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古本水浒传   》 第二回 丁九郎真诚款客 段孔目假话欺人      施耐庵 Shi Naian

  话说那人贴近燕青身傍,低声只说得两句话,燕青呆了。史进一见这般行径,猜详不出,肚里直自闷杀,也不动问,且看他作甚的。燕青当下在灯光底下,把那人仔细端详一过,起身来,将房门轻轻掩上,把着那人的手臂,问道:「你不是丁九郎么?缘何却来此地?」便叫他坐了好说话。丁九郎哪里肯,只说:「当着小官人前,小人理该侍立。」燕青说了几遍,丁九郎才行坐下,说道:「官人容告:日间小人在酒店内吃酒,一眼就觑见你,觉道好生面熟,仔细一想,这不是我那好人燕小官人。但往日小官人是好相貌,天生白净面皮,脸上一没有疤,二没有瘢;今番变了,脸色黄黄地,又加上这个大膏药,看来又不对,敢是错认了人?后来官人拍馒头吃,无意中露出臂上花绣,吃我偷眼觑见,才决定这个真是我那好人。」史进听得不耐,便道:「你说这话,既是你的好人,如何不来招呼?」丁九郎道:「你这爷,酒店里人多,小人当时怎敢声唤。」史进点头,燕青无话。「待你们走出店去,小人也就起身,远远地跟着,见你们走入这里来,小人认清了自去。待得天晚,换上这身衣服,却来廝见。」史进道:「恁地,俺倒错怪你也!」丁九郎笑说:「不敢!请问小官人,人说你在梁山泊做了头领,很安乐。如何又来这里?这位爷是谁?」燕青便约略告知,丁九郎把自己近况告诉,说:「在前多感官人相助,幸不饿死,得有今日,心窝里哪一刻忘了官人。梁山泊名声浩大,宋公明大名,人人知晓,官中哪不提防着,你们在此容有不稳,不如径去我家安顿,使小人供些茶饭,聊表一点至诚。」说罢,便欲二人同去。燕青道:「九郎先行,多谢你有此好意,明日却再理会。」丁九郎说:「好。」起身便走。燕青送到房外,但见他悄然而去。史进道:「此人也好。」燕青道:「他今日做了公人,不曾忘本来面目,果真难得!」二人见时候不早,便关好房门,各自安睡。
  却说这个丁九郎,原是本地人氏,有个哥哥唤做丁福,他叫丁祥。当地人不知因何口顺,但都唤他丁九郎。当初兄弟二人都做的小贩,每天在城里外奔走,穿街过巷,靠着贩卖度日。这丁九郎也命苦,贩卖东西,别人赚钱,他偏亏本。有时弄得饭也吃不饱,幸有哥嫂在着,时常去胡乱吃些,将就得这个肚皮。燕青在大名城里,是卢员外的一个心腹,掌得钱财,握得重权,在外十分豪放,因见丁九郎困苦,多曾周济。燕青虽不当做大事,丁九郎心里却感激。待后卢员外上了梁山泊,燕青也走,丁九郎如同失了父母,登时又困苦起来。接着哥哥身故,又少个倚靠之人,此时真个苦得要死。他的嫂嫂具有几分姿色,又且年轻,被衙门内一个段孔目看上了,常去那里走动,一意勾搭。这妇人死了丈夫,正苦衣食无靠,饿鱼吞饵,彼此就结识下了,做了段孔目的外房。丁九郎此时可怜已极,看来也顾不得颜面,便去嫂嫂那里诉苦。这妇人仁慈,常私自给他钱米,胡乱度日。那一日,丁九郎又去求嫂嫂周济,恰被段孔目撞见,喝问做甚。丁九郎唬急了,只得跪下实告。嫂嫂闻声出来,却在傍帮他诉苦。段孔目说:「既是亲生叔叔,就在此间住了,吃些现成粥饭罢。」从此丁九郎食宿在彼,一应小心。段孔目也合意。过了几时,段孔目见他做事很好,又会几路拳棒,便替他在衙门中勾当充了一名差役。遂得衣食两全。
  话休絮烦。且说燕青、史进睡在客店里,次日,天亮起身,待打过脸水,吃过点膳,便向史进说知,今日要到东关去。史进道:「由你,俺但跟了你走。」二人出了客店,走到东关,但见所在很冷清,没多几处好房舍,尽是些小户人家。燕青观看一过,便去打探,连问几家,都回说不知道,这里不曾有此人。有几家的男女,见燕青走来探问,变了脸色,回过话,要紧把大门关了。燕青好生诧异,只索回身而走。史进在彼早等得心焦,见燕青回过来,忙问:「访到了么?」燕青摇头。史进道:「这几天也奔跑得苦,若个鸟人一世不见,不争教我们寻他一世。今便丢开,明日却打点归去。」燕青说:「是,且向庙中坐一会。」二人踅将入去,有个道人在神前点香,忙着施礼道:「二位客官何来?请坐拜茶!」燕青道:「不消客气,坐坐便去。」燕青暗自打量:「方才几个男女好生奇怪,端的为着何事,我何不再来问这道人,看他怎样?」燕青便与道人说搭,问起王义。道人摇头道:「客官休问,他早逃走了。这王义本来很安分的。前年因往西嶽华山还愿,不知何故,却勾引梁山泊贼人,闹了华州,把城子打破了,太守也杀了,因此朝廷震怒,下了紧急文书要捉此人。火捕公事到得此间,官司排头压将下来,衙门中因捉拿王义不见,知他有个徒弟住在此间,邻近便想拿他的徒弟,怎知又吃逃跑了。由是官府益发严厉,责成这里村坊里正,大家小户,一体留心。嗣后如有人到此寻踪问迹,窥察动静,即是王义同党,可密报官府,捉将去勘问治罪。你们今天好造化,幸到这庙里来,没生事端。若问别人时,好的只推不知,不回你话;歹的就去官中告密,登时祸患临头,可不怕人!」燕青听说,连向史进做眼,却待起身,忽的一人赶入来,叫声:「王大哥,我何处不寻到,却在此地谈天,我们去休。」燕青看来人时,却是丁九郎。便与史进起身,谢了道人,三人径出土地庙,丁九郎便邀二人家去。燕青道:「且待商量。」丁九郎道:「小人斗胆,客店里给我回歇了,包裹等拿在我家内了,便欲不去也不行。」史进道:「倒好诚意,这般留客也少见!」燕青问道:「九郎,你怎会寻到这冷落所在?」丁九郎道:「小人胡猜。」三人一路说说答答,早走到一家门首。丁九郎便指点说:「这里就是我家。」当时引领二人进内,就客堂上坐了。但见是一所寻常住屋,共有五七间房舍,只够得一家居住。当他哥哥在世时,尚与人家同居,房舍狭小,丁九郎常在别处安身。直待他哥哥死后,嫂嫂结识了段孔目,段孔目教同居的搬家,才全佔了这所住屋。丁九郎住在灶间傍一个屋里,平时只设得一张床,一个箱子,一张桌子,几样零星物件。如今留了二位客人,房中又设下一榻,忽嫌逼窄起来,自己只好移向灶下去睡。丁九郎安排停当,返身出来,燕青、史进仍在客堂上,便请二人到房里去坐地。燕青一看,便说:「九郎生受,我们佔了这个房舍,你却怎处?」丁九郎笑道:「但请歇息,我自另有卧处,不到得睡向露天去。」说笑一回,天晚了,房中点起了一碗灯。只听得隔壁有个妇人的声音,喊道:「叔叔酒菜好哩,可将去吃。」丁九郎答应着便走,不一时进房来,将着三副杯箸,又是几个碗儿,碟儿,又将进一大壶酒,都放在桌子上。燕青看时,都是些鲜鱼、肥肉、嫩鸡之类,真也丰足。丁九郎请燕青、史进对面坐下,自己侧首相陪,极诚地连连斟酒与二人吃,二人也自喜悦,吃得尽醉尽饱。吃罢这顿酒食,已在一更过后了。丁九郎便收拾残肴,送往厨下。自有那嫂嫂帮他料理。今夜,他因心中快活,酒自吃得多了,有上七八分醉意,脚儿软软地,眼皮儿抬不起,浑身懒洋洋的,便向二人告个安歇,悄悄的走到厨下,爬上预先设置的草铺子,倒头便睡。
  二更时分,段孔目回来,那妇人听得敲门声响,连忙去开门迎入,跟在后头,只见段孔目脚步踉跄,攧入房中来,身子几幌,一骨碌就倒在床上。妇人伸手要去扶他,段孔目说:「不要,我今晚在一个朋友家吃得醉了,全身疲怠,胸中只想要吐,你快去做一盏豆蔻醒酒汤与我吃!」妇人答应,去了好半晌,才将着醒酒汤进房来。段孔目且吃,说道:「我那人,你平日手脚也快,如何今夜恁般迟慢,等得我心也焦了。」妇人道:「你休怪我,今夜因叔叔睡在厨下,怕惊醒他,睡不稳,误了他明天衙门里画卯,只得放轻手脚,做得慢了些,你又唠叨则甚。」段孔目道:「不要生气,我问你怎么说?」妇人道:「你又不是聋的,奴说叔叔睡在厨下,听清楚也么?」段孔目把一盏醒酒汤吃尽,摸摸嘴巴,睁开眼睛问道:「他为甚睡到只里去?」妇人便说来了客人,把原由备细告知。段孔目听毕,心中触起一事,登时酒醒了大半,爬起身来瞪着两眼,一言不发。一回,唤那妇人走到床前,伸手一拉,妇人倒在怀里,就她耳傍说如此如此。「快些去叫你叔叔来,我有
  话说。」妇人嘓哝着道:「你这人也忒多事,半夜三更,人家正自好睡,便有说话,且待明日说也好。」段孔目道:「你妇人家哪里懂得,这是要紧的勾当,若待明日说便坏了。你快些前去叫他,小心在意,放轻声口,休教惊动了两个客人。」妇人被逼着只得起身,出了房门,走向厨下来。只见点着一盏半明的灯,静悄悄没个声息,便蹑手蹑脚走。丁九郎此刻酒力已消,一觉醒来,朦胧中见个人影,倒吓的一跳,起身看时,原来是自己的嫂嫂。这妇人走近草铺子,在叔叔耳边说了几句,回身便走。丁九郎心里好疑惑,且爬下草铺子,整束一下衣服,径来嫂嫂房中,灯光下打一看时,但见嫂嫂靠在床头,段孔目却坐在春台傍侧,露出一副不尴尬的神气。丁九郎上前声喏毕,站在傍边,只见段孔目早开口问道:「九郎,我要问你,你留的两个客人姓甚名谁?哪道而来?来此何事?且仔细说与我听。」丁九郎见问,心窝里就突的一跳,顿了一下,答道:「这是小人的朋友,他们从山东……不对,记错了,不是的,是东京来的。」段孔目道:「原来如此。他们姓甚名谁?来此何干?」丁九郎见问得紧,心里越慌,说话越说不出口。那妇人忽起身来,指着段孔目道:「你这人也忒心闲,人家只是来玩玩的,干你甚事?夜深了,睡罢!」段孔目正着颜色,一声不响。丁九郎连忙接口道:「对的,他们只是玩玩,没甚事情。」段孔目喝声:「胡说,我问你二人姓名,如何不说?」丁九郎见段孔目神色不对,慌忙说道:「一个王姓,一个是姓张,不差,不是张便是章。他们……他们没做甚事,从东京到来……东京到来玩玩。」段孔目老奸巨猾,久在公门,正是狐狸转世,灵鬼化身,察言观色,便知不对。当下突的拍了一下桌子,喝道:「你这刁顽的,你干得好事,分明藏匿下梁山泊强贼,却将假话哄人。」丁九郎一听此话,如遭天雷击顶,连声分辩:「二人实是安分良民,并非强盗,小人怎敢干这违条犯法之事。」段孔目目露凶光,起身来伸两个指头喝道:「你这廝好大胆,此刻还敢说谎,实对你说,曾有人来衙门中告密,今天巳牌时分,东关土地庙附近来两个蹊跷人,在那里挨户探问王义师徒。有人窥见一个脸上贴大膏药的。他的身材状貌,真好像卢家的小廝浪子燕青。衙门里得报,立派十名干练丁壮,去土地庙左近伺候,怎知候至天黑,不见再来,遮莫知风远遁了。我今晚回家来,却喜你嫂嫂告诉我,说你留两个客人在家。她在房门外偷眼觑见,一人脸上贴个大膏药,你曾称呼他小官人,这不是梁山泊贼人浪子燕青,你还赖么?」说过这番话,仍行坐下,目光注定九郎全身,只等回答。妇人听说,心中先自害怕起来,说:「叔叔,这不是玩的,当真是燕青时,便请实说了罢。」丁九郎只把假话支吾,抵死不认。半晌,只见段孔目露了颜色,笑道:「九叔,你的胆子忒煞小了,试你哩,直已惊得如此。」妇人骂道:「你这人,恁地戏耍,奴也吃你一唬,谁及你吃了豹子心的。」段孔目吐了一下舌头,嘻笑着说道:「九叔休惊,我的好叔叔!我们一家人,不争要连累你吃官司,如真的是浪子燕青,我们便悄悄放他走,鬼也不会知道。」丁九郎见段孔目脸色和善,声口也换了,原来只是作耍,说也无妨,便道:「不敢相瞒,那个脸上贴大膏药的,实是浪子燕青。同来的是九纹龙史进。如今说破了,须得使他们逃走才好。」段孔目把手乱摇,叫声:「且住!」
  不是丁九郎将燕青行藏道破,有分教:奸吏布天罗,英雄入地网。正是:当道豺狼犹易避,人心鬼蜮最难防。毕竟段孔目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后一章回 >>   


【选集】梁山好汉
古本序 卢俊义梁山惊恶梦 嵇叔夜草堂执长弓第一回 及时雨论功让马 青眼虎奉命筑亭
第二回 丁九郎真诚款客 段孔目假话欺人第三回 燕青失陷大名城 史进气走玄通观
第四回 九纹龙大闹黑风冈 玉麒麟亲下梁山泊第五回 高沖汉中枪殒命 栾廷玉奉召兴兵
第六回 刘唐索超同被擒 李逵关胜双中箭第七回 黑旋风劫寨遇张清 宋公明诡言斩孙立
第八回 布疑阵叫反出林龙 设奇谋大败栾廷玉第九回 郓州城刁奴陷主 梁山泊义仆鸣冤
第十回 忠义堂点将分兵 郓州府反牢劫狱第十一回 碎剐衙内李应报仇 撞破头颅韩忠殉主
第十二回 林教头病卧梁山泊 花和尚误走富安庄第十三回 富太公有意擒僧 鲁智深无心遇盗
第十四回 除强暴火烧截云岭 报冤仇屠洗富安庄第十五回 朱笏山英雄设计 沂州府恶少亡身
第十六回 闻统制大战朱笏山 高太守生还沂州府第十七回 宋公明梦入东京 公孙胜神游北嶽
第十八回 白虎神劫粮捉周通 黄龙道斗法败樊瑞第十九回 入云龙破阵收吴角 黑旋风避席斗阎光
第二十回 混江龙重临旧地 分水犀追诉前情第二十一回 揭阳岭李俊祭亡灵 黄流村穆弘遘警变
第二十二回 癞头鼋乡里逞豪强 油签子山村传密信第二十三回 没遮拦诛酆都黑煞 癞头鼋斗浪里白跳
第   I   [II]   [III]   页

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