮。張曰:“適纔所言之五倫,祈詳言之。”嚮遂細細講究,兼將五倫中之十義,十義中之體用,體用中之功效,功效中之次序,凡其中之可以言傳者,一一切言之。其人聞之大喜,曰:“此治國平天下之道,當急為講堂,聚島人而訓誨之。吾島雖在化外,亦無難漸臻上理矣。”嚮曰:“惟秉國成,始自為政,君亦徒有其願已耳!”張曰:“此即島中之王公。”嚮居然起敬,與為長揖。島君曰:“此何禮也?”嚮曰:“中華平等相見如此。”因與講朝覲會典之禮。島君曰:“華夏之君若是之尊耶?”遂以嚮為上賓。講堂竣,聚島人於中,令嚮講書以訓之。嚮先為講倫常,聽者有足蹈手舞者矣,有俯首涕泣者矣,皆因乍聆倫理,鼓動天良也。嚮擇其少慧者,教之書讀,十年後為之開科取士,俗同風一,亦有諸夏氣象矣。
嚮於公務之暇,每於島中遨遊。至一山,雖不甚高大,而峪中瀕澗處多人參,遂遣人采取,按法製之。妻問製此何用,嚮曰:“此天朝寶物也。”復於海邊得鼉蓋一枚,心知其異,悉寶藏之,以為有此二物,至中國可致巨富。
島西八百裏有秀雲島,其人丁等於瓊華,而秉性強悍。忽使人來,責令瓊華每年出銀米若幹以為常貢,如不應允,即興問罪之師。島君大懼,遂委其事於嚮。嚮對使人曰:“銀米若幹,猝難立辦,請限五月。”使人乃去。嚮乃令島人製火炮、弓箭、器械,每日操演之。及期,西島復使人督催。嚮怒,割來使兩耳,釋令歸,島人大恐。嚮曰:“不與抗衡,而聽其誅求,則島中所出,悉輸於彼,吾人不將餓殍乎?與其死於餓殍,孰若死於徵戰!且一日之勝,數世賴之。”島人鹹悟,遂尊嚮為軍師,曰:“願聽調度,死而無憾!”嚮曰:“島西有長蛇𠔌一條,為敵入島必由之路,可於彼處用計擒之。”分島人為三隊,各與一令。第五日,西島人果乘船至,勇如虎貔,勢不可敵。登岸後,瓊之第一隊先到,略與接戰,詐敗走。敵以為怯,盡力追入長蛇𠔌。既入,不見島人;方欲出𠔌,滾木擂石已斷去路。既而箭如雨下,炮如雷鳴,敵大懼欲退,而𠔌口已為瓊二隊人杜塞,西島人悉睏𠔌內。越三日,其頭目請瓊主將,將有言。嚮至,問之。曰:“若肯解圍,願勸吾主臣服,不復侵犯。”嚮許之,約各留軍裝器械,魚貫而出。敵如約,徒手乘船而去。嚮曰:“賊衆雖去,賊首必親至,宜再以計破之。”遂暗中傳令,惟日與島君飲宴以俟之。未幾,西島主果盡率其衆而來。既至,見邊陲無備,督衆遂進。既入𠔌,島人夾𠔌而出其後,銃炮弓箭以攻之。西島人急奔出𠔌。既上島,島人整列於三裏之外,西島主令其衆曰:“退既無路,當進攻!”衆遂蜂擁而進,塵土陡起,半陷入坑坎中。島人復以箭炮從縱從之,坑坎為滿,遂各用敵人腰帶縛之。擁西島主至軍帳,嚮親解其縛,待以賓禮,謂之曰:“與君鄰島,宜相親睦,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西島主俯首不語。嚮復曰:“吾主欲送君還島,世世結好,不知肯辱收吾主否?”西島主曰:“若蒙大惠,願時聽調遣,歲輸常貢。”嚮曰:“貢不必常,以物將敬可也。”遂盡釋所獲敵人,令先歸船,以俟其主。設盛宴以款西島主,筵未終,興辭。嚮親送至海邊,立視其開船而去。周圍島峪聞此事者,悉輸貢通好,尊其禮教。
嚮居島三十年,二子皆長矣。時念老母,島無船衹,不得歸省。一日,謂妻張氏曰:“設有機會,卿能從僕歸否?”張氏曰:“妾實不能。昔島中夫婦,夫不傢,婦必改嫁。茲聆雅訓,頗知節義,之死矢靡他,亦足以報情深。但妾無子,終身無依;君無子,無後為大。君攜次子去,長子留此,代君操理島務。老母百年,萬望君還歸。”嚮許之,遂將軍師之事陸續屬長子。一日,島人報曰:“現有估船二衹,被風飄泊島下。”嚮大喜,遂帶僕從三十餘人至島下。舟子見之,大懼,倉皇無措。嚮乃止從人於百步外,孤身上船,問其來歷,言載客貨赴廣東。嚮亦自道回中華之意。舟人曰:“聞前有秀雲島,其人獷惡,恐為所害。”嚮曰:“有僕在,可保無虞。”且以人參二斤為謝。舟人喜曰:“風少息,明晨即可開船,請速治裝。”翌日,嚮與次子攜所蓄財物上船,張與長子送至海邊。嚮於船上建立大旗,上書“瓊華島軍師”五字,與妻子揮淚而別。前至秀雲島,島人見其大旗,各有畏心,遂讓過。
嚮至傢,幸喜老母康健,以島君所饋金帛為母壽,人參、鼉蓋等物,漸鬻於市,遂成巨富。次子論婚紳族,悉以傢務付之。越歲,嚮母卒,窀穸事畢,每欲貨船回島,舟人悉不知其處,無敢去者。忽一人持書至,啓視之,乃長子所寄。言奉母命備船奉迓,兼言父去後秀雲復事侵擾,危在旦夕,望父速歸,以救島人云雲。遂謂次子曰:“吾去探汝母兄,三年即歸。”遂去不復返。
虛白道人曰:泛海遇風,獨生於島,固嚮之幸也。而其實不惟此,蓋島地若幹大,島人若幹衆,嚮一至,風俗頓移,悉知倫常,天實為之也。夫知其事原於天,則知其跡似嚮一人之幸,其實為瓊華島二十萬衆之幸矣。當嚮未入島之時,淡水盡沒,以海水造飯,以致哮喘難支,是泛海無河水,直等於無糧食也。因有感於海鹹河淡之說,附論於此:
夫海何以鹹?河何以淡?今人未之言也,古人亦未之道也,閑嘗殫私見淺識以論之。河之水出於泉,泉之水緣於雨。何言之?時雨之降,半沉於地;沉地之水,半出於泉。是以高上之原水少,下隰之地泉多,以知隰地之泉,鹹高原雨水滋註所由緻也。即若名泉大源,晝夜混混,似非細微之滋註所能緻,然亦不過其來脈遠,滋處衆,究非地中固有之水出而為泉也。不然何以旱則泉涸,澇則泉旺乎?雨淡則河淡,此其故非顯然易見,不待深維而知之者乎?若夫海,則大異是矣。為天池,為巨壑,百川赴之而無盈時,尾閭泄之而無虛日。禹時十年九澇而水不加益,湯時八年七旱而涯不見損。任江漢之朝宗,驚洪濤之無際。而欲創言以論,不啻以蠡測之矣。而味鹹之說,覺有微理之可尋也。蓋海者,萬水之所歸也。所歸皆淡,而海水獨鹹,將毋以海至深大與?海即深大,而萬水之赴,千古不息,何以水不加多,鹹不少減也?試匯古說參形勢以明之。嘗聞地為水懸,海水者,或即懸地之水流露者也。又聞天地如雞卵,地乃卵中之黃,海水者,或即卵中之清乎?且南極至北極八十萬裏,而南海至北海僅四十九萬裏。四十九萬裏以外非盡海乎?東極至西極九十一萬裏,而東海至西海僅三十五萬裏,三十五萬裏之外不盡水乎?蓋以鹹屬黑,黑屬子。子水者,天一所生之水也。既為天一所生之水,即為天地固有之水。則是地之所及,水實負之;地之所不及,必盡屬水也。地中水負,地外水連,是以天不礙其左旋,日不妨其右運也。且聞之莊子云:“中國之在海內,似稊米之在大倉。”觀是則中國之水可知矣,海之為水亦可知矣。海也者,猶以灌註而見其加多乎?猶以雜投而易其本性乎?此海水之鹹所由見端者也。然海之不測,猶之天地,乃以有限之知識,創言立論,實屬鹵莽。而愚有所見,以特心思,即政君子耳!
所言悉淺顯之理,而不測之精微,合盤托出,洵千古未有之奇談也。
陶靖節所著《桃源記》,人皆以為寓言,觀此而信地之類如桃源者,不一而足。朱子惓惓助藉徹徹之義,惜未見此樂土以慰之。其文與事,尤妙在不蹈襲《桃源記》之一字。
《論語·子欲居九夷》章,吾讀此篇砉然以解。政術兵鈐,足徵抱負;終軍請纓,未見實事。擬以此補之。馬竹吾
於難測之中細探精義,以補前人之未發,洵理如牛毛繭絲,文如日光玉潔。
海鹹之說,鑿鑿言之,確有至理。文亦有抽繭剝蕉之妙。 葉蕓士,道號滄粟
讀此篇見先生經世之學,懷才不售,惜哉!上元李瑜謹註
窮島之民,易於教化,嚮生之事,蓋得於意外。於居夷浮海,聖人復慨之,況我輩乎? 漁樵散人
杜仲
儒醫杜仲,晉人。其父、祖鹹以醫為業,至仲益精其術。貧不索贄,富不苛求,實以濟世為志。
一日,有美少年執重贄奉請,自言傢君患病,月餘不瘥,特請醫治。問其姓氏,答言姓瀋名實。問其裏居,答言不遠。門外有小車一乘,祈即同乘往,仲從之。路甚生疏,逾兩時始至,見一人立候於門。下車,實曰:“此弟表兄江某。”仲揖之,並入客捨。茶畢,便請診視。既入,見一及笄女郎立病榻前,微睨之,娟麗絶倫。見仲入,緩緩而去。診視畢,出。江曰:“傢母舅病勢如何?”仲曰:“尚可調理,但脾土太弱,須遲時日,非兩越月不能全愈。”仲立方後告辭。實固留之,仲乃止。實曰:“明晨奉迓,祈早辱臨。”仲諾之。飲酒間,江忽撫衷叫苦。問之,曰:“吾有胃氣疼之病根,恆數日一犯,犯則心如刀攪,痛不可堪,願先生施救。”仲曰:“此易治。”以針刺之,應手而愈。復立一方,曰:“連服三劑,可終身無此患。”江不勝感激。
仲每視病,輒見女郎,後直出入不避。仲藉久候脈息以偷視之。瀋傢每奉飲饌,江恆陪坐。一日,見仲俯首蹙額,遂問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仲曰:“然。傢務纍心,不能忘懷。”江曰:“有何愁苦,如是耿耿?”仲曰:“同酌有日,不妨直言。弟幼婚鄰莊邵氏,定期過門,暴病身亡,是以不能漠然。”江曰:“如君才貌,無難再覓良匹。”仲曰:“苦無佳者。”江曰:“君平生未見麗人耶?”曰:“見之。勢分不同,見猶未見。”江曰:“君試言所見麗人裏居。”仲曰:“遠在千裏,近則咫尺耳。”江會其意而笑曰:“君註意傢母舅前之表妹乎?”仲不答。江曰:“捨表妹小字芳卿,年十七,德容兼備。君註意之,可謂賞鑒不誤。但傢母舅擇配殊苛,媒必不諧,今可設計以謀之。”仲曰:“計將安出?”江曰:“此時正當用君之際,明晨往迓,君托故不來,弟藉之進說,或可允從。”仲大喜。次日仲果不至,瀋懼以語江。江曰:“杜先生昨見表妹,煩甥作媒,甥未暇與舅言。今之不來,殆為此乎?”瀋不語。江復曰:“仲儀表不俗,門閥極清,未始不可與結秦晉。”良久,瀋始應之。江曰:“若然,甥需自往,一為報喜,兼請渠前來診視。”瀋曰:“可。”復曰:“僕大病在身,不便成禮,病愈送女於歸,無煩親迎也。”江諾之。次日,江詣仲,以允親告,遂與仲同乘而回。仲視病時不見芳卿,心甚悵悵,猶不如未結親得睹彼美而忘朝饑也。
仲理瀋疾至四十餘日,瀋已杖而能行。一日,仲來甚晚,診視後,時已燃燈,宿於瀋室。甫二鼓,仲將就寢,而芳卿忽至曰:“妾父忽生異心,將害君,可速歸!”仲大懼,曰:“深夜無燭,不諳路途,何以得歸?”芳急以紙扇一柄授仲,曰:“搖之而歸,不致迷途;且執此而行,其速異常。”仲展視之,惟繪一圓月。受扇後猶把握女腕,不忍即去。芳曰:“利刃臨項,尚戀戀如此,可謂色膽如天!少遲欲去不得,尤慘於生離。”仲曰:“從此無見面期乎?”芳曰:“妾非君不嫁,請待之!”言已,促仲歸,仲遂釋芳行。果所行之路如同白日,旁觀則黑不見物,且覺行如鳥飛,移時至傢。回憶芳情,五內銘感。及瀋遣人害仲,而仲去已多時。瀋問傢人曰:“誰遣仲行?”芳卿曰:“女實遣之。”瀋怒。芳曰:“請父勿怒。父既以女字仲,仲即女夫,豈有坐視夫死而不救者乎?”瀋曰:“吾以汝字之,未嘗以汝嫁之,何得以仲為夫?”芳曰:“父以女字仲,而女外視之,此為故違父命,是不孝也;既有夫婦之名,即有夫婦之義,明知其義而不為,是不義也。女雖女流,不為不孝不義之舉。”瀋曰:“汝意如何?”曰:“嫁之。”瀋曰:“决不由汝!”芳曰:“女亦决從父之治命,不從父之昏命!”瀋大怒,囑傢人勿令芳出門,蓋恐其逃歸杜仲也。仲母欲為仲議婚他族,仲不欲。俟至年餘,無耗,仲亦疑之。時值清明,仲祭掃歸,見二犬嚙一犬,心甚憐之,遂拾石將二犬逐去。視之,非犬,乃小狐也。見其遍體塵土,將棄之而行。狐大號,若有求救之意。二犬見仲去,將復嚙之。仲不得已,用布袱包裹,懷抱而歸,置寢室地下,轉瞬化為麗人。視之,乃芳卿也。大喜,扶臥榻上,進以米粥。及晚,代解其衣,擁之而臥。半夜,女始能言,曰:“非君救濟,命喪犬腹。”仲曰:“卿欲何往?遭此大厄。”女曰:“妾特來事君。妾父執迷,不從妾志。妾欲自盡以報君,妾母憐之,遣實兄送妾,緻遭此難。”仲曰:“卿真節義女也!”言已,欲與歡好。女曰:“妾心忐忑,遍體如癱,愛妾者忍為此耶?”仲乃罷。晨興朝母,操作傢務如村婦。
兩月餘,瀋實忽至。仲問其來意,曰:“傢君舊病復翻,敬懇醫治。”仲曰:“絶婚謀害,視若讎仇,斷不能去!”實曰:“若然,老父之命必休。”仲曰:“夫也不良,今死已後。”實曰:“祈念小妹,一為枉駕。”仲曰:“是也。芳卿情意,時挂心頭;渠若親臨,僕即遄臻。”實泣曰:“兩月前送妹於歸,途遇獵犬驅逐,迄今無耗,想已死於九泉之下。”仲曰:“夫如是,雖秦儀復生,不能說餘往也矣!”拂袖而入。實含淚而去。仲以告芳卿,芳卿曰:“君醫之否?”仲曰:“有卿在,僕安忍坐視?卿果卒,僕欲立視其死,以解宿怨,尚能為作犬馬耶?”女曰:“忍哉夫子!”仲曰:“僕欲往視,路徑不熟,奈何?”女曰:“妾與君同往。”遂就地畫符兩道,與仲各由其一而行。覺行之甚緩,而耳旁時聞風聲,傾刻已至。女先入。舉傢方涕泣,衆見女,俱反悲為喜,少長集詢。女曰:“此非長言時也,貴客來矣,可速接迎之。”實聞,趨出,果見仲立門外,約與共入。甫坐,仲曰:“適在寒捨之言,蓋戲言也,望勿介意!”實曰:“既肯光降,何幸如之!傢君之疾,仍望盡心診治。”女見瀋,瀋曰:“吾固疑汝未死。”遂問脫死之詳,女歷言之。仲入行翁婿禮,即赴病榻細診六脈,曰:“此緣病根未除,遂致復發。前此再服十餘劑,可無今日矣!”瀋聞之,慚愧交集。仲居瀋傢,日為調理,一月後強健如初。嗣女生二子皆貴,與仲偕老,無他異。
虛白道人曰:不能博施於天下,或可實濟於一方,此醫生常談也。曠觀斯世,誰是有實濟之心者?不見二百錢,輒托故力辭,志在濟人者,果如是乎?而仲獨貧不索贄,富不苛求,其得狐婦、生貴子,知亦造物報應之所致也。
杜仲能醫狐疾,如得其方,可補“牛經”、“馬經”、“駝經”之缺。 馬竹吾
醫狐之方,餘亦知之。或問何方?曰:狐最多疑,醫之以果。 上元李瑜謹註
筆緻體格可繼《聊齋》長亭傳之後。 漁樵散人
隗 士 傑
華陰隗俊,字士傑。與友會飲,大醉,踉蹌歸。路經華下,路旁有孤鬆甚巨,忽酒涌,僕臥鬆下不能起,移時睡去。夜央始醒,見身臥渠渠夏屋翠帳中,一笄女端坐對面床,目垂如睡。視之,其美如玉,思欲起誘之,身一動而所見悉杳,身臥孤鬆下。大驚,急起而歸。每憶女郎,寢食俱廢,特詣之,撫鬆盤桓,毫無動靜。因思前酒後遇女,黃昏後偽醉,故經其處,仰臥如前。星全時,身仍臥廣廈。笄女謂隗曰:“請速起,勿謂偽醉可以欺人。”隗喜,急起,欲牽女。女拒之曰:“請少耐。”隗就坐,女酌酒奉之,曰:“君正人,而福命太薄,故自薦以贊君。請暫自酌,妾去即來。”少時,執一册入,開册示隗。隗視之,上列己名,註云:“二十三歲以疾卒。”隗大驚。女曰:“勿驚。君於‘二’字上添寫一‘百’字,君可享壽百二十三歲矣!”隗添寫訖,女執册如授人,册即不見。女謂隗曰:“君於五福,先得曰壽之一,可慶可賀!”隗問女履歷,女曰:“妾范氏,其他不必問。”止燈同寢。範謂隗曰:“嗣後君務夙歸夜來。”一日,隗日暮即赴。至,惟寒濤在空,他無所見,疑之。移時,身立巨院中。範出廳奉迓曰:“君來何早也?日方暮,陽氣猶盛,妾不知奉事,嗣請勿爾!”隗應諾。
先是,隗鄰村郝某之女極美,隗見而愛之,因煩媒灼題親,已有成說,尚未文定。土豪萬某聞之,欲聘為子婦,使人強郝允親,擇日過門。一日,隗造範所。剛至,範曰:“萬某之子某,帶酒此時歸,路出某處,遇仇人怒毆。君俟其毆已去後,某若未死,杖殺之,妾能使郝某之女仍歸君。”隗不欲。範授杖恿慫之,隗始去。時月微明,果見二人廝打。未幾,一人僕。隗心知僕者當是萬某,憐之,遂大言曰:“禦人賊,勿得傷人!”持杖直赴,勝者自去。及隗至,僕者亦起,視之果萬某。隗送萬至萬傢而回。範曰:“君不惟不殺萬,而反救之,何也?”隗曰:“見死不救非仁人。且殺其人而娶其妻,僕即為鰥終身,不為!”範喜曰:“君誠不愧為正人,雲為若是,終得麗偶。”
一日,隗憂形於色。範問之,隗曰: “日用不繼,是以隱憂。”範亦蹙額曰:“如之何?”多時始曰:“有一事可以致富,但於妾有害,嗣妾當阨時,祈君憐而拯之。”隗曰:“害由僕至,理合救拯。即不然,亦不宜坐視卿溺而不援之以手。”範曰:“山陰有一穴,如大狗竇。內一女狐仙,善睡,恆數月方醒。君擇甲子日,蛇行而入,二十步外即寬大,亦明亮。石壁挂一銅鏡,大如碗口,君懷之而出,鏡中有美人,即狐仙之真容。地內有金銀寶物,以鏡照之,雖在黃泉,無不見;掘取之,可致巨富。”隗入穴取鏡出。鏡之妙用,悉如範言。範助隗掘取,數月之間,傢藏無算矣。範勸隗止,隗從之。一日,範恐懼曰:“狐婢將至,見妾,懟之必深。渠若用武,妾難抵敵。祈君視妾有敗勢,即蓄氣嚮寶鏡後面竭力吹之,渠必僕。蓋以鏡中有渠形像也。”隗急曰:“卿不可乘其僕而傷之。”範應諾。且曰:“君與狐有宿分。君日置寶鏡於懷,夜擁於衾,渠見君,必樂同枕衾。”言訖不見。第三日晚,隗酌酒自飲,狐女忽至,怒問曰:“誰令君竊取寶鏡?”隗拽女坐,酌酒勸之飲。女連飲數杯。隗曰:“請勿怒,今夕非緻怒時也。”女笑曰:“怒必擇日耶?”曰:“非也。卿與僕對飲,不啻合卺,豈有合卺之夕而致怒者乎?”女不語。飲際,隗眈眈視女。女曰:“陋姿在鏡中,君把玩數月,尚未看足耶?”隗曰:“仙姿在鏡,如鏡中之花,欲弄而不得,今得親身攀折矣!”爰拽女同寢,女亦不拒。次日,仍問取鏡之由。隗歷言之,曰:“僕不知其為何仙。”女曰:“渠鬼仙也。其原屍在鬆下,故常依鬆。君執杖去從樹北皮連擊二十五擊,渠晚上必來,妾將手刃之!”隗甚為範危。隗如數擊鬆歸,及晚,方與狐對語,範忽至。狐女見之大怒,曰:“良人所取之鏡,華之寶藏,山神令吾職守,不容假人。蓋所假非人,彼賴以暴富,不啻助人為惡。今吾難免,必泄忿於汝始甘心。”言已,執杖嚮毆,範懼而出。狐女逐之,鬥於庭前。隗恐夜黑二人有傷,令傢人多燒燭以照之。移時,範不能支。隗如其數,大氣吹鏡後面,狐女果僕。範立俟不前,狐女起而復鬥。隗視範將敗,復吹,狐女復僕。連僕數次,氣力已盡,隗勸入室。範亦從之入,曰:“事已至此,輓回無由,願勸郎君散財濟貧以贖姊罪。”狐女曰:“止有此一術以處之。”隗復應承之。狐女反恚為喜。隗設筵同酌以釋夙嫌,狐女曰:“妾不能久奉箕帚。”範亦言月後即辭去。隗憂曰:“僕有二妻,不日即為鰥夫,不惟僕情難堪,卿等亦用心太忍矣!”狐女曰:“如君福命,自有麗偶。”隗曰:“麗偶何在?有此傢業,不難續娶,然所娶未必德容兼全;倘有不佳,憾遺終身。”狐女曰:“擇之。”隗曰:“笄女不出閨門,何由而擇?”狐女曰:“有寶鏡可恃。”蓋有美人,以鏡照之,則美人之形容留鏡中,若另照一人,而前人始杳。遂起身謂範曰:“敢煩仙姊代勞,明日務照一美人來,吾三人同觀之。”範應諾,狐女始以鏡授之。隗心疑曰:“鏡在吾懷,渠何由取去?”摸之,已無有矣。次日,範復命。狐女視鏡中人不佳,曰:“吾見猶厭,況良人乎?”隗視之,果搖首不語。凡照數人,隗俱不以為可。後照一美人來,狐女見之,曰:“得之矣!良人見之,必魂飛魄散,不能自由矣!”隗見曰:“得此,可不祈憐於卿二人矣。此誰氏之女?”範曰:“紳士仲氏,同郡郡內居,違此一百六十餘裏。”隗急煩媒說合。將過門,範與狐女俱辭去。
隗屆六旬,得疾,醫藥罔效。自知降年方永,何緻不起,必有別故,遂謂妻仲氏曰:“卿為僕召嫡妻范氏去!”仲曰:“何處召之?”隗以擊某處之鬆與擊之之數語之。仲急命駕而往,路思曰:“擊鬆而範自至,範必畏擊。”因倍其數而擊之。歸,實告隗,隗曰:“二十五數,數半大衍,渠已不勝震驚。今以大衍之數擊之,渠必仇卿。”仲曰:“妾不懼!”未幾,範至,怒問隗曰:“君遣誰氏擊鬆來?”隗未及答,仲應之曰:“吾!”範大怒。仲拽之坐曰:“吾語汝:婦之於夫,生則為終身之仰望,死則遺半生之憾恨。為之服,等於翁姑父母;一為寡,甚於鰥夫孤獨。汝既列鬼仙,必知郎君之疾。既知之而度外置之,無志無良,不節不義,即鳴鼓而攻,還為過?尚以不韙責人耶?”範聞之,起身端肅曰:“吾之罪也!”謂隗曰:“君疾不能幸免,惟輕財好施始可愈。”隗曰:“僕捐資濟物已三十餘年。”範曰:“既往不說,非竭力捐白金三、四萬不可也。”隗曰:“即欲捐之,亦須病愈。”範曰:“君存此心,可立愈。”隗曰:“定如卿言。”病果旬日愈。華陰地丁銀三萬六千餘兩,時歲饑,民苦徵徭。隗見邑尹,言願代完合邑徵賦,外奉尹銀若幹。尹喜,從之。交納畢,範喜曰:“是舉也,不惟君子孫福澤不可量,狐姊亦賴之免前愆矣!”未幾,狐女果至,謝範曰:“妹之得免天譴,固以良人揮金如土,然皆吾姊恿慫之力也。”隗曰:“僕有一事,刻刻在念,不知卿等亦能為力否?”狐女曰:“何事?”隗曰:“大不孝之事也。”狐女曰:“易為之。”歷相群婢,有一婢極媸,狐女曰:“此婢宜男,納之必得令嗣。”隗醜之。狐女曰:“納之,亦可少折消受嬌妻美妾之福也。”謂範曰:“可以行矣!”言訖俱杳,不復至。隗年將古稀,仍無子,不得已納醜女,果得子。其子孫不改其道,世享厥福。現今後人尤重讀書人,凡貧儒與失館遊學者,偶至其傢,以客禮待之,供給衣食,禮貌不衰。
虛白道人曰:世之得外財而不能久享者,未必其福命薄,或以視財如命之所致也。蓋非分之財,宜公之於人,不宜私之於己。如私之,則犯造物之所忌,豈能久享哉?若隗某之所為,可為得處富之道矣!其後人最重讀書人,尤為可嘉。
虛白道人之言,允哉!世之登月無仕、積多金者,非不赫奕一時也。乃或及子孫而馨焉,或僅及其身而罄焉,無他,不正故也。隗生之福,以正得之。彼華陰令之納賂,其不能久享也,必矣! 上元李瑜謹註
何其酣暢淋漓耶!其事優於蓮香傳,文亦如驂之靳。漁樵散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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