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义说部 仇史   》 第二回 七大憾誓天寇明 一封書開域迎敵      痛哭生第二 Tong Kushengdier

  話說弩爾哈齊貝勒,自文程替他上了尊號,定了成製,建了年號,製了國書,又替他整頓兵馬,預備入塞,真個言聽計從,把文程當作活寶看待,常賜他些東珠、人參、玄狐、猞狸種種珍導之物。諸大臣雖看了眼紅,卻不能怎生奈何他,衹得一齊拍起馬屁,摟起溝子來。真好比白居易《長恨歌》上說的:“三千寵愛在一身。”把文程喜的又酸又渾,就是初來時覺得那些腥膻氣難聞,此刻也漸漸一點不怕了。再有那些支布幔,睡土坑,口含長煙管,亂嚼熟牛肉的事情,更弄得十分自如,不必求先前那個小鬍兒指教。
  這日,復想起他感恩知己的貝勒,屢欲入寇明邊。今士卒既已訓成,甲仗駝馬,又盡可敷用,何不趁此機會,勸他舉動起來。遂上了一道速興師伐明的本章,正打着貝勒的心上癢,即日召見。文程便趁機奏道:“奴才久沐鴻恩,敢不鞠躬盡瘁。自領命與諸臣訓練士卒,考察軍實以來,方知陛下東蕩西徵,兵士原來驍勇,但兵貴有勇,尤貴知方,欲求知方,首在軍製。蓋軍製定而後紀律明,紀律明而後將帥士卒鹹知進退攻守之策。今欲作中原勁敵,若任其漫無紀律,竊恐遺害無窮。奴才苟有一隙之明,斷不敢自安緘默,願陛下天聰獨斷,俾奴才有所遵循。”貝勒可其奏,問軍製如何定法。文程又奏道:“前此已定八旗,每旗七千五百人,令以三百人設一佐領,五佐領設一參預,五參預設一都統,並設左右副都統以佐之。分八旗為八部統,又以兩都統各領一旗,作為騎隊。似此條分縷晰,庶幾紀律森嚴,即平時訓練,亦可按部就班,不致紛無頭緒。”貝勒正倚賴文程,自無不從之理,兼之他本遊牧開國,這般煌煌議論,連做夢都不曾聽過,喜的心花怒放,忙命文程趕緊辦理,剋日興兵。
  看官,你道文程為何說他兵無紀律?原來滿洲雖發祥於長白山下俄朵裏城,起初地方卻不過百裏,連愛親覺羅氏共得三姓(今尚有三姓城在興京城外,鬆花江與鬍爾喀合流對岸)。三勝雖推他為雄長,而人口亦不滿百萬,都從事漁獵。至於武備,毫不講究,衹仗着生性剛強,最喜馳聘山林,出入窩集,格鬥猛獸。如今數百年後,看他那些帶解手刀,耍石鎖子的風俗,還可想見當日一種冥頑不靈的氣象。自從這貝勒平定諸部落,版圖漸廣,人民漸多,也漸曉得用弓、矢、刀、石長槍等器械,卻是一味亂殺亂打,怎麽將將,怎麽將兵,是全不懂的,故文程有此一番劃策。當下文程風雨無阻的弄了兩個多月,自稍有規模,請使貝勒閱兵。又與諸大臣於赫圖阿拉西門外,鬍爾喀河岸,募集許多丁役,無分晝夜,如做知縣颳地皮子,把那些堆積如山的騾屎馬糞,囗除得幹幹淨淨,現出一塊闊大的坪作為校場。到了閱兵日子,自然另有一番氣象。我做書的不在其場,也不必替他十分捏造。衹是:校場上貝勒親臨,軍官林立,雖然威嚴雄壯,仍禁不住那股牛奶酪腥膻騷臭的氣味;營開去旌旗搖動,騎步紛排,雖然整整齊齊,卻帶着些騎駝,趕騾馬,打棍子,鬥畫眉的本色。
  且說貝勒自這日閱兵後,頗覺滿洲兵力經文程一番擺布,竟可算無敵天兵,遂與衆臣商訣伐明之舉。衹見班中閃出二人,齊聲奏道:、明與我緊接之地,為撫順、清河、寬甸、靉陽四處,將來在所必爭,不如示以先聲,竟從撫順進發,陛下以為何如?”貝勒舉頭觀望,一是駙馬都尉費英東,一是明安噠哩。貝勒正欲回言,文程接口道:“大貝勒等所奏極是,但撫順小小關口,不勞大兵齊往,衹二旗人馬足矣。且該處守將李永芳,與奴才素相認識,奴才尚可修書,勸其歸順。”貝勒喜道:“如此甚好,你也不妨替咱寫道諭敕,夾在一塊兒送去。”又回顧衆臣道:“明兒起兵時節,爾等須代咱擬道表章,將咱與明世仇,及興師之故,佈告天地祖宗,俾人皆知師出有名,並非勞民傷財之舉。”衆臣無不欽佩。
  到了次日,校場上早又威風凜凜,殺氣騰騰。文武百官,俱辮發窄袖的兩旁排立,衹見貝勒頭戴看尖圓而高的一頂烏拉草帽,垂下外多紅纓,身穿青色箭衣,外星元黃色大褂,腳上套雙烏油長桶皮靴,跨下一匹捲毛大黑縲子,大吹大打,迎花神價簇擁着飛弄而來,至演武廳下馬。文程與衆官三呼禮畢,呈上表章,並愉李永芳文。貝勒大概閱過,即命排開幾案,燃着香火,親身拜罷,衆臣讀起表來,其辭曰:
  我之祖父,未嘗損明邊一寸草土也。明無端起釁邊陲,害我祖若父,恨一也。明雖起釁,我尚欲修好,設碑勒誓,凡滿漢人等,毋越繮圉,敢有越者,見即誅之。見而放縱,殃及縱者。詎明無渝誓言,逞兵越界衛助葉赫,恨二也。明人於清河以南,江岸以北,每歲竊逾疆場,肆其攘奪,我謹誓行誅,明負明盟,責我增殺,拘我廠寧使臣綱古哩方結納,挾取十人,殺之邊境,恨三也。明越境以兵葉赫,俾我已聘之女,改適蒙古,恨四也。柴河、三岔、撫安三路,我纍世分守疆土之衆,耕田藝𠔌,明不容刈則獲,遣兵驅逐,恨五也。邊外葉赫,獲罪於天,明乃偏信其言,特遣使臣遺書詬詈,肆行凌侮,恨六也。普哈達、葉赫二砍來侵,我自報之,天既授我哈達之人矣。明又黨之,脅我以還其國,卒使哈達之人,數被葉赫侵略,夫列國之相爭伐也。順天心者勝而存,逆天心者敗而亡,何能使死於兵者更生,得其人者更還乎?天建大國之君,即為天下共主,何獨構怨於我國也。初扈倫諸國,合兵侵我,故無厭扈倫起釁,惟我是眷。今明助天譴之葉赫,抗天意倒置是非,罔為判斷,恨七也。因此七大恨之故,是以徵之,伏惟我皇天厚土諸神,以及列祖列宗在天之靈,鑒原是幸。
  宣罷焚詞,遂拜文程為行軍參謀,命費英東領一旗騎兵為先鋒都梳,命明安噠哩領半旗為步兵部統,自己領二千三百五十名弓刀手為後勁,搖旗吶喊,從赫圖阿拉浩浩蕩蕩殺奔撫順城去。
  原來撫順本在赫圖阿拉東南界上,為遼陽咽喉,涉暉河六十裏,便抵遼陽城外,有座關口名撫順關,雖不十分險峻,卻也壁壘莊嚴。城中守將乃一個遊擊,姓李名永東,即遼東總兵寧遠伯李成梁族侄,本是委靡不振之徒,朝廷因他與成梁同族,故有是命。到任以來,一味偷安,毫無建白,身居武職,全不懂用兵的道理。部下虛擁幾於人馬,都是任意募集,未經訓練,你說怎生見得仗火呢?這日,正在安閑無事,忽小卒報道:“外廂來了一個小憧,自稱什麽範文程先生差他從瀋陽下書的。”永芳默了半晌,竟記不起這姓范的人,是在那兒會過。忽回思道:“左右不過朋友差來送書信的,無關緊要。”便命帶進來。須突,引着個年輕僮兒,走到面前,叩頭呈上書信,永芳命他退下伺候。拆開信一看,卻是兩封。這一封上寫道:
  五年不見,別來無恙耶?前臺駕隨令叔閱邊,辱臨寒捨,無以為歡,清夜回思,實深慚愧。
  看到這裏,纔憶起五年前同族叔成梁往瀋陽閱邊,曾認識個範文程,在他傢住過數日,原來就是此人,真個久違了。又往下看道:
  自別是下,復未修寸簡,奉候起居,疏忽之愆,更無可囗。文程邇因傢運不辰,門庭多故,遂遠適異國,投順滿洲。
  永芳不覺暗忖道:“這人好奇怪,他降滿洲與我有甚相於,卻來告我。”且往下看去,又看道:
  滿主柔遠懷來,慨然重用,此恩此德無日能忘。今因我復育諸國英明皇帝陛下,恨貴邦之構怨多方,念二世之大仇未復,誓告天地,動衆興師。行抵貴城,按兵不戰,誠以文程與足下有舊也。務望棄暗投明,開城納款,富貴當不在君今日之下。如足下甘心亡命,敢抗王師,亦請閉城一决。旋轉雖由人力,而成敗已早定天心,伏乞三思,追悔無及。
  永芳看完,心中發熱,又將第二封拆開再看,卻是朱筆寫的。上寫道是:
  大滿洲國皇帝,諭明撫順遊擊李永芳知悉:爾明發兵疆外,衛助葉赫,我乃興師而來。汝撫順所一遊擊耳,縱戰亦必不勝。今諭汝降者,汝降則我兵即日深入;汝不降,是汝誤我深入之期也。法素多才智,識時務人也。我國廠攬人才,即稍堪驅策者,猶將舉而用之,納為婚媾,況如汝者,有不要加優龐,與我一等大臣並列耶?汝不戰而降,俾職守如故。汝苦戰,則我之矢豈能識汝,必衆矢交集而死,既無力製服,死何益哉?且汝出城降,則我兵不入城,汝之士卒,皆得安全。若我入城,則男女老弱,必致驚潰,亦大不利於汝矣。忽謂朕虛聲恐喝,而不信也。法思區區一城,我不能下,何用興師為哉?失此弗圖,悔無及已。其城中大小官吏民等,獻城來降看,保其父母妻子以及親族俱無離散,豈不甚美?汝熟計之,毋不忍一時之忿,違朕言,緻僨事失機也。切切此渝。
  永芳不待看訖,早知是滿洲貝勒的敕諭,那三十六顆牙齒,已作對兒廝打得卿咕卿咕的鬥響不住。叫苦道:“他他他滿洲兵來得好快呀!怎的我連一點信兒都不知道?這個地方,所謂千年野豬老虎的食,終久必為滿洲所有。如今師臨城下,我兵微將寡,即勉強支持,將來辱國喪師,終歸一死。況我祖上又無積蓄,閤家老小靠着官兒度日,我若一日氣接不上,老母妻兒不是活活餓着麽?於思萬想,不如投降了,寬叫他幾聲萬歲,再求文程打個邊鼓,或仍撈摸得一官半職,也是意中之事。”便隨手寫了個明日午時獻城的回信,交給來人。看官,本族人投順導族,倒有那般盡忠報國的思想,不料本國受恩深重的職員,卻會開門揖盜,真是良心蒙昧到極點了。
  卻說滿貝勒自那日領兵起程,一路上逢山開道,遇水成橋,非衹一日,到了撫順。離城十裏楊樹子地方,安營下寨。行軍參謀範文程,便差個貼身的僮兒,賫書往投撫順守將李永芳,又叮囑憧兒,說是從瀋陽來的。不多時控兒回來覆命,呈上回書。文程看畢,喜得眉飛眼笑的說道:“如何,我早料定這一箭是不虛發的。”忙請貝勒傳令,明日往撫順城進發。到了次日,一聲號炮,鼓角齊鳴,徑奔至撫順關口。果然關門大開,李永芳帶着軍民人等,拈香頂禮,喧呼萬歲!貝勒入城,就在遊擊衙門駐札。永芳上前叩了九個大頭,口稱:“撫順遊擊李永芳,率閤城百姓獻地投降,願聖主爺爺洪恩收納,永保萬年。”貝勒喝令一旁候旨,永芳下去。見了文程,又深深道個乏,文程亦謝過獻城的盛情,又安慰幾句。衹見上面一聲吼處,喝令屠城。那些滿兵,如倒海崩山往外亂跑,逢人殺人,見物搶物。霎時間,溝渠盡赤,骨肉橫飛,刀聲哭聲,山𠔌回響,真個是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也。足見異族待本族人之一斑了。你道可怕不可怕呢?
  屠城畢,文程領永芳盤查軍庫,雖獲火藥。甲仗、弓矢、戈矛,不計其數,上面尚有原封的兵部符印,衹可惜收藏得不中用了。貝勒莫奈何,遂下令班師。文程慌奏道:“陛下亙緩,此間離廠寧不遠,該處必舉兵來援,須迎戰一番,以免笑我席捲而去。”貝勒爺然之,乃命費英東屯關右,明安噠哩屯關外,並着永芳隨營效力,自己與文程駐關上策應,各自據險以待。不數日,果見明兵潮涌價殺來,明安噠哩忙命永芳出馬,但見明營中旌旗蔽日,怒馬嘶風,一聲炮響,出來三員大將。當中為廠寧總兵張承蔭,左邊副將頗廷相,右邊參將蒲世英。原來他們一聞撫順陷落,便星夜領兵趕來,今見敵人占住未退,不免大衆嚮前廝殺。承蔭一馬當選,恰與永芳對敵。永芳那裏是承蔭的對手,正打算要逃,忽見頗廷相拍馬追來,大呼:“降賊奴,吾來索命!”永芳驚得日呆目瞪,坐在馬上小便竟失了三次,也顧不得失仗,早一溜煙跑回本陣。明安噠哩見永芳敗下陣來,忙躍馬上前堵住,猛聽鬍哨一聲,一撥騎兵從關右殺出,正是費英東,明安噠哩越添驍勇,緊逼着承蔭。承蔭見騎兵來勢突兀,也無心戀戰,回馬就走。明安噠哩與大貝勒一齊追上,蒲世英正欲揮兵嚮前,那騎兵如風捲殘雲,明兵那裏抵擋得住。說時遲,那時快,竟把個奮勇當先的蒲世英踏成泥醬。廷相飛馬赴緩,又被大貝勒囗的一箭,射中右臂,翻身死於馬下。承蔭見二將已亡,勢孤不濟,遂拔刀自刎。那一點魂靈,隨風飄蕩,上九霄雲裏,與日月爭光去了。明兵沒了主將,都衹恨爺娘生的腿少,各自奔逃四散。這邊撫順城上,始放下吊橋,鳴金收兵回營。貝勒鼓勵軍士一番,喝令把降將李永芳推出斬了,以警敗軍之罪。永芳又嚇得屁深尿流,衹得央告文程。文程代他奏道:“陛下以仁義興師,天人共仰,今速殺降將以殉軍,恐絶他人投誠之念。永芳一人不足惜,奴才竊為陛下創業垂統懼也。”貝勒始轉怒為喜,赦了永芳,又命永芳叩謝文程救命之恩。永芳叩頭起來,早撅看屁股,飛也似的往下面喘息去了。文程又請縱火毀城,進攻清河堡。須臾間,滿城火起,烈焰衝霄。貝勒爺帶領大小三軍,乒乒乓乓後火光中殺奔清河而去。可憐好好一座撫順城,既殺得碧血翻翻,青磷泣血,又燒得狐悲兔死,鬼哭神號。那一種情形,真令人傷心慘目,言不忍言。
  欲知滿洲如何進軍,清河曾否失陷,下回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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