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抄艳情 花月痕   》 第三回 憶舊人倦訪長安花 開餞筵招遊荔香院      魏秀仁 Wei Xiuren

  話說癡珠單車起行,不日已抵潼關。習鑿齒再到襄陽。薊子訓重來灞水,一路流連風景,追溯年華,忽然而喜,忽然而悲,雖終日兀坐車中,不發一語,其實連篇纍牘,也寫不了他胸中情緒,便口占一絶道:
  “蒼茫仙掌秋,搖落灞橋柳。
  錦瑟藉華年,欲語碑在口。”
  吟畢,喟然長嘆。
  禿頭正在車頭打噸,忽然回頭道:“此去長安,衹有十裏多路,老爺進城,何處卸車呢?”癡珠想道:“西安盡有故舊,但無故擾人,又何苦呢?”便說道:“咱們進城找店吧。”轉瞬車到東門,剛進甕城,忽見從城內來了一車,車內坐着一人,定睛一看,原來是一故人,姓王,字漱玉,係長安王太傅長孫,與癡珠同年;這日要往城外探親,適與癡珠相值。兩邊急忙跳下車來,歡然道故。
  漱玉因問道:“前月接萬世見信,知吾見有蜀道之遊,不想今日便到,如何走得這般快?但如今那裏卸車呢?”癡珠未答。禿頭在傍道:“老爺要找店哩。”杜玉道:“豈有此理。難道西安許多相好,都不足邀吾兄下榻麽?”癡珠笑道:“不是這般說,小弟急欲人川,擬於此時竟不奉訪,俟回陝時再與故人作十日之歡。”漱玉笑着吩咐跟人道:“你們趕緊飛馬回傢伺候。”一面說,一面拂着癡珠的手道:“我們同坐一車,好說話些。你的車叫管傢坐着,慢慢的跟來吧。”
  原來漱玉傢中有一座園亭,是太傅予告後頤養之地,極其麯折,名曰邃園。太傅開府南邊時,癡珠尚幼,最為太傅所器重。後來與漱玉作了同年,值逆倭發難,因上書言事,觸犯忌諱,禍幾不測,賴太傅力為維持,得以無罪。未幾太傅予告,攜人關中,所以園中文酒之會,癡珠無不在座,所有聯額題詠,癡珠手筆極多。因此一傢內外男女,無一人不認得癡珠。先是傢丁回傢,說“韋老爺來了”。這漱玉太太便分派婢僕,將邃園中碧梧山房七手八腳鋪設起來。
  是夜,兩人相敘契闊,對飲談心。傷風澤之在寢微,痛劫灰之難問。癡珠忽慘然吟道:“人生有通塞,公等係安危。我近來絶口不談時事矣!”停了一會,漱玉因問癡珠道:“你記得七年前進京,娟娘送咱們到灞橋行館麽?那一夜你兩人依依情緒,至今如在目前。你的詩是七絶兩首。”便吟道:
  “灞陵驛時客停車,惜別人來徐月華。
  濁酒且謀今夕醉,明朝門外即天涯。
  玳梁指日香雙棲,此去營巢且覓泥。
  絮絮幾多心上語,一聲無賴汝南雞。
  是不是呢?”癡珠道:“你好記性。這兩首詩,我竟一字都忘了!”漱玉道:“自然忘了!”癡珠慘然高吟道:“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便問漱玉道:“你如今可知用娘是何情狀呢?”漱玉道:“我前年見過一面,纔曉得他嬤死了。以後聞人說,他哭母緻疾,閉門謝客。近來我不大出門,便兩年多沒見人提起他蹤跡。如今長安名花多着哩,遲日招一個人領你去逛逛吧。”癡珠道:“我也聽得人說,這幾年秦王開藩此地,幕中賓客都是些名士,北裏風光自然比嚮時強多了。”
  二人於是淺斟細酌,塵棕渴滌,燭跋三現尚未散筵。衹見小丫鬟攜着明角燈回道:“太太說夜深了,韋老爺初到,車馬勞頓,請老爺少飲,給韋老爺早一點安歇吧。”漱玉笑道:“我倒忘了!衹顧與故人暢談。”遂盡一壺而散。晚夕無話。
  次日飯後,漱玉果招了個人來,姓蘇字華農,係府學茂纔。漱玉自去城外探親。西安本係癡珠舊遊之地是日同華農走訪各處歌樓舞榭,往往撫今追昔,物是人非,不免悵然而返。第三日,漱玉回傢,也跟着同遊。一連數日,總訪不出娟娘信息,癡珠就也懶得走了。彼時便有親故陸續俱來,癡珠也不免出去應酬一番,更把訪娟娘一事擱起。再且癡珠急於人川,衹得將此事托漱玉、華農,慢慢探問。
  一日,三人正在山房小飲,門上送進單帖,係癡珠世兄弟呂竜文,專為癡珠餞行,請漱玉、華農作陪,末註一行雲:“席設寶髻坊荔香仙院,務望便衣早臨,是荷!”癡珠將單遞給華農道:“這荔香院你認得麽,怎的咱們沒有到過?”漱玉笑道:“這地方華農是進不去呢。如今竜文請你,你題上‘知’字,我們都陪你走一遭吧。”
  閑文休敘。到了那日三下多鐘,竜文親自來邀,恰好華農在座,便四人四輛車,嚮寶髻坊趕來。此時已是十月將終,朔風漸烈。癡珠初進巷口,便遙聞一陣笙歌之聲。又走了半箭多路,到了一傢前面,車便站住了。四人一齊下車。衹見門前一樹殘柳,跟班先去打門。癡珠細看,兩扇油漆黑溜溜的大門,門上朱紅帖子,是“終南雪霽,渭北春來”八個大字。早有人開了門,在門邊伺候。
  癡珠四人相讓了一回,跨進來,便是一條磚砌而道。院中卸着一輛雕輪綉幃的轎車。甬道盡處,便是一個小小的二門,進去,門左右三間廂房,廂房內人已出來,開着穿堂中間碧油屏門。癡珠留心看那屏門上匾額,隸書“荔香仙院”四個大字;門中灑藍草書板聯一對,是“呼竜耕煙種瑤草,踏天磨刀割紫雲”集句。癡珠贊聲“好”!跨進屏門,便是三面遊廊,中間擺着大理石屏風,面面碧油亞字欄幹,地下俱是花磚砌成,鳥籠花架,布滿廊廡上下。四人緩步上廳,便有丫鬟掀起大紅夾氈軟簾,早有一股花香撲鼻。方纔要坐下,早聞屏後一陣環佩之聲,走出一麗人,髻雲高擁,鬟鳳低垂,裊裊婷婷,含笑迎將出來,把眼瞧着癡珠道:“這位想是韋老爺麽?”竜文笑道:“你怎麽認得?”便攜着麗人的手,嚮癡珠道:“此長安花史中第一人物,小字紅卿,吾兄細細賞鑒一番,可稱絶豔否?”癡珠深深一揖道:“天仙化人,我癡珠瞻仰一面,已是三生有幸,‘賞鑒’兩字,你可不唐突麽?”紅卿笑道:“韋老爺如此謬賞,令我折受不起。”便讓四人依次而坐。
  屋係三間大廳,兩邊俱有套間在內。一會,丫鬟捧上茶來,紅卿親手遞送已畢,又坐了片刻,漱玉便嚮紅卿道:“我輩雖非雅客,竟欲到你小院一坐,不知可否?”紅卿笑道:“豈敢。小室卑陋,恐韋老爺笑話。”說着便往裏請,丫鬟前面領著,轉過屏後,又一小小院落。由東邊一道粉墻進了一個垂花門,南面墻下有幾十竿修竹,枝葉扶疏,面南便是三間小屋,窗上滿嵌可窗玻璃。
  進了屋門,衹覺暖香拂面。原來三間小屋,將東首一間隔作臥室,外面兩間這遍裱着文經,西南墻上挂着一個橫額,上寫道“玉笑珠香之館”,款書“富川居士”。癡珠細審筆意,極似韓荷生,便嚮紅卿問道:“這富川居士,可是韓荷生麽?”紅卿點頭道:“是。”漱玉道:“紅卿室中,有一字不是荷生寫的麽!”紅卿因問癡珠道:“你在京會過他沒有?”癡珠道:“人是會過,詩也讀過,衹是不曾說過話。”紅卿道:“你如今可曉得他的蹤跡麽?”癡珠道:“他很闊,我出京時,聞他為明經略聘往軍營去了。”
  紅卿、癡珠說話時,漱玉立起身來,步到東屋門邊,掀開房簾,招呼癡珠下炕,道:“你看那壁上許多詩箋,不是荷生小楷麽?”癡珠踱入臥室,見茵藉幾榻,亦繁華,亦雅淨,想道:“風塵中人,有此韻緻,不減娟娘也。”便從那柳條詩絹上《七絶四首》瞧起,看到第三首,吟道:
  “神山一別便迢遙,近隔蓬瀛水一條。
  雙槳風橫人不渡,玉樓殘夢可憐宵!”
  便道:“哦!這就是定情詩麽?”再瞧那烏絲冷金箋上《金縷麯》一闋雲:
  轉眼風流歇。乍回頭、銀河迢遞,玉蕭嗚咽。畢竟東風無氣力,一
  任落花飄泊。纔記得相逢時節,霧鬢煙鬟人似玉,步虛聲,喜賦《瑤臺
  月》。誰曾料,輕輕別!旗亭莫唱《陽關疊》。最驚心、渭城衰柳,田
  橋風雪。翠袖餘香猶似昨,颶尺河山遠隔。恐兩地夢魂難接。自問飄
  蓬成底事?舊青衫,淚點都成血。無限事,嚮誰說!
  漱玉便嚮癡珠道:“這便是荷生去年留別之作,沉痛至此!”又望着紅卿道:“你們相別,轉眼便是一年,光陰實在飛快!”
  紅卿一面答應,一面眼圈早已紅了。漱玉便不往下說。癡珠又瞧那泥金集句楹聯雲:“秋月春風等閑度,淡妝濃抹總相宜。”點頭道:“必如紅卿,方不負此等好筆墨!”紅卿即讓四人在房中坐下,道:“你的詩名,早有人嚮我說過。自古文人相輕,實亦相愛。你這般傾倒荷生,怎的見面不扳談呢?”癡珠便將花神廟匆匆相遇及先後題詩一節,詳敘出來。紅卿道:“你看過他的詩,你心中自然有了他,他以後讀你的詩,又不知怎樣想你呢。你愛他的詩,他今年都中還有詩寄來贈我,我如今統給你瞧吧。”說畢,便喚丫頭取鑰匙,嚮枕函檢出烷花箋數紙,遞給癡珠。
  大傢都走攏來,癡珠展誦道:
  “冰絹霧轂五銖輕,記訪雲英到玉京。
  苔徑曉煙窗外濕,桂堂初月夜來明。
  菱花綽約窺新黛,仙果清芬配小名。
  最是凝眸無限意,似曾相識在前生。
  銀壺漏盡不成眠,乍敘歡情已黯然。
  萍梗生涯悲碧玉,桃花年命寫紅箋。
  四香和淚常無語,理鬢熏衣總可憐。
  莫話飄零搖落恨,故鄉千裏皖江邊。”
  便道:“原來紅卿是安徽人,流轉至此,可憐,可憐!”說畢,又往下念道:
  “玲瓏寶髻重盤雲,百合衣香隔坐聞。
  秋剪瞳人波欲活,春添眉嫵月初分。
  紫釵話舊澤如夢,紅粉憐纔幸有君。
  杜牧年來狂勝昔,衹應低首縷金裙。
  黃昏蜃氣忽成樓,怪雨盲風引客舟。
  水際含沙工伺影,花前立馬幾回頭。
  哎呀,怎麽起了風浪,不能見面了?”紅卿道:“一言難盡。請往下看吧,這還好呢!”癡珠又念道:
  “同心小柬傳青鳥,偕隱名山誓白鷗。
  獨看雙棲梁上月,為依私撥鋼箜筷。
  名花落溷已含冤,欲駕天風叫九閽。
  一死竟拚銷粉黛,重泉何幸返精魂。”
  癡珠讀至此,正要與紅卿說話,誰知紅卿早已背着臉,在那窗前拭淚。竜文便道:“不用念了!”癡珠如何肯依,仍接着念道:
  “風煙交滅愁侵骨,雲雨荒唐夢感恩。
  衹恐乘搓消息斷,海山十笏阻昆侖。
  鴨爐香暖報新寒,再見人如隔世難。
  握手相期惟有淚,驚心欲別不成歡。
  黃衫舊事殷勤囑,紅豆新詞反覆看。
  凄絶灞陵分手處,長途珍重祝平安。
  金錢夜夜卜殘更,秦樹燕山紀客程。
  薄命憐卿甘作妾,傷心恨我未成名。
  看花憶夢驚春過,藉酒澆愁帶淚傾。
  恨海易填天竟補,肯教容易負初盟?
  珍珠密字寄烏絲,不怨蹉跎怨別離。
  芳草天涯人去後,蘆花秋水雁來時。
  雙行細寫鴛鴦券,十幅新填豆蔻詞。
  駐景神方親檢取,銀河咫尺數歸期。”
  吟畢,大傢贊道:“好詩!纏綿宛轉,一往情深!”癡珠倒也不發一言,慢慢將詩放在桌上,目視紅卿,默默不語。
  紅卿停了一會,道:“韋老爺,汝與娟娘情分也自不薄。”癡珠聽說娟娘,便急問道:“紅卿,你知他下落麽?”大傢見紅四突說娟娘,也覺詫異,便一齊靜聽起來。紅卿沉吟一會道:“你既念他,你為何分手以後,不特無詩,且無衹字?娟娘每嚮我誦‘為郎憔悴卻羞郎’之句,輒泫然淚下。”癡珠紅着眼眶道:“這‘薄幸’兩字,我也百口難分了!衹是事既無成,萬裏片言,徒勞人意,到底娟娘如今是怎樣呢?”紅卿道:“說起娟娘,我也摸不出他的意思。我傢嚮日避賊入陝,投奔於他,深感他思義。後來我撐起門戶,他嬤便死了。娟娘素來孝順,將衣飾盡行變換,以供喪葬。自此不塗脂粉,長齋奉佛。前年三月初三夜,忽來與我作別,說要去南海前觀音。我方勸他,‘心即是佛,不必跋涉數千裏路,況目下南邊多事,如何去得?’次日即有人傳說,娟娘留一紙字給他姊妹,領一婢不知去嚮。你道奇不奇呢?”大傢聽說,呆了半晌。癡珠尤難為情。
  一會,巨燭高燒,酒囗雜陳,絲竹迭奏。無奈癡珠、紅卿各有心事,雖強顔歡笑,總無聊賴。正是:
  兒女千秋恨,人前不敢言。
  夜來空有淚,春去渺無痕。
  不到二更,癡珠便托詞頭痛散席,偕漱玉先回去。竜文二人也就散了。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第一回 蚍蜉撼樹學究高談 花月留痕稗官獻技第二回 花神廟孤墳同灑淚 蘆溝橋分道各揚鑣
第三回 憶舊人倦訪長安花 開餞筵招遊荔香院第四回 短衣匹馬歲暮從軍 火樹銀花元宵奏凱
第五回 華嚴庵老衲解神簽 草涼驛歸程驚客夢第六回 勝地名流楔修上巳 金樽檀板麯奏長生
第七回 翻花案劉梧仙及第 見芳譜杜采秋束裝第八回 呂仙閣韓荷生遇豔 並州城韋癡珠養痾
第九回 甹夆水閣太史解圍 邂逅寓齋校書感遇第十回 兩番訪美疑信相參 一見傾心笑言如舊
第十一回 接傢書旅人重臥病 改詩句幕府初定情第十二回 宴水榭原士規構釁 砸煙燈錢同秀爭風
第十三回 中姦計凌晨輕寄柬 斷情根午夜獨吟詩第十四回 中姦計凌晨輕寄柬 斷情根午夜獨吟詩
第十五回 詩綉錦囊重圓春鏡子 人來菜市獨訪秋痕第十六回 定香榭兩美侍華筵 夢遊仙七言聯雅句
第十七回 儀鳳翺翔豪情露爽 睡鴛顛倒絳語風生第十八回 冷雨秋深病憐並枕 涼風天末緣證斷釵
第十九回 送遠行賦誦哀江南 憶舊夢歌成秋子夜第二十回 陌上相逢搴帷一笑 溪頭聯步邀月同歸
第二十一回 宴仲秋觴開彤雲閣 銷良夜笛弄芙蓉洲第二十二回 秋華堂仙眷慶生辰 采石礬將軍施巧計
第二十三回 簾捲西風一詩夜課 雲橫秦嶺千裏書來第二十四回 三生冤孽海生波 九死癡魂寒宵割臂
第   I   [II]   [III]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