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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家类 》 莊子講記 》
第三篇 養生主
南懷瑾 Na Huaijin
《莊子》內七篇是連貫的,我個人認為,等於是一篇文章,等於《論語》二十篇是連貫的一樣。內七篇所講的程序,分七個聯合體。第一篇《逍遙遊》,講人如何升華而得到解脫;第二篇《齊物論》,解脫以後才能談齊物,才能使身心內外達到形而上的絶對的“齊一”之道;齊物以後纔可以養生,然後第三篇講《養生主》,人的生命,怎樣在現實環境中,使人生很自然,很灑脫,很自在地為人處世。這裏面的道理,莊子在後面提出了三個故事來比喻。
先瞭解《養生主》這個題目。
我們對於生命活着,如何少故裏很好、很自然、很幸福,這是主要的課題。我經常跟外國同學討論,把自己的文化吹高一點,我說西方文化醫學衹講衛生,是消極的,衛生是防禦性、抵抗性的;中國文化講養生,是積極的,沒有病先養着,首先把生命養好。可惜我們不懂這個道理,活着不曉得養生,自己盡量在消耗,往死亡路上走,這就是莊子在《齊物論》上講過的一句話:“不亡己待盡”。要想活六是真活着,不等死,就要懂得養生,這就是《養生主》的道理。大傢打坐,修道,學佛,不管是大乘佛法還是小乘佛法,以莊子的觀念講,不過是養生而已。立場不同,解釋名詞就不同。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
生有涯而知無涯
《養生主》前兩句話指出: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莊子說:生命是有限度的,而學問知識是無窮盡的,拿有限度的生命去追求無窮盡的知識,多危險呀!
你看,真好!不要聯考,也不要念書,我要求同學寫日記,同學就說:老師你不要駡我了,莊子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下面兩句你忘記了?我一點也沒有忘記,以有限的生命跟着無窮盡的知識去追,太危險了!記得抗戰時,在大後方,碰到一位老年朋友,問他身體好不好?他說很好,因為我很講衛生,第一就是不看報,他說看到報紙,又氣又傷心又煩惱。所以,無知無識是幸福,這個是養生的道理。
但是,我們不要被莊子騙了,既然以有限的生命跟着無窮盡的知識去追,“殆已!”那他自己為什麽又寫《莊子》?對不對?等於白居易寫的一首詩:“言者不如知者默,此語吾聞於老君,若道老君是知者,緣何自着五千文。”既然不說話是大智能,老子自己又為何寫了五千言《道德經》。老子若是碰到白居易,會問得一句話也答不出來。所以,我們不要上莊子的當。
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
我們再回轉來說,生命有盡,知識學問無盡,以有盡的生命跟在無窮的知識後面追,是很危險的。既然如此,我們拿着一點點知識,就自以為了不起,自己認為是智能,有學問,了不起,是自找麻煩,太危險了!
有許多學禪的同學對我講:老師啊,你不是說我們學識不夠,要我們看書嗎,那個六祖連一個大字都不認識嘛?我想,你該不是七祖呢?六祖以前沒有六祖,六祖以後也沒找到七祖,六祖是六祖,你是你。六祖不能超越釋迦牟尼佛,釋迦牟尼佛從小到十幾歲,世間的學問學遍了,你為什麽不學釋迦牟尼佛?一定要學六祖呢?就是這個道理。真有道理,道理是什麽?學問到了極點,要“入乎其內,出乎其外”,進得去,跳得出來,然後把一切書本知識丟光,白紙一張,到這個境界,可以養生,可以談道,可以學禪。所以莊子講的是對的,學問到了最高處,把所有學問丟光,這是高明人。自己沒有學問,本來是一張黑紙,冒充白紙一張,是不對的。
講養生,中國民間文化歸納出兩句話,是從《莊子》裏面出來的,不過是消極的,不太好。“知識少時煩惱少,識人多處是非多。”但是話說回來,為了養生,這兩句話是真正名言。所以知識越高,痛苦越深,學問越多,煩惱越大,這是我們深深體驗到的。有時自己看到書,恨不得把它燒掉,就是被書害,但書並未害人。南朝梁元帝讀書讀呆了,敵兵臨境,還要文武諸臣戎服聽他講書。他在投降時,放一把火,把收藏的十四萬卷圖書燒光了。他說讀書幾十年,結果還弄得我亡國。你說笨不笨?學問並不害人,要懂這個道理。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己!”這兩句話從表面上看來是反對知識的,因為所知越多,煩惱越多。譬如現在很流行的一本書,明朝理學家潵自誠先生的《菜根譚》,這本書兩百多年來不見了,清末民初,有人到日本留學發現了,就把它帶回國內,因此《菜根譚》纔流行。書中第一條就說“涉世淺,點染亦淺;歷事深,機械亦生。”“涉世”就是處事的經驗。“機械”代表心理、機心、辦法、煩惱。年青人剛剛踏上社會,人生的經驗比較淺一點,像塊白布一樣,染的顔色不多,比較樸素可愛。慢慢年齡大了,嗜欲多了,(所謂嗜欲不一定是煙酒賭嫖,包括功名富貴都是。)機心的心理,各種鬼主意也越來越多7。這個體驗就是說,有時候年齡大一點,見識體驗得多,是可貴!但是從另一個觀點來看,年齡越大,的確麻煩越大。有些人變得沉默寡言,看起來似乎很沉着,似乎修養非常高,但實際上卻是機械更深。因為有話不敢說,說對,得罪人,說不對也得罪人。假使一個心境比較樸實的人,就敢說話了。“故君子與其練達,”我們普通喜歡講做人要通達,“不如疏狂。”不如有些地方馬虎一點。意思大約是如此。
講到“練達”,就想起《紅樓夢》一書,我們小時候偷偷地看,書上的好句子都會背,那時認為《紅樓夢》已經黃得不得了,現在看起來清白得不得了。《紅樓夢》上有幅名對子:“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世事一切都洞明,很透徹,是真學問。“練”等於經驗很多,對人情世故很通達了,這是大文章。這兩句話是人生最高的名言。可以說,一個人一輩子的修養能夠做到這兩句話,就非常成功,書中的主角賈寶玉,不大肯讀書,這位少爺最討厭這幅對子,換句話說,賈寶玉之所以討厭這幅對子,就是受了莊子“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思想的影響。既然已經說了“世事洞明緣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就已經不夠洞明世事,不夠練達了。真洞明世事,真練達了,連句話都沒有,就是既高明,而又到達最平凡。
因此我們又曉得,關於這一類的人生哲學思想,在中國文化裏是非常特殊的。在西方文化裏也有類似的行為,卻很少構成這一類的文字,變成係統的哲學思想。但這一類文字,這一類思想對於中國文化,對於每一個人的影響都很大。
袁才子和鄭板橋
比如請朝名士袁牧(字子纔)、鄭板橋等都受這種思想的影響。清代才子袁牧在康幹盛世,二三十歲就名滿天下,出來做縣長,赴任之前,去問老師,幹隆時名臣尹文端辭行請訓,老師問他:年紀輕輕去做縣長,有些什麽準備?他說什麽都沒有,就是準備了百頂帽子。老師說年輕人怎麽搞這一套?袁牧說社會上人人都喜歡戴,有幾個像老師這樣不要戴的。老師聽了也覺得他說得有理。當袁牧出來,同學們問他與老師談得如何,他說已經送出了一頂。這是袁子纔很有名的故事。他做了兩任縣長,太平盛世做官是很舒服的,“一任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做兩任知縣後,不幹了,回來當名士,買了《紅樓夢》的大觀園,改名叫小倉山房。那時,兩三百年前,他的房子裏已經裝上透明紅色玻璃,還是進口的,小倉山房在裏頭,樹林、林園之美沒得說。
跟袁子纔相反的,就是有名的鄭板橋。他沒有考取功各前是教書的,很可憐。古今中外教書的都一樣可憐。鄭板橋在教書時,刻薄的主人給吃的稀飯,他形容“鼻風吹動浪悠悠。”鼻子的呼吸使飯碗裏的稀飯起波浪,你說有幾粒米在裏頭?所以有名的詩:“命薄不如趁早死,傢貧無奈做先生。”他是江蘇人,而逃難到揚州來教書,為什麽?過節時,債主來要賬,賬還不起,衹好逃避到外省去。他後來考取功名做了官,此人非常有趣,也非常高雅,做了兩任知縣就不幹回傢了。他有幾句名言,我們可以知道,但不要學,學不好要學壞的,畫虎不成反類犬:“聰明難,糊塗也難,由聰明而轉入糊塗更難。”絶對的聰明,最後通達了,學到絶對的糊塗更難。“放一手,退一步,當下心安,非圖後來福報也。”作人處事,放一手,等於現在請放一馬,當下心裏就很安祥,但並不像宗教傢萬事慈悲,來生要得個大福大報。
在中國文學、哲學中,充滿了這一類思想教育。歷代走這種路綫的人太多了。鄭板橋、袁子纔等等,講究穿、講究吃、講究玩,在康熙、雍正、幹隆一百多年間,差不多的中國知識分子都是這一現狀,為什麽?當時天下實在太平,社會太安定了,安定到人活着不曉得怎麽打發這個生命,那麽自然合於莊子講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如果要引用歷史上的資料,來說明莊子的這個道理,事例太多了。集中這些資料,可以寫一部很厚的專着。
現在我們歸結下來,莊子所講的少知道,少煩惱,知識學問越高,痛苦煩惱越大,尤其生當亂世,知識學問越高的人,所謂憂世、憂國、憂民的心理,隨時都有憂煩中,在這種情形之下,纔構成了莊子所講的《養生主》前面這段話。這個時候,人生不經過變亂,乃至說不經過我們這個時代,物質文明發展了,人為了追求物質的文明,自己不能安祥,為生活在奔走,為生存而競爭時,自然感覺到知識越高,欲望越發展,痛苦越大的道理。
為善無近名
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
這等於莊子的格言。莊子這一段話,如果說是教育,我們歷代的教育傢說不出口,它非常消極,也很逃避,而且對人生處世非常滑頭。不過,有它的道理。
“為善無近名,”做善事應該的,做到了沒得名氣地做善事,別人不曉得你在做善事。“為惡無近刑。”沒有一個絶對的善人,每一個人內在的私生活上總有不對的地方,但是做壞事不會達到犯法的邊緣,不會達到受打擊痛苦失敗到極點的邊緣。就是說善惡之間恰到好處,你說這人好嗎?好不到哪裏去,壞嗎?也不壞。這兩句話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所以有人研研究《莊子》,認為道傢都是逃避的、消極的。實際上不是這樣。
“為善無近名,”中國的文化,不衹是《莊子》這麽講,諸子百傢都是如此。中國文化講做好事,有四個字,叫做陰功積德,不知道你們年青人聽過沒有?我們當年所受的教育,這個道理灌輸得很多,做人一輩子要陰功積德。陰是暗,偷偷做好事,別人不知道,這纔是陰功,真正的陰功纔是真正的積德。為了做好人而做好事,為了讓人傢去表揚,為了讓人傢叫我們好人,看到我們做了善事,那就不算善事了。
我經常提到中國有一部書《聊齋志異》,這本講鬼、講怪、講狐狸烼的小說,它的宗旨在哪裏?很多人不懂。《聊齋志異》第一篇是什麽?《考城隍》。故事是有一個讀書人,做夢時接到通知,叫他立刻參加考試。他到考場一看,上面坐的主考官是關公。中國人素來對關公尊重得不得了,比包公還可怕。關公發下題目,他就做,捲子裏有幾句話:“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就是說一個人有心地去做好事,表現給別人看,或表現給鬼神看,雖然是好事,也沒有什麽值得奬勵的。又例如有一把刀不好用了,隨手丟掉,而不幸傷了人,實在沒有存心要傷害他,那麽雖然是一件壞事,也不該處罰。關公當場閱捲,拍案叫好,於是命令他馬上去做城隍,就是陰間的地方官。這個讀書人一想,糟糕!那要死了以後才能做的,衹好嚮關公請求,我媽媽很大年紀了,衹有我一個兒子,馬上去做城隍,媽媽誰孝養呢?關公一聽,好極了,有慈心。命令秘書查壽籍册,看看他媽媽還有幾年陽壽,秘書一查,還有九年陽壽。關公說,等你九年,那地方的城隍先請主任秘書代理。這個故事說明“為善無近名”的道理。
“為善無近名”,就是叫你不要逃避,真為善,不求名利,也不要為了因果報應。拿歷史的經驗來證明,歷史上的忠臣、孝子,很多的故事,足以啓發我們,他們的人生做法,“為善無近名”的太多了。我常常碰到宗教界的一些朋友,他們覺得自己做了好多善事,磕了好多頭,拜了好多佛,念了好多經,天天到教甞做禮拜,為什麽我的爸爸媽媽會死掉呢?常常有人問我這個問題,我答不出來,衹好看看他,沒辦法答。這種心理就是為善近名。
“為惡無近刑”,更不是鼓勵我們去做壞事。孔子的思想,所謂“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矣”,我們常常這樣解釋,道德的大原則絶對不要超過標準範圍,小地方有時可以馬虎一點。照我的看法,這樣解釋完全錯了。實際上,孔子是講道德的大原則絶對不能違反,小地方不是叫你可以違反,“出入可矣”,就是要慎重考慮,“出入”不能做馬虎解釋,一出一入就值得慎重,做與不做之間,兩可之間時,要慎重考慮,這是主張小德都不能違反。透過了文字的瞭解,就曉得孔子所說的小的過錯也不能犯。我們不能隨便把孔子的話“出入可矣”。所以古人的註解很多地方也有錯誤,你不要認為古人一定很高明。瞭解了孔子的這兩句話,我們就知道,“為惡無近刑”也就是“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矣”的意思。
“這善無的名,為惡無近刑。”歸納下來,莊子這兩句話就是講人生行為要做到至善。
緣督以為經
莊子這幾句話分成兩段,有三點:
第一點,一個人養生,把自己身心搞得不煩惱、不痛苦、不憂煩、很安祥、很平凡、很快樂地過一生。有學問、知識、經驗,而不被其所睏,要能解脫。換句話說,要提得起,放得下。
第二點,人在善惡之間,在人生的行為上,絶對要走至善的路子。不過莊子的文學氣氛,兩面一說:“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我們往往被文章的氣勢迷惑了。
第三點,“緣督以為經”。麻煩來了,這一句話嚴重得很。後來科傢神仙之學、煉丹、求長生不老,祛病延年的這一套中國特有的學問,籠統就叫養生之學,修道的人就是走養生之學的路綫。養生之學的觀念,都取自莊子《養生主》這一篇。我們要道德瞭解這一點。
瞭解了這一點,我們特別要提的,養生之學是中國文化特有的,衹有中國文化纔有,西方文化沒有。西方文化也講人的生命可以長生,後來演變成西方的宗教,所謂到天堂去,就得永生,那是講肉體生命死後,精神生命可以得到永生,衹有中國文化非常特別,認為肉體生命可以通過某種學問,某種方法修鹹永恆的存在,叫做長生不死,這就是後來講的神仙,也就是莊子所講的“真人”。全世界的文化研究完了,可以說,沒有一個民族的文化很大膽地提出來這麽一個假設,假設人的生命通過某種方法去修煉,可以永遠地活下去。
那麽,修煉的方法呢?看武俠小說看多了,就曉得現在很流行的道傢、密宗所講的氣脈之學。人體有氣脈,中國醫學講人體有十二經脈,統帥了西醫所講的神經係統、肌肉、細胞許多東西,除此之外,學中醫特別要註意,還有奇經八脈。十二經脈都是相對的,人體左右的神經是交叉的,比如左邊臂膀很痛或者發酸,左邊神經的根據在背脊骨的右邊。內在呢,連着內藏,和心肝脾肺腎有關連性。左邊膀子不舒服,可能是陽明經脈不通,也會造成胃不舒服,或胃上有風濕,這是氣的不通;又如右腿不舒服,走路發酸,也是胃不好;不過胃不好的情況不同,因為神經上下交叉、左右交叉,神經組織是很奇特的。十二經脈在中醫學上稱為六陰六陽,六根陽脈,六根陰脈,統帥了各個神經係統、肌肉、內臟等等。
道傢與中醫所講的人體有奇經八脈,奇經八脈不是六陰六陽,不是相對的,是獨立的,所以叫奇經。如說天上一隻鳥在飛,單的,謂之奇。奇經八脈的奇字,不應念成奇怪的奇,應念“支”。奇經八脈的主脈是督脈,就是“緣督以為經”。督脈是什麽東西呢?人的身體是一個骨桿,前面兩個伸出來是手,上面加上去是頭,下面兩個叉是腳,人體是以背脊骨為中心的,心肝脾肺腎五藏都挂在背脊骨上,這是人的優點,所以人立着,頂天立地。動物跟人不同,它們的背脊橫放着,心肝脾肺腎也橫下挂着,所以動物生命在佛學上叫“橫生”,也叫“旁生”。人是直的,以督脈為主,督脈最重要,就是背脊神經,背脊骨一直到頭腦,稱為中樞神經係統,人活着健康時最主要的就靠中樞神經係統。到了前面,舌頭以下,連着心肝肺大腸小腸膀胱等,這一係統,在舊書翻譯中稱自律神經係統。人中風嘴歪了,發抖,可人還活着,就是自律神經出瞭瞭病,不能做主了。
督脈是中樞,那麽,督脈是背脊骨的中心嗎?這一問題是千古以來道傢、密宗、瑜珈術討論得非常有害的,現在還在討論。過去西醫不承認有督脈,現在開始承認,所以科學還是要慢慢進步的。我們知道,背脊骨一節一節接攏來,中間是空的,有脊髓。人生病,醫生用真空乏從骨節洞裏打進去,把脊髓抽出一點來化驗,脊髓是什麽?譬如我們吃燉的豬背脊時,裏面有白白的,軟軟的一條,這就是脊髓。脊髓是液體,脊髓中間很細很細的一點,從下一直到後腦,這就是督脈。一般印度瑜珈,或有些道傢這樣認傢。但有些道傢、密宗認為這種說法不對,太粗淺。督脈是背脊骨脊髓的中間的中間,比人的頭髮絲還細,有一條空的路,一直透到上腦。有這麽一個現象而無形,因為脊髓中間是空的。比方香蕉樹,看起來是一筒,若一層一層地剝開,最裏面是空的。
人老了,背脊彎了,頭也低下來了,生命根本的力量不夠了,是因為督脈不通了,閉塞了,乃至壞了,所以修道的人講打坐,最重要的就是打通督脈。
講到督脈,世上的修煉方法都是名稱的不同,道理是一樣的,可一般學佛、學密、學道的很可憐,學問不能融匯貫通,被許多宗派的術語名詞睏惑了,始終在搞術語,搞名詞,搞各傢經驗發生的理論,都有邊緣上摸,摸了半天,搞不清了。實際上,不管哪一宗哪一派,古今中外哪一個道,人的身體就是這麽個身體,不會是道傢的身體與佛傢的身體不同,更不會是現在人身體同古人身體變化太大,都是一樣。道傢的術語,因為中國人的關係,講起來比較方便,但不要被名詞術語睏住了,就對了。
道傢經常講到後三關、前三關。督脈有三個部位最要緊,腰部叫尾閭關。女性常腰痛,腰酸,是腰部因生孩子等衰弱了,氣脈破碎了,甚至於閉塞了,始終沒有恢復,所以腰沒有力量。而女性本來腰就沒有力量,我常跟大傢講,男人走路跟女人走路不同,男人走路是兩個膝蓋在走,假使男人年紀大了,膝蓋彎得不靈便了,就很討厭,越年青,膝蓋越靈便;女人走路是屁股在走,因為腰在扭,這是氣脈的關係,不是骨骼的關係。腰中間一圈叫帶脈,非常重要,帶脈的氣不夠,到腰這裏就氣不足。督脈這一節,男女都一樣。大傢打坐都勾腰駝背的,坐直一點,要命,腰部都很脆弱。背脊骨兩邊的穴道是命門,這是生命的根本。所以老年人腰酸背痛,捶腰捶背非常需要。什麽叫按摩叫推拿啊?就是痛得沒辦法了,衹好叫人傢打,衹有挨打纔活得痛快。
督脈很通俗很簡單地分成三個部位,每一關尾閭疾最難打通。尤其是年青人,打坐練氣功,講修養做功夫,往往到這一關,一百個有五十雙垮掉,男女都一樣。到這一關,剛剛打坐到精神好起來,氣脈還未走通,身體就出毛病,乃至發生遺精,及各種各樣的毛病。據我所知,非常普遍,男女都存在,很可惜,我們這個民族因為禮儀的關係,個個有這個病,個個都不敢說。所以許多修道也好,練功夫的也好,尾閭關包括腰部以上,通通沒有打通,從而影響腸、胃、腎、膀胱等,百病叢生。如果這一部分絶對健數了,那麽人體內藏胃的一半以下,這些病絶對沒有了,而且不管男女,身體生理上永遠保持很年表,象童體一樣。
第一關通了以後,上來就是夾脊關。夾脊就是背脊骨的兩塊骨頭拉攏來,那裏有個窩的地方,這裏與肺呼吸係統、肝、脾、胃連帶關係很重要。做功夫修養把這一關打通的人,那不同了,他平常坐在那裏,很難得彎下腰來,自然很直,你叫他彎腰,他並不舒服。你看年紀大的人,總喜歡彎腰,喜歡把腿蹺起來,坐在辦公室裏,希望靠在椅子上,腳蹺到辦公桌上去,衹要有機會,兩條腿總想放高不可。以中醫來講,這是下元虧損。夾脊關不通,前面所講的中宮、胃氣都不充足了,問題多了,各方面的毛病都來了。這是後三關的第二關。
第二關上來,叫玉枕關,就是後腦,許多人打坐修道,做功夫,不管修淨土念阿彌陀佛,或者基督教的禱告,乃至道傢的修煉功夫,在我的經驗上,很少修到這一關的,尤其打通這一關的,非常少見。有人靜坐修道到這部位,非常痛苦。拿佛學來講,童真入道,女性就是當第一次月經還沒有來時,男性就是性知識完全未開竅時,此時修道不會有這個毛病。可是不可能,童體不會有這個智能,除非天才的天才。人到十幾歲不是童體以後,腦部神經大部分衰壞了,閉塞了,或死亡了。為什麽近視眼的視神經老化?就是這裏衰老了,退化了,用道傢籠統的名詞講,就是玉枕關氣脈不通。修道的人修行到此,頭痛得不得了,眼睛痛、牙齒痛、耳朵出毛病,各種毛病都來了。加上現代報紙副刊上醫學知識,有一點毛病就懷疑是這樣是那樣,再加上恐癌癥,結果找醫生,當然找醫生並沒有錯,那麽,有沒有勇氣把自己的生命拿來試驗一下,我也不主鄉隨便亂試驗,往往經過的境界又退回去了,等於沒有用。或者有些修道學佛的修行到此,有眼通,看到這看到那,實際上玉枕關並未通,而是在靜坐中,身上的血液、氣脈在運轉流行,身心氣血,二者相互摩擦生電,形成這種現象。如果你認清楚這衹是靜坐過程必然的階段而已,再放下一切,不執不着,順其自然,慢慢身心會一步一步變化,一步一步提升。一般人修行到此,氣刺激了視神經,在將通未通之際發生許多怪象,加上心理的牽強附會,看到光或者什麽的,自己認為有神通了。輕一點,大神經變成了小神通,小事看得蠻靈,大事就不行了;嚴重一點的,大神經小神通也沒有了,完全神經了。許多人打坐修道瘋了,武俠小說所說的走火入魔,就是這個原因。實際上沒有火,也沒有魔,就是“緣督以為經”。如果玉枕關氣脈通了,不管多大的年紀,思想、身體不會疲勞,記憶力不會衰退,也不會耳朵聾、眼睛花,應該說比年青人還行。這就是督脈部分。
講督脈,講氣脈之學,解釋“緣督以為經”,就是說把整個身體背脊骨督脈係統打通。怎麽叫“緣”呢?佛學翻譯得很好,叫“攀緣”,攀等於人爬樓梯,一節一節慢慢爬上去,“緣”就是沿着這條道路,一切節嚮上連鎖的關係。所以,“緣督”就是以督脈為主,沿着督脈這條道路,以生命的氣化一節節嚮上爬,保持健康。“以為經”這個“經”,不是奇經八脈的經,這裏應作常字解釋,督脈中樞神經、背脊骨關聯着整個身體的中心,要經常保持使它健康。
剛纔講的自律神經係統都叫任脈,是在身體前面;橫的叫帶脈,在身體中間,有相而無形的是衝脈,也就是後來密宗、道傢所認為的中脈。不過有人辯論,衝脈不是中脈,都為名望辯論得有害,暫不去管它。反正人體四個脈,加上兩手兩腳到頭腦,上下八個脈非常重要。真正健康的人,打通了,沒有缺陷、閉塞、病痛。
然而,莊子衹提到督脈的重要,他為什麽不講下去?任脈、帶脈不重要嗎?因為有一個“緣督以為經”,對於有形的活着的肉體生命,背脊骨到腦中樞神經最重要,是主幹。一般人,先要保持以督脈為主,督脈打通了,後面再跟着一路一路來,所以“緣督”,以督脈為基礎。如果有些修道、修密宗的認為中脈纔最重要,那是後來的說法。怎麽講是後求的說法呢?督脈、任脈不通,中脈沒法通,真正中脈通了,奇經八脈當然通。但是到達這個境界,不可能的,幾乎不可能。
長生不老,據我的想象,不能說我的經驗,多活一下,慢一點老,不是完全不老,可以,絶對做得到,不過要專修。不像一般人學佛修道,地皮要炒,房地産也要有,美鈔、黃金多少也要有一點吧,名片上總要印一條官銜,或者不是“長”的,總要來個“員”的。如果一忙這些,想做到“緣督以為經”,奇經八脈打通,修到長生不老,據我所知,不可能的,絶對不可能!那真是莊子前面講過的人生的大夢。
青年同學註意,人的欲望,隨着年齡、知識、經驗在升高,非常可怕,假使一個人的欲望不跟着這些升高,差不多可以修道了,減退更好。許多學佛學道的人,講起來自己什麽都看空了,未必如此,不容易看空啊。這樣一來,不能專修,想“緣督以為經”,想長生不老,絶對不可能。人隨着欲望的升高,到了皇帝,歷史上秦始皇,漢武帝,唐朝明朝的幾個皇帝,要做神仙,人到了權位最高處,還要想另外一個超越,一超越,不都是搞死了嗎?漢武帝具有雄纔大略,有兩個人講話很影響他,一個是道傢的神仙東方朔,東方朔很滑稽,經常搞得漢武帝哭笑不得;一個是汲黯,汲黯當面批評漢武帝:“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內在欲望那麽大,而外面講大仁大義,又想修道,成神仙升天,“豈可得乎?”天上能爬得上去嗎?歷史上講汲黯很憨,漢武帝的大臣哪個敢說這種話,非殺頭不可,衹有汲黯,當面這樣駡漢武帝,漢武帝一聲不響,曉得汲黯好人一個,忠心耿耿,講的老實話。其實,豈止歷史上漢武帝,大概所有學佛修道的都是漢武帝的徒弟,都犯了“內多欲而外施仁義”這個毛病。真正做到無欲無求,“緣督以為經”,一句話就成功了。
莊子衹講了“緣督以為經”,下面幾句話來了:
“可以保身”,督脈打通時,身體健康長壽是絶對的,沒有病;“可以全生,”怎麽叫“全生”?一生很幸福、很快樂地活着,全萬全終;“可以養親,”不會死在父母前面,當然可以孝順父母,照應家庭子女親人;“可以盡年,”就是生命可以活到真正該死的時候,盡了天年。
許多人死亡,沒有盡到天年,在佛學叫橫死。按道傢說法,人活一萬年很普通的。道傢有一本書算得很妙,最短命的活一千年也很自然,我們把活一百歲視為高壽,在道傢看來是不通的。人有一萬年的壽命,為什麽人會活得這樣短呢?道傢有一個會計制度的算法,高興時哈哈大笑一下,少了半年;發一頓脾氣,少了五年到十年;哭了一場,又扣好多年。那一本帳很有趣,我把這本道書找出來,叫個學統計的同學畫一畫表,扣一扣以後,就衹能活幾十年了。“人生七十古來稀”,這不算“盡年”,真正的“盡年”是規規矩矩活到千年萬年,然後不叫死亡,道傢有個名詞,叫做“登遐”,“登”就是上升,“遐”就是到很高遠的另外一個世界去,等於佛傢講往生到其它的佛國。
然後莊子提出三個故事。要特別註意,故事的內容並沒有什麽,很簡單,可是《莊子》文章的筆法一寫,很漂亮。二千多年來,中國文學各方面,經用《莊子》的這些故事,做各種說明的,太多了。如果現在有人用白話,高度的文學手法,再把每個故事描寫出來,應該更好。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倚,砉(huà)然響然,奏刀騞(huō)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
文惠君曰:“譆,善哉!技蓋至此乎?”
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全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kuǎn),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gǔ)乎!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雖然,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huò)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而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殺生的藝術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
“庖”是給皇帝管廚房的人,“丁”是人名。是什麽人的廚師呢?“文惠君”,就是“孟子見梁惠王”的那個梁惠王。庖丁給文惠君殺牛,當然現在有更好的殺牛機器,但殺牛是當時的一種手藝,當時的一種技術。
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
“手之所觸,”把牛一拉,繩子一拽,手在牛背上一拍,我們普通拍一下很愛護,殺牛的人一拍,牛就倒黴了;“肩之所倚,”繩子一拉,牛鼻子拉歪了,把牛拉轉了,肩膀一靠,牛就被靠倒跪下去了,很有功夫的;“足之所履,”腳壓在牛身上;“膝之所踦”,膝蓋頂住一個穴位,後來我研究,同人的穴位一樣,頂得發麻了。莊子一定學過殺牛,至少也觀察過殺牛纔這麽寫的。
砉(huà)然響然,奏刀騞(huō)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
“砉然響然,奏刀騞然,”刀在牛下面輕輕一拉,“莫不中音”,幾句話描寫的動作,幹脆、利落,牛哼都不哼,幾下就成功了,一條生命就回傢了。刀從皮套裏拉出來,“茲……”就一下子,好了。“合於桑林之舞,”看起來庖丁不是在殺生,簡直是在跳舞,“桑林之舞”是夏時商時有名歌舞,是藝術,是音樂。“乃中經首之會。”刀一下去,在牛身上十二經脈的紋理輕輕拉一下,整個皮就脫開了。
這一段描寫殺牛,殺得高明,我們無以名之,衹好叫殺生的藝術,殺生達到藝術的境界。實際上,庖丁殺牛的技術,使被殺的牛痛苦很少,我想牛的靈魂出竅時會講:你的技術真高明,不大痛苦啊!古代殺頭真是害怕,犯人上了法場,嚮劊子手說:拜托,我們生生做個朋友,給我利便一點(就是快一點)。劊子手殺人快得很,就看他的刀在犯人頭上一靠,不是畫上畫的劊子手殺頭時,拿刀像切瓜那樣吹,可見畫畫的人沒有看過殺頭。殺頭時,劊子手把狠人頭髮一抓,刀一靠就完了,快得很。我年青時看過。
殺生的藝術,給莊子寫成了這樣的技巧。固然說殺牛的技術很美,總是不好,莊子講得好好的,前面叫人養生,活得很長,可是為什麽又講到殺牛?你說怪不怪?讀書時要從這些方面去想。
文惠君曰:“譆,善哉!技蓋至此乎?”
文惠君站在那裏看殺牛,嘴裏驚嘆:好啊!你本事這樣大, 殺牛真利落,技術真高明!大概還在鼓掌,衹是這裏沒寫。文惠君在贊嘆殺生,孟子看到了,一定要駡他的。
技進乎道
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
文惠君一贊嘆,庖丁“釋刀”,把刀一擺,那姿態比跳舞的還優美,就告訴皇帝:沒有什麽稀奇,報告陛下,“臣之所好者,道也,”我真正喜歡的是修道,因為我學道,所以會殺牛。“好”“道”,以修擱的精神來做任何事情,技巧的高明,都超越了,已經不是在形而下,而在形而上。等於大藝術傢陳教授塑造人物,隨便一塊泥巴,在他手上一捏一轉就成形了,“好”“道”而“進乎技矣”就是這個道理。
庖丁殺牛,“好”“道”而“進乎技矣”,修養到了道的境界,任何技術都可以達到超神入化的程度,這就是講養生的道理,也就是告訴我們,人生的生活,做生意也好,做官也好,聯考考得像殺牛一樣,就好了。聯考進考場無所謂,考題一拿來,筆一畫就是了,考完了,筆往桌子上一丟,冰淇淋來一杯,很有把握;做生意到這種程度,無所謂發財,就是愛發就發,不發就不發。這是講原則。
你看這位殺牛的庖丁說法,在給文惠君傳道,拿佛學講就是“應以何身得度者,即現何身而為說法”。庖丁以殺牛身而說法,因為他殺牛,文惠君殺人,當皇帝都喜歡殺人,殺人殺牛差不多,所以在傳道。
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全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
註意,開始殺牛時,看到什麽都是牛,都想殺。這裏講個笑話,年青人剛學拳時,手發癢,看到人,手就想動一下,沒有看到人,柱頭也要打兩下,這纔痛快。等於小狗長牙齒時,看到臭鞋子都要咬一下,不然牙根發癢。
開始學技術時,看到什麽都是牛時,什麽都想動。以前剃頭師傅收徒弟,教怎麽拿刀,怎麽剃,開始不能用人頭做實驗,衹能拿刀在葫瓜上面慢慢削皮。那時的學徒都帶着做傢務,師娘在屋裏煮飯了,叫徒弟打一點水,徒弟就把剃刀往葫瓜上“咚”地一放,進去舀水了,然後出來慢慢颳。這樣搞慣了,師傅讓徒弟給人傢剃光頭,師娘又在屋裏叫打水,徒弟就把剃刀往人傢頭上“咚”一放,當然這個人就完蛋了。這是個笑話。
講到剃頭,就想起以前的故人,他一輩子做理了匠,人小時喜歡坐在桃擔子的矮凳上,讓他剃頭,不像現在坐在冷氣底下,旁邊還有人剪指甲,我一輩子不敢,衹覺得這樣很可怕。這位故人也會做詩,給我剃頭時就談起詩來,所以我很喜歡他給我剃頭,尤其是夏天,剃得光光的,熱水一洗,那清涼的味道,比在電風扇底下好,再聽他講最近做了什麽詩,後來看到理發店的對子,是他念給我聽的,譬如“毫末生意,頂上功夫,”我說好,就背下來。還有一幅,後來知道是左宗棠的:“問天下頭顱幾許?看老夫手段如何!”一個個都把頭砍下來,這就是左宗棠少年時的氣派,後來變成理發店的名對子。我常常讓他剃頭,並跟他談詩,過後我有點害怕,他一邊嘴裏講詩,一邊在我頭上亂剃,若他講忘了,在我頭上“咚”地一下,那還得了啊。其實他剃頭已到了庖丁殺牛的境界,把頭不當頭了,隨便劃兩下頭就光了,眼睛都不看的。後來長大了出門以後,想起坐在鄉下的柳樹底下讓他颳光頭,夏天用熱水洗洗涼快一下,追憶這個境界,超過了冷氣底下喝咖啡。
開始殺牛時,所見無非是牛,就像師大同學畢業前一年去誡教,上課時兩個小時腿都在發抖,上課久了,目中無學生了。開始三年,所見無非是牛,“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目無全牛了,看到牛都不是牛了,眼睛裏頭沒有牛了,技術經驗到了這個境界。等於開始打坐,衹曉得自己兩腿痛.“始臣之打坐時,所見無非腿也,三年之後,未嘗之坐也。”坐得昏沉,忘記了腿痛,坐在那裏睡覺了,始終也沒有學好打坐。
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
我嚮大傢報告,剛纔講的那個剃頭師傅,一邊講話,眼睛還看到書上,一邊用剃刀在我的頭上亂剃,頭皮剃得比西瓜皮還青,他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視”,用不着眼睛,也不是用手在剃,他的剃刀,他的意識,跟我的頭三者合一,精神的境界就過來了。註意,任何藝術傢、文學家到此境界時,寫出一篇好文章或一首好詩,再過後一看,這是我寫的呀?!有時看到得意之作,我說這詩做得蠻好,問誰寫的?同學告訴是我自己寫的,有同學還以為我作假,其實我早就忘了。我心裏想,笑一笑,當時怎麽寫出來的,我不知道。
“官知止而神欲行。”“官”指五官。譬如颳牛身上的毛,技術搞熟了,颳得痛快時,覺得豬皮、牛皮已經利得蠻幹淨了,眼睛看到可以了,不用颳了,可是刀順了,“嘩”地再來一刀,這一刀是“神欲”之刀,無意識的。但這一刀下來是真正的幹淨徹底。“官知止”,五官,生理的機能有意地停止,停止不了,精神的境界而“神欲行”,自然還要來一下,很優美。
提請諸位註意,庖丁殺牛的技術,已經達到道的境界。任何一門專長的技術,到達“神化”的境界,不是用頭腦,不是用肉體的功能,完全是“神行”,精神意志自然而來。譬如大藝術傢,大文學家,乃至開刀的醫生,醫道到了最高明的地方,對於下刀的深淺程度已經感受到了,所謂“神行”。原文是“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衹用“神”而不用眼睛了,這個“神”不是眼神的神,而是精神的神,是超乎身體官能的。技術到了最高,到了道的的境界,是精神的世界,精神的領域,四肢的官能想停止也停止不了,很自然就滑下去了。而“神”的境界呀,欲行不斷、連綿不絶。下面接着講庖丁殺牛技術的程度:
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kuǎn),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gǔ)乎!
“依乎天理,”所謂“天理”,就是物質天然的紋理。做人要講天理良心,這是中國文化最流行的一個術語。“批大郄,導大窾,”刀下去的時候,在大關節的地方,譬如膀子呀、肚子呀、腿子呀,“依乎天理”,引導着刀下去的方向,順乎自然,順着經脈的流行,肌肉的紋理,就把它自然解脫開了。大要緊的關鍵解脫開了,細節之處自然也就解脫開了。
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一句話:“因其固然。”生理上有其當然的道理,自然就解脫開了。
所以他講一句結論:“技經肯綮之未嘗,”這個“技”既代表技術,也表示肢節的肢;“經”就是我們現在講神經叢,是大關鍵,大要緊的地方;“肯綮”,關節。他說,當我的技術達到這種造詣時,技術所經過的地方,也就是刀下去經過的地方,哪一叢神經,哪一塊肌肉,哪一個關節,我都沒有註意了,順着刀勢就下來了。等於一個雕刻傢,順着石頭的紋理,自然就下來了。“而況大軱乎!”更何況大的骨頭,大阻礙的地方,這乃順着一溜就自然解脫開了。
這幾句文字的大要,我們作了一個解釋。我們要註意,庖丁現在講的是殺牛的道理,實際上和作人做事的道理一樣。所謂作人做事的道理,如果到達了超越的境界,不管你怎樣做事,或者作領導人,或者被人領導,或解决一個問題,也就是“依乎天理”,從自然之勢,“批大郄,導大窾”,大關鍵的地方,要點的地方,把它解開了,就能把事辦好。但是,不是勉強做得好的,要“因其固然”而來。所以對於枝節的地方根本就不理,枝節的地方也不是不理,你順着自然而來,關鍵的地方解開了,枝節的地方也就解開了。
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
庖丁批評一般殺牛人:技術高明的殺牛人,一年要換一把刀,這個刀他用了一年,非換不可,下面是一個註解:“割也;”庖丁說他們呀,不是在殺牛,是在割牛,慢慢地割。殺牛的人痛苦,被殺的牛也痛苦。“良庖”算是一個國傢的高手了,至於“族庖”,小地方上有些高明的殺牛者,一個月要換一把刀:“折也”,那不是在殺牛,那是硬剁下去的。我們看現在的醫生用的手術刀,豈止一月,開刀一次後,就怕有問題,就要換。
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
庖丁告訴文惠君:我現在的這把刀用了十九年,殺了幾千頭牛了,也沒有換過,這個刀刃就像新的一樣,沒有缺口,還鋒利得很。
這個道理說得很深刻,等於們們小時候學寫毛筆字,自己的字寫不好卻嫌筆不好。現在最好的毛筆,幾千瑰一支,寫了幾個字,這個筆不聽話,我想嚮這邊,它要往那邊,換一支。同樣道理,不會殺牛的,嫌刀不鋒利。如果技術到了最高點,修養到了最高點,如同會寫字的人,最壞的筆能與出最好的字。高明的書法傢,他喜歡寫壞筆,能夠把要丟了的壞筆,寫出神韻的字來,還超過了用新筆寫的字,那已經不是寫字了,那就是“官知止而神欲行”,到了神化的境界了。這個道理同時也說明,一個纔具高的人,處理國傢大事也好,個人事務也好,乃至說做菜也好,會做菜的人,隨便一個蛋,一點油,一點????巴,炒出來也很好吃。像我們不會做菜的,不管油多油少,花生米怎麽都要炒焦。文章寫得好的人,隨便怎麽寫都寫得好,寫不好的人,挖空心思也寫不好。所以,庖丁講到這把刀的道理,是在於自己意境的造詣高不高,不在於工具的好壞,作人處事,就看你智能高不高,修養高不高,不靠環境條件的幫忙。
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
莊子的文章影響我們的文化極其深厚,“刀刃若新發於硎”,“遊刃有餘”這兩句成語,文學、詩詞,乃至一些大文章,到處都用到。這裏庖丁以殺牛的道理來做比喻:“彼節者有間,”牛身上的關節,任何一個最嚴密的關節都會有空隙。古書上印的“閑”字,門裏面一個月亮,現在寫成間,間隙的意思。這句話要註意呀,任何一件睏難的事,它都有空隙的,譬如我們兩個指頭捏得很緊,還是有縫的,厚的東西穿不過這個指頭縫,如果非常非常薄的東西,一拉就穿過去了。所以最嚴密的事情,都有漏洞,都有缺點,都有空隙,同人體上的關節一樣。“而刀刃者無厚,”庖丁說,可是這把刀在我手裏,已經變得沒有厚度了,變成非常空靈,沒有刀了,那麽沒有空隙的地方都可以過去,何況還有一點點空隙的地方呢?所以我以一把無形的刀,“以無厚入有間,”進入那個有空隙的地方去,就可以“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恢恢乎”是形容詞,就是舒服得很,瀟灑從容得很。這把無形的刀,在沒有空隙的地方,都把它變成一個大空隙了,所謂“遊刃有餘”,庖丁這把刀不是在殺牛,好象是在物體上遊泳一樣,很輕鬆很自在地就過去了,是非常地瀟灑從容。
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
因此這把刀我用了十九年還沒換過,它和剛剛出爐的刀一樣新。
這一句話是重點。我們作人做事,要永遠保持着剛剛出來的那個心情。譬如年青人剛出學校,是滿懷的希望,滿懷的抱負。但是入世久了,挫折受多了,艱難困苦經歷了,或者心染污了,變壞了;或者本來很爽直的,變得不敢說話了;或者本來很坦白的,變成很歪麯的心理;本來有抱負的,最後變得很窩囊了。我們一般認為,這是社會與環境影響了一個人。其實懂了莊子講這個故事的道理,就知道社會與環境不踴以影響人。所以我們自己要有獨立的造詣,獨立的修養。自己獨立修養的精神超神入化,在任何復雜的世界,任何復雜的時代,任何復雜的環境裏頭,“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都可以永遠保持最初開始時的心理狀況。這是最高的修養,這在中國儒釋道三傢,叫做“初心”。人能夠永遠保持“初心”,不受外界環境影響,不受外界環境染污,永遠保持光明磊落,坦白純潔,就像《老子》上所講的“能嬰兒乎”,那麽,就會如莊子所說,這一把刀,“刀刃若新發於硎”,永遠不會壞,永遠長新。
同時,我們要瞭解,生命的修養也是這個道理。人為什麽會蒼老呢?受了情緒的變化和一切外界的影響,使我們慢慢由青年到中年,到老年。所以修道與處世,就是庖丁解牛的道理。雖然處於很復雜的世間,“批大郄,導大窾”,處理大關鍵,把握大要點,始終保持着自己的頭腦,保持着自己的初心,像這把刀剛出爐一樣,不硬砍,不硬剁,不硬來那麽可以永遠使生命健康,永遠使生命青春。
由極高明而歸於平凡
雖然,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
上面莊子藉用庖丁的嘴,講自己修養的造詣境界,和處世的方法原則。這裏這一段話更重要。但是當我到了一般的殺牛匠那裏去看看,牛一來,殺牛匠那個小心,那個緊張,做了非常嚴謹的準備,我看見了那個情形,自己“怵然為戒,”生起一個警覺性,警覺什麽呢?“視為止,”我所看到的就是我的榜樣。庖丁的技術那麽高明,殺牛不用眼睛,把刀拿起來隨便一揮,就感覺到了,可是在看技術差的人殺牛時,並沒有看不起人傢,反而更看得起人傢,因此對自己更加有一個警惕,不要認為自己學問好,本事大,技術高。人生作人處事,就要像庖丁那麽小心,那麽謹慎。一方面這幾句話也描寫普通殺牛的人,看到牛求,“視為止”,那個眼睛看到牛來都瞪直了;“行為遲,”走路都是慢慢的,不敢一下子靠到牛身邊去。另一方面也形容庖丁看了別人殺牛,“行為遲”,本來自己很輕鬆,因此也亦得走路都不敢亂走,慢慢走到前面,看他們怎麽殺牛。
動刀甚微,謋(huò)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而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
庖丁說,我學了他們的樣子,雖然自己技術很高明,但動刀慢慢地,很小心很仔細地下來,“嘩”地一聲,牛的四肢都解開了,牛身像泥巴一樣散在地上。這個時候,我一身也纍了,像一般殺牛匠把刀一丟,躺在地上也像一團泥巴一樣。休息一陣,威風又來了,“提刀而立,”把這把刀一拿起來,往那裏一站,英姿四顧,就像大英雄打了勝仗,站在高臺上四面一看,覺得我是英雄,“為之躊躇滿志。”
這一段描寫很有趣味。然後,“善刀而藏之。”把這刀擦得幹幹淨淨,再打上凡士林或防銹的油,用布包好,好好藏起來。等於很有錢的人,一定要把美鈔美金包得好好地藏起來,裝起沒有錢的樣子。
你註意喲,庖丁殺牛的技術之高明,眼睛裏面沒有看到牛了,刀隨意這麽一揮,一條牛一秒鐘就解决了,那已經不是技術了,已經到了神化的境界。但是,學問到了最高的境界,就是以最平凡、最膚淺的人做自己的老師,做自己的榜樣,那麽就大成功了。如果你技術、學問到了最高處,認為老子天下每一,你註定失敗。沒有天下第一!衹有小心加小心,謹慎更謹慎。所以庖丁說:雖然至此,我常常到了一般殺牛匠的地方,看到他們殺牛那麽小心,我也跟着他們學,也那麽小心。我們用文學上一句話來描寫,一個人的一生呀,由最絢爛而歸於平淡,由極高明而歸於平凡,這纔是成就,這樣的成就纔是養生之主。這個要點就告訴我們一個人生的道理,就是儒傢道傢講的“極高明而道中庸”。
莊子這裏形容人由極高明歸於平凡的時候,掉了幾句尾巴,來描寫這個人生。把牛殺完了,“如土委地”,牛肉堆了一地,自己也像泥巴一樣坐在了地上,哎呀,總算完成了工作。這就是人生,我們大傢都有這個經驗,一件事情做成功了,或者做生意發了賭,先是覺得睏難害怕,睡了一覺醒來,“提刀而立”,我還是英雄,站在臺上呀,“為之四顧,躊躇滿志”。這個描寫很幽默,人都是這樣,過後越想越覺得自己英雄,在當時卻痛苦得很。可是莊子在後面又加上一句,“善刀而藏之”,這句話是要點。這就是莊子的文章,像禪宗的話頭,要透過文字以外去參的。
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文惠君聽了庖丁講完,他說:姦啊!我聽了你講的這番道理,懂得人生了。
莊子用道傢的思想,用汪洋麯折,非常優美的文字,藉用庖丁解牛這麽一個故事,寫出了人生的道理。如果拿儒傢來講呢?還是我們常提的一句話:“諸葛一生唯謹慎”,不恃纔,不傲物,很平凡。這個“謹慎”,既不是自卑,也不是瞻怯更不是自我的頽廢,是小心謹慎。這就是養生的道理。
公文軒見右師而驚曰:“是何人也?惡乎介也?天與?其人與?”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
神雖王不善也
公文軒見右師而驚曰:“是何人也?惡乎介也?天與?其人與?”
莊子這裏所引用的故事,根據後人的考據,據說出在戰國時的宋國。“公文軒”,人名。“右師”是一個人職務的稱呼。公文軒看見右師,很驚訝地說:這是個什麽人呀?怎麽衹有一隻腳呢?這是天然生成這個樣子呢?還是後天因生病而變成這個樣子?
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右師說:這是天然的。這裏的“天”不是宗教裏的什麽東西,是指自然的意思。換句話說,不管是因為車禍,撞斷了一條腿;還是小時候得了小兒麻痹癥;或者因為生病受傷,割掉了一條腿,不管是什麽原因造成這個樣子,它都是天命,都不能歸之於人為。天然給我生命,要讓我用一隻腳活着,我就用一隻腳活着。每個人都有天然的生命,每個人的身體形貌都是獨立的,各有獨自的精神。你認為我衹有一隻腳不好看,我還覺得你長了兩衹腳很怪呢!或者你認為我的鼻子長歪了,我還看你鼻子長得太直了,不夠漂亮;說我駝背,駝背有什麽難看?你還沒有呢,不相信你駝駝看;笑我歪嘴,歪嘴有什麽不好?對不起,你還歪不了呢,除非你去動手術,開了刀纔歪得起來。“人之貌有與也”,這句話很深刻,這裏告訴我們一個道理,人的相貌是相對的,外形不能妨礙了我們精神生命獨立的人格,每個人要有自己生命的價值,人活着要順其自然,不要受任何外界環境的影響。右師說:我懂了這個道理,因此我答復你:這是天命!一切都不是人為,是自然的。
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
莊子的這幾句話,在中國的文學故事中,尤其在《高士傳》中引用得很多。“澤雉”,就是江河邊曠野裏的野雞。不曉得大傢看到過沒有,野雞走幾步路,脖子就伸一伸,往地上啄一啄,找蟲子找東西吃,走幾百步,走得更遠一些,看到有水就喝一點。你看野雞挺可憐的,為了一點飲食,為了吃飽,一天到晚到處跑。雖然如此啊,它活得很快活很高興,“不蘄畜乎樊中。”“蘄”就是乞求,它不乞求關在籠子裏。關在籠子裏好啊,野雞如果被人關在籠子裏,天天有米吃,現在還有各種配好的飼料,又有水喝。但是,被關在籠子裏不舒服呀,它寧肯餓肚子,也要自己在外面找吃的,這纔自由啊!這纔舒服啊!所以它的生命並不希望關天動物園的籠子裏。為什麽?
“神雖王,不善也。”“王”通旺。你看關在籠子裏的動物,譬如我們去看孔雀,它把脖子一伸,頭一彎,再把羽毛一張開,那是孔雀王,很了不起的樣子。再了不起,你還不是被人關在籠子裏,它自己也學得不自在。它的“神”,那個精神雖然看起來像王一樣,可是“不善也”,不好。其實,我們大傢也都關在籠子裏,這個宇宙就是個大籠子。你看現在的建築,譬如現在我坐在上面,給大傢講《莊子》,人自己看自己,好象很了不起一樣,有什麽了不起?從外面看進來,洋土盒子就好象籠子裏關了我們這一堆人,還翹頭翹腦,自己稱王,這不好。生命就是這個道理,我們人,有時候覺得自己頂天立地,功成名就,或者了發大財,當了大老闆,出來那個肚子挺得特別大,表示有錢,可仍然是被關在籠子裏。照莊子的說法,“不善也”。
這是第二個故事。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號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則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而今非也。嚮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懸解。”
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
隨緣世事無挂礙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號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則吊焉若此可乎?”
這是講老子死了的故事。至於老子死沒有死,這在中國文化史上,素來是個迷。據說老子是永遠不死的。這裏莊子說老子死了,他的月友“秦失”來吊喪,按一般地看法,看到月友的屍體,眼淚至少要掉兩顆,秦失卻不這樣,他看到老子的屍體,“三號而出。”大叫三聲,既不是哭也不是笑,“哈哈哈”叫三聲就走了。老子的學生就說:這個傢夥不是我們老師的好朋友,他今天來,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分明是來諷刺嘛。秦失聽到老子的學生這樣講,就答復他們:我是你們老師的好朋友喲。老子的學生就問了:老師死了你來吊喪,又不行禮,又不掉眼淚,幹嚎幾下,大叫幾聲,道道可以嗎?
曰:“然。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而今非也。嚮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
秦失說:當然可以,而且這是最高的禮貌。我最初對你們的老師很敬佩,認為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等到我老遠跑來吊喪的時候,看到有些年紀大的人哭得不得了,好象死了自己兒子一樣傷心,又看到有些年輕人來吊喪,哭得好象死了自己媽媽一樣傷心。為什麽他們見到老子死了哭得那麽傷心?“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這是真情的流露,動了情感,講不出來話來,為沒有言語可以形容的,可以表示的那一番情感而哭。這是人的感情沒有錯,但是你們的老師老子,中應該是普通人,他是教人能夠超越世俗感情,超越物理環境以外,達到超神入化的人,就是下面所說的“哀樂不能入也”,七情六欲已經不動心了。也就是說,得道的人,生死也不入於心中,生死一體,活着是睜開眼睛在這裏做夢,死了是閉着眼睛在那裏做夢,反正在夢中遊戲。結果呢,你們這些跟老子學道的學生還動了真感情,大哭大叫,可見你們沒有得道。換句話說,老子沒有把你們教好。
“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這個“天”不是普通的天然,是形而上道。人的感情自然有喜怒哀樂,可是哭得非要唱起歌來,大聲把喉嚨哭啞了纔算傷心,這個感情已經做假了,不是真感情,這是違反天然的,已經忘記了生命的本來。生命的本來是什麽?“崇高改至墮落,積聚必有消散,有命鹹歸於死”,到了最高必然要掉起來,聚集在一起久了必然會散開,所謂“生者寄也,死者歸也”,有活着的生命,自然有歸宿的那一天。這是必然的道理。
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懸解。”
秦失說,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是順着生命叩拜自然之勢來的;年齡大了,到了要死的時候,也是順着自然之勢去的。所以老子也提到:“物壯則老”,一個東西裝成到極點,自然要衰老,“老則不道”,老了,這個生命要結束,而另一個新的生命要開始了。換一句話說,真正的生命不在現象上,從現象上看到有生死,那個能生能死的東西,不在乎這個肉體的生死,所以,我們要看通生死。“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這是最高的修養。把生死的道理看通了,隨時隨地心安理得,“而處順”,人生除死無大事,死是最大的問題,生死的問題看空了,順其自然,自己就不會被後天的感情所擾亂了。
“古者謂是帝之懸解。”在中國文化中,帝字,還有道字,天字,有各種的解釋。帝可以代表宗教的上天的主宰,也可以代表形而上的本體,生命的本來。在這裏,你不要把帝當作一個有形的上帝來解釋,不過,把它當個有形的上帝也可以,就是有個生命的主宰,它和形而上生命的主宰,也就是“懸”,同一個道理。這個道理無法解釋,無法用世間的文字,語言來解釋,要最高的智能來理解。理解了這個道理呀,就了卻生死了。了卻生死之後,又如何呢?
薪盡火傳
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
這個“指”,古人爭論得很厲害,有人認為,這個指頭的指,是代表肉體;有人認為,這個指是代名詞,不要那個提手旁,就是宗旨的旨。我們可以這樣解釋:我們真正的生命,就像用一根火柴把它點燃之後,把這個火傳到蠟燭上去。火柴擦燃過一會就息滅了,火柴的形象沒有了,可是傳到蠟燭上的火呀,那個光明永遠不斷,綿延不絶。“不知其盡也。”也就是無窮無盡。那麽在中國文化裏,就是一句話:“薪盡火傳”。火柴燒完了,火柴的形象不見了,可是它精神的生命,永遠是亮的,而且是無窮無盡的。
我們肉體的生滅是兩頭的現象,生命的根本不在這個現象上,那個能生能死的生命,它的光輝永遠不生不滅,無窮無盡。莊子用“薪盡火傳”這個比喻,表達了道傢的思想,和佛傢儒傢的思想一樣。我們瞭解了這個道理,對於生死,就看得非常解脫,非常輕鬆,非常自在,因此呀,自然就哀樂不入心中了。
《養生主》三個故事講完了,我們再回來看一看。第一個故事:庖丁解牛。莊子告訴我們對於做人處世,立身行事,生存生活要做到超神入化,自己造詣要超凡入聖,不要被外境所拘,雖然在物質的世界裏,精神也要超脫,如庖丁解牛一樣。但是,儘管如此,作人做事還是處處謹慎小心。第二個故事,莊子用右師的故事來說明,每個人都有獨立生命的價值,人活着要有獨立不可拔的精神。而真正的生命價值就要效法天然,超越樊籠之外,自己要有打破環境的能力,創造自然的生命。一隻腳的人也頂天立地活在世上,“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决不受外形,外境界的影響。我們人最可怕的,就是每一個人都有自卑感,任何的英雄也有自卑感。人受到環境的影響、打擊,自卑感也就産生了。所以我們常說,一個非常傲慢的人,就是因為他自卑感太重。因為傲慢是對自卑的防禦,生怕別人看不起自己,所以要端起那個架子來。沒有自卑感的人很自然,你看得起我,還是看不起我,我就是我,我就是這個樣子,是很自然的。人到了這個境界,是真的認識了自我。所以人頂天立地,古往今來,無非一個我。第三個故事,莊子告訴我們要看破生死,我們能夠看破了生死,生死的時候,很自然地接受,一點無所恐懼。換一句話說,對於生死不自卑,我們為什麽怕死呢?很自卑,因為不知道自己死了以後到哪裏去了。莊子告訴我們,人死了以後並沒有到哪裏去,我們那個能生死的生命,“薪盡火傳”,永恆常在。真正的生命永遠是光輝,永遠是亮着的,“不知其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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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逍遙遊 | 第二篇 齊物論 | 第三篇 養生主 | 第四篇 人間世 | 第五篇 德充符 | 第六篇 大宗師 | 第七篇 應帝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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