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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史 》 民國趣史 》
○官場瑣細
李定夷 Li Dingyi
◎無獨有偶之假官
近來世風日下,偵探敲詐之不已,於是有偽偵探;官吏受賄之不已,於是有假官吏。最近江西天福棧之藉官招搖案,又其術之彌工者,卜潮潤。浙江人,曾充錢幕,僑寓饒州,其子名萱庭,年方弱冠,衣服麗都,大似闊少,寓居西大街天福棧,自稱其舅父俞省三,現充考試知事閱捲委員,凡分發來省之新知事,彼多認識。適有住居德勝門外之熊某,南昌人,曾在鄱陽縣署充過傳達吏,認識潮潤父子,現因賦閑傢居,生計甚窘,因屢聞萱庭吹牛,遂托其為介紹。萱庭答以此事不難,有新知事徐某將署鄱陽縣,不日即可發表,惟旅費告罄,如能先藉百金,到任時必位置優差。熊聞之,怦怦欲動,惟仍未敢堅信,答以籌款不甚難,須請先見徐知事一面。萱庭似有難色,後請出上饒人黃菊圃為保。黃因事寓帶子巷匯源客棧,熊常與之往來,故信而不疑。初次付萱庭洋二十五元,二次付票錢四十千,三次二十四千,共計付過百二十千。熊以款已交足,滿望即日到差,詎事與願違。巡按使牌示懸出,則任鄱陽者為陳宗楷,而非徐姓。熊大詫異,始知被騙,急嚮黃菊圃索還原款。黃謂我雖為保,然亦不知此中有異,且錢係你親手交付卜氏父子,我安能負責?嗣熊昌言要稟官,卜氏父子始允交還。熊因既受卜騙,不肯稍緩,遂由黃請出匯源棧主人作保,限日交清,事已了矣。詎次日,忽有多數巡警至匯源客棧傳黃,索閱傳票,知此案發覺,有黃本傢黃發來、黃友生兩人代黃緩頰巡警告,以須將卜父子交出對質。二黃即往外尋找,行至西大街適遇卜潮潤,詐以黃菊圃有事相商,請速同去,卜知有異,形色倉惶,乃曰:“我現就新任鄱陽知事陳宗楷之聘,即須動身,不暇前往。”兩人無如之何,迨回棧而菊圃已拘赴警廳矣。於是二黃愈急,乃於次晨在廣外煤炭坡饒州李某船上將卜潤潮扭送第四區,解送警廳,訊供不諱,其子已先聞風遠揚。此案之發覺,有謂新知事徐某確有其人,與卜同寓天福棧,因聞卜在外招搖,函請警廳拿辦者;有謂係熊不甘受騙,稟請追究者,蓋當日熊索還錢後曾言爾等須遷棧房,似預知有人來捕者。惟就警廳之傳票觀之,其上又有熊之名姓,且同被拘押,似以前說為確耳。
雖然若此事者,僅施騙術耳,更有飾盜為官者,尤可詫也。數日前濟寧州某鎮忽有騶從疾趨過市,一時見者雖奇,然亦尋常之事,從者十八人,悉禦戎服,擁一罪犯,已受桎梏,似經凌踐,狀極睏憊,官轎即殿其後。其地駐兵立加盤詰並勸略行稅,駕以盡東道之誼。此輩婉詞卻之,謂須將要犯解赴萊州。語次匆匆,前行駐軍將校以該員行色匆促,深緻疑訝,遂遣人陰尾其後,一覘虛實,尋見罪犯中道遽釋,更衣執槍,宛然一兵,雜入隊中,進嚮濟寧州西北二十裏之王坊子市。邏者馳報濟寧官署,即時遣衆出城,潛往該地,及抵市門,盜探棄械脫走。官兵察知其姦,隨將偽官等之寓所包圍,蓋實係飾盜為官,方其抵市已捕得一富戶,勒贖二千元,富者僅能辦及四分之一,官兵即乘彼輩議價時,忽入掩捕,盜衆抵拒,立斃二盜並三盜探餘衆就縛,悉送濟寧,明正典刑矣。
◎戚揚遇瘋記
江西巡按使戚揚,當代理江西民政長時,每日規定見客兩班。其經驗及才學優長者,擇要筆記,以備擇用。某號早晨,見客八人,內有陸軍小學堂學生劉九榮,派在末座,當即分別延至內廳,按照排定次序坐定。戚省長即由第一座之高姓者發言,詢問出身履歷,以及辦事經驗,高方りり陳述,即有末座之劉九榮(萍鄉縣人)以手擊省長衣袖者再,省長方除眼鏡回顧,正欲斥其輕妄,不料劉即以拳嚮戚省長迎面擊來,戚省長大怒,立飭警備隊將劉拿下,遍搜衣袖,並無夾帶違禁物品,並傳新委彭澤縣知事劉洪瀾至署,詢問劉某是否嚮有神經玻該知事答以僅止同縣同姓,並不認識。戚省長當對衆宣言:劉某之對於長官荒謬若此,本應立處重刑,本代民政長,嚮以忠厚待人於心,實有未忍,遂命發交警察廳薄懲雲。事後戚代省長通函各機關雲:“行政公署為全省民政總匯之機關,簿書鱗集,本代民政長雞鳴而起,披載案牘,日昃弗遑,愧無穆之對客批答之才,竊慕中郎倒屣迎賓之雅,諸君子投刺晉謁,有懷欲陳,自非地方要公,苦難隨時接見,前曾啓告屬候序傳,本代民政長於每晨依次延請,博詢咨周,藉覘才識。乃今晨見客之際,有前陸軍小學堂學長劉九榮者,位次第八,本代民政長甫與首座接談,該員遽攙言駡坐,振袖奮拳,類灌夫之使酒,似淮安之攘臂。以其狂妄,本擬重懲,同坐者僉稱其夙有神經病,姑發警廳察訊,果心疾頓作。則情尚可原,若有意肆橫,當按律擬辦雲雲。”
前清江西實缺廣信知府關榕柞(翰林出身),於光復時卸篆晉省,賦閑多時,嗣因陳鎮守使廷訓在警視總監任內,委其充當秘書。為時不久,解職赴潯。現關君不知因為何事,晉贛謁見戚省長,當經戚氏延見同座者十人中,多新委知事,關坐第八。戚氏挨次問語。關亦侃侃而談,迨關談畢,戚氏乃與第九座者接談,關忽勃然曰:“吾尚有言。”戚氏以聲口異常,遂回顧叩以何事,關大聲曰:“此次汝等是怎樣來的?”戚氏唯唯。關又曰:“江西打仗時汝等在那裏,今日太平了就一個一個做省長、做知事,都來擺這臭架子,所有從前在省城維持地方的,反貶退閑居,豈不可恨?”戚氏曰:“足下想是打仗有功,可自嚮都督府陳說。”關作哼聲曰:“若要嚮都督府陳說,那待今日言已。”拂袖而出,戚氏照例送諸門首。
◎願作鴛鴦不羨官
財政部僉事劉文嘉,因妓女小翠喜與有婚約,曾屢次托人與鴇母議身價。鴇母一意作梗,並聞有某君者,亦與小翠喜有密切關係,從中大生阻力。劉見事已决裂,乃以叫局為名,叫至香爐營本宅,並柬約至友十餘人,大張筵席,以資賀喜。及鴇母知事不妙,聞風奔至,劉已堅囑僕人揮之門外。鴇母無法可施,哭駡大作,並聲言必須拚命,當由崗警勸令回去,依法控訴。鴇於次日即至檢察廳控劉霸占伊女,檢察廳即依法飭令司法巡警往傳。劉以現任財政部僉事,公事甚忙,無暇到堂對質,竟未前往。檢察廳以劉恃勢抵抗,乃用公函緻財政部總次長,言劉現被人控訴霸占婦女之案,劉自稱部中薦任僉事並係科長,是否實有其事。財政總長以為部員被人控告,已失體統,復關係於娼妓,尤屬不成事體,當已據情呈明總統,將劉免去本官,並奉總統批令,歸案訊辦。聞劉因此事已成騎虎,官職已奉令免去,殊無可戀,乃攜小翠喜出京。翠喜,河間人,李其姓,小名小申兒,又名蘭芳,唱戲於京津一帶,頗負盛名,擅長二簧須生,有時反唱旦花武生,無不妙肖。幼時由其母質於賈仲三學戲,原定期限八年,逾期已二稔。近日兩造在天津地方審判廳涉訟,回覆自由之身。其時翠喜雖脫離羈絆,而猶負有一種條件,衹準擇配不許唱戲。故翠喜在京輟演且三閱月,顧歌舞場中事既罷。一時無所歸,因與劉訂婚約。其母亦曾在劉宅居住數月,劉娶小翠喜為妾,本得其母同意,後不知故何,其母竟反悔也。
檢察廳查劉執有字據,非屬私誘行為,在刑法上不成罪,而小翠喜之母必欲將女領回,刑事上既經解决,又提起民事訴訟。
地方廳為此案,在民事第二庭開言詞辯論。李王氏以禿頭翳眼,而戴一絨編花帽,往來於廳廊之下,肆口謾駡,一種悍婦行動,豁然曝露。至其女蘭芳之言論風度,毫無瑕疵可議,述其意見,聲情俱烈,在旁聽者無不贊美有加。幾經審訊,判决劉文嘉、小翠喜俱無罪,李王氏當面謝過。有情人居然成眷屬矣。
◎劉文嘉第二
蒙藏院僉事馬為瓏,江蘇人,嚮在京八大鬍同逛遊,因與春豔院小班妓女陳桂卿相識,時常過往,一夕無間。陳桂卿聞馬為瓏當蒙藏院差,每月薪俸有數百洋之多,傢中亦係豪富,乃於去年春間隨馬為瓏過度。言妻則未立有婚書,言妾則未立有契約。伊母彭氏,住居天津,並不知情,每月得伊女月錢以濟傢用,仍以為係班內所分之帳頭也。而陳桂卿隨馬為瓏過度,淫蕩性成,仍與各小班花姊妹往來。馬為瓏為愛情所係,不加約束,且揮金如土,入不敷出,負債如山,而陳桂卿亦絶不顧也。馬母在籍聞知此事,星夜奔至京中,勒令其子將陳桂卿退出。馬為瓏不但不履行,並聽陳桂卿教唆,不認其母。其母因之大為憤懣,嚮地方檢察廳告訴。地方檢察廳當派司法巡警拿辦,不料馬為瓏棄官而挾陳桂卿潛逃。陳桂卿之母彭氏,知伊女與馬為瓏姘識,異常憤懣,欲赴京嚮檢察廳控馬為瓏誘拐。事與財政部僉事劉文嘉適成一正比例也。
◎吳營長之威風
四年二月初四夜,廣東石竜警衛軍八十六營兵士李葵、盧浩、黃有、蔡昌四人,偕同該處涌篤妓院詠仙樓妓女王杏嬌、何桂好挖開墻壁逃走。次日為石竜行營訪聞,飭令該營長吳貔泰查拿送辦。吳營長當將截回逃兵李葵、盧浩二名並妓女二口槍斃,旋具呈都督,略謂訪聞本營兵士李葵、盧浩、黃有、蔡昌等串同石竜涌篤詠仙樓妓女杏嬌、桂好私逃,除黃有、蔡昌在逃外,已將該犯兵李葵、盧浩二名及妓女杏嬌、桂好一並槍斃雲雲。都督批令雲查兵士犯案,該管官長固應予以懲辦,以肅軍律,惟遽加槍斃,辦理實屬乖方,至妓女杏嬌、桂好二名,應送交地方官吏懲治,方為正當辦法,乃忽一並槍斃,辦理尤為荒謬,合行令仰該管長遵照。此後辦事務宜謹慎審度,毋再顢頇,緻幹議處雲。
◎使君淚滴牡丹江
吉林牡丹江,以上遊大雨,一日間竟陡漲五六尺,纏綿數日,仍不退潮。經該管警察率領人民,以麻袋囊沙,禦之。那知愈禦愈漲。忽然漲越江壩,泛溢街市。一時通衢小巷,水流成河。據該處父老雲,為數十年來所不經見也。江水泛濫時,各界人等皆爭先搬運高阜,一時人心惶惶,莫知所歸。依蘭縣知事楊錫九擬修西南隅未畢,而水勢益急不可遏,乃親先奔往該處,率領人士掘土禦防,而水勢仍漲。不得已,藉神樹廟地點祭江,嚮水鞠躬,並許重修竜王廟,然水漲仍不已,又遣兵丁將三江竜江吉蘭等處輪船留下,不準他往,以備載民避災。楊知事不啻親演戲劇中《孫夫人祭江》一出也。
◎法曹不法
司法部技正馬某,係留美學生,近在天津與某道尹之女公子結婚。聞馬於結婚前,擇偶定有二條件:(一)晰白,(二)豐腴。此外均所不計。道尹女公子貌不揚,且適與馬所期者相反,馬知為媒妁所紿,結婚後,即不與新人同衾席,逼女歸去,否則將嚮法庭為離婚之起訴。女不得已,即歸某道尹署,氣憤交集,當即服毒自荊某道尹謂係馬逼斃,擬嚮地方廳控訴也。
◎何苦啕氣呢
當參政院未開議以前,有一絶大笑話,即為約法會議之廚頭與政治會議之廚頭衝突,至激怒李議長不作搬傢之想,遂牽掣約法會議不能迅速騰出參議院,而參政院乃無地開會。吾人初聞此事,即疑廚頭一小鰍,不能興若大風浪,即李議長亦未必即輕信一廚頭之言。黑幕中必尚含有其他離奇古怪之人物,為傀儡牽絲者果也,又發生一某秘書長事,某秘書長者,歷掌各種重要立法機關事務,此次本擬並參政院之秘書長,歸其一手包辦。乃忽來一前國務院之秘書長張國淦,張氏辭職,又來一歷充參議院衆議院秘書長之林長民。某秘書長大為憤懣,暗中作梗,於是前有廚子,後有秘書,政治會議既不肯讓團城與約法會議,約法會議即不肯讓參議院於參政院,雙方相持,煞是好看。參政院未開議而先演劇矣。
◎張大帥晉京紀
民國三年,張上將應大總統之召,入京覲見。有人途中與之相見,值彼儼然坐於馬車之中,垂辮之護兵,各挾毛瑟槍,攀附於兩旁足踏之上,高聲吆喝,風馳電掣而過,奔走喘汗之人力車夫,瑟縮道周。若有不敢仰視之勢。兵士之辮子,奇妙已極,較之去年在南京殺人不貶眼之行動,尤足惹人註意。中華民國之軍人,戴此虯結如蝟之裝飾品者,久已絶跡於首都。今復睹此清朝之紀念物,在見者直不啻瀏覽小說,別闢一蹊徑。聞人言張氏入宮叩謁清帝,拜跪間,發辮嚮兩旁披拂。清帝左右之人,語以辮子與時世不適,尤與民國之尊嚴相戾,似以去之為便。張氏大恚,遂起而為辮子之辯護。其詞曰:我之兵士,皆有辮子者也。兵之所以應有辮子於軍事上關係綦重。一切兵皆應有辮子,有辮子則可識為兵,而無姦宄可混入其間,姦宄苟欲混入,非自有辮子不可。若今日之亂黨姦徒,大概皆無辮子者也。聞其言者,無不大聲拍掌以歡迎之,遂無復有勸其作時髦裝束者矣。張現在是否自視為滿人之救主,不能斷言。然料彼參列革命紀念日之閱兵儀式時,暗中必為滿人發無數同情之誓詞也。
◎孫總長流血
近者梁士詒於華石橋本宅,延請諸要人筵宴,一時冠蓋盈門,極形熱鬧。外交部孫寶琦適因部中有要事,至七鐘後始到梁宅。其時天雨已久,梁士詒宴客地點,為其東偏院之花園,園內花木紛披,山石夾道,麯徑迂回,寬不及尺半。雨後青石如鏡,滑不留步。孫總長因晚到,匆促入園,一時不慎,滑跌於地。侍從者急趨相扶,乃孫總長之鼻尖,已為尖形之山石所傷,血流滿面。座客均驚起相視,遍施手法,血流不止,痛極而暈。當即以電話延西醫診視敷藥,梁士詒並以汽車送其回宅,並時用電話詢其安否,終宵為之不眠。座客亦因此不能盡歡而散。說者謂孫總長因外交棘手,精神步履,已遜常時。此次梁士詒之招飲,雅不欲有拂盛意,下車後不覺以匆遽之狀,代表其抱歉之忱,以致演成此流血之慘劇雲。
◎王湘綺與史館
湘潭王壬秋先生,耆年宿學,久為當道所佩仰。民國二年,奉大總統電召赴京擔任國史館館長。因病未能啓程。三年,又奉大總統電。其文曰:王壬秋先生鑒:前以史職奉屈高賢。企望來儀為日久矣。安蒲稽程,遂經寒暑。頃聞旌從頗快,遨遊所望,翩然準踐前約,敬當虛席以俟。勿令擁彗為勞,並盼速復。袁世凱巧叩。王君當即復電,其文曰:“北京大總統鈞鑒,承諭敬悉,即日首途,運叩皓。”先生奉電後,即日乘輪赴長沙,所帶行李,僅小箱一口,唯書籍古玩字畫等件共約二百數十箱。連日划船挑夫輾轉駁運,竭數日之力,尚未竣事。其長公子代懿、三公子代功,均隨侍,此外尚有男僕一人、女僕一人。抵省時,湯督即派員迎接,暫住府內,先生不允,乃改寓官書報局。日與湯跛公易豫程頌萬諸人作詩鐘為戲,往謁者不見,亦不復答。
次日,先生乘竹椅小轎至都督府,湯督出迎於門外。先生着開汽袍大袖對衿馬褂,方領馬蹄袖,緞靴荷包俱全,腦後垂小辮一條,長約一尺餘。先生本係禿頂,其發辮早已無復存在,此次所垂之辮,乃用紅繩拈成兩股,形式與繩無異。有人戲問其故,先生笑曰:“我之裝束,亦西裝也,難道他人可以着西裝,我獨不能着西裝乎?”其詼諧有如此者。
湯督設宴於府內,為先生餞別,嘉賓滿座,多至四十餘人。每桌酒席,費用約需銀一百五十餘兩,係仿西餐辦法。凡中外嘉珍,如白燕、熊掌、鹿筋、玉面狸鱘、鰉山之類,凡屬著名珍貴之品,靡不羅列。是日,觥籌交錯,賓主盡歡,軍樂迭奏,竟日不輟,可謂極一時之盛雲。
先生旋起程,同行者為約法會議議員舒禮鑒夏壽田。是日絶早,城外河幹一帶,軍樂之聲,不絶於耳。湯督暨各界送行者絡繹於道,湯督特派華盛輪船為之護送,行至嶽州,又奉大總統電令,派第三師長曹琨酌帶軍隊,親自護送到京,俾沿途一帶妥為照料,先生於是安抵京中。
居京數月。一日,參政院開大會,湘綺亦出席,人疑其以是日行閉會禮。故惠然肯來,有以之詢諸湘綺者,湘綺曰:“我今天到會,乃是為與諸君話別而來。”聞之者亦初不介意,旋與其媳之兄遇,告以須回湘。其媳之兄為誰?授勳四位之楊度也。楊即詢以幾時動身,王答以明日早車。楊曰:“屆時我到車站送行。”當時彼此固無他話也。
迨次日楊到車站,王忽曰:“我有一件事托你。”楊問何事。王曰:“國史館的印,擬請你替我收存,我已辦了咨文,送到你公館裏去。”楊愕然曰:“別的事還可,印信我怎麽能夠收存?”王曰:“某某要我將印交與他們,我不放心,故爾托你。”楊見王說不明白,而車又將開,無可奈何,衹得承認。及回至寓所,果然見有公文一角,私函一通,及國史館印信一顆,置在幾上。楊以此事豈能私相授受,躊躇久之,乃想到呈明大總統請示辦法。其最有趣者,王之咨文中,有咨請貴京堂右咨楊京堂之語,蓋楊在前清末年曾賞過候補四品京堂,而王但知其前清之官銜,而忘其民國之官銜也。
楊請示總統之呈文,除首尾加一二例語外,中間即照抄王之原咨,一字不易。呈上後,總統批令亦不好怎樣着筆,衹令楊代理國史館長。楊奉批後,以為此明是叫我代王看守印信而已,館中諸事,遂亦毫不過問。未幾有某事發生須用印,楊不肯負責,乃特添一副館長,而楊遂以代理國史館長一變而為國史館副館長矣。此關於湘綺棄印潛歸之趣談也。然而湘綺在國史館之趣談,猶不止此。
王所下之館飭,與各官署不同。無論有幾件事,皆接連寫去,並不分開,其對於館員之館飭,動曰:“某事請曾老前輩辦理,某事請宋老前輩辦理。”蓋前清翰林院舊製,科分在後者,對於在前者均稱老前輩。而湘綺之得欽賜翰林科分最晚,故國史館員幾無一非王之前輩。館飭如此稱呼可謂恭敬至極,亦荒謬之極,時人鹹傳為笑柄。
王之文學,雖世不多覯,然公牘體例,則所未諳。然又喜親動筆墨,前因財政部庫款支絀,國史館經費,未能按期照發,曾由該館嚮財政部催發一二次,財政部仍未照給。湘綺文興勃發,乃親擬一咨文,前述欠發經費若幹,及疊次催領情形,固不足為奇。惟中有“有類索逋,殊傷雅道”二語,人多傳誦。在湘綺是否以近日公文書中多用駢體,因特揣摩風氣,冀合時流,則非餘之所敢知也。
先生之南下,外間傳聞謂因北方乾燥,回鄉避暑。據史館中人云,王先生此行,實有不得已之苦衷,因館中某君與王先生之女侍周媽少有衝突,王先生左右為難,故攜周南下,以為解鈴之計。蓋史館內外之綱紀,皆王先生從竜舊臣,視秘書協纂諸君,直若無物。而某君每欲以太史公之資格,驅策王先生,奔走疏附之人,積不相能。一日,因微故,館役與某君破口對駡。某君盛怒之下,爰呼巡士縶之而去。詎該役為周之親眷,當事亟時,老婆徑奔至先生前,氣恨恨指王曰:“汝尚為國史館長乎?何物巡士,竟敢縶汝之僕,汝之顔面何存?”先生矍然而起,以名刺索某僕回,以謝周媽。館中人聞之大嘩,群欲興晉陽之甲。先生內服閫威,外慚清議,於是中塗南下。
先生素負海內名宿之目,以學問論,淹貫經術,以能力論,文章資格,殆與曾左相頡頏。此次奉令來京,其事業之成就者,衹民國之國史館總裁而已。卒之放縱磊落,仍不脫名士風流,書生臭味,飄然返去。輿論界議論紛紜,茲匯錄之如下:《日知報》雲:“王湘綺自膺特聘纂修國史到京,開館以後,老趣頽唐,全持玩世主義,對於史事,擱置腦後。正如為混沌畫眉,不知何時始有端緒。”各報所傳王氏對於國史,主張采用通史體裁,及楊子條陳各節,均屬風影之談,並無其事。館中一切庶務,湘綺懵不顧問,悉操於周媽之手。視史館之公共機關,無異其傢政。館中僕禦人等,多係周媽所推薦,恃有奧援,遇事懶散。館員某見此情形,大為憤恚,因驅逐某劣僕事,與周媽衝突。湘綺老人內迫閫威,外慚清議,一時調停無術,遂托避暑為名踉蹌出京。名士風流,不能辦事,於此可見一斑。《黃鐘報》雲:“壬秋先生天真爛熳,不衫不履,脫然形骸,不受職事上之拘策,自是一種特性。去年議及史館,曾有將國史館移入湖南之說。近日到館,又復雪中白鶴。去留自如,瀟灑出塵,不當以尋常規模拘之。”尤令人捧腹者,前日抵鄂,攜帶其晚年多情之周媽,泛舟武昌,謁段都督。至督轅,則以王運刺夾周媽刺授閽者,閽者以達,段曰:“餘聞王先生之名久矣,彼周媽何人斯?”閽者曰:“客與一村嫗來。”段曰其周媽矣。延客東序,執役惟謹,閽者唯唯。老人則挾周媽姍姍來遲,既相見,乃為周媽介紹於段曰:“此吾之侍者,周其姓,彼欲望見都督顔色也。”段唯唯,不知所云,既命之坐,王語周媽曰:“都督待汝不薄,汝其勿違都督雅意。”是日,盡歡而罷。《國華報》雲:“當王先生未來京之先,大總統親賢禮士,延聘之典,異常隆重,及先生來京,第一件事則與財政部較量薪俸之發給期限,第二件事製造概算書嚮財政部領款(每年十二萬有餘),第三件事則呈請任命總纂協修,第四件事則頒布館令派辦事員。政府公報所載國史館令由第二號至第十四號,皆關於派人支薪之事,第五件事則王先生返鄉矣。至於一部“廿一史”,從何處說起,至今未嘗議及,衹見派人用錢而已。曾聞某政界人曰,前日晤湘綺老人,詢以國史館近狀,王先生曰:“無事可辦,吃飯而已。”吃飯而已!嗚呼!今日之政界,皆吃飯問題耳。特無人敢說出,王先生可謂一語破的矣。
◎張彪重入鄂州城
前清湖北提督兼第八鎮統製張彪,自共和後,即避居天津。其在武漢所置財産,約值百餘萬,均為民國沒收。其後黎黃陂為張巳呈懇大總統,批準發還。因特南下清理,以便按册收回。抵漢住於金臺旅館,渡江入城。鄂軍界之舊屬,至江幹歡迎者甚夥。張着常服緞靴,盤辮於頂,戴小草帽,乘馬至都督府拜會。銜帖為前清湖北軍門張彪字樣。段督原與有舊,極為優待,留宴早餐,旋同幫辦軍務王占元師長並轡至二師司令部(即兩湖書院),與鄂軍北軍諸將校茶會,又赴蛇山抱冰堂舊日部屬之歡迎會,即在該處晚宴。至夕陽西下,始整歸鞭,聞舊部將校到會者有二百餘人,現在罷職退伍閑居者,約十之八九。張含淚周視畢,言曰:“彪棄諸君三年,於茲矣!諸君子改造新國,功業莫與比倫。今日得復聚首一堂,幾若大夢,何幸如之1僅此數語,已不勝欷。舊將校中由曾廣大少將代表緻歡迎詞,大致在稱頌其教練鄂軍之功,且謂鄂軍起義,建立民國,皆由張平日培植人才之力。措詞極為阿諛,惟各歡迎者,聞張功業之言,自以今日之閑散,實有無窮感觸。有一人竟問張曰:“軍門要是那日從了我們,於今未必在黎副總統之下呢。”張瞪目視之,不作一語。
◎嗚呼王治馨
嗚呼!納賄貪贓之王治馨,由大理院開庭判决,竟宣告死刑。判决之死刑犯,從未有不過二十四點鐘者,此次辦理之迅速,殊令人大吃一驚,而近日貪贓枉法者,實不止王治馨。餘不知見大總統對於舊部之王治馨犯法不赦,其亦不寒而慄否耶。茲將王治馨伏誅前後各種之消息,匯志之。
王治馨為趙秉鈞一手提拔之人,假使趙秉鈞不死,王或猶可幸免,又使王上年在國民黨演說時,不說宋教仁之被刺,趙秉鈞實知其情,則王之換帖弟兄中,必努力為王設法解免也。王平日既無剄頸之交,一旦遇患難,雖有為之援手者,亦不肯為出死力矣。
日前王之夫人曾泣求張某嚮總統求情,張以王與之換帖,曾面謁大總統,迨有人告張,王已伏誅。張雖愀然傷之,然使果同心腹,張就請註銷勳位,以贖其一死,以觀其後效,亦無不可。無奈不過因曾有拜把子的一回事,僅為之一盡心而已。
然而王之運動力,不可謂不大也。趙秉鈞之夫人,並親自為入府求請。段乏貴亦有電同鄉某君,托其代嚮大總統說情。段與王亦係換帖弟兄,惟某君平日守正不阿,以王嚮非好人,且此次案情重大,不肯冒險去碰釘子,而王最後之手段,遂竟不能達其目的。
當大理院開庭判决時,王係坐馬車前往,人皆語王曰:“你不過處一徒刑。”然王一入門,即已面無人色,庭中設有兩木櫃,高約三尺,審判長入席後,其在左邊之木櫃,令王立其中。在右者則令潘毓氵桂嶽魁立其內,各圍以巡警四名,庭丁二名。看護律師趕到,一看情形,便知不妙,鄧熔律師與王素有交情,其時一種惻隱之心,遂流露於不覺,但將小手巾紐在手中,審判長宣告潘毓氵桂詐欺取財,應處徒刑十二年,褫奪公權全部終身,嶽魁行求賄賂,處徒刑五年零六個月,褫奪公權全部八年。此時審判長聲浪不甚高,然註意傾聽,猶可得其仿佛。惟判决王治馨處死刑,審判長起立,手持判决文讀,其聲低小,不但傍聽人無人聽得明白,即王治馨亦未聽清。閉庭後,王猶問鄧熔曰:“到底我是處的九年徒刑,還是七年?”鄧不忍以實告,但雲我未聽清,大約是那個樣子。出庭後,仍乘馬車回步軍衙門,人問如何判决,王猶曰:“九年徒刑。”不知生命已在旦夕之間,噫可恨也,亦可憐也。
判决後,司法部即趕辦呈文。當日下午五點鐘即送到總統府,八點多鐘就批下來,送到司法部。章總長已回公館,又隨即往章總長之私寓,章總長拆閱一看,不待辦公文行知總檢察廳,遂打電話告知總檢察長羅文幹。羅以為時不早,檢察官無處可覓,遂親往步軍統領衙門,會同江朝宗將王提出,驗明正身。其時王已睡着,乃從被中拖起來。王此時乃魂飛天外,親在堂上寫下遺囑,後即綁赴德勝門外行刑場槍斃,始將其行李送還安定門肅寧府鬍同王之宅中。斯時,王之妻孥乃聞兇耗,而江朝宗袁得亮等以與王有舊交,監視行刑後,亦趕至其傢慰其妻孥。其傢人遂往收殮,暫停於德勝門外極樂林廟中。民國之懲辦大員,屍諸市曹,遂自王治馨開其端矣。
或謂從前秋審處决之案,固無如此迅速者,即民國法庭判决之死刑犯,其執行亦嚮無如此之速。霸縣知事劉鼎錫因貪贓槍斃,亦俟大總統之批令公佈後,方始執行,王治馨已於公佈之前槍斃。其所以必如此者,因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手段,免生他種枝節也。蓋王治馨若不拼命運動,或猶可多活幾天。乃每日皆有人嚮總統說情,總統以賞罰不明,官方何由整飭。一面對於說情者,答以俟判决後再斟酌核辦,一面諭司法總長轉飭大理院從速判决。既判决矣,若不趕快執行,則說情者必接踵而至,且今日貪贓之大吏不止王治馨一人,大總統對於舊部王治馨之不赦者,亦懲一儆百之辦法也。然大總統一方為國執法,不能不置王於死地,一方乃又顧念私情,仿諸葛孔明斬馬謖之成法,特賞王犯治喪銀一千兩,並賞食副都統全俸,以撫恤其遺族,其亦可謂恩威並用矣。
王本一鹵莽貪鄙之人,籍隸山東萊陽縣。當袁總統巡撫山東時,曾派王赴東三省辦理某事,王即有不法舉動。事竣返濟南為袁公所知,立即吩咐捆綁出去斫了。當有人為之緩頰,始免做無頭之鬼,其後攀附趙秉鈞,為趙所信用。其時袁公督北洋,銳意舉行新政,命趙創辦巡警,王因得投身警界,與楊以德同事而成為今日老警務之人物。其得袁公之信用者,實趙一手提拔之力也。故有人謂王治馨那能夠得上做袁總統的兒子,不過做做孫子而已,語雖近於滑稽,卻不遠於事情也。
此次被肅政史彈劾,人人皆知其任順天府府尹時,該府所轄二十四縣,除袁知事係袁勵準之本傢,有最有力之奧援,王無如之何,其餘二十三縣無一非納賄者,其贓款達五萬以上。而在輦轂之下,敢於如此貪贓,前清二百餘年中之,順天府尹,至少亦易數十人實未之聞也。王獨敢於為之者,彼蓋自以為有所恃也,而不知上年由巡警總監升內務次長旋轉順天府尹即暗奪警察權也。迨由順天府府尹遷轉為正藍旗漢軍副都統,照前清官製府尹三品,副都統二品,雖屬升官,實即為官運不見佳妙之朕兆也。
王君老同盟會會員,宋教仁被刺後,王於國民黨開會時,在會場上證明係趙所主使。其時即有人因其以怨報德,謂王衹知有黨而不知有人,然因王方為總監,莫敢公然宣佈,逢彼之怒,王之去總監之任,而今日更受此奇辱者,此為原因之一。又王為總監時,二次革命事起,曾發護照兩張,運送軍火,接濟民黨,政府已得其證據。此事最為袁總統所疾首痛心。此次拿問,其真因實在於是。
當看管命令未發出之前,因王曾久任巡警廳長官,而警廳中籍隸國民黨者不少,恐其平日有所勾結,若先發命令,不但不能看管,且難保有意外之事發生,故先密令步軍統領江朝宗將其看管,迨江派張樂斌等傳提到該衙門,押在司法科後,方發表命令。是晚警備頗為嚴密,步軍統領衙門所管轄之軍隊,且一一發給子彈。王被步軍統領拘押之後,其初猶能饋送食物,後忽禁止。王素有阿芙蓉之嗜好,饋送飯物時,秘密中即可饋送黑米飯,既禁送食物,煙癮發作時,涕淚交流,不堪其苦。自作孽不可活,其王氏之謂歟!
◎死矣劉鼎錫
前霸縣知事劉鼎錫,因貪贓枉法俱發案,經大理院判决執行死刑,依官吏犯贓條例槍斃矣。聞槍斃之前數日,劉氏囚於地方看守所,自知不免,屢圖自殺,頻以首觸壁不死,更仰攀電燈之綫,又不死,事為典獄者所知,乃進而佯慰之曰:“君罪狀雖判决,仍可請求再審,但得良律師辯護,似亦未盡絶望也。”先是劉氏受鞫法庭,本指定律師鄧熔代為辯護,而劉氏不可,必欲自延之劉東漢出庭,而辯護理由,甚不充分,故典獄者雲爾。劉氏乃不果死,日作書寄傢,促其叔名蔭棠者,速聘著名律師,金多無吝,而不知人之紿己也。及正法之命下,獄中亦未有以語之者。迨執行前之一小時,始喚之出獄,誑雲檢察官尚須問話。既出,遂以命令示之。劉氏已面無人色,尚哀乞曰:“今既無上訴希望,乃並不容要求再審耶1遂擁之出,置於車中,押赴行刑場,至宣武門,始大哭駡。謂當日此缺固以重金嚮王治馨市得者,今但求嚮王一面詰耳,遂呼冤以至於死。
言者多謂劉氏出身微賤,或云係貿易中人,因利心太重,故棄賈而仕雲。實則不然,劉氏固德州望族,祖係拔貢,父亦諸生,伯叔之名開榜者,曾舉進士,名蔭棠者,亦以武舉人仕至都司,昆弟在庠序者且二十人。劉氏十九歲入泮,二十一歲出外就幕主於前浙江提督呂文元者最久。初時僅月緻十二金,其僕楊福(即楊華甫,現亦經大理院判决於啓鴻恩王玉珍等案內幫助枉法得贓逾貫之所為處無期徒刑,褫奪公權全部),時年尚幼,即為之服役。劉氏甚倚任之,因代其娶婦,劉氏中間歷史不可考,但知其曾充蘆溝橋稅局委員,及某師範學堂教習,又任門頭溝巡檢。其謀幹霸縣知事缺,確係出銀六千元,有五人合資,推劉氏為率,及到任,餘四人亦各踞重要位置,朋比為姦,以罹於法。聞劉氏身後僅餘一子,甫三齡。妻馬氏(案內在逃之馬樹亭即劉氏妻黨亦股東之一)甚賢,聞耗誓以身殉,傢人以其有身防護甚至,亦可慘矣。又聞開榜當日以知縣辦理黃河工程,亦以吞款甚巨,即在工上正法者,故德州人羞道之。
◎試院現形
縣知事試驗為中華民國考試士子之第一事前後已舉行三次,舊僚新進,聚集一堂,所演笑柄,不一而足,茲瑣述之,足供茶餘酒後之一粲。當亦讀者所許也。
口試一場,照知事試驗章程,原係詢問地方之人情風俗習慣,乃據應考者之傳述。詢問之時,頗多趣語,足以供為談助。某君履歷紙上原註供職禮部,及詢聞之時,乃曰:“汝曾供職學部麽?”或者故錯亂其詞,防其有假冒也。其人答曰:“非學部,乃禮部也。”有某君係宜興人,委員特問曰:“宜興出好陶器,近來陶器銷路如何?”某君乃歷舉陶器情形以對。又有某君係常熟人,委員特問曰:“翁常熟之後人如何?”某君乃歷舉翁叔平之傢世及其後裔之狀況以對。此其所謂地方之人情風俗習慣乎!然亦太近滑稽矣。
有某君言縣知事甄錄試雲,揭曉之後,有落第某甲,嚮親知誦其作藝,全用八股體裁。第一藝信賞必罰為行政之大本論雲,有大勳位也,嘉禾章也,優給年金也。此賞之所謂信乎?然何解於瘋子之章太炎,槍斃也有期徒刑也,褫奪公權也,此罰之所謂必乎?然何解於表老爺之張鎮芳。第二藝安靜之吏悃忄無華日計不足月計有餘論有雲:“餘自信生平未穿西裝,不坐馬車,不打麻雀,不吃花酒,殆所謂悃忄無華者非歟。餘苟能僥幸,則考取縣知事之後,更能不奔走政黨,不結納偉人,不提倡民權,不侵吞國稅,殆所謂安靜之吏者非歟。”做到日計不足月計有餘之兩大股,更高據題巔,指陳憲法,出股結語曰:“此總統連任所以一次二次三次而猶未足也。”對股結語曰:“此總統任期所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而不嫌多也。”並自謂按切時事以立言,無一字之空泛雲。
知事試驗受試者,以着藍色長袍、天青馬褂、青緞官靴、瓜皮小帽者為多,舉動言談,均各能極力模仿舊時官僚之態度,以期必售者也。尤有惹人註目者,衆人均係新理之發,新颳之臉,大似彩樓配預備接彩時光景,殊可笑也。有某君者,亦試士也。一日,赴試場絶早,以朝暾未出,行人稀少,馬路上猶為嚴霜所敷,白如宿雪,車行其上,碾碾有聲,至議院門前,人已麇集。此時紅日升矣,其光照於議院樓頭之上,光華璀璨,類羅馬皇帝之王冠。然議院鐵門外,則有重笨之車數輛,滿載寢具什物等類,若人傢之將喬遷者。詢諸守衛巡警,始知該院本日辦交代,院中舊有人員即於此日搬出雲。噫,幸此數日有知事試驗之舉,大足為該院一壯聲色。不然者,其冷落之現象,尚堪入目耶?揭示原定七時點名,然此點名時間,殊難盼到,應試者均各尋相識評論前日之試驗問題。有易之者,有難之者,竊觀各人之面,則憂喜不同。帶喜色者,則盼速速點名,有愁容者,則冀略延晷刻,可以翻閱小抄,以為備敵之用。忽第一牌引入矣,將近十一時。呼點始畢,題紙久不至,衆皆現無聊之狀,且呵欠連天作倦容,足見皆用功之人也。十一時後,題紙始下,方題紙未下時,有一警官持一白紙揭示至,上書“嚴搜夾袋”四字,字大如鬥,蓋試驗委員長之命令也。迨題紙發竟,又有一委員闖然而對衆演說曰:“昨日以搜出夾袋,被扣考至十七人之多,諸君皆為有用之人材,千萬不可再有此等情事,自誤功名。如有夾袋,一經搜出,定行扣考,千萬留神。”語畢,冒然而去,此時衆始伏案構思。忽監場委員大呼曰:“此人有夾袋,速扣其捲,逐出之1衆皆擡頭愕顧,則一南方老先生,方揀視小抄,不防卻被監場一眼丁上。此老先生初猶微笑,若不解監場所云為何,嗣經警官將其捲子夾袋扣留,掖彼出場,始含淚而去。此後衆有所警畏,遂無再犯者。某君完捲時將近三鐘,出場時已睏憊不可支,頭復大暈,以久不作楷書,寫字一行,較作文十篇,苦有萬倍也。某場試驗時,點名已畢,題紙猶未發下,先入者已候至數鐘,不免枯坐難耐,因以閑談解悶,人聲龐雜,中有大聲發言者,意態激昂,聆其言,則緻怨報館也,其言曰:“各報連日駡縣知事太挖苦,我們考縣知事,即不值錢,亦不至如各報所言之甚,因此我們考縣知事者,不免大受影響。”方欲言究,題紙已下,人聲忽寂,忽又有數人大出怨言曰:“三道題目,一道比一道難,已可恨,策問中偏說我們考縣知事的經濟素裕,真不可解。莫非要叫我們捐官麽,須知我們因無錢纔考縣知事,若有錢,還願來自討苦吃耶?”喃喃不已。
某次知事口試,應試人入場後,照章均須先謁見主試委員長(即內務總長朱啓鈴)。當有衆議員某君應試,其報名履歷並未書明議員官銜,乃委員長一見即曰:“你是議員罷?”某君答曰:“然。”又問:“你是衆議員,抑係參議員?”某君答曰:“衆議員。”又問:“你辦過行政事務否?”某君答曰:“沒有。”即以筆揮之使去,及到光字號試驗場,有委員三人,高坐堂皇,先由首席某委員問曰:“你做過議員罷?”某君曰:“然。”諸委員均搖搖頭,又問:“你從前沒有做過官麽?”某君答曰:“沒有。”諸委員又搖搖頭,又問:“你係何時由東洋畢業,及何時回國的?”某君答曰:“我係宣統三年畢業,當年七月回國的。”又問:“你在東洋共有幾年?”某君答曰:“六年。”又問:“你畢業回來,曾做些甚麽事?”某君答曰:“曾在南京做過參議員。”諸委員等均熟視久之,大搖頭而特搖頭曰:“問完了,請去罷。”某君乃掩鼻而退。
有士子某,屆口試期日,赴試甚早,晨十鐘即至衆議院守候,徘徊門外,閑觀墻上佈告,見有數人於捲內,因自署其名均已被擯不錄,蓋試場規則,係用糊名式。暗中摸索,苟於捲內稱名,則疑預通關節,春光泄漏,自貽伊戚,亦可謂弄巧成拙矣。徘徊場外,久不得入。天氣既漸和煦,正午太陽,炙人甚熱,乃詢警吏可入內休息否。警吏以為可,並索捲票為證,乃入,入後有警吏前導,延至休息室。又坐一時許,有招待委員翩然入室,有識之者,多起脫帽為禮。某詢於衆,知為內務部張長植,其人蓋一藹然儒者也。未幾一鐘已過,坐中人三五閑談,幾忘有考試之事。忽聞鈴聲琅琅,處長吳笈孫一手握鈴,一面高聲禁止衆人喧嘩,衆人肅然起立,遂即按牌唱名,魚貫入常當未入場時,衆人互言謂口試係學識經驗器宇三者並重。一般揣摩風氣之流,似早預聞此語,故有年過七十,須發斑白,此次均效唐紹儀岑春暄故事,草無餘。有年未三十,恐以不及格被擯者,則均預留寸許短髯,作流行洋式,以冀投機。不料試驗資格中三十歲以上五字,竟有如是奇效,是亦民國考試一種趣聞。第一牌點名既畢,衆人均按次入座,朱委員長自外入,應試者聽候唱名,以次至臺前,預備問話。其時間長者約五分鐘,其時間短者約一二分鐘。大約曾任縣知事及辦過地方公務者,問話較多,若僅有學堂畢業或曾在中央為某官者,則問話甚為寥寥。問話畢,入休息室。約一二分鐘,再由警吏延入試場,場中有試驗委員數人,問話較多,然亦不甚窮究底藴也。
考試知事政府註重老成一派,不料某屆二場考試將畢,竟查出黨人二人。迨往逮捕,早已聞風遠揚。有此事實發生,委員長朱啓鈐益為註意,場內加添警兵偵探,嚴為訪察。第一次口試,凡身着華麗衣服,雖答對如流,公事嫻熟,皆不取中。後試者有鑒於斯,均易以寬袍大袖之布衣,做出老成態度,以迎合主試委員之心理,故衆議院門前,又覺生出一種寒酸氣象矣。
第一屆知事試驗之總榜揭曉後,畢業生落第者頗多。有學生六百人,上書朱總長,語甚憤懣,錄其原呈,以見梗概,為呈請刪改應試資格以恤下情事。竊讀民國二年十二月二日,以大總統命令國務員全體副署頒布之知事試驗暫行條例第二條所定應試資格,以三年法政畢業者列諸第一項,皇皇明令,在人耳目,議者均謂政府誠心求纔,刷新政治,故學生來應試者獨多。迨經第一試、第二試揭曉,又居然多列前茅,方謂政府未始無誠。孰意一經口試,大反前案,凡錄取者盡是有經驗之老人,學生等均以未曾做過前清十年亡國大夫,年齡未達五十歲,離死期尚遠,竟不能邀口試委員之青睞,而概遭擯斥,或儕於丙等之列,實非意料所及也。政府須知學生等遠道來京,大非易易。其中寒苦之士,十居八九,多係典衣賣地,始得湊集川資,來京應試,詎料盡受其騙。夫政府既抱定人惟求舊力排新進之方針,即不應規定畢業資格,今條例若彼,而考試若此,果何以見信於天下?在政府衹圖開玩笑行詐術,而不知天下之士,莫堪其苦矣!為此請求政府大發慈悲,即將第一項資格刪去,以免後來者再受其騙,則寒士幸甚!全國學生幸甚!謹呈。
某屆甄錄試,場規頗不嚴密。試士往往於文思艱窘之際,輒從袖口或大衣內扯出史論及鄉會試闈墨等書,以助靈機。甄錄題目既極普通,而又有種種夾帶以便抄胥,故獲取者甚多。大衆以為上次既如此,下次不妨放膽,及至正試,希望愈切,夾帶亦不得不略為增添,免緻枯腸失潤。孰知監試者惡作劇,場中巡視偏又加嚴,因夾帶扣考者二十餘人,內有現任知事二人,即時勒令出場,不得與試。聞有一人當題紙接到後,從腰間取出巨紙一束,細字斜行,密寫殆遍。不知所抄何書,方一展覽,為監場者窺見,遂來搜取,其人始尚強辯,以為並非夾帶,且以兩手按紙,不聽攫去,繼見不免,乃改變顔色,嚮監試者乞憐,復連連作揖,求其饒恕一次,正當長揖未竟之時,而門外乃有一身着警察製服者入曰:“先生今且去,下次再來罷。”此公乃靈魂若失,身不自主,隨之出院門矣。又曾有一人在厠所閱文稿,被巡警搜獲扣考,可謂愍不畏法矣。
試院門外,所貼招領牌甚多。有遺失墨盒者,有遺失水筆者,有遺失手巾者,棄甲曳兵,倉皇出走,此均不足為奇。而最奇者,則在遺失捲票,如此者且不止一二人。無捲票則不能入場,不知應考諸先生,何以荒唐至此。
入場後,大傢坐定。有人冷眼旁觀,細為鑒別。見有半倨半恭者,望而知為前清府縣,以其曾執手版,且嘗臨民也;有尚帶寒酸氣習者,望而知為前清京官,以其尚未純粹沾染官僚派也;有舉止輕脫得意疾書者,望而知為新畢業之學生,以其未知考試之艱難也;有鷹瞵鶚瞬顧盼自豪者,望而知為兩院議員,以其猶有擲墨盒打議長之流風餘韻也;有顰蹙構思袖底露出敗絮者,望而知為新聞記者,以其日作數千言,伏案功深,即衣飾間亦不能自掩也。其餘色色形形,疑彼間非試驗場,乃博物院也。
第三屆知事甄錄試第一場,派定者為順天直隸奉天吉林、黑竜江、山東、山西、陝西、甘肅、廣東、廣西、南、貴州、河南、安徽旗籍計十六處。晨五鐘餘,考員陸續而來,率乘人力車,至則年歲老少不一,衣服華樸不一,雖南腔北調並為一場,然頗現一種穩健氣象,較諸上二屆則迥別矣。考員等率皆提皮包或皮夾子,憶及前此考先生背考籃頸捲袋者,氣象迥別。六鐘餘入場,八鐘餘封門,題紙下,為劉晏喜用士人論一題,申刻交捲,不準給燭,題目極為明顯。於是抽筆,書題於捲,大傢構思,而哼哼嗡嗡,令人思薛大哥蚊子蒼蠅,不禁欲吃吃作鷺鶿笑,聲粗聲細,入耳洋洋,亡何突然中止,則十一鐘餘面包之給也。面包半夾以糖,半夾以肉,面包製法頗幹淨,夾糖者亦甜美,夾肉者則肉僅一片,如紙之薄,較諸飯館冷葷碟中物尤為玲瓏漂亮。不知郢人運斤堊盡而鼻不傷手段,此廚司可與爭奇否耶。食畢,飲茶頗熱,可無腹疾之虞,場中溫度亦合,有大小解者,隨以老警,劍佩、然,惟僅許一人落後者內急情形,雜以言喻。須臾吟聲又作,及放頭牌二牌,均魚貫而出,至三牌放場,於是皆提包出,至門,有警士收券。此屆閱書者未能盡免,監場者則溫然其容,怡然其詞,絶無前次強硬態度,至考員則所見率皆長衫馬褂似人人皆具有知事資格者也。
三屆試驗第二次甄錄試時,有一士子甫出場,便大嚷曰:“真真苦惱子,坐處也弗寬;面包也弗夠吃;要吃茶哉,葉子末弗好;要小解哉,偏偏有個巡警跟倪。”旁人聞之,莫不粲然。是場題紙為漢通、西域、宋棄、西夏若得若失論,有年歲略大鬢已頒白而剃面熏衣猶作慘緑少年態者,相與言曰:“是題恰是絶好兩扇格,前分後總,作來頗不費力,兄弟謄寫亦能字字入格,不似新少年之盡作草捲,一字占數格。”當此維新時代,即主試者尚未知見過字學舉隅沒有。吾輩自問頗不弱。其一曰:“俗語雲,場中莫論文。吾輩逢場作戲,作得過去便是,何必認真?況且大日本平假片假作字先不能畫一,我們就說看過字學舉隅,也止可得失寸心知罷了。今晚且與兄弟到北林房灌點外國米湯,也省的如此沾滯。”且行且談,直走出宣武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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