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全本金瓶梅   》 第一回 西門慶熱結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親哥嫂      蘭陵笑笑生 Lan Lingxiaoxiaosheng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張批:此書單重財色,故捲首一詩,上解悲財,下解悲色。
  一部炎涼書,乃開首一詩並無熱氣。信乎作者註意在下半部,而看官益當知看下半部也。
  “二八佳人”,一絶色也。藉色說入,則色的利害比財更甚。下文“一朝馬死”二句,財也;三杯茶作合”二句,酒也;“三寸氣在”二句,氣也。然而酒、氣俱串。入財、色內講,故詩亦串入。小小一詩句,亦章法井井如此,其文章為何如?
  開講處幾句話頭,乃一百回的主意。一部書總不出此幾句,然卻是一起四大股,四小結股。臨了一結,齊齊整整。一篇文字斷落皆詳批本文下。
  上文一律、一絶、三成語,末復煞四句成語,見得癡人不悟,作孽於酒色財氣中,而天自處高聽卑,報應不爽也。是作者蓋深明天道以立言歟?《金剛經》四句,又一部結果的主意也。
  嘗看西門死後,其敗落氣象,恰如的的確確的事。
  亦是天道不深不淺,恰恰好好該這樣報應的。每疑作者非神非鬼,何以操筆如此?近知作者騙了我也。蓋他本是嚮人情中討出來的天理,故真是天理。然則不在人情中討出來的天理,又何以為之天理哉!自傢作文,固當平心靜氣,嚮人情中討結煞,則自然成就我的妙文也。
  一部一百回,乃於第一回中,如一縷頭髮,千絲萬絲,要在頭上一根繩兒紮住;又如一噴壺水,要在一提起來,即一綫一綫同時噴出來。今看作者,惟西門慶一起來,即一綫一綫同時噴出來。今看作者,惟西門慶一人是直說,他如出伯爵等九人是帶出,月娘三房是直敘,別的如桂姐、玳安、玉簫、子虛、瓶兒、吳道官、天福、應寶、吳銀兒、武鬆、武植、金蓮、迎兒、敬濟、來興、來保、王婆諸色人等,一齊皆出,如噴壺傾水。然卻是說話做事,一路有意無意,東拉西扯,便皆敘出,並非另起鍋竈,重新下米,真正竜門能事。若夫敘一人,而數人於不言中躍躍欲動,則又神工鬼斧,非人力之所能為者矣。何以見之
  ?如教大丫頭玉簫拿蒸酥是也。夫丫頭,則丫頭已耳,何以必言大丫頭哉?春梅固原在月娘房中做小丫頭也,一言而春梅躍然矣。真正化工文字。
  此回內本寫金蓮,卻先寫瓶兒。妙絶。
  寫春梅,用影寫法;寫瓶兒,用遙寫法;寫金蓮,用實寫法。然一部《金瓶》,春梅至“不垂別淚”時,總用影寫,金蓮總用實寫也。
  寫春梅,何不於首捲內直出其名哉?不知此作者物物為春梅留身分故也。既為丫鬟,不便單單拈出,勢必如玉簫藉拿東西、或傳話時出之,如此則春梅掃地矣。然則俟金蓮進門,或云用銀白外邊買來亦可。不知一部大書,全是這三個人,乃第一回時,如何不點出也
  ?看他於此等難處,偏能不費絲毫氣力,一筆勾出,且於不用一筆處勾出。不知其文心是天仙,是鬼怪。看者不知,衹說是拿東西賞天福,豈不大差!
  未出月娘,乃先插大姐,帶出敬濟,是何等筆力!
  出敬濟,止雲“陳洪子”可耳,乃必雲“東京八十萬禁軍楊提叔督”者,見蔡太師、翟雲峰門路,皆從此一綫出來。然則又子無筆墨處,將翟雲峰、蔡太師等一劉點出矣。後文來保賂相府時,必雲“見楊府幹辦從府內出來”,進見蔡攸必雲“同楊幹辦一齊來”,則此句出蔡京、翟雲峰等益信矣。文章能事,至《金瓶梅》,真山陰道上,應接不暇,七通八達,八面玲瓏,批之不盡也。
  《金瓶》內,每以一筆作千萬筆用。如此回玉皇廟,謂是結弟兄;謂是對永福寺,作雙峙起結;謂是出武鬆,謂是出金蓮;謂是籠罩“官哥寄名”, “瓶兒薦亡”等事也。總之一筆千萬用,如神竜天際,變化不測的文字。
  一回“冷”、“熱”相對兩截文字,然卻用一筍即串攏,痕跡俱無。所謂筍者,乃在玉皇廟玄壇座下一個虎,豈不奇絶!
  一回兩股大文字,“熱結”“冷遇”也。然“熱結”中七段文字,“冷遇”中兩段文字,兩兩相對,卻在參差合筍處作對鎖章法。如正講西門慶處,忽插入伯爵等人,至“滿縣都懼怕他”下,忽接他排行第一,直與“復姓西門,單名一個慶字”合筍,無一綫縫處。正講武鬆遇哥哥,忽插入武大別了兄弟如何如何許多話來,下忽雲“不想今日撞着自己嫡親兄弟”,直與“自從兄弟分別之後”
  筍,無一縫處。此上下兩篇文字對峙處也。
  無心撞着,卻是嫡親兄弟;有心結識,反不好敘齒。掩映處最難過,最難堪。
  “熱結”處,何以有七段文字?自“大宋徽宗”至“無不通曉”是一段;自“結識的”至“都懼怕他”是兩段; 自“排行第一”至“又去調弄婦人”是三段; 自“西門慶在傢閑坐”至“衹等應二來與他說”是四段;自“正說着”至“伯爵舉手和希大一路去了“是五段; 自“十月初一”至“過了初二”是六段;自“次日初三”至“和子虛一同來傢”是七段。此是“熱結”的文字已畢,下文則“冷遇”的文字了。切勿認應伯爵來邀看虎,猶是西門慶邊的文字。
  “冷遇”兩段,則一段是武大的文字,一段是金蓮的文字。伯爵兩人,看去固是引子,即武鬆打虎見官諸事,亦是信藥也。
  看他寫“熱結”處,卻用漸漸逼出。如與月娘閑話,是一頓;伯爵、希大來相約而去,是一頓;初一日收分資,是一頓;初二日知會道士,是一頓,初三日吃早飯,又是一頓;至廟中調笑,又是一頓。纔說吳道士請燒紙,而伯爵謙讓,又作數層刷洗方入本題。若“冷遇”,卻是一撞撞着,乃是嫡親兄弟。便見得一假一真,有安排不待安排處。
  描寫伯爵處,純是白描,追魂攝影之筆。如嚮希大說“何如?我說……”,又如“伸着舌頭道:爺……”。儼然紙上活跳出來,如聞其聲,如見其形。
  《水滸》上打虎,是寫武鬆如何踢打,虎如何剪撲;《金瓶梅》卻用伯爵口中幾個“怎的”“怎的”’一個“就象是”,一個“又象”,便使《水滸》中費如許力量方寫出來者,他卻一毫不費力便了也。是何等靈滑手腕!況打虎時是何等時候,乃一拳一腳,都能記算清白,即使武鬆自己,恐用力後,亦不能嚮人如何細說也。豈如在伯爵口中描出為妙。
  篇內出月娘,乃雲“夫主面上百依百順”。看者止知說月娘賢德,為後文能容衆妾地步也;不知作者更有深意。月娘,可以嚮上之人也。夫可以嚮上之人,使隨一讀書守禮之夫主,則刑於之化,月娘便自能化俗為雅,謹守閨範,防微杜漸,舉案齊眉,便成全人矣。乃無知月娘止知依順為道,而西門之使其依順者,皆非其道。月娘終日聞夫之言,是熱利市井之言,見夫之行,是姦險苟且之行,不知規諫,而乃一味依順之,故雖有好資質,未免習俗漸染。後文引敬濟入室,放來旺進門,皆其不
  聞婦道,以致不能防閑也。送人直出大門,妖尼晝夜宣捲,又其不聞婦道,以致無所法守也。然則開捲寫月娘之百依百順,又是寫西門慶先坑了月娘也。泛泛讀之,何以知作者苦心?
  作者做月娘,既另出筆墨,使真欲做出一個賢女婦人,後文就不該大書特書引敬濟入室等罪;既欲隱隱做他個不好的人,又不該處處形其老實。然則寫月娘,信如上所云“一個可以學好嚮上的人”,西門慶不能刑於,遂致不知大禮,如俗所云“好人到他傢,也不好了”也。故“百依百順”,是罪西門,非贊月娘。
  寫月娘,何以必雲是繼室哉?見得西門慶孤身獨自,即月娘妻子尚是個繼室,非結發者也。故其一生動作,皆是假景中提傀儡。
  寫月娘惡處,又全在繼室也。從來繼室多是好好先生。何則?因彼已有妻過,一旦死別,乃續一個入來,則不但他自己心上怕太夫疑他是填房,或有兒女怕丈夫疑他偏心,當傢怕丈夫疑他不如先頭的,即那丈夫心中,亦未嘗不有此幾着疑忌在心中。故做繼室者,欲管不好,不管不好,往往多休戚不關,以好好先生為賢也。今月娘雖說沒甚姦險,然其舉動處,大半不離繼室常套。故“百依百順”,在結發則可,在繼室又當別論,不是說依順便是賢也。是四字,又月娘定案,又繼室定案。
  寫西門對子虛,卻句句是瓶兒;寫子虛來入會,卻又處處是瓶兒。西門心照那邊,瓶兒心照這邊, 已將兩人十分異樣親密處,寫得花團錦簇,好看殺人。真有筆不到而意到之妙。
  凡人用筆麯處,一麯兩麯足矣,乃未有如《金瓶》之麯也。何則?如本意欲出金蓮,卻不肯如尋常小說雲“按下此處不言,再表一個人,姓甚名誰”的惡套。乃何如下筆
  ?因思從兄弟“冷遇”處帶出金蓮;然則如何出此兩兄弟?則用先出武二;如何出武二?則用打虎;如,何出打虎?是依舊要先出武二矣。不則依舊要按下此處,再講清河縣出示拿虎矣。夫費如許麯折,乃依舊要按下另講,文章之夯,亦夯不至此。不知作者乃眼覷一處矣。何則?玉皇廟固黃河發源之所,瓶兒既於此處出,金蓮能不於此處出哉!故一眼覷見玉皇廟四大元帥,作者不覺擱筆拍案大笑也。然而其下筆時,偏不即寫玄壇,乃先寫老子青牛,又寫二重殿,又寫側門,又寫正面三間廠廳,又寫昊天上帝,又寫紫府星官,方出四大元帥。文至此,所謂麯折亦麯折盡矣。看他偏不即寫玄壇,乃又寫先寫馬元帥,帶出幫閑討好,使本文“熱結”中意思柳遮花映,八面玲瓏。至此該寫趙元帥矣,偏又不肯寫下,又放過趙元帥,再寫溫元帥,又照入幫閑身分,放倒自己,奉承他人。使“熱結”本文不脫生,十分美滿後纔又插轉玄壇,玄壇身邊,方出畫虎。麯折至此,該用吳道官說出真虎矣,乃偏又漾開,偏又照管衆幫閑,點
  染“熱結”本文,方用吳道官一點真虎。夫所謂打虎之人,尚杳然不知音信。止因一個畫虎,便如此麯折,真 不怕嘔血,不怕鬼哭。文至此,可雲至矣。看他偏有力量,偏又照入打虎情景;在白賚光口中,偏又令伯爵又插一笑談,花遮柳映,又照入“熱結”本文來。夫寫一面照一面,猶全人所能,乃於寫這一面時,卻是寫那一面,寫那一面時,卻原是寫這一面。七穿八達,出神入化,所不怕嘔血,不怕鬼哭,是真不怕嘔血鬼哭者矣。蓋人一手寫一處不能,他卻一手寫三四處也。玉皇廟是一處,十弟兄是一處,道士是一處,畫虎是一處,真虎是一處,打虎人又遙在一處,躍然欲動,而滄州郡且明
  明說出也。後生傢看此等文字,而不心灰氣絶,回傢焚燒筆硯,再不敢做文者,是必目不一丁,賣菜傭不如之人也。
  夫不有子虛,則瓶兒歸西門是無孽這人矣,故必有子虛;然子虛不雖有如無,則瓶兒又何以歸西門?是故子虛是個影子中人。今於影子中人上場,不加一番描寫渲染,則何以見其為影子中人哉
  ?故日於排次第時見之矣。何則?若論勢字當從財生,西門慶傢不是世代閥閱,止因有幾貫錢,方能使勢也。夫既以錢為主,子虛之錢較西門為加倍,如此應該子虛為大。乃不但不能僭西門之左,且不能居應謝二人之上;而應謝二人,明明知其財主,亦絶不相讓,則子虛為雖有如無之人不言已喻。而財必至為他人之財,妻必至為他人之妻,此時已定局矣。故無論他盈千纍萬的傢財,必先看他有好兒子沒有,纔定得是他的不是他的。文字妙處,全要在不言處見。試問看官:有幾個看沒字處的人否?
  一回內句句“三娘”,而玉樓亦躍躍紙上,此所開缺候官之法也。
  寫虎一段, 自入三間廠廳內,一引入,一漾開,凡三四折,方入吳道官。文字又如穿花蝴蝶,一遠一近,煞是好看殺人。
  “熱結”文字,卻以花二娘起,花二娘結,而月娘作引,卓二姐作餘波。人衹謂下文是瓶兒先講起,不知一渡即是金渡文字。作者之筆其如竜乎!看他每不肯為人先算着。
  西門慶“沉吟一會”,乃說出花子虛來。試想其沉吟是何意思?直與九回中武二沉吟一會相照。西門一沉吟,子虛死矣。武二一沉吟,李外傳、王婆、金蓮俱死矣,而西門慶亦死矣。然武二沉吟是殺人,西門沉吟是自殺
  寫金蓮,雲“不知這歸人是個使女出身”,後文瓶兒出身,又是“梁中書侍妾”,春梅不必說矣。然則三人大抵皆同。作者蓋深惡此等人,亦見婢妾中邪淫者多也。
  冷遇哥嫂文中,乃一云“嫡親兄弟”,再雲“是我一母同胞兄弟”,再雲“親兄弟難比別人”。句句是武二文字,卻句句是敲擊十兄弟文字也。
  篇內金蓮凡十二聲“叔叔”,於十一聲下,作者卻自 入一句,將上文個一聲“叔叔”一總,下又拖一句“叔叔”,便見金蓮心頭眼底口中,一時便有無數“叔叔”也。益悟文章生動處,不在用筆寫到之處。
  開捲一部大書,乃用一律、一絶、三成語、一諺語盡之,而又入四句偈作證,則可雲《金瓶梅》已告完矣。
  《水滸》本意在武鬆,故寫金蓮是賓,寫武鬆是主。
  《金瓶梅》本寫金蓮,故寫金蓮是主,寫武鬆是賓。文章有賓主之法,故立言體自不同,切莫一例看去。所以打虎一節,亦衹得在伯爵口中說出。
  “裏仁為美”,況近鄰哉!今子虛不善擇鄰,而與西門為鄰,卒受其禍;武大與王婆為鄰,亦卒受其禍;殆後瓶兒與金蓮鄰墻,又卒受其禍。甚矣,卜鄰當慎也!】
  
  詩曰:【張批:上解空去財:】
  豪華去後行人絶,簫箏不響歌喉咽。
  雄劍無威光彩沉,寶琴零落金星滅。
  【張批:下解空去色:】
  玉階寂寞墜秋露,月照當時歌舞處。
  當時歌舞人不回,化為今日西陵灰。【綉像眉批:一不炎涼境況,盡此數語中。】
  又詩曰: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
  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裏教君骨髓枯。
  這一首詩,是昔年大唐國時,一個修真煉性的英雄,入聖超凡的豪傑,到後來位居紫府,名列仙班,率領上八洞群仙,救拔四部洲沉苦一位仙長,姓呂名岩,道號純陽子祖師所作。單道世上人,營營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七情六欲關頭,打不破酒色財氣圈子。到頭來同歸於盡,着甚要緊!【張夾批:以上總起四字,藉一呂純陽作開講,其絶。所以有後文吳神仙、黃真人、潘道士也。】雖是如此說,衹這酒色財氣四件中,惟有“財色”二者更為利害。怎見得他的利害?假如一個人到了那窮苦的田地,【綉像眉批:情景逼真,酸徠談此,能不雪涕?】受盡無限凄涼,耐盡無端懊惱,晚來摸一摸米甕,苦無隔宿之炊,早起看一看廚前,愧無半星煙火,妻子饑寒,一身凍餒,就是那粥飯尚且艱難,那討餘錢沽酒!【綉像夾批:酒因財缺。】更有一種可恨處,親朋白眼,面目寒酸,便是凌雲志氣,分外消磨,怎能夠與人爭氣!【綉像夾批:氣以財弱。】【張夾批:以上反起財。】正是:【張夾批:這一個正是,是冷。】
  一朝馬死黃金盡,親者如同陌路人。【張夾批:財箴。】
  到得那有錢時節,揮金買笑,一擲巨萬。思飲酒真個瓊漿玉液,【綉像夾批:酒需財美。】不數那琥珀杯流;要鬥氣錢可通神,果然是頤指氣使。【綉像夾批:氣用財神。】趨炎的壓脊挨肩,附勢的吮癰舐痔,【張夾批:以上正說財。】真所謂得勢疊肩而來,失勢掉臂而去。古今炎冷惡態,莫有甚於此者。這兩等人,豈不是受那財的利害處!【張夾批:此下共作四扇股法,色一股,財一股,看破的財一股,看破的色一股。而上二股內,乃插入酒氣二種,蓋本意衹重財色,而又藉酒氣串入。股法生動不板也。】如今再說那色的利害。【綉像眉批:引起三段,格法一變,可見靈活。】請看如今世界,你說那坐懷不亂的柳下惠,閉門不納的魯男子,與那秉燭達旦的關雲長,古今能有幾人?【張夾批:三個不怕色的人做榜樣。】至如三妻四妾,買笑追歡的,又當別論。還有那一種好色的人,見了個婦女略有幾分顔色,便百計千方偷寒送暖,一到了着手時節,衹圖那一瞬歡娛,也全不顧親戚的名分,也不想朋友的交情。起初時不知用了多少濫錢,費了幾遭酒食。正是:【張夾批:這一個正是,是熱。】
  三杯花作合,兩盞色媒人。【張夾批:酒箴。】
  到後來情濃事露,甚而鬥狠殺傷,性命不保,妻孥難顧,事業成灰。就如那石季倫潑天豪富,為緑珠命喪囹圄;楚霸王氣概拔山,因虞姬頭懸垓下。【張夾批:兩個不勝色的人做樣。】真所謂:“生我之門死我戶,看得破時忍不過”。這樣人豈不是受那色的利害處!【張夾批:兩個豈不是,章法奇絶對峙。】
  說便如此說,這“財色”二字,從來衹沒有看得破的。若有那看得破的,【綉像眉批:說的世情冰冷,須從蒲團面壁十年纔辦。】【張夾批:又單一句另起。】便見得堆金積玉,是棺材內帶不去的瓦礫泥沙;貫朽粟紅,是皮囊內裝不盡的臭淤糞土。高堂廣廈,玉宇瓊樓,是墳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錦衣綉襖,狐服貂裘,是骷髏上裹不了的敗絮。【張夾批:看破後的財,七十九回以後之財也。】即如那妖姬豔女,獻媚工妍,看得破的,卻如交鋒陣上將軍叱咤獻威風;朱唇皓齒,掩袖回眸,懂得來時,便是閻羅殿前鬼判夜叉增惡態。羅襪一彎,金蓮三寸,是砌墳時破土的鍬鋤;【綉像夾批:尖穎異常。】枕上綢繆,被中恩愛,是五殿下油鍋中生活。【張夾批:看破後的色,七十九回以後之色也。】衹有那《金剛經》上兩句說得好,他說道:“如夢幻泡影,如電復如露。”【張夾批:是一部大主意,大結果。解脫,所以有普淨也。】見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張夾批:又單一句,與上看破句作對。】到了那結束時,一件也用不着。【綉像眉批:生公說法,石應肯首。】隨着你舉鼎蕩舟的神力,到頭來少不得骨軟筋麻;【張夾批:虛陪一句。】由着你銅山金𠔌的奢華,正好時卻又要冰消雪散。【張夾批:為西門慶說法。】假饒你閉月羞花的容貌,一到了垂眉落眼,人皆掩鼻而過之;【張夾批:為金蓮輩說法。】比如你陸賈隋何的機鋒,若遇着齒冷唇寒,吾未如之何也已。【張夾批:為伯爵輩說法。】到不如削去六根清淨,【綉像夾批:伏脈。】披上一領袈裟,參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滅機關,直超無上乘,不落是非窠,倒得個清閑自在,不嚮火坑中翻筋鬥也。【張夾批:為普淨作案。】正是:【張夾批:這一個正是,是冷熱俱無。】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張夾批:氣箴。】
  說話的為何說此一段酒色財氣的緣故?衹為當時有一個人傢,先前恁地富貴,到後來煞甚凄涼,權謀術智,一毫也用不着,親友兄弟,一個也靠不着,享不過幾年的榮華,倒做了許多的話靶。內中又有幾個鬥寵爭強,迎姦賣俏的,起先好不妖嬈嫵媚,到後來也免不得屍橫燈影,血染空房。【張夾批:此一段是一部小金瓶梅,如世所云總綱也。】正是:【張夾批:這一個正是,是天下不肯使人冷熱到地。】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張夾批:以上一部大書總綱,此四句又總綱之總綱。信乎金瓶之純體天道立言也。】
  話說大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間,【張旁批:記清。】山東省東平府清河縣中,【張旁批:記清。】有一個風流子弟,生得狀貌魁梧,【張夾批:病根一。】性情瀟灑,【張夾批:病根二。】饒有幾貫傢資,【張夾批:病根三。】年紀二十六七。這人復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他父親西門達,原走川廣販藥材,就在這清河縣前開着一個大大的生藥鋪。現住着門面五間到底七進的房子。【張旁批:記清。】傢中呼奴使婢,騾馬成群,雖算不得十分富貴,【張夾批:為後得幾註橫財生子加官地步。】卻也是清河縣中一個殷實的人傢。【張夾批:為後奢華反照。】衹為這西門達員外夫婦去世的早,單生這個兒子卻又百般愛惜,聽其所為,【張夾批:是不讀書病根。】所以這人不甚讀書,【綉像夾批:四字是一生病痛。】【張夾批:大書特書一部作孽的病根。】終日閑遊浪蕩。一自父母亡後,專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風,學得些好拳棒,又會賭博,雙陸象棋,抹牌道字,無不通曉。【張夾批:是他一付作業的本事,預先說明。】結識的朋友,也都是些幫閑抹嘴,不守本分的人。第一個最相契的,姓應名伯爵,表字光侯,【張夾批:應伯爵如此出法,所謂抹嘴也。】原是開綢緞鋪應員外的第二個兒子,落了本錢,跌落下來,專在本司三院幫嫖貼食,因此人都起他一個渾名叫做應花子。又會一腿好氣
  [毛求],雙陸棋子,件件皆通。【綉像眉批:敘得錯綜變化。】第二個姓謝名希大,字子純,【張夾批:謝希大如此出法,所謂幫閑也。】乃清河衛千戶官兒應襲子孫,自幼父母雙亡,遊手好閑,把前程丟了,亦是幫閑勤兒,會一手好琵琶。自這兩個與西門慶甚合得來。【張夾批:一束二人,再敘下八人,文字錯落有別。】其餘還有幾個,都是些破落戶,沒名器的。一個叫做祝實念,表字貢誠。一個叫做孫天化,表字伯修,綽號孫寡嘴。一個叫做吳典恩,乃是本縣陰陽生,因事革退,專一在縣前與官吏保債,以此與西門慶往來。【張夾批:順手為放債一照。】還有一個雲參將的兄弟叫做雲理守,字非去。一個叫做常峙節,表字堅初。一個叫做卜志道。一個叫做白賚光,表字光湯。說這白賚光,衆人中也有道他名字取的不好聽的,他卻自己解說道:“不然我也改了,衹為當初取名的時節,原是一個門館先生,說我姓白,當初有一個什麽故事,是白魚躍入武王舟。【綉像眉批:磊落寫來,於結處獨以此段瀠洄,便覺須眉生動。】又說有兩句書是‘周有大賚,於湯有光’,取這個意思,所以表字就叫做光湯。我因他有這段故事,也便不改了。”【張夾批:看他敘出十兄弟,雖一篇小小文章,卻參差錯落,而與西門慶親疏厚薄,以及後文各人的行事、終身、皆不煩言而畢見,真化工之筆也,惟古史遷可以似之。】說這一幹共十數人,見西門慶手裏有錢,又撒漫肯使,所以都亂撮哄着他耍錢飲酒,嫖賭齊行。正是:把盞銜杯意氣深,兄兄弟弟抑何親。
  一朝平地風波起,此際相交纔見心。【張夾批:總起西門交遊。】
  說話的,這等一個人傢,生出這等一個不肖的兒子,又搭了這等一班無益有損的朋友,隨你怎的豪富也要窮了,還有甚長進的日子!卻有一個緣故,衹為這西門慶生來秉性剛強,作事機深詭譎,又放官吏債,就是那朝中高、楊、童、蔡四大姦臣,他也有門路與他浸潤。【綉像眉批:好針綫。】所以專在縣裏管些公事,與人把攪說事過錢,因此滿縣人都懼怕他。因他排行第一,人都叫他是西門大官人。這西門大官人先頭渾傢陳氏早逝,身邊衹生得一個女兒,叫做西門大姐,就許與東京八十萬禁軍楊提督的親傢陳洪的兒子陳敬濟為室,【張夾批:說西門侵潤出大姐、敬濟。蓋明陳洪者,西門侵潤之門也。因陳下,接手敘洪而通楊戡,因楊戡而通蔡京。故大姐、敬濟後報獨慘。】尚未過門。衹為亡了渾傢,無人管理傢務,新近又娶了本縣清河左衛吳千戶之女填房為繼室。這吳氏年紀二十五六,是八月十五生的,小名叫做月姐,後來嫁到西門慶傢,都順口叫他月娘。卻說這月娘秉性賢能,夫主面上百依百隨。【綉像眉批:如此賢婦,世上有幾。】【張夾批:二語全為西門娘也,已於罪,不是贊月,捲首講明。】房中也有三四個丫鬟婦女,都是西門慶收用過的。【張夾批:伏雪娥、玉簫諸人。】又嘗與勾欄內李嬌兒打熱,也娶在傢裏做了第二房娘子。南街又占着窠子卓二姐,名卓丟兒,包了些時,也娶來傢做了第三房。衹為卓二姐身子瘦怯,時常三病四痛,【張夾批:以上正出三房妻妾,卻是兩實一虛。】他卻又去飄風戲月,調弄人傢婦女。【張夾批:文氣至此一頓,敘完西門出身,是一篇小文字。】正是:東傢歌笑醉紅顔,又嚮西鄰開玳宴。
  幾日碧桃花下臥,牡丹開處總堪憐。【張夾批:總起西門罪孽。】
  話說西門慶一日在傢閑坐,對吳月娘說道:“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張夾批:九月廿五日起頭,九月十七日瓶兒死,自七至五,中餘七日,七日來復之意。西門三十三歲,正月廿一日死。三十三老陽,廿一少陽。老邊少,所以有孝哥也。】出月初三日,卻是我兄弟們的會期。到那日也少不的要整兩席齊整的酒席,叫兩個唱的姐兒,自恁在咱傢與兄弟們好生玩耍一日。你與我料理料理。”吳月娘便道:“你也便別要說起這幹人,那一個是那有良心和行貨!【綉像眉批:數語可配名臣諫疏。】無過每日來勾使的遊魂撞屍。我看你自搭了這起人,幾時曾有個傢哩!【張夾批:逆入熱結。】現今卓二姐自恁不好,我勸你把那酒也少要吃了。”西門慶道:“你別的話倒也中聽。今日這些說話,我卻有些不耐煩聽他。依你說,這些兄弟們沒有好人,
  別的倒也罷了,自我這應二哥着一個人,本心又好又知趣,【綉像夾批:溺愛者智昏,不止西門一個。】着人使着他,沒有一個不依順的,做事又十分停當
  。【張夾批:將後文薦引諸夥計與說諸事,俱提出。內有王六二諸人在也。】就是那謝子純這個人,也不失為個伶俐能事的好人。【張夾批:又陪希大一句。】咱如今是這等計較罷,衹管恁會來會去,終不着個切實。咱不如到了會期,都結拜了兄弟罷,明日也有個靠傍。”吳月娘接過來道:“結拜兄弟也好。衹怕後日還是別個靠你的多哩。若要你去靠人,提傀儡兒上戲場──還少一口氣兒哩。”西門慶笑道:“自恁長把人靠得着,卻不更好了。咱衹等應二哥來,與他說這話罷。”【張夾批:出結拜,又是這等出去。】
  正說着話,衹見一個小廝兒,生得眉清目秀,伶俐乖覺,原是西門慶貼身伏侍的,喚名玳安兒,走到面前來說:“應二叔和謝大叔在外見爹說話哩。”【張夾批:順手出玳安。】西門慶道:“我正說他,他卻兩個就來了。”一面走到廳上來,衹見應伯爵頭上戴一頂新盔的玄羅帽兒,身上穿一件半新不舊的天青夾縐紗褶子,腳下絲鞋淨襪,坐在上首。下首坐的,便是姓謝的謝希大。【張夾批:希大處處陪寫,故名希大。】見西門慶出來,一齊立起身來,邊忙作揖道:“哥在傢,連日少看。”西門慶讓他坐下,一面喚茶來吃,說道:“你們好人兒,這幾日我心裏不耐煩,不出來走跳,你們通不來傍個影兒。”【張夾批:試問出筆不如此,卻如何開口。】伯爵嚮希大道:“何如?我說哥哥要說哩。”【張夾批:妙!純是白描,卻是放重筆拿輕筆法,且須學之也。】因對西門慶道:“哥,你怪的是。連咱自也不知道成日忙些什麽!自咱們這兩衹腳,還趕不上一張嘴哩。”西門慶因問道:“你這兩日在那裏來?”伯爵道:“昨日在院中李傢瞧了個孩子兒,就是哥這邊二嫂子的侄女兒【張旁批:一重親。】桂卿的妹子,【張旁批:一重親。】叫做桂姐兒。幾時兒不見他,就出落的好不標緻了。到明日成人的時候,還不知怎的樣好哩!昨日他媽再三嚮我說:‘二爹,千萬尋個好子弟梳籠他。’敢怕明日還是哥的貨兒哩。”【綉像夾批:伏脈。】【張夾批:帶出桂姐。】西門慶道:“有這等事!等咱空閑了去瞧瞧。”謝希大接過來道:“哥不信,委的生得十分顔色。”【張夾批:希大說話,通是隨如此,故不着伯爵,通篇終皆犯伯爵也。】西門慶道:“昨日便在他傢,前幾日卻在那裏去來?”伯爵道:“便是前日卜志道兄弟死了,咱在他傢幫着亂了幾日,發送他出門。【綉像夾批:伏脈。】他嫂子再三嚮我說,叫我拜上哥,承哥這裏送了香楮奠禮去,因他沒有寬轉地方兒,晚夕又沒甚好酒席,不好請哥坐的,甚是過不意去。”西門慶道:“便是我聞得他不好得沒多日子,就這等死了。我前日承他送我一把真金川扇兒,我正要拿甚答謝答謝,不想他又作了故人!”【張夾批:既雲兄弟,乃於生死時衹如此冷淡殺人。於是兄弟身份如此,一筆直照西門慶死後也。】
  謝希大便嘆了一口氣道:“咱會中兄弟十人,卻又少他一個了。”因嚮伯爵說:“出月初三日,又是會期,咱每少不得又要煩大官人這裏破費,兄弟們頑耍一日哩。”【張夾批:希大說出,便不及伯爵一步,所以妙也。】西門慶便道:“正是,我剛纔正對房下說來,咱兄弟們似這等會來會去,無過衹是吃酒頑耍,不着一個切實,倒不如尋一個寺院裏,寫上一個疏頭,結拜做了兄弟,到後日彼此扶持,有個傍靠。到那日,咱少不得要破些銀子,買辦三牲,衆兄弟也便隨多少各出些分資。不是我科派你們,這結拜的事,各人出些,也見些情分。”【張夾批:是大老官口吻。】伯爵連忙道:“哥說的是。婆兒燒香當不的老子念佛,各自要盡自的心。【張夾批:一承認。】衹是俺衆人們,老鼠尾巴生瘡兒──有膿也不多。”【張夾批:便是自謙,寫盡幫閑醜態。】西門慶笑道:“怪狗纔,誰要你多來!你說這話。”謝希大道:“結拜須得十個方好。【張夾批:必須十個妙。如此方是這班人結拜也。】如今卜志道兄弟沒了,卻教誰補?”西門慶沉吟了一回,說道:【張夾批:試想其沉吟為何?其沉吟中一個花兒娘已在也。妙絶。】“咱這間壁花二哥,原是花太監侄兒,手裏肯使一股濫錢,【張夾批:伏後轉元寶。】常在院中走動。他傢後邊院子與咱傢衹隔着一層壁兒,【綉像夾批:伏脈。】與我甚說得來,咱不如叫小廝邀他邀去。”【張夾批:算出子虛。】應伯爵拍着手道:“敢就是在院中包着吳銀兒的花子虛麽?”【張夾批:順出銀兒。】西門慶道:“正是他!”伯爵笑道:“哥,快叫那個大官兒邀他去。【綉像夾批:等不得了。】與他往來了,咱到日後,敢又有一個酒碗兒。”西門慶笑道:“傻花子,你敢害饞癆痞哩,說着的是吃。”大傢笑了一回。西門慶旋叫過玳安兒來說:“你到間壁花傢去,對你花二爹說,如此這般:‘俺爹到了出月初三日,要結拜十兄弟,敢叫我請二爹上會哩。’看他怎的說,你就來回我話。你二爹若不在傢,就對他二娘說罷。”【張夾批:巧出瓶兒,此沉吟之故也,所以必拉他上會。】玳安兒應諾去了。伯爵便道:“到那日還在哥這裏是,還在寺院裏好?”希大道:“咱這裏無過衹兩個寺院,僧傢便是永福寺,道傢便是玉皇廟。【綉像夾批:又伏永福寺、玉皇廟。】這兩個去處,【張夾批:玉皇廟、永福寺須記清白。是一部起結也,明明說出全以二處作始終的柱子,乃俗批伏出。可笑可笑。】隨分那裏去罷。”西門慶道:“這結拜的事,不是僧傢管的,那寺裏和尚,我又不熟,倒不如玉皇廟吳道官與我相熟,他那裏又寬展又幽靜。”伯爵接過來道:“哥說的是,敢是永福寺和尚倒和謝傢嫂子相好,故要薦與他去的。”【張夾批:雖隨手成趣,亦映帶講花三娘心事。】希大笑駡道:“老花子,一件正事,說說就放出屁來了。”
  正說笑間,衹見玳安兒轉來了,因對西門慶說道:“他二爹不在傢,【張夾批:此作者為要出瓶兒也,若說真個不在傢,豈不大呆。】俺對他二娘說來。二娘聽了,好不歡喜,【綉像夾批:伏脈。】說道:‘既是你西門爹攜帶你二爹做兄弟,那有個不來的。【綉像眉批:衹恐攜帶二爹,便要插戴二娘。】等來傢我與他說,【張夾批:又說瓶兒作得主,以照下文。】至期以定攛掇他來,多拜上爹。’【張夾批:四字絶妙,正對沉吟。】又與了小的兩件茶食來了。”【綉像夾批:閑處都韻。】【張夾批:又寫瓶兒為人處,照下。】西門慶對應、謝二人道:“自這花二哥,倒好個伶俐標緻娘子兒。”【綉像夾批:伏脈。】說畢,又拿一盞茶吃了,二人一齊起身道:“哥,別了罷,咱好去通知衆兄弟,糾他分資來。哥這裏先去與吳道官說聲。”西門慶道:“我知道了,我也不留你罷。”於是一齊送出大門來。應伯爵走了幾步,回轉來道:“那日可要叫唱的?”西門慶道:“這也罷了,弟兄們說說笑笑,到有趣些。”說畢,伯爵舉手,和希大一路去了。【張夾批:須知此段文字,全為子虛。】
  話休饒舌,捻指過了四五日,卻是十月初一日。【張夾批:初一日又起。】西門慶早起,剛在月娘房裏坐的,衹見一個纔留頭的小廝兒,【張夾批:天福也着。】手裏拿着個描金退光拜匣,【張眉批:一拜匣而子虛殷實如見。】走將進來,嚮西門慶磕了一個頭兒,立起來站在旁邊說道:“俺是花傢,俺爹多拜上西門爹。那日西門爹這邊叫大官兒請俺爹去,俺爹有事出門了,不曾當面領教的。聞得爹這邊是初三日上會,俺爹特使小的先送這些分資來,說爹這邊胡亂先用着,等明日爹這裏用過多少派開,該俺爹多少,再補過來便了。”西門慶拿起封袋一看,簽上寫着“分資一兩”,便道:“多了,不消補的。到後日叫爹莫往那去,起早就要同衆爹上廟去。”那小廝兒應道:“小的知道。”剛待轉身,被吳月娘喚住,【綉像夾批:想必要結姊妹。】叫大丫頭玉簫在食籮裏揀了兩件蒸酥果餡兒與他。【張夾批:又處玉簫,為春梅一影,不然何以雲大丫頭也?影出春梅。】因說道:“這是與你當茶的。你到傢拜上你傢娘,臨去秋波你說西門大娘說,遲幾日還要請娘過去坐半日兒哩。”那小廝接了,又磕了一個頭兒,應着去了。
  西門慶纔打發花傢小廝出門,衹見應伯爵傢應寶夾着個拜匣,玳安兒引他進來見了,磕了頭,說道:“俺爹糾了衆爹們分資,叫小的送來,爹請收了。”西門慶取出來看,共總八封,也不拆看,都交與月娘,道:“你收了,到明日上廟,好湊着買東西。”說畢,打發應寶去了。立起身到那邊看卓二姐。剛走到坐下,衹見玉簫走來,說道:“娘請爹說話哩。”【綉像夾批:餘波。】西門慶道:“怎的起先不說來?”隨即又到上房,看見月娘攤着些紙包在面前,指着笑道:“你看這些分子,止有應二的是一錢二分八成銀子,其餘也有三分的,也有五分的,都是些紅的黃的,倒象金子一般。咱傢也曾沒見這銀子來,收他的也污個名,不如掠還他罷。”【張夾批:又應出十兄弟身份,追魂攝魄之筆也。】西門慶道:“你也耐煩,丟着罷,咱多的也包補,在乎這些!”說着一直往前去了。【張夾批:又一頓。】
  到了次日初二日,【張夾批:初二日。】西門慶稱出四兩銀子,叫傢人來興兒【張夾批:來興兒。】買了一口豬、一口羊、五六壇金華酒和香燭紙札、雞鴨案酒之物,又封了五錢銀子,旋叫了大傢人來保【張夾批:來保兒必雲大傢人,後文俱出。】和玳安兒、來興三個:“送到玉皇廟去,對你吳師父說:‘俺爹明日結拜兄弟,要勞師父做紙疏辭,晚夕就在師父這裏散福。煩師父與俺爹預備預備,俺爹明早便來。’”衹見玳安兒去了一會,來回說:“已送去了,吳師父說知道了。”
  須臾,過了初二,【張夾批:又一頓。】次日初三早,【張夾批:初三。】西門慶起來梳洗畢,叫玳安兒:“你去請花二爹,到咱這裏吃早飯,一同好上廟去。【張夾批:心在瓶兒。】一發到應二叔傢,叫他催催衆人。”玳安應諾去,剛請花子虛到來,衹見應伯爵和一班兄弟也來了,卻正是前頭所說的這幾個人。為頭的便是應伯爵,謝希大、孫天化、祝念實、吳典恩、雲理守、常峙節、白賚光,連西門慶、花子虛共成十個。進門來一齊籮圈作了一個揖。伯爵道:“咱時候好去了。”西門慶道:“也等吃了早飯着。”便叫:“拿茶來。”一面叫:“看菜兒。”須臾,吃畢早飯,【張夾批:又一文字細頓,極。】西門慶換了一身衣服,打選衣帽光鮮,一齊徑往玉皇廟來。不到數裏之遙,早望見那座廟門,造得甚是雄峻。但見:殿宇嵯峨,宮墻高聳。正面前起着一座墻門八字,一帶都粉赭色紅泥;
  進裏邊列着三條甬道川紋,四方都砌水痕白石。正殿上金碧輝煌,兩廊下
  檐阿峻峭。三清聖祖莊嚴寶相列中央,太上老君背倚青牛居後殿。
  進入第二重殿後,轉過一重側門,卻是吳道官的道院。進的門來,兩下都是些瑤草琪花,蒼鬆翠竹。西門慶擡頭一看,衹見兩邊門楹上貼着一副對聯道:洞府無窮歲月,
  壺天別有乾坤。
  上面三間敞廳,卻是吳道官朝夕做作功課的所在。當日鋪設甚是齊整,上面挂的是昊天金闕玉皇上帝,【張旁批:一個陪客。】兩邊列着的紫府星官,【張旁批:兩個陪客。】側首挂着【張旁批:引入。】便是馬、趙、溫、關四大元帥。【綉像夾批:伏脈。】當下吳道官卻又在經堂外躬身迎接。西門慶一起人進入裏邊,獻茶已罷,衆人都起身,四圍觀看。白賚光攜着常峙節手兒,從左邊看將過來,【張旁批:有層次。】一到馬元帥面前,見這元帥威風凜凜,相貌堂堂,面上畫着三衹眼睛,便叫常峙節道:“哥,這卻是怎的說?如今世界,開衹眼閉衹眼兒便好,還經得多出衹眼睛看人破綻哩!”應伯爵聽見,走過來道:“呆兄弟,他多衹眼兒看你倒不好麽?”【張夾批:先點西門。】衆人笑了。常峙節便指着下首溫元帥道:“二哥,這個通身藍的,卻也古怪,敢怕是盧杞的祖宗。”伯爵笑着猛叫道:“吳先生你過來,我與你說個笑話兒。”那吳道官真個走過來聽他。伯爵道:“一個道傢死去,見了閻王,閻王問道:‘你是什麽人?’道者說:‘是道士。’閻王叫判官查他,果係道士,且無罪孽。這等放他還魂。衹見道士轉來,路上遇着一個染房中的博士,原認得的,那博士問道:‘師父,怎生得轉來?’道者說:‘我是道士,所以放我轉來。’那博士記了,見閻王時也說是道士。那閻王叫查他身上,衹見伸出兩衹手來是藍的,問其何故。那博士打着宣科的聲音道:‘曾與溫元帥搔胞。’”【張夾批:伯爵輩寫照。】說的衆人大笑。一面又轉過右首來,見下首供着個紅臉的卻是關帝。上首又是一個黑面的是趙元壇元帥,身邊畫着一個大老虎。【張旁批:又引入。】白賚光指着道:“哥,你看這老虎,難道是吃素的,隨着人不妨事麽?”伯爵笑道:“你不知,這老虎是他一個親隨的伴當兒哩。”謝希大聽得走過來,伸出舌頭道:“這等一個伴當隨着,我一刻也成不的。我不怕他要吃我麽?”伯爵笑着嚮西門慶道:“這等虧他怎地過來!”西門慶道:“卻怎的說?”伯爵道:“子純一個要吃他的伴當隨不的,似我們這等七八個要吃你的隨你,卻不嚇死了你罷了。”【綉像夾批:趣。】【張夾批:總寫十兄弟。】說着,一齊正大笑時,吳道官走過來,說道:“官人們講這老虎,【綉像眉批:落脈無痕,手筆入化。】衹俺這清河縣,這兩日好不受這老虎的虧!往來的人也不知吃了多少,就是獵戶,也害死了十來人。”西門慶問道:“是怎的來?”吳道官道:“官人們還不知道。不然我也不曉的,衹因日前一個小徒,到滄州橫海郡柴大官人那裏去化些錢糧,【綉像夾批:照應。】整整住了五七日,纔得過來。俺這清河縣近着滄州路上,有一條景陽岡,岡上新近出了一個吊睛白額老虎,時常出來吃人。客商過往,好生難走,必須要成群結夥而過。如今縣裏現出着五十兩賞錢,要拿他,白拿不得。可憐這些獵戶,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哩!”白賚光跳起來道:“咱今日結拜了,明日就去拿他,也得些銀子使。”西門慶道:“你性命不值錢麽?”白賚光笑道:“有了銀子,要性命怎的!”衆人齊笑起來。應伯爵道:“我再說個笑話你們聽:【張旁批:又蕩開。】一個人被虎銜了,他兒子要救他,拿刀去殺那虎。這人在虎口裏叫道:‘兒子,你省可而的砍,怕砍壞了虎皮。’”【綉像眉批:這纔是要錢不要命。】說着衆人哈哈大笑。【張夾批:自上面三開至此,總是為冷遇作楔子,不是熱結中文字。】
  衹見吳道官打點牲禮停當,來說道:“官人們燒紙罷。”一面取出疏紙來,說:“疏已寫了,衹是那位居長?那位居次?排列了,好等小道書寫尊諱。”【張夾批:至此纔敘熱結正文。】衆人一齊道:“這自然是西門大官人居長。”【綉像夾批:怎見得?】【綉像眉批:小人一幅行樂圖。】【張旁批:目中全無子虛。】西門慶道:“這還是敘齒,應二哥大如我,是應二哥居長。”伯爵伸着舌頭道:“爺,可不折殺小人罷了!如今年時,衹好敘些財勢,【綉像夾批:可憐,可嘆。】那裏好敘齒!若敘齒,這還有大如我的哩。且是我做大哥,有兩件不妥:第一不如大官人有威有德,【綉像夾批:要緊話。】衆兄弟都服你;第二我原叫做應二哥,如今居長,卻又要叫應大哥,【張夾批:言下已反襯子虛沒認第二用,故伯爵自己先坐矣。】倘或有兩個人來,一個叫‘應二哥’,一個叫‘應大哥’,我還是應‘應二哥’,應‘應大哥’呢?”西門慶笑道:“你這
  搊斷腸子的,單有這些閑說的!”謝希大道:“哥,休推了。”西門慶再三謙讓,被花子虛、應伯爵等一幹人逼勒不過,衹得做了大哥。第二便是應伯爵,第三謝希,第四讓花子虛有錢做了四哥。【張夾批:有錢且居第四,總寫子虛不堪。】其餘挨次排列。吳道官寫完疏紙,於是點起香燭,衆人依次排列。吳道官伸開疏紙朗聲讀道:維大宋國山東東平府清河縣信士【張夾批:妙,然則不過作成吳道官一次耳。】
  西門慶、應伯爵、謝希大、花子虛、孫天化、祝念實、雲理守、吳典恩、
  常峙節、白賚光等,是日沐手焚香請旨。伏為桃園義重,衆心仰慕而敢效
  其風;管鮑情深,各姓追維而欲同其志。況四海皆可兄弟,豈異姓不如骨
  肉?是以涓今政和年月日,營備豬羊牲禮,鸞馭金資,瑞叩齋壇,虔誠請
  禱,拜投
  昊天金闕玉皇上帝,
  五方值日功曹,本縣城隍社令,過往一切神衹,仗此真香,普同鑒察。伏
  念慶等生雖異日,死冀同時,期盟言之永固;安樂與共,顛沛相扶,思締
  結以常新。必富貴常念貧窮,乃始終有所依倚。情共日往以月來,誼若天
  高而地厚。伏願自盟以後,相好無尤,更祈人人增有永之年,戶戶慶無疆
  之福。凡在時中,全叨覆庇,謹疏。
  政和年月日文疏
  吳道官讀畢,衆人拜神已罷,依次又在神前交拜了八拜。【張旁批:衹是如此結拜便了。】然後送神,焚化錢紙,收下福禮去。不一時,吳道官又早叫人把豬羊卸開,雞魚果品之類整理停當,俱是大碗大盤擺下兩桌,西門慶居於首席,其餘依次而坐,吳道官側席相陪。須臾,酒過數巡,衆人猜枚行令,耍笑哄堂,【張旁批:衹是如此便了。】不必細說。正是:纔見扶桑日出,又看曦馭銜山。
  醉後倩人扶去,樹梢新月彎彎。
  飲酒熱鬧間,衹見玳安兒來附西門慶耳邊說道:“娘叫小的接爹來了,說三娘今日發昏哩,請爹早些傢去。”西門慶隨即立起來說道:“不是我搖席破座,委的我第三個小妾十分病重,咱先去休。”衹見花子虛道:“咱與哥同路,咱兩個一搭兒去罷。”伯爵道:“你兩個財主的都去了,丟下俺們怎的!【綉像夾批:口吻極肖。】花二哥你再坐回去。”西門慶道:“他傢無人,【張旁批:又串入瓶兒。】俺兩個一搭裏去的是,省和他嫂子疑心。”【張夾批:意在斯人,不覺口頭溜出,真有此情。】玳安兒道:“小的來時,二娘也叫天福兒備馬來了。”衹見一個小廝走近前,嚮子虛道:“馬
  在這裏,娘請爹傢去哩。”於是二人一齊起身,【張夾批:獨寫二人同來同往,愈襯後文不堪尤甚。】嚮吳道官致谢打攪,與伯爵等舉手道:“你們自在耍耍,我們去也。”說着出門上馬去了。單留下這幾個嚼倒泰山不謝土的,在廟流連痛飲不題。
  卻表西門慶到傢,與花子虛別了進來,問吳月娘:“卓二姐怎的發昏來?”月娘道:“我說一個病人在傢,恐怕你搭了這起人又纏到那裏去了,故此叫玳安兒恁地說。【張夾批:開首即寫月娘無理不通,真無理不通殺人!天下豈有以他人死信之口出來,作我請人之用乎?且是對西門慶說,豈無理不通更可恨。】衹是一日日覺得重來,你也要在傢看他的是。”西門慶聽了,往那邊去看,連日在傢守着不題。【張夾批:熱結十兄弟已完。】
  卻說光陰過隙,又早是十月初十外了。【張夾批:十月初十外。】一日,西門慶正使小廝請太醫診視卓二姐病癥,剛走到廳上,衹見應伯爵笑嘻嘻走將進來。西門慶與他作了揖,讓他坐了。伯爵道:“哥,嫂子病體如何?”西門慶道:“多分有些不起解,不知怎的好。”因問:“你們前日多咱時分纔散?”伯爵道:“承吳道官再三苦留,散時也有二更多天氣。咱醉的要不的,倒是哥早早來傢的便益些。”【張夾批:又足前文。】西門慶因問道:“你吃了飯不曾?”伯爵不好說不曾吃,因說道:“哥,你試猜。”西門慶道:“你敢是吃了?”伯爵掩口道:“這等猜不着。”【張夾批:靈極之筆,卻為看武鬆作勢。】西門慶笑道:“怪狗纔,不吃便說不曾吃,有這等張緻的!”一面叫小廝:“看飯來,咱與二叔吃。”伯爵笑道:“不然咱也吃了來了,【張夾批:又是這等說人。】咱聽得一件稀罕的事兒,來與哥說,要同哥去瞧瞧。”【張夾批:看打虎,前已安綫在吳道官口中。今止用伯爵來說足矣,乃又不肯直出,卻閑閑藉不吃飯寫出。則打虎真是好看,武鬆又真是好看;二十分身分,在一閑話描出。《金瓶》筆法慣用此等也。】西門慶道:“甚麽稀罕的?”伯爵道:“就是前日吳道官所說的景陽岡上那衹大蟲,昨日被一個人一頓拳頭打死了。”西門慶道:“你又來鬍說了,咱不信。”伯爵道:“哥,說也不信,你聽着,等我細說。”於是手舞足蹈說道:【張夾批:活現。】“這個人有名有姓,姓武名鬆,排行第二。”先前怎的避難在柴大官人莊上,後來怎的害起病來,病好了又怎的要去尋他哥哥,【張夾批:武大朗已出矣。】過這景陽岡來,怎的遇了這虎,怎的怎的被他一頓拳腳打死了。一五一十說來,就象是親見的一般,又象這衹猛虎是他打的一般。【張夾批:一段文字,武二出來,武大亦出來,而虛擬打虎、傳聞打虎者,色色皆到,卻衹是八個“怎的”,兩個“象是”便覺奇絶,妙絶。】說畢,西門慶搖着頭兒道:“既恁的,咱與你吃了飯同去看來。”伯爵道:“哥,不吃罷,怕誤過了。【張夾批:又作聲價,可知先不吃飯來,非描伯爵為飯也。】咱們倒不如大街上酒樓上去坐罷。”【張夾批:又作卸脫三人地步。】衹見來興兒來放桌兒,西門慶道:“對你娘說,叫別要看飯了,拿衣服來我穿。”
  須臾,換了衣服,與伯爵手拉着手兒同步出來。路上撞着謝希大,笑道:“哥們,敢是來看打虎的麽?”【張夾批:又作聲價。】西門慶道:“正是。”謝希大道:“大街上好挨擠不開哩。”於是一同到臨街一個大酒樓上坐下。不一時,衹聽得鑼鳴鼓響,衆人都一齊瞧看。【張夾批:十倍聲價,是好武二。】衹見一對對纓槍的獵戶,擺將過來,後面便是那打死的老虎,好象錦布袋一般,四個人還擡不動。【張夾批:是虎。是打虎者。】末後一匹大白馬上,坐着一個壯士,就是那打虎的這個人。西門慶看了,咬着指頭道:“你說這等一個人,若沒有千百斤水牛般氣力,怎能夠動他一動兒。”【綉像眉批:伏數語,便挑動酒樓之避,一針不漏。】【張夾批:文照應西門慶這邊一句,又使西門慶心中眼中有一武二也。】這裏三個兒飲酒評品,按下不題。【張夾批:武二已出,故且用不着藥引子也。然而卸脫處又絶不苟。】
  單表迎來的這個壯士怎生模樣?但見:雄軀凜凜,七尺以上身材;闊面棱棱,二十四五年紀。雙目直竪,遠
  望處猶如兩點明星;兩手握來,近覷時好似一雙鐵碓。腳尖飛起,深山虎
  豹失精魂;拳手落時,窮𠔌熊羆皆喪魄。頭戴着一頂萬字頭巾,上簪兩朵
  銀花;身穿着一領血腥衲襖,披着一方紅錦。
  這人不是別人,就是應伯爵說所陽𠔌縣的武二郎。衹為要來尋他哥子,【張夾批:百忙裏又點題面,庶下文冷遇不突,接筍處不費手也。】不意中打死了這個猛虎,被知縣迎請將來。【張旁批:天下得意事,都在不意中做出。】衆人看着他迎入縣裏。卻說這時正值知縣升堂,武鬆下馬進去,扛着大蟲在廳前。知縣看了武鬆這般模樣,心中自忖道:“不恁地,怎打得這個猛虎!”【張夾批:武鬆又一照。】便喚武鬆上廳。參見畢,將打虎首尾訴說一遍。兩邊官吏都嚇呆了。知縣在廳上賜了三杯酒,將庫中衆土戶出納的賞錢五十兩,賜與武鬆。武鬆稟道:“小人托賴相公福蔭,【綉像眉批:不貪財,不□能不吝。】偶然僥幸打死了這個大蟲,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這些賞賜!衆獵戶因這畜生,受了相公許多責罰,何不就把賞給散與衆人,也顯得相公恩典。”【張夾批:不知者謂是武鬆好處,不知此自是作者要武鬆在清河縣中作都頭,好遇武大也。】知縣道:“既是如此,任從壯士處分。”武鬆就把這五十兩賞錢,在廳上散與衆獵戶傅去了。知縣見他仁德忠厚,又是一條好漢,有心要擡舉他,便道:“你雖是陽𠔌縣人氏,與我這清河縣衹在咫尺。我今日就參你在我縣裏做個巡捕的都頭,專在河東水西擒拿賊盜,你意下如何?”武鬆跪謝道:“若蒙恩相擡舉,小
  人終身受賜。”知縣隨即喚押司立了文案,當日便參武鬆做了巡捕都頭。衆裏長大戶都來與武鬆作賀慶喜,連連吃了數日酒。正要回陽𠔌縣去抓尋哥哥,【張夾批:又入正文。】不料又在清河縣做了都頭,卻也歡喜。那時傳得東平一府兩縣,皆知武鬆之名。正是:壯士英雄藝略芳,挺身直上景陽岡。
  醉來打死山中虎,自此聲名播四方。
  卻說武鬆一日在街上閑行,衹聽背後一個人叫道:“兄弟,【張夾批:二字刺入心肺。】知縣相公擡舉你做了巡捕都頭,怎不看顧我!”武鬆回頭見了這人,不覺的──
  欣從額角眉邊出,喜逐歡容笑口開。
  這人不是別人,卻是武鬆日常間要去尋他的嫡親哥哥武大。【張夾批:方知伯爵口中,及後文兩番敘說,為此一句也。】卻說武大自從兄弟分別之後,因時遭饑饉,搬移在清河縣紫石街賃房居住。人見他為人懦弱,模樣猥蕤,起了他個渾名叫做三寸丁𠔌樹皮,俗語言其身上粗糙,頭臉窄狹故也。衹因他這般軟弱樸實,多欺侮也。這也不在話下。【張夾批:寫子虛、武大是一類,是兩樣,卻不犯手。】且說武大無甚生意,終日挑擔子出去街上賣炊餅度日,不幸把渾傢故了,丟下個女孩兒,年方十二歲,名喚迎兒,爺兒兩個過活。那消半年光景,又消折了資本,移在大街坊張大戶傢臨街房居住。張宅傢下人見他本分,常看顧他,照顧他依舊賣些炊餅。閑時在鋪中坐地,武大無不奉承。因此張宅傢下人個個都歡喜,在大戶面前一力與他說方便。因此大戶連房錢也不問武大要。
  卻說這張大戶有萬貫傢財,百間房屋,年約六旬之上,身邊寸男尺女皆無。媽媽余氏,主傢嚴厲,房中並無清秀使女。衹因大戶時常拍胸嘆氣道:“我許大年紀,又無兒女,雖有幾貫傢財,終何大用。”媽媽道:“既然如此說,我叫媒人替你買兩個使女,早晚習學彈唱,服侍你便了。”大戶聽了大喜,謝了媽媽。過了幾時,媽媽果然叫媒人來,與大戶買了兩個使女,一個叫做潘金蓮,【張夾批:出金蓮。】一個喚做白玉蓮。玉蓮年方二八,樂戶人傢出身,生得白淨小巧。這潘金蓮卻是南門外【張夾批:南門外,記清。】潘裁的女兒,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姿色,纏得一雙好小腳兒,【綉像夾批:是禍根。】所以就叫金蓮。他父親死了,做娘的度日不過,從九歲賣在王招宣府裏,【綉像夾批:伏。】【張夾批:王招宣,須記清。】習學彈唱,閑常又教他讀書寫字。他本性機變伶俐,不過十二三,就會描眉畫眼,傅粉施朱,品竹彈絲,女工針指,知書識字,梳一個纏髻兒,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張做緻,喬模喬樣。【綉像夾批:一生伎倆。】【張夾批:金蓮小傳,開捲數語直與西門慶相對。】到十五歲的時節,王招宣死了,潘媽媽爭將出來,三十兩銀子轉賣於張大戶傢,與玉蓮同時進門。大戶教他習學彈唱,金蓮原自會的,甚是省力。金蓮學琵琶,【張夾批:又點琵琶。】玉蓮學箏,這兩個同房歇臥。主傢婆余氏初時甚是擡舉二人,與他金銀首飾裝束身子。後日不料白玉蓮死了,止落下金蓮一人,長成一十八歲,出落的臉襯桃花,眉彎新月。張大戶每要收他,衹礙主傢婆厲害,不得到手。【綉像夾批:倒好。】一日主傢婆鄰傢赴席不在,大戶暗把金蓮喚至房中,遂收用了。正是:莫訝天台相見晚,劉郎還是老劉郎。
  大戶自從收用金蓮之後,不覺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癥。端的那五件?【張夾批:大戶五件病,西門五件事,遙遙相對,然有事不愁無病也。】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淚,第三耳便添聾,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自有了這幾件病後,主傢婆頗知其事,與大戶嚷駡了數日,將金蓮百般苦打。大戶知道不容,卻賭氣倒賠了房奩,要尋嫁得一個相應的人傢。大戶傢下人都說武大忠厚,見無妻小,又住着宅內房兒,堪可與他。這大戶早晚還要看覷此女,【綉像夾批:有理。】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為妻。這武大自從娶了金蓮,大戶甚是看顧他。若武大沒本錢做炊餅,大戶私與他銀兩。武大若挑擔兒出去,大戶候無人,便踅入房中與金蓮廝會。武大雖一時撞見,原是他的行貨,不敢聲言。朝來暮往,也有多時。忽一日大戶得患陰寒病癥,嗚呼死了。【張夾批:金蓮起手試手段處,已斬了一個愚夫。】主傢婆察知其事,怒令傢僮將金蓮、武大即時趕出。武大故此遂尋了紫石街西王皇親房子,賃內外兩間居住,依舊賣炊餅。
  原來這金蓮自嫁武大,見他一味老實,人物猥瑣,甚是憎嫌,【綉像夾批:自然。】常與他合氣。報怨大戶:“普天世界斷生了男子,何故將我嫁與這樣個貨!每日牽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衹是一味吃酒,着緊處卻是錐鈀也不動。奴端的那世裏悔氣,卻嫁了他!是好苦也!”常無人處,唱個《山坡羊》為證:想當初,姻緣錯配,奴把你當男兒漢看覷。不是奴自己誇奬,他烏鴉
  怎配鸞鳳對!奴真金子埋在土裏,他是塊高號銅,怎與俺金色比!他本是
  塊頑石,有甚福抱着我羊脂玉體!好似糞土上長出靈芝。奈何,隨他怎樣,
  到底奴心不美。聽知:奴是塊金磚,怎比泥土基!
  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婦女,若自己有幾分顔色,所稟伶俐,配個好男子便罷了,若是武大這般,雖好殺也未免有幾分憎嫌。自古佳人才子相配着的少,買金偏撞不着賣金的。
  武大每日自挑擔兒出去賣炊餅,到晚方歸。那婦人每日打發武大出門,衹在簾子下嗑瓜子兒,【綉像夾批:好消遣。】【張夾批:此處已伏簾子。】一徑把那一對小金蓮故露出來,勾引浮浪子弟,日逐在門前彈鬍博詞,撒謎語,叫唱:“一塊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嘴裏?”油似滑的言語,無般不說出來。因此武大在紫石街又住不牢,要往別處搬移,與老婆商議。婦人道:“賊餛飩不曉事的,你賃人傢房住,淺房淺屋,可知有小人羅唕!不如添幾兩銀子,看相應的,典上他兩間住,卻也氣概些,免受人欺侮。”武大道:“我那裏有錢典房?”婦人道:“呸!濁纔料,你是個男子漢,倒擺布不開,常交老娘受氣。沒有銀子,把我的釵梳湊辦了去,有何難處!【綉像眉批:此處亦復能賢。】過後有了再治不遲。”【張夾批:本來猶可為善,則王婆可剮也。】武大聽老婆這般說,當下湊了十數兩銀子,典得縣門前樓上下兩層四間房屋居住。第二層是樓,兩個小小院落,甚是幹淨。
  武大自從搬到縣西街上來,照舊賣炊餅過活,【張夾批:此一篇清析文字,下文用“不想這日”四字,便瞞過插入的這篇文字去。妙妙!】不想這日撞見自己嫡親兄弟。當日兄弟相見,心中大喜。一面邀請到傢中,讓至樓上坐,房裏喚出金蓮來,與武鬆相見。因說道:“前日景陽岡上打死大蟲的,便是你的小叔。【綉像夾批:好不氣概。】今新充了都頭,是我一母同胞兄弟。”【綉像夾批:值得賣弄。】【張夾批:遙映“熱結”。】那婦人叉手嚮前,便道:“叔叔【張夾批:一。】萬福。”武鬆施禮,倒身下拜。婦人扶住武鬆道:“叔叔【張夾批:二。】請起,折殺奴傢。”武鬆道:“嫂嫂受禮。”兩個相讓了一回,都平磕了頭起來。少頃,小女迎兒拿茶,二人吃了。武鬆見婦人十分妖嬈,衹把頭來低着。【綉像夾批:不老氣。】【張夾批:寫婦人,寫武鬆,毛發皆動。】不多時,武大安排酒飯,款待武鬆。
  說話中間,武大下樓買酒菜去了,丟下婦人,獨自在樓上陪武鬆坐地。看了武鬆身材凜凜,相貌堂堂,又想他打死了那大蟲,畢竟有千百斤氣力。【綉像眉批:此想入神。】【綉像夾批:慧想,慧想。】口中不說,心下思量道:【張夾批:又從打虎上入婦人心事,我固雲《金瓶》慣用此麯筆也。】“一母所生的兄弟,怎生我傢那身不滿尺的丁樹,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裏遭瘟撞着他來!如今看起武鬆這般人壯健,何不叫他搬來我傢住?想這段姻緣卻在這裏了。”於是一面堆下笑來,問道:“叔叔【張夾批:三。】你如今在那裏居住?每日飯食誰人整理?”武鬆道:“武二新充了都頭,逐日答應上司,別處住不方便,胡亂在縣前尋了個下處,每日撥兩個土兵伏侍做飯。”婦人道:“叔叔【張夾批:四。】何不搬來傢裏住?省的在縣前土兵服侍做飯腌臢。一傢裏住,早晚要些湯水吃時,也方便些。就是奴傢親自安排與叔叔【張夾批:五。】吃,也幹淨。”武鬆道:“深謝嫂嫂。”婦人又道:“莫不別處有嬸嬸?可請來廝會。”【綉像夾批:細心。】武鬆道:“武二並不曾婚娶。”婦人道:“叔叔【張夾批:六。】青春多少?”武鬆道:“虛度二十八歲。”婦人道:“原來叔叔【張夾批:七。】倒長奴三歲。叔叔【張夾批:八。】今番從那裏來?”武鬆道:“在滄州住了一年有餘,衹想哥哥在舊房居住,不道移在這裏。”婦人道:“一言難盡。自從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負,纔到這裏來。若是叔叔【張夾批:九。】這般雄壯,誰敢道個不字!”武鬆道:“傢兄從來本分,不似武鬆撒潑。”【綉像夾批:和盤托出。】婦人笑道:“怎的顛倒說!常言:人無剛強,安身不長。奴傢平生性快,看不上那三打不回頭,四打和身轉的”武鬆道:“傢兄不惹禍,免得嫂嫂憂心。”【張夾批:一路純是白描勾挑。】二人在樓上一遞一句的說。有詩為證:叔嫂萍蹤得偶逢,嬌嬈偏逞秀儀容。
  私心便欲成歡會,暗把邪言釣武鬆。
  話說金蓮陪着武鬆正在樓上說話未了,衹見武大買了些肉菜果餅歸傢。放在廚,走上樓來,叫道:“大嫂,你且下來則個。”那婦人應道:“你看那不曉事的,!叔叔【張夾批:十。】在此無人陪侍,卻交我撇了下去。”【綉像夾批:哥哥也陪得,不必定要嫂嫂。】武鬆道:“嫂嫂請方便。”婦人道:“何不去間壁請王乾娘來安排?衹是這般不見便。”【綉像夾批:伏脈。】【張夾批:又出王婆。】武大便自去央了間壁王婆來。安排端正,都拿上樓來,擺在桌子上,無非是些魚肉果菜點心之類。隨即燙酒上來。武大叫婦人坐了主位,武鬆對席,武大打橫。三人坐下,把酒來斟,武大篩酒在各
  人面前。那婦人拿起酒來道:“叔叔【張夾批:十一。】休怪,沒甚管待,請杯兒水酒。”武鬆道:“感謝嫂嫂,休這般說。”武大衹顧上下篩酒,那婦人笑容可掬,滿口兒叫:“叔叔,【張夾批:十二。】怎的肉果兒也不揀一箸兒?”【綉像夾批:還有肉捲兒哩!】揀好的遞將過來。武鬆是個直性的漢子,衹把做親嫂嫂相待。誰知這婦人是個使女出身,慣會小意兒。亦不想這婦人一片引人心。那婦人陪武鬆吃了幾杯酒,一雙眼衹看着武鬆的身上。武鬆吃他看不過,衹得倒低了頭。【綉像夾批:二官太嫩。】【張夾批:又描婦人武二一遍。】吃了一歇,酒闌了,便起身。武大道:“二哥沒事,再吃幾杯兒去。”武鬆道:“生受,我再來望哥哥嫂嫂罷。”都送下樓來。出的門外,婦人便道:“叔叔【張夾批:將上文無數叔叔,至此一總。】是必上心搬來傢裏住,若是不搬來,俺兩口兒也吃別人笑話。親兄弟難比別人,【張夾批:雖是金蓮的話,卻是一回的總結,試思文不一總,衹顧寫下半回,如何結上半回?文字照顧之法,全在人不能測也。】與我們爭口氣,也是好處。”【綉像夾批:大義激之。】武鬆道:“既是嫂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來。”婦人道:“奴這裏等候哩!”【張夾批:又點琵琶。】正是:滿前野意無人識,幾點碧桃春自開。
  
  【文竜批:《金瓶梅》淫書也,亦戒淫書也。觀其筆墨,無非淫語淫事,開手第一回,便先寫出第一個淫人來,一見武鬆,使出許多淫態,露出許多淫情,說出許多淫話。設非正直如武鬆,剛強如武鬆,其不為金蓮之所淫也蓋罕。《水滸》以武鬆為天人,其以此也夫!吾故曰淫書也。
  究其根源,實戒淫書也。武鬆一失足,便不得為英雄,且不如西門慶,並不可以為子為弟,直不得呼為人。人皆當以武鬆為法,而以西門慶為戒。人鬼關頭,人禽交界,讀者若不省悟,豈不負作者苦心乎?是是在會看不會看而已。
  然吾謂究竟不宜看。孟子云:人皆可以為堯舜。其不能為者,大抵稟氣所拘,人欲所蔽。而吾謂人皆可以為西門慶,其不果為者,大抵為父母之所管,親友之所阻,詩書之所勸,刑法之所臨,而其心固未必不作非非想也。假令無父母,無兄弟,有銀錢、有氣力,有工夫,無學問,內無勸誡之妻,外有引誘之友,潘金蓮有挑簾之事,李瓶兒為隔墻之嬌,其不為西門慶也蓋亦罕。無其事尚難防其心,有其書即思效其人,故曰不宜看者,此也。】
  按:此評寫於光緒六年(1880)正月初三(農歷,下同)。光緒五年(1879)五月十日曾寫有一則附記。文竜時為南陵知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选集】千古一奇梅
匯評全本金瓶梅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
第一回 西門慶熱結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親哥嫂第二回 俏潘娘簾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說技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賄 設圈套浪子私挑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歡鬧茶坊鄆哥義憤
第五回 捉姦情鄆哥定計 飲鴆藥武大遭殃第六回 何九受賄瞞天 王婆幫閑遇雨
第七回 薛媒婆說娶孟三兒 楊姑娘氣駡張四舅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 卦燒夫靈和尚聽淫聲
第九回 西門慶偷娶潘金蓮 武都頭誤打李皂隸第十回 義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賞芙蓉亭
第十一回 潘金蓮激打孫雪娥 西門慶梳籠李桂姐第十二回 潘金蓮私僕受辱 劉理星魘勝求財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墻頭密約 迎春兒隙底私窺第十四回 花子虛因氣喪身 李瓶兒迎姦赴會
第十五回 佳人笑賞玩燈樓 狎客幫嫖麗春院第十六回 西門慶擇吉佳期 應伯爵追歡喜慶
第十七回 宇給事劾倒楊提督 李瓶兒許嫁蔣竹山第十八回 賂相府西門脫禍 見嬌娘敬濟銷魂
第十九回 草裏蛇邏打蔣竹山 李瓶兒情感西門慶第二十回 傻幫閑趨奉鬧華筵 癡子弟爭鋒毀花院
第二十一回 吳月娘掃雪烹茶 應伯爵替花邀酒第二十二回 蕙蓮兒偷期蒙愛 春梅姐正色閑邪
第   I   [II]   [III]   [IV]   [V]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