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评论 韻語陽秋   》 韻語陽秋(15-20)      葛立方 Ge Lifang

捲第十五 《霓裳羽衣舞》,始於開元,盛於天寶,今寂不傳矣。白樂天作歌和元微之雲:“今年五月至蘇州,朝鐘暮角催白頭。貪看案牘常侵夜,不聽笙歌直到秋。秋來無事多閑悶,忽憶《霓裳》無處問。聞君部內多樂徒,問有《霓裳舞》者無?答雲十縣十萬戶,無人知有《霓裳舞》。惟寄長歌與我來,題作《霓裳羽衣譜》。”想其千姿萬狀,綴兆音聲,具載於長歌,按歌而譜可傳也。今元集不載此,惜哉!賴有白詩,可見一二爾。“虹裳霞帔步搖壁,鈿纓纍纍佩珊珊”者,言所飾之服也。又曰:“散序六奏未動衣,中序擘砉初入拍,繁音急節十二遍,唳鶴麯終長引聲。”言所奏之麯也。而《唐會要》謂《破陣樂赤白桃李花望瀛霓裳羽衣》,總名法麯。今世所傳《望瀛》,亦十二遍,散序無拍麯,終亦長引聲。若樂奏《望瀛》,亦可仿佛其遺意也。又曰:“君言此舞難得人,須是傾城可憐女”。言所用之人也。然所用之人,未詳其數。若曰:“玉鈎欄下香案前,案前舞者顔如玉。”則疑用一人。若曰:“李娟張熊君莫嫌,亦擬隨宜且教取。”則又疑用二人。然明皇每用楊太真舞,故《長恨詞》雲:“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則當以一人為正。鄭《津陽門詩》註,葉法善引明皇入月宮,聞樂歸,笛寫其半。會西涼府楊敬述進《婆羅門麯》,聲調吻合,按之便韻,乃合二者製《霓裳羽衣》之麯。瀋存中雲:《霓裳麯》用葉法善月中所聞為散序,以楊敬述所進為其腔。未知所據也。又謂《霓裳》乃道調法麯。若以為道調,則誤矣。樂天《高陽觀夜奏霓裳》雲:“開元遺麯自凄涼,況近秋天調是商。”則《霓裳》用商調,非道調明矣。厥後文人往往指《霓裳》為亡國之音,故杜牧詩云:“《霓裳》一麯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來。” 《明皇雜錄》雲:“天寶中,上命宮中藕子數百人為梨園弟子,皆居宜春北院。上素曉音律,時有馬仙期李龜年賀懷智皆洞知律度,而龜年恩寵尤盛。自祿山之亂,散亡無幾。老杜《逢李龜年》雲:“岐王宅裏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白樂天雲:“白頭病叟泣且言,祿山未亂入梨園。歡娛未足燕寇至,萬人死盡一身存。”又有《梨園弟子詩》雲:“白頭垂淚語梨園,五十年前雨露恩。莫問華清今日事,滿山紅葉鎖宮門。”讀之可為凄愴。 書生作文,務強此弱彼,謂趾尊題。至於品藻高下,亦略存公論也。白樂天在江州,聞商婦琵琶,則曰:“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哲難為聽。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在巴峽聞琵琶》雲:“弦清撥利語錚錚,背卻殘燈就月明。賴是無心惆悵事,不然爭奈子弦聲。”至其後作《霓裳羽衣歌》乃曰:“湓城但聽山魈語,巴峽惟聞杜鵑哭。”乍賢乍佞,何至如此之甚乎?韓退之美石鼓趾篆,至有“羲之俗書逞姿媚”之語,亦強此弱彼之過也。 許渾《韻州夜宴詩》雲:“鴝鵒未知狂客醉,鷓鴣先聽美人歌。”《聽歌鷓鴣詞》雲:“南國多情多豔詞,鷓鴣清怨繞梁飛。”又有《聽吹鷓鴣》一絶,知其為當時新聲,而未知其所以。及觀李白詩云:“客有桂陽至,能吟山鷓鴣。清風動窗竹,越鳥起相呼。”鄭𠔌亦有“佳人才唱翠眉低”之句,而繼之以“相呼相應湘江闊”,則知《鷓鴣麯》效鷓鴣之聲,故能使鳥相呼矣。 劉夢得《竹枝》九篇,其一云:“白帝城頭春草生,白????山下蜀江清。”其一云:“瞿塘嘈嘈十二灘,此中道路古來難。”其一云:“城西門前灧堆,年年波浪不曾摧。”又言昭君坊西春之類,皆夔州事。乃夢得為夔州刺史時所作。而史稱夢得為武陵司馬,作《竹權詞》,誤矣。郭茂倩《樂府詩集》言,唐貞元中,劉禹錫在沅湘,以俚歌鄙陋,乃依騷人《九歌》,作《竹枝詞》九章。則茂倩亦以為武陵所作,當是從史所書也。 王維因鼓《鬱輪袍》登第,而集中無琵琶詩。畫思入神,山水平遠,勢石色,繪者以為天機所到。而集中無畫詩。豈非藝成而下不欲言邪?抑以樂而娛貴主,以畫而奉崔圓,而不欲言邪? 張衡作《南都賦》雲:“怨西荊之折盤。”李善雲:“即楚舞也。折盤,舞貌。”餘謂盤有兩義,亦有舞也。張衡《七盤舞賦》雲:“歷七盤而縱躡。”鮑照詩云:“七盤起長袖。”樂府詩云:“妍袖陵七盤。”《宋書樂志》曰:“盤舞,漢麯也。漢有半舞,而晉加之以杯,言接杯盤於手上而反復之,至危也。”凡此者,皆謂用而舞,非盤旋之義。 《宋書樂志》有《白舞》,《樂府解題》譽白曰:“質如輕色如銀,製以為袍餘作巾,袍以光軀巾拂塵。”王建雲:“新縫白舞衣成,來遲邀得吳王迎。”元稹雲:“西施自舞王自管,白翻翻鶴翎散。”則白,舞衣也。王建雲:“新換《霓裳》月色裙。”豈《霓裳羽衣舞》亦用白邪?《柘枝舞》起於南蠻諸國,而盛於李唐。得於今者,尚其遺製也。章孝標雲:“《柘枝》初出鼓聲招,花鈿羅裙聳細腰。”言當招之以鼓。張承福雲:“白雪慢回拋舊態,黃鶯嬌囀唱新詞。”言當雜之以歌。今製亦爾。而鄭在德詩云:“三敲畫鼓聲催急,一朵紅蓮出水遲。”則所用者一人而已。法振詩云:“畫鼓催來錦臂攘,小娥雙起整霓裳。”則所用者又二人。按樂苑用二女童,帽施金鈴,轉有聲。其來也,於二蓮花中藏花,拆而後見,則當以二人為正。今或用五人,與古小異矣。 《鳳將雛麯》,吳競《樂府題要》雲:“漢世樂麯名也。”而郭茂倩《樂府詩集》中無此詞。獨《通典》載應璩《百一詩》雲:“為作《陌上桑》,反言《鳳將雛》。”張正見《置酒高殿上》雲:“《琴挑鳳將雛》。”當是用相如鼓《琴挑》雲,“鳳兮歸故鄉,四海求其凰”之義,則此麯其來久矣。按《晉書樂志》,吳聲十麯:一曰《子夜》,二曰《上柱》,三曰《鳳將雛》。此三麯自漢至梁有歌,今不傳矣。故東坡《寄劉孝叔詩》雲:“平生學問止流俗,衆裏笙竽誰比數。忽令獨奏《鳳將雛》,倉卒欲吹那得譜。”言古有名而今無譜也。岑參《蓋將軍歌》雲:“美人一雙閑且都,朱唇翠眉映明盧。清歌一麯世所無,今日喜聞《鳳將雛》。”非謂歌《鳳將雛》也,但取世所無之義爾。 《文選》載石季倫《明君詞》雲:“昔公主嫁烏孫,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明君亦然。則馬上彈琵琶,非昭君自彈也,故孟浩然《涼州詞》雲:“故地迢迢三萬裏,那堪馬上送明君。”而東坡《古纏頭麯》乃雲:“翠鬟藕子年十七,指法已似呼韓婦。”梅聖俞《明妃麯》亦云:“月下琵琶旋製聲,手彈心苦誰知得!”則皆以為昭君自彈琵琶,豈別有所據邪? 歐陽永叔《見楊直講女奴彈琵琶》雲:“嬌兒兩幅青布裙,三腳木床坐調麯。雖然可愛眉目秀,無奈長饑頭項縮。”梅聖俞和篇亦云:“不肯好錢買珠翠,任從堆插階前菊。功曹時藉乃許出,他日求官龜殼縮。”亦可以想見風采矣。永叔倒殘壺得酒,於筐間得枯魚,強飲疾醉之時,亦有小婢鳴弦佐酒。所謂“小婢立我前,赤腳兩髻丫。軋軋鳴雙弦,正如艫嘔啞。”議者謂亦與楊傢嬌兒不遠。餘謂永叔作詩時,已為內相。觀其所作長短句,皆富豔語,不應當此以尊俎,永叔特自謙之詞爾。梅聖俞嘗和其詩云:公傢八九姝,в發如盤鴉。朱唇白玉膚,參年始破瓜。”則永叔所言赤腳者,非誠語無疑矣。 唐明皇酷好羯鼓,汝陽王精於其事,明皇喜之,屢有賞賚。東皮所謂“汝陽真天人,破帽插紅槿。纏頭三百萬,不買一笑哂”是也。杜甫嘗以詩二十韻贈之,有雲:“聖情常有眷,朝退若無憑。仙醴來浮蟻,奇毛或賜鷹。”則當時恩寵之盛可知矣。又曰:“筆飛鸞聳立,章罷鳳騫騰。”美其書翰之妙也。又有詩稱之曰:“箭出飛內,上又回翠麟。”美其射禦之精也。則其可喜處,豈特羯鼓而已哉。 《晉書阮鹹傳》雲,鹹善琵琶。今有圓槽而十三柱者,世號“阮”,亦謂“阮鹹”,相傳謂阮鹹所作,故以為名,而鹹傳乃不及此。山𠔌《聽宋宗儒摘阮歌》雲:“手揮琵琶送飛鴻,促弦聒醉驚客起。圓璧庚庚有橫理,閉門三月傳國工,身今親見阮仲容。”則亦以仲容所作。豈鹹用琵琶餘製而作“阮”邪?又有所謂“五弦”者,《唐書樂志》雲:“如琵琶而小,北國所出。樂工裴神符初以手彈,太宗悅甚,後人習為*琵琶。”則五弦之製,亦出於琵琶也。樂天有《五弦彈詩》雲:“趙璧知君入骨愛,五弦一一為君調。”又云:“惟憂趙璧白發生,老死人間無此聲。”想其ㄐ彈之妙,冠古絶今,人未易企及也。嘗觀《國史補》雲:“人問璧彈五弦之術,璧曰:‘我之於五弦也,始則神遇之,終則天隨之,眼如耳,耳如鼻,不知五弦之為璧,璧之為五弦也。’”其莊周所謂“用志不紛,乃疑於神”者乎?韋應物雲:“古刀幽磬初相觸,千珠貫斷落寒玉。”張祜雲:“小小月輪中,斜抽半袖紅。”元稹雲:“促節頻催漸繁撥,珠幢鬥絶金鈴掉。”亦可見五弦聲韻製作之仿佛矣。 清廟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倡而三嘆,豈若後世務為哇淫綺靡之間哉?楊惲雲:“傢本秦也,能為秦聲;婦,趙女也,雅善鼓瑟。”韓愈曰:“已令孺人憂鳴瑟,更遣稚子傳清杯。”杜甫雲:“何時詔此金錢會,暫醉佳人錦瑟旁。”是皆作於婦人之手,而用於酒酣之時,已非朱弦疏越之意矣。錢起為《湘靈鼓瑟詩》雲:“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鮑溶雲:“絲減悲不減,器新聲更古。一弦有餘哀,何況二十五。”二公之詠,於一倡三嘆之旨幾矣。善哉白樂天之論也,“正始之音其若何,朱弦疏越《清廟》歌。一彈一麯再三嘆,麯淡節稀聲不多。人情重今多賤古,古琴有弦人不撫。自從趙璧藝成來,二十五弦不如五。” 彈絲之法,妙在左手,脫右優而左劣,亦何足論乎?嘗觀《琵琶錄》雲:“元和中,曹保有子善纔,善纔有子綱,皆能琵琶。又有裴興奴長於攏,時人謂綱有右手,興有左手。蓋攏在左手也。”綱劣於左手,則琵琶之妙處逝矣。白樂天有《聽彈琵琶示重蓮詩》雲:“誰能截此曹綱手,插嚮重蓮紅袖中。”惜乎樂天未知截興奴妙手之妙也。 自周陳以上,《雅鄭》*雜而無別。隋文帝始分雅俗,工部雅樂八十四調,而俗樂止於二十八。琵琶非古雅樂也,而元微之詩乃雲“琵琶宮調八十一,旋宮三調彈不出”何邪?按賀懷智《琵琶譜》雲:“琵琶有八十四調,內黃鍾、太蔟、林鍾宮聲彈不出。”則微之之言信矣。然琵琶用於今者,止於二十八調,豈唐琵琶麯聲與今不同邪?瀋存中雲:“懷智《琶琶譜》,格調與今樂全不同,今之燕樂。古聲多亡,而新聲大率皆無法度。”觀此則存中亦有疑於其間。殊不知今之琵琶,皆用俗樂調也。 《後庭花》,陳後主之所作也。主與幸臣各製歌詞,極於輕蕩。男女倡和,其音甚哀,故杜牧之詩云:“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傢。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阿濫堆》,唐明皇之所作也。驪山有禽名阿濫堆,明皇禦玉笛,將其聲翻為麯,左右皆能傳唱,故張祜詩云:“紅葉蕭蕭閣半開,玉皇曾幸此宮來。至今風俗驪山下,村笛猶吹《阿濫堆》。”二君驕淫侈靡,嗜歌麯,以至於亡亂。世代雖異,聲音猶存,故詩人懷古,皆有“猶唱”、“猶吹”之句。嗚呼,聲音之入人深矣! 白樂天雲:“《河滿子》,開元中,滄州歌者臨刑進此麯以贖死,竟不得免。”故樂天為詩曰:“世傳滿子是人名,臨就刑時麯始成。一麯四詞歌八疊,從頭便是斷腸聲。”張祜集載武宗疾篤,孟人才以歌笙獲寵,密侍左右。上目之曰:“我當不諱,爾何為哉?”才人指笙囊泣曰:“請以此就縊。”復曰:“妾嘗藝歌,願歌一麯。”上許之,乃歌一聲《河滿子》,氣亟立殞。上令醫候之,曰:“脈尚溫而腸已絶。”則是《河滿子》真能斷人腸者。祜為詩云:“偶因歌態詠嬌,傳唱宮中十二春。卻為一聲《河滿子》,下泉須吊舊才人。”又有“故國三千裏,深宮二十年。一聲《河滿子》,雙淚落君前”之詠。一稱十一春,一稱二十年,未知孰是也。杜牧之有酬祜長句,其末句云:“可憐故國三千裏,虛唱歌詞滿六宮。”言詩名如此,而惜其未遇也。元微之嘗於張湖南座為唐有態作《河滿子》歌雲:“梨園弟子奏明皇,一唱承恩羈綱緩。使將河滿為麯名,禦譜親題樂負纂。魚傢入內本領絶,葉氏有年聲氣短。”又敘製麯之因,與樂天之說同。
州梅花詩,但有《早梅詩》雲:“兔園標物序,驚時最是梅。銜霜當露發,映雪凝寒開。枝橫卻月觀,花繞凌風臺。應知早飄落,故逐上春來。”杜公前詩乃逢早梅而作詩,故用何遜事,又意卻月、凌風,皆揚州臺觀名爾。近時有妄人假東坡名,作《老杜事實》一編,無一事有據。至謂遜作揚州法曹,廨捨有梅一株,遜吟詠其下,豈不誤學者。 白樂天詩多說別花,如《紫薇花詩》雲:“除卻微之見應愛,世間少有別花人。”《薔薇花詩》雲:“移他到此須為主,不別花人莫使看。”今好事之傢,有奇花多矣,所謂別花人,未之見也。鮑溶作《仙檀花詩》寄袁德師侍禦,有“欲求御史更分別”之句,豈謂是邪? 白樂天作中書捨人,入直西省,對紫薇花而有詠曰:“絲綸閣下文章靜,鐘鼓樓中刻漏長。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薇郎。”後又云:“紫薇花對紫薇翁,名目雖同貌不同。”則此花之珍豔可知矣。爪其本則枝葉俱動,俗謂之“不耐癢花”。自五月開至九月尚爛熳,俗又謂之“百日紅”。唐人賦詠,未有及此二事者。本朝梅聖俞時註意此花,一詩贈韓子華,則曰:“薄膚癢不勝輕爪,嫩幹生宜近禁廬。”一詩贈王景彝,則曰:“薄薄嫩膚搔鳥爪,離離碎葉剪城霞。”然皆著不耐癢事,而未有及百日紅者。鬍文恭在西掖前亦有三詩,其一云:“雅當翻藥地,繁極曝衣天。”註云:“花至七夕猶繁。”似有百日紅之意。可見當時此花之盛。省吏相傳,鹹平中,李昌武自別墅移植於此。晏元獻嘗作賦題於省中,所謂“得自羊墅,來從召園。有昔日之絳老,無當時之仲文”是也。 杜子美居蜀纍數年,吟詠殆遍,海棠奇豔,而詩章獨不及何邪?鄭𠔌詩云“浣花溪上堪惆悵,子美無情為發揚”是已。本朝名士賦海棠甚多,往往皆用此為實事。如石延年雲:“杜甫句何略,薛能詩未工。”錢易詩云:“子美無情甚,都官着意頻。”李定詩云:“不沾工部風騷力,猶占勾芒造化權。”獨王荊公詩用此作梅花詩,最為有意。所謂“少陵為爾牽詩興,可是無心賦海棠。”近於曾大父酬倡集中,有《凌景陽》一絶句,亦似有意。末句云:“多謝許昌傳雅釋,蜀都曾未識詩人。”不道破為尤工也。 江南野中有小白花,本高數尺,春開極香,土人呼為瑒花。瑒,玉名,取其白也。魯直雲:“荊公欲作詩而陋其名,餘謂名曰山礬,野人取其葉以染黃,不藉礬而成色,故以名爾。”嘗有絶句云“高節亭邊竹已空,山礬獨自倚春風”是也。近見曾端伯《高齋詩話》雲,此花即唐昌玉蕊花,所謂“一樹瓏鬆玉刻成,飄廊點地色輕輕”者。以餘觀之,恐未必然爾。玉蕊,佳名也,此花自唐流傳至今,當以玉蕊得名,不應捨玉蕊而呼瑒,魯直亦不應捨玉蕊而名山礬也。豈端伯別有所據邪? 瓊花惟揚州後土祠中有之,其他皆聚八仙,近似而非也。鮮於子駿嘗有詩云:“百花天下多,瓊花天上希。結根托靈祠,地著不可移。八蓓冠群芳,一株攢萬枝。”而宋次道《春明退朝錄》乃雲:瓊花一名玉蕊。按唐朝唐昌觀有玉蕊花,王建詩所謂“女冠夜覺香來處,唯見階前碎月明”是也。長安觀亦有玉蕊花,劉禹錫所謂“玉女來看玉樹花,異香先引七香車”是也。唐內苑亦有玉蕊花,李德裕與瀋傳師草詔之夕,屢同賞玩,故德裕詩云:“玉蕊天中木,金閨昔共窺。”而瀋傳師和篇亦云“曾對金鑾直,同依玉樹陰”是也。招隱山亦有玉蕊花,李德裕所謂“吳人初不識,因餘賞玩乃得此名”是也。由是論之,則玉蕊花豈一處有哉?其非瓊花明矣。東坡《瑞香詞》有後土祠中玉蕊之句者,非謂玉蕊花,止謂瓊花如玉蕊之白爾。 《山海經》雲:“昆侖之墟,北有珠樹、文玉樹、玗琪樹,皆寶樹也①。詩傢用琪樹多矣,往往以為仙樹,不易得見,故孫綽《天台賦》雲:“琪樹璀璨而垂珠。”蕭防雲:“桂宮露冷鶴歸早,琪樹風清鸞去遲。”武伯奮雲:“琪樹年年玉蕊新,洞宮長閉彩霞春。”蔡隱邱《詠琪樹詩》雲:“山上天將近,人閑路漸遙。誰當雲裏見,知欲度仙橋。”是人間未必有此樹也。而《六朝事跡》載,寶林寺有琪樹,在法堂前。梅摯有詩云,“影藉金田潤,香隨璧月流。遠疑元帝植,近想志公遊”何邪? ①“寶”原作“實”,據《類編》本改。 《後漢·和帝紀》言南海舊獻荔枝,十裏一置,五裏一堠,奔騰阻險,死者堆路。故東坡詩云:“十裏一置飛塵灰,五裏一堠兵火催。顛阬僕𠔌相枕藉,知是荔枝竜眼來。”而張九齡作《荔枝賦》序雲:“南海郡荔枝壯甚瑰詭,餘往在西掖,嘗盛稱之,諸公莫有知者,惟捨人劉侯知之,作賦以誇大,以為甘旨之極。”則是九齡乃創見也。議者謂楊妃酷好,安知非九齡有以啓之。鮑防《雜感詩》雲:“五月荔枝初破顔,朝離象郡夕函關。雁飛不到桂陽嶺,馬走皆從林邑山。”則當時徵求之急,亦可見矣。 《楚辭》雲:“折疏麻兮瑤華,將以遺兮離居。”瑤華謂麻之華白也。《詩》載木桃、木李、握椒、芍藥之類,皆相贈問之物。所謂疏麻者,所以贈問離居也。謝靈運《南樓遲客詩》雲:“瑤華未堪折,蘭苕已屢摘。路阻莫贈問,何以慰離析。”《越嶺溪行》雲:“握蘭徒勤結,折麻心莫展。”駱賓王《思傢詩》雲:“旅行悲泛梗,離恨斷疏麻。”錢起《題輞川詩》雲:“折麻定延伫,乘月期相尋。”皆用《楚辭》意,用於離居。至於起《贈趙給事詩》,乃雲:“不惜瑤華報木桃。”則是以瑤華為玉,誤矣。 東坡《賞枇杷詩》曰:“魏花真老伴,盧橘認鄉人。”又曰:“客來茶罷空無有,盧橘楊梅尚帶酸。”則皆以盧橘為枇杷也。彼徒見《上林賦》有盧橘夏熟之語,遂以為枇杷。審爾,則夏熟之下,不當復有黃甘、枇杷、橪柿之品。然唐子西《李氏山園記》言有一物而為二物者,如《上林賦》所謂盧橘夏熟,又言枇杷、橪柿是也。若據子西言,則盧橘即枇杷矣。李白《宮中行樂詞》雲:“盧橘為秦樹。”許渾《送表兄奉使南海》雲:“盧橘花香拂釣磯。”若以為枇杷,則何獨秦中南海有邪?錢起《送陸贄詩》雲:“思親盧橘熟。”用陸績懷橘事,則又以為木奴,益無按據。 白樂天賦《有木》八章,其六章托弱柳、櫻桃、枳橘、杜梨、野葛、水檉以諷在位者,至第七章則曰:“有木名凌霄,擢秀非孤標。偶依一株樹,遂抽百尺條。自謂得其勢,無因有動搖。一旦樹摧倒,獨立忽飄颻。疾風從東來,吹折不終朝。”專又以諷附麗權勢者。其八章則曰:“有木名丹桂,四時香馥馥。風影清如水,霜華冷如玉。獨占小山幽,不容凡鳥宿。重任雖大過,直心自不麯。縱非梁棟材,猶勝尋常木。”蓋樂天自謂也。樂天素善李紳而不入德裕之黨,素善牛僧孺、楊虞卿而不入宗閔之黨,素善劉禹錫而不入伾文之黨,中立不倚,峻節凜然。於八木之中,而自比於桂,殆未為過也。 《酉陽雜俎》言,隋朝種植法七十捲,不說牡丹,則隋朝花藥中所無也。然北齊楊子華在隋朝之前,乃有“畫牡丹處極分明”之句,何邪?至唐則此花盛矣。柳子厚《竜城錄》載,宋單父能種藝之術,牡丹變易千種。上皇召至驪山,種花萬本,色樣各不同。信乎人力或能勝天工也。歐陽永叔《洛陽牡丹圖詩》雲:“當時絶品可數者,魏紅窈窕姚黃妃。壽安細葉開尚少,朱砂玉版人未知。四十年間花百變,最後最好潛溪緋。”自唐天寶至本朝熙豐間,三百餘年,宜其花種日盛,然見於圖者九十種而已,豈能登萬樣之數哉?柳濘詩云:“近來無奈牡丹何,數十千錢買一窠。今朝始得分明見,也共戎葵較幾多。”王文康公詩云:“棗花至小能成實,桑葉雖柔解吐絲。堪笑牡丹如鬥大,不成一事衹空枝。”皆激逐末之弊者也。 歐公在揚州,暑月會客,取荷花千朵插畫盆中,圍繞坐席。又命坐客傳花,人摘一葉,盡處飲以酒。故《答呂通判詩》雲:“千頃芙渠蓋水平,揚州太守舊多情。畫盆圍處花光合,紅袖傳來酒令行。”然維揚芍藥妙天下,可以奴視荷花,而是時歐公不聞有芍藥勝會何邪?東坡在東武,四月,大會於南禪、資福兩寺,剪芍藥置瓶盎中,供佛外以供賞玩,不下七千餘朵。有白花獨出於衆花之上,圓如覆盂,因有“兩寺裝成寶瓔珞,一枝爭看玉盤盂”之詠。惜乎歐公未知出此。 杜子美《古柏行》雲:“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瀋存中《筆談》雲:“無乃太細長乎?”餘謂詩意止言高大,不必以尺寸計也。《詩評》載王郊《大夫竹詩》示東坡,其一聯雲:“葉排千口劍,幹聳萬條槍。”坡曰:“十條竹一個葉也。”若郊者又何足以語詩乎?坡公雲:“人看王郊詩,若能忍笑,誠為難事。”蓋謂此爾。 珍木奇卉,生於深山窮𠔌之中,不遇賞音,與凡木俱腐,好事者之所深惜也。唐招賢寺有山花,色紫氣香,穠麗可愛,以托根招提,偶赦於樵斧,固為幸矣,而人莫有知其名者。白樂天一日過之,而標其名曰“紫陽”。於是天下識所謂紫陽花者,其珍如是也。豈不為尤幸乎!樂天之詩曰:“何年植嚮仙壇上,早晚移栽到梵傢。雖在人間人不識,與君名作紫陽花。”忠州鳴玉溪有花如蓮,葉如桂,香色豔膩,當時亦無有識之者。樂天又賦詩云:“如折芙蓉栽旱地,似拋芍藥挂高枝。雲埋人隔無人識,惟有南賓太守知。”嗚呼!抱道懷才之士,埋光鏟采於山林臯壤之間,如此花者多矣,求如樂天之賞鑒者,孰謂無其人乎! 皮日休嘗謂宋廣平正資勁質,剛態毅狀,宜其鐵腸石心,不解吐婉媚辭。然其所為《梅花賦》清便富豔,得南朝徐、庾體,殊不類其人,故東坡亦有“請君援筆賦梅花,未害廣平心似鐵”之句。近見葉少藴效楚人《橘頌》體作《梅頌》一篇,以謂梅於窮鼕嚴凝之中,犯霜雪而不懾,毅然與鬆柏並配,非桃李所可比肩,不有鐵腸石心,安能窮其至?此意甚佳。審爾,則惟鐵腸石心人可以賦梅花,與日休之言異矣。 《文選·海賦》雲“雲錦散文於沙汭之際”,故謝靈運詩有“赤玉隱瑤溪,雲錦被沙汭”之句。觀其語意,正言沙石五色,如雲錦被於岸爾。世見韓退之作《麯江荷花行》雲:“撐舟昆明度雲錦。”遂謂退之以雲錦二字狀荷花,其實非也。謂之度雲錦,言舟行於五色沙石之際,豈謂荷花哉? 竹固多種,所謂桃枝竹者,叢生而節疏,亦謂之慈竹,言生不離本也。王勃所謂“宗生族茂,天長地久。萬柢爭盤,千株競糾”者,梁簡文《答獻簟書》雲“五離九折,出桃枝之翠筍”,皆言桃枝竹也。若桃竹則異是矣。老杜《桃竹杖引》雲:“江心磻石生桃竹,斬根削皮如紫玉。”則其色正紫。今桃枝竹不然,東坡援柳子厚詩云:“盛時一失貴反賤,桃笙葵扇安可常。”初不知桃笙為何物。偶閱方言,宋魏之間,謂簟為笙,方悟桃笙以桃竹為簟也。坡又云:“桃竹葉如棕,身如竹,密節而實中,犀理瘦骨。”豈非以此竹為簟邪?梅聖俞雲:“誰知廣文直,桃簟冷如冰。”恐亦是用此竹。 《成都記》:杜宇又曰杜主,自天而降,稱望帝,好稼穡,治郫城。後望帝死,其魂化為鳥,名曰杜鵑。故老杜雲:“昔日蜀天子,化為杜鵑似老烏。”又曰:“古時杜鵑稱望帝,魂作杜鵑何微細。”又曰:“我見常再拜,重是古帝魂。”《博物志》稱杜鵑生子,寄之他巢,百鳥為飼之。故老杜雲:“生子百鳥巢,百鳥不敢嗔。仍為餧其子,禮若奉至尊。”又云:“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鳥至今與哺雛。”老杜集中杜鵑詩行凡三篇,皆以杜鵑比當時之君,而以哺雛之鳥譏當時之臣,不能奉其君,曾百鳥之不若也。最後一篇,徒言杜鵑垂血,上訴不得其所,蓋說明皇蒙塵之時也,故末句云:“豈思舊日居深宮,嬪嬙左右如花紅。” 元微之謫通州,白樂天有詩云:“寅年籬下多逢虎,亥日沙頭始賣魚。”後人有《東南行》雲:“亥日饒蝦蟹,寅年足虎貙。”張籍雲:“江村亥日長為市。”山𠔌亦有“魚收亥日妻到市”之句。 人之悲喜,雖本於心,然亦生於境。心無係纍,則對境不變,悲喜何從而入乎?淵明見林木交蔭,禽鳥變聲,則歡然有喜,人以為達道。餘謂尚未免着於境者。歐陽永叔先在滁陽,有《啼鳥》一篇,意謂緣巧舌之人謫官,而今反愛其聲。後考試崇政殿,又有《啼鳥》一篇,似反滁陽之詠,其曰:“提葫蘆,不用沽美酒,宮壺日賜新撥醅,老病足以扶衰朽。”“百舌子,莫道泥滑滑,宮花正好愁雨來,暖日方催花亂發。”末章雲:“可憐枕上五更聽,不似滁州山裏聞。”蓋心有中外枯菀之不同,則對境之際,悲喜隨之爾。啼鳥之聲,夫豈有二哉? 老杜《白小詩》雲:“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魚。細微沾水族,風俗當園蔬。”言白小與菜無異,豈復有厚味哉?故白樂天亦有“下飯腥鹹白小魚”之句。餘謂魚始二寸已就烹,魚之窮也。寒士又從而食之,其窮抑甚。梅聖俞有《琴高魚詩》雲:“大魚人騎上天去,留得少鱗來按觴。”又有《針口魚賦》雲:“有魚針喙形甚小,常乘春波來不少。取之一掬,不重銖秒。”則白小之魚,尚為丈人行也。 縮項鯿出襄陽,以禁捕,遂以槎斷水,因謂之槎頭縮項鯿。孟浩然雲:“魚藏縮項鯿。”老杜雲:“謾釣槎頭縮項鯿。”皆言縮項。而東坡乃謂“一鈎歸釣縮頭鯿。”或疑坡為平側所牽乃爾,殊不知長腰粳米、縮頭鯿魚,楚人語也。 《文房四譜》載,段成式以雲藍紙贈溫庭筠,有詩云:“三十六鱗充使時,數番猶得裹相思。”謂鯉魚三十六鱗;充使,謂憑鯉魚寄書也,用《文選》“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之義。瀋存中《筆談》雲:“鯉魚當脅一行三十六鱗,鱗有黑文如十字,故謂之鯉。”二宋亦嘗用此而聞其說,元獻雲:“私書一紙離懷苦,望斷波中六六鱗。”景文雲:“君軒戀結蕭蕭馬,尺素愁憑六六魚”。謂六六三十六也。 柳子厚有《放鷓鴣詞》,人徒知其不肯以生命供口腹,其仁如是也。餘謂此詞乃作於詔追之時,有自悔前失之意,故前言“徇媒得食不復慮”,後言“同類相呼莫相顧”。媒與類皆謂伾文也。 湖州上強精捨寺有陳朝觀音,殷仲容書寺額,三門高百尺,謂之三絶。又池有金鯽魚,數年一現,故白樂天詩有“惟有上強精捨寺,最堪遊處未曾遊”之句,蓋謂此也。臨安六和寺亦有金鯽池。蘇子美《六和寺》詩云:“鬆橋待金鯽,竟日獨遲留。”亦以其出有時,故竟日待之雲爾。自子美之後四十年,東坡始遊茲寺,嘗投餅餌待之,乃略出,不食復入。坡以為此魚難進易退,而不妄食,宜其壽若此。其語深有味也。
捲第十七 《古今詩話》載,杜少陵因見病瘧者曰,誦我詩可療。令誦“子章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之句,病遂愈。餘謂子美固嘗病瘧矣,其詩云:“患癘三秋孰可忍,寒熱百日相攻戰。”又云:“三年猶瘧疾,一鬼不銷亡。隔日搜脂髓,增寒抱雪霜。徒然潛隙地,有靦屢紅妝。”子美於此時,何不自誦其詩而自已疾邪?是靈於人而不靈於己也。 山𠔌平生為目所苦,故和東坡詩有“請天還我讀書眼,欲載軒轅乞鼎湖”之句。其攝養禁忌之法,論之詳矣,故《次韻元實病目詩》雲:“道人常恨未灰心,儒士苦愛讀書眼。要須玄覽照鏡空,莫作白魚鑽蠹簡。”病者苟能知此,其賢於金篦颳膜遠矣。大抵書生牽於習氣,不能割愛於書册,故為目害尤甚。唐張籍,好學業文之士也,中年病目失明,議者謂不能損讀之過。孟郊嘗贈之詩云:“西明寺後窮瞎張太祝,縱爾有眼誰能珍。天子咫尺不得見,不如閉口且養真。”蓋非特傷籍,而郊亦自傷雖有眼而不得見君也。 賈誼曰:“古之聖人,不居朝廷,必在醫卜。”則從事於醫卜者,未可輕也。京兆杜嬰能讀書,其言近《莊子》,而自托於此,豈足以病嬰之高乎?故荊公有詩傷之雲:“叔度醫傢子,君平卜肆翁。蕭條昨日事,仿佛古人風。”梅聖俞贈何山人詩亦云:“日聞古賢哲,必與醫卜鄰。”宋景文雲:“醫卜之事,士君子能之,則不迂不泥,不矜不神;小人能之,則迂而入諸拘礙,泥而弗通大方,矜以誇己,神以誣人。”真名言哉! 退之雲:“腦脂遮眼臥壯士,大弨挂壁誰能彎。”謂張籍也。杜牧之《乞湖啓》雲:“弟顗久病眼,醫者石公集雲,是狀也,腦積毒熱,脂融流下,蓋塞瞳子,名為內障。”則籍之所苦,乃內障也。 凡物皆可占,非特蓍龜也。市中亦有聽聲而知禍福者,莫知其所自。餘觀王建集有《聽鏡詞》雲:“重重摩挲嫁時鏡,夫婿遠行憑鏡聽。”豈今聽聲之類邪?《大涅槃經》雲:“不以瓜鏡、芝草、楊枝、鉢盂、髑髏而作卜筮。”則鏡能占卜信矣。 楸花色香俱佳,又風韻絶俗,而名不編於花譜何哉?老杜雲:“要把楸花媚遠天。”言其色也。又曰:“楸樹馨香倚釣磯。”言其香也。梅聖俞《楸花詩》雲:“圖出帝宮樹,聳嚮白玉墀。高豔不近俗,直許天人窺。”言其韻也。是二子但知楸花色香韻勝,而未知其療病之工也。汝州楸樹極多,富鄭公知州時,手植數百本於後圃。後人思其政,建鄭公堂於楸林之下。宣和間,先人知州日,聽政燕客俱在焉。一日,廉訪使周詢來訪,因雲:“立秋日太陽未升,采其葉熬為膏;傅瘡瘍立愈,謂之‘楸葉膏’。”抵晚,客使王偉來訪,因道詢語。偉曰:“有人患發背,腸胃可窺,百方不差者,一醫者教用楸葉膏傅其外,又用雲母膏作小丸,服盡四兩止。不纍日,雲母透出膚外,與楸葉膏相着,瘡遂差。”功亦奇矣。餘欲廣傳此方,以拯病苦者,故因言楸花之美,而並及之。 退之《三星行》雲:“我生之辰,月宿南鬥。”以五星法準之,則知退之以磨蝎為身宮。又云:“牛奮其角,箕張其口。牛不見服箱,鬥不挹酒漿,箕獨有神靈,無時停簸揚。無善名已聞,無惡身已歡。”則知太陰在磨蝎者,主得謗譽。東坡嘗援退之《三星行》之句,以謂僕以磨蝎為命,殆與退之同病。然觀東坡《謝生日啓》雲:“攝提正於孟陬,已光初度;月宿直於南鬥,更藉虛名。”則是東坡亦磨蝎為身宮,而乃雲磨蝎為命,豈非身與命同宮乎?尋常算五星者,以為命宮災福,不及身宮之重,東坡以身命同宮,故謗譽尤重於退之。職鑾坡而代言,犯鯨波而遠謫,退之之榮悴,未至如是也。孔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所謂知命者,不為名利所汩,而能安時處順者也。後世貪求之士,不能自安分義,徒知金印艾綬之榮,而不知苟得為可愧,於是君平之肆,許負之廬,衣冠盈矣。劉夢得《和蘇十郎中詩》雲:“菱花照後容雖改,蓍草占來命已通。”武伯奮《長安述懷詩》雲:“聞說唐生子孫在,何當一為問窮通。”觀此又奚知孔子所謂命也哉?劉孝標作《辨命論》,言壽夭窮達,一歸之命,可以使人杜奔競僭逼之患。蕭瑀《非辨命論》,言人之禍福,一本之人事,可以使人起修身纍善之心。二人皆非以甲乙丙丁休囚旺相而求吉兇者也。 古今人賦棋詩多矣。“幾局賭山果,一先饒海僧”者,鄭𠔌之詩也。“雁行布陣衆未曉,虎穴得子人皆驚”者,劉夢得之詩也。“古人重到今人愛,萬局都無一局同”者,歐陽炯之詩也。觀諸人語意,皆無足取,獨愛荊公《贈葉致遠》之作,其略雲:“或撞關以攻,或覷眼而擪,或羸形伺擊,或猛出追躡。垂成忽破壞,中斷俄連接。或外示閑暇,或事先和燮。或冒突超越,鼓行令震疊;或粗見形勢,驅除令遠蹀;或開拓疆境,欲並包總攝。或慚如告亡,或喜如獻捷。諱輸寧斷頭,悔誤乃披頰。”可謂麯盡圍棋之態。非筆力可以回萬鈞,豈易至此。取退之《南山詩》讀之,若可齊驅並駕也。王無功亦有圍棋長篇雲,“雙關防易斷,衹眼畏難全。魚鱗張九拒,鶴翅擁三邊”等句,鋪敘類荊公,而其他句猥雜處尚衆。東坡《白鶴觀》四言詩云:“小兒近道,剝啄信指。勝固欣然,敗亦可喜。”夫恣貪欲於指顧,爭勝負於毫釐,業棋者之常情,而坡乃置之膜外,亦可見其胸中翛然者矣。荊公亦有“棋罷兩奩收白黑,一枰何處有虧成”之句。 魯直詩云:“眼見人情如格五,心知外物等朝三。”又云:“肉食傾人如出九,藜羹飯我等朝三。”兩聯之意,雖不相遠,然似不若前句之無斧鑿痕也。《漢書》,吾邱壽王以善格五待詔,劉德謂格五棋,行以塞法。《齊書》瀋文季善塞,其法用五子,瀋存中《筆談》雲:“格五即今之蹙融,其法以己常有餘,而致敵人於險。”《酉陽雜俎》亦云:“於棋局中各用五子,共行一道,以角遲速。”則格五也,塞也,蹙融也,名雖不同,其製一而已。彼蘇林以為五博之類,不用箭,但行梟散,未知所據。出九亦賭博之法,詳見《刑統》。 子由《煎茶詩》雲:“煎茶舊法出西蜀,水聲火態猶能諳。相傳煎茶衹煎水,茶性仍存偏有味。”此茶之佳者也。又云:“北方俚人茗飲無不有,????酪椒薑誇滿口。”茶出南方,北人罕得佳品,以味不佳,故雜以他物煎之。陳後山《茶詩》雲:“愧無一縷破雙團,慣下薑????枉肺肝。”東坡《和寄茶詩》亦云:“老妻稚子不知愛,一半已入薑????煎。”若茶品自佳,雜以他物,適敗其味爾。茶性冷,????導入下經,非養生所宜。山𠔌謂寒中瘠氣,莫甚於茶,或濟以????,勾賊破傢。薛能《鳥嘴茶詩》,亦有“????損添宜戒,薑宜著更誇”之句,則知以????煎茶,誠無益於養生也。 蒙恬造筆,《博物志》雲:以狐狸毛為心,兔毛為副,心柱遒勁,鋒鋩調利,故難乏而易使。白樂天作《雞距筆賦》雲:“中山之明,視勁而俊;汝陰之翰,音勇而雄。雙美是合,兩揆相同。不得兔毛,無以成起草之用;不為雞距,無以表入墨之功。”蓋亦兼而用之也。近世作筆,專用兔毛,而好奇者,或屏兔毛不用,更以他毫為之。晉王隱《筆銘》雲:“豈其作筆,必兔之毫?調利難禿,亦有鹿毛。”而王羲之、鐘繇、張芝皆用鼠須筆。錢穆父奉使高麗,得猩猩毛筆,甚珍之,嘗以分贈山𠔌。山𠔌所謂“愛酒醉魂在,能言機事疏。平生幾兩屐,身後五車書”是也。《嶺表錄》雲:“嶺外無兔,郡守偶得兔毫,令匠者作筆。匠者偶因醉遺墜,惶懼無以為計,遂以己須製之,反佳。其後遂戶料人須一合。”此殆好事者說爾。 樗蒱用博齒五枚,如銀杏狀,各上黑下白,內取二黑刻為犢,其背刻為雉,故李翺《五木經》雲,“樗蒱五木黑白判,厥二作雉背作牛”是也。以盧白雉犢四為王采,取其全;它八采為甿者,惡其駁也。按前史,三擲三盧如慕容寶,五擲五盧如李安人,王思政之擲印為盧,劉裕之喝盧勝雉,皆以為前途富貴之先兆。卒之其應如響,亦可謂異矣。鄭𠔌詩云:“能消永日是樗蒱,坑塹由來似宦途。兩擲未離[手梟] 撅內,坐中何惜為呼盧。”然盧可呼而得,官可幸而致乎?觀𠔌此言,似未知安時處順者。 傀儡之戲舊矣,自周穆王與盛姬觀偃師造倡於昆侖之道,其藝已能奪造化通神明矣。晏元獻公嘗為《傀儡賦》雲,“外眩刻雕,內牽纏索,朱紫坌並,銀黃煜爚,生殺自口,榮枯在握”者,可謂麯盡其態。李義山作《宮妓》一絶雲:“朱箔輕明拂玉墀,披香新殿鬥腰支。不須更看魚竜戲,終恐君王怒偃師。”是以觀倡不如觀舞也。然唐明皇好舞《霓裳》,以至於亂,杜牧所謂“《霓裳》一麯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來”是也。漢高祖白登之圍,以刻木為美人而圍解,《樂錄》謂即今之傀儡。則是舞或亂唐,而刻木或可以興漢,義山之詩異矣。 《楚詞》雲:“琨蔽象棋,有六博些。分曹並進,遒相迫些。”王逸謂投六箸行六棋,故謂之六博,言以琨蔽作箸,象牙為棋也。而《楚辭補註》乃引《列子》擊博樓上,謂擊打也,如今之雙陸棋也。餘謂雙陸之製,初不用棋,俱以黑白小棒槌,每邊各十二枚,主客各一色,以骰子兩衹擲之,依點數行,因有客主相擊之法。故趙摶《雙陸詩》雲:“紫牙鏤合方如鬥,二十四星銜月口。貴人迷此華筵中,運木手交如陣鬥。”今六博既行六棋,則非雙陸明矣。 《周官》方相氏以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戈揚盾,以索室毆疫,謂之時儺。釋者謂四時皆作也。考之《月令》,乃作於三時,而於夏則闕,何邪?蓋夏當陽盛之時,陰慝不敢作,故闕之爾。今春秋無儺,惟於除夕有之。孟郊所謂“驅儺擊鼓吹長笛,瘦鬼染面唯齒白。暗中窣窣拽茅鞭,裸足朱褌行戚戚。相顧笑聲衝庭燎,桃弧棘矢時獨叫。”王建亦云:“金吾除夜進儺名,畫褲朱衣四隊行。”皆謂除夕大儺也。其塗飾之製,若驅禳之儀,與《周官》略相類。政和中,徽宗新創禁中儺儀,有旨令翰苑撰文。時翟公巽當直,其略雲:“南正司天,無俾神人之雜;夏後鑄鼎,以紀山林之姦。苟非聖神,孰知情狀?”被旨,頃刻進入,人服其敏而工。 《帝王世紀》及《逸士傳》載,帝堯之時,天下大和,有八九十老人,擊壤而歌於康衢,其詞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何力於我哉?”初不知壤為何物,因觀《藝經》雲,壤以木為之,前廣後銳,長尺四寸,闊三寸,其形如履。將戲,先側一壤於地,遠三四十步,以手中壤擊之,中者為上。蓋古戲也。
捲第十八 餘嘗謂知人雖堯帝猶以為難,而杜子美之曾老姑乃能知唐太宗於側微之時,識房、杜輩於賤貧之日。子美載其語雲:“嚮竊窺數公,經綸亦俱有。次問最少年,虯髯十八九。子等成大名,皆因此人手。”噫,一何異邪!唐史載王珪微時,母李氏嘗雲:“子必貴,但未見與汝遊者。”珪一日引房、杜過之,母曰:“汝貴無疑。”餘嘗觀子美《贈王砅使南海詩》,然後知史所書皆誤也。砅,珪之玄孫也,謂珪為高祖。其曰“我之曾老姑,爾之高祖母”,則砅之高祖母乃姓杜,非姓李也。其曰:“爾祖未顯時,歸為尚書婦。”珪嘗為禮部尚書,則尚書婦乃珪之妻,非珪之母也。故詩之中章雲:“及乎貞觀初,尚書踐臺鬥。夫人嘗肩輿,上殿稱萬壽。至尊均嫂叔,盛事垂不朽。”皆謂珪妻爾。人徒見詩中有剪髻之事,有同乎陶母,故謂珪母。審爾,豈不與尚書婦之句相抵梧哉? 寇忠愍少知巴東縣,有“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之句,固以公輔自期矣,奈何時未有知者。東坡《巴東訪萊公遺跡詩》雲:“江山養豪俊,禮數睏英雄。執版迎官長,趨塵拜下風。當年誰刺史,應未識三公。”公以瑰奇忠諒之才,而當路者衹以常輩遇之,信乎知人之難也。李太白《梁甫吟》雲:“大賢虎變愚不測,當年頗似尋常人。”蓋謂此也。 先文康公知汝州日,段寶臣為教官,富季申為魯山主簿,而陳去非以太學錄持服來寓。先公語人曰:“是三子者,非凡偶近器也。”是時,富在外邑,則以職事處之於城中,列三人者薦於朝,以為可用,仍以去非《墨梅詩》繳進。於是去非除太學博士,季申除京西漕屬,寶臣亦相繼褒擢。初,寶臣字去塵,先公一日謂之曰:“君,廊廟具也,宜改字寶臣,取荀卿輔拂之人為國寶之義。”且作序而衍其意。及三人者俱貴,先公喜曰:“吾未嘗讀玉管之書,亦未嘗究金書之義,而能逆知其必大者,獨以其所為知之耳。汝輩勉其在我者,在人者不問可也。”先公晚年寓居湖州之寶溪,季申既罷樞管,亦挈傢來寓,一觴一詠,必與之俱。季申嘗有十絶,其一云:“青衫短簿汝陽天,鶚牘當時誤薦賢。承乏西樞了無補,還依丈席聽韋編。”其二雲:“洛陳花骨巧裁詩,曾把《梅》篇薦玉墀。未說他年調鼎事,衹今身已鳳凰池。”其三雲:“陳君談論席生風,段子文詞氣吐虹。參術膎胰皆入篋,知人誰過葛仙翁。”餘七篇不錄。陳君名恬,字叔易,有高節,貧甚。先公命公庫以酒肉薪米日給之。嘗謝以詩云:“不是故人供祿米,初非縣令給豬肝。養賢禮厚隆三簋,拜賜恩深豔一簞。”建炎初,召赴行在,直秘閣。 張安道以異議出守宛丘,次守南都,蘇子由皆從之遊。元豐初,子由謫筠州酒稅,安道凄然不樂,手寫詩為別曰:“可憐萍梗漂浮客,自嘆匏瓜老病身。從此空齋挂塵榻,不知重掃待何人。”後十五年,子由方和其詩云:“少年便識成都尹,中歲仍為幕下賓。待我江西徐孺子,一生知己有斯人。” 王介甫、蘇子瞻皆為歐陽文忠公所收,公一見二人,便知其他日不在人下。《贈介甫詩》雲:“老去自憐心尚在,後來誰與子爭先。”子瞻登乙科,以書謝歐公,歐公語梅聖俞曰:“老夫當避此人,放出一頭地。”當是時,二人俱未有聲,而公知之於未遇之時,如此所以為一世文宗也與?東坡跋梅聖俞詩後雲:先君與梅二丈遊時,軾與子由弟年甚少,未有知音。傢有老泉公作詩云:“歲月不知老,傢有雛鳳凰。百鳥戢羽翼,不敢呈文章。”則二蘇當少年時,已擅文價矣。 郭子粙學作小詩,嘗賦《梅花》雲:“玉屑裝竜腦,雲衣覆麝臍。何堪夜來雪,香色兩凄迷。”《留友人詩》雲:“良友間何闊,春事遽如許。勞君下鷗沙,一葉擊春渚。昨夢墜前世,再見欣欲舞。聊呼花底杯,酒面點紅雨。狂歌謝貫珠,清論雜揮麈。驪駒未可歌,妙句須君吐。”觀此數語,似粗知詩傢畦徑,學之不已必佳,但恐其中墮爾。 歐公與尹師魯、蘇子美俱出杜祁公之門。歐公雖貴,猶不替門生之禮,和祁公詩云:“麈柄屢揮容請益,竜門雖峻許先登。立朝行己師資久,寧止篇章此服膺。”又云:“公齋每偷暇,師席屢攻堅。善誨常無倦,餘談亦可編。”又云:“昔日青衫遇知己,今來白首再升堂。”蓋未嘗一日忘祁公也。張蕓叟有荊公哀詞四首,有“慟哭一聲惟有弟,故時賓客合如何。”又云:“今日江湖從學者,人人諱道是門生。”蓋深病人情之薄也。其歐公之罪人哉! 歐公贈介甫詩云:“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可謂極其褒美。世傳介甫猶以歐公不以孔孟許之為恨,故作報詩云:“他日若能窺孟子,終身何敢望韓公。”恐未必然也。嘗讀曾子固集,見子固與介甫書云:“歐公更欲足下少開廓其文,勿為造語及模擬前人。孟、韓文雖高,不必似之,但取其自然。”蓋荊公之文,因子固而授於歐公者甚多,則知介甫歸附歐公,非一日也。葉少藴以為荊公自期於孟子,而處歐公以韓愈,恐未必然爾。 王逢原以書上介甫,且以《南山》之詩求學於荊公。師資之禮已定,故逢原未死以前,荊公贈之詩曰:“楩柟豫章概白日,衹要匠石聊穿裁。”逢原既死之後,荊公思之曰:“便恐世間無妙質,鼻端從此罷揮斤。”皆以師道自任也。然觀逢原寄介甫詩云:“天門廉陛鬱巍巍,勢利寧無澹泊譏。豈與蹠徒爭有道,盍思吾黨自言歸。古人踽踽今何取,天下滔滔昔已非。終見乘桴去滄海,好留餘地許相依。”則識度之遠,又過荊公矣。又作荊公書皆稱介甫,作詩皆稱君,所謂“行藏願與君同道,衹恐蹉跎我獨羞。”又云:“想今愈有江湖興,亦欲同君一釣綸。”所謂師資者,果如何邪?山𠔌嘗避暑李氏園,題詩於壁雲:“題詩未有驚人句,喚取謫仙蘇二來。”秦少遊言於東坡曰:“以先生為蘇二,人似相薄。”則又甚於逢原稱介甫矣。 汲引之恩,不可忘也,一日得志,思有以報之,亦人情之常也。王稽薦範睢於秦,而昭王以為相,其後稽為河東守者,因睢之言也。魏無知薦陳平於漢,而高祖用之,其後賞無知者,因平之言也。唐馬周以一介草茅,遭遇太宗,不纍年而致位卿相,皆由常何之一言。而身貴得志之時,於何不聞有報何邪?李邦直詩云:“底事馬周身富貴,不聞推寵報常何”是已。張文潛詩云:“馬周未遇虯髯公,布衣落魄來新豐。一尊獨酌豈無意,俗子不解知英雄。”蓋周雖緣常何之一言,而其智諝忠亮,亦自有以取之。如疏宗室世守居藩,樂工鳴玉曳履,皆切中時病者也。史臣至比之為築岩釣渭,亦過矣哉!岑文本雲:“周鳶肩火色,騰上必速,但不能久。”其後周年止五十,志不盡行,文本殆如蓍龜矣。 開元、天寶之際,孟浩然詩名籍甚,一遊長安,王維傾蓋延譽,然官卒不顯何哉?或謂維見其勝己,不肯薦於天子,故浩然別維詩云:“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希。”史載維私邀浩然於苑,而遇明皇,遂伏於床下。明皇見之,使誦其所為詩,至有“不纔明主棄”之句,明皇雲:“卿不求仕,朕未嘗棄卿。”因放還。使維誠有薦賢之心,當於此時力薦其美,以解明皇之慍,乃爾嘿嘿,或者之論,蓋有所自也。厥後雖寵鳳林之墓,繪孟亭之像,何所補哉! 韓退之於崔立之厚矣,立之所望於退之者宜如何!然集中所答三詩,皆未有慰薦之意何邪?其曰“幾欲犯嚴出薦口,氣象硉兀未可攀。”又云:“東馬嚴徐已奮飛,枚臯即召窮且忍。”知識當要路,正賴汲引,隱情惜己,殆同寒蟬,古人之所惡也。 余家自曾伯祖侍郎諱宮以甲科起傢,至慶歷中,曾大父通議楊寘榜相繼及第,爾後世世有人。大父清孝公餘中榜,先人文康公何昌言榜,某黃公度榜,至小子邲朱待問榜,連五世矣。當時尊長皆有詩以紀慶。曾大父贈先祖詩云:“傳傢何用富金籯,教子何如衹一經。慶歷科名今已繼,更教來葉嗣前馨。”先大父贈先人及伯父詩云:“廣場筆陣數千人,喜汝穿楊箭鏃親。慶緒綿長時幸會,文科興後事還新。昔年繼榜熙寧歲,今偶同科紹聖春。從此莫教書種斷,孫曾應復值昌辰。”文康公賜某詩云:“兒曹春榜預言揚,竊吹知難復士鄉。黃絹未能攡好語,青氈偶幸繼前芳。穿楊喜共東床客,女夫章倧同榜。攀桂同標北寺房。聖世選纔如華嶽,積塵曾不愧毫芒。”餘嘗贈邲詩云:“吾傢五世十三人,競擷丹枝撼月輪。慶歷賢科開後裔,隆興儒業繼前塵。泥金帖報家庭喜,燒尾筵中帝裏春。從此傳芳應未艾,桂香應已襲天倫。”通議之子若孫若曾孫在桂籍者,於今已十有三人,故言之於前。長子郛亦不廢學業,故期之於後。其他宗從登科者甚多,各有詩紀慶,不暇錄。 郯始留意星歷學,紹興癸酉取解漕臺問《鬥為帝車賦》,省試復以“日星為紀三臺色齊”為詩賦題,其所為貫穿甘、石之學甚詳。小孫女夜夢郯登樓至十六級而止,筮之,為省闈第十六人之祥,已而果然。餘作詩贈之曰:“張鈴走幟到金溪,喜子文闈預品題。名字巍峨先蕊榜,詞章斐亹動文奎。階梯已合嬰兒夢,星鬥先分天老題。後日臚傳當第一,天倫科甲尚為低。”時郯弟王佐榜甲科第七人。 孟郊《落第詩》曰:“棄置復棄置,情如刀刃傷。”《再下第詩》曰:“一夕九起嗟,夢短不到傢。”《下第東南行》曰:“江蘺伴我泣,海月投人驚。”愁有餘矣。《下第留別長安知己》雲:“豈知鶗鴂鳴,瑤草不得春。”《失意投劉侍禦》雲:“離婁豈不明,子野豈不聰?至寶非眼別,至音非耳通。”《嘆命》雲:“題詩怨還怨,問《易》蒙復蒙。本望文字達,今因文字窮。”怨有餘矣。至登科後詩,則雲:“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議者以此詩驗郊非遠器。餘謂郊偶不遂志,至於屢泣,非能委順者,年五十始得一第,而放蕩無涯,哦詩誇詠,非能自持者,其不至遠大,宜哉。 今之新進士,不問科甲高下,唱名出皇城,則例喝狀元,莫知其端。唐鄭𠔌登第後宿平康裏,嘗作詩曰:“春來無處不閑行,楚潤相看別有情。好是五更殘酒醒,耳邊聞喚狀元聲。”則新進士例呼狀元,舊矣。鄭𠔌,趙昌翰榜第八名也。 杜荀鶴老而未第,求知己甚切,《投裴侍郎》雲:“衹望至公將捲讀,不求朝士致書論。”《投李給事》雲:“相知不相薦,何以自謀身。”《投所知》雲:“亂己雖然切,春官未必私。寧教讀書眼,不有看花期。”《投崔尚書》雲:“閉戶十年專筆硯,仰天無處認梯媒。”如此等句,幾於哀鳴矣。《本事詩》載,裴晉公於興化裏鑿池起臺榭,賈島方下第怨憤,題詩亭中雲:“破卻千傢作一池,不栽桃李種薔薇。薔薇花落秋風後,荊棘滿亭君始知。”人皆惡其不遜,則荀鶴之哀鳴,猶為可憐也。 瓊州進士薑唐佐,東坡極愛之,贈之詩曰:“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且告之曰:“子異日登科,當為子成此篇。”及唐佐預廣州計偕,過汝陽,見子由,時東坡已下世矣。子由因為足成其篇雲:“生長茅間有異方,風流稷下古諸薑。適從瓊管魚竜窟,秀出羊城翰墨場。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錦衣他日千人看,始信東坡眼力長。”唐佐是年省闈不利,則有負於錦衣之祝矣。東坡嘗書唐佐課册雲:“雲興天際,倏若車蓋。凝矑未瞬,彌漫霮,驚雷出火,喬木糜碎。懸溜綆縋,日中見沫。移晷而收,野無全塊。”今亦刊集中,乃戲書劉夢得《楚望賦》也。 秦太虛舉進士不得,東坡詩曰:“底事秋來不得解,定中試與問諸天。”深為稱屈也。李方叔省試不得第,而東坡領貢舉,嘗有詩贈之雲:“平生漫說古戰場,過眼終迷日五色。我慚不出君大笑,行止皆天子何責。”山𠔌和雲:“今年持橐佐春官,遂失此人難塞責。”座主歸過於己,門生歸命於天,俱一世之賢也。 梅聖俞《送方幹下第》雲:“竭澤古所戒,但飽腹中書。風雷變有時,且復歸孟瀦。”《送蔡驛下第詩》雲:“爾持金錯刀,不入鵝眼貫。懷之歸河朔,慎勿輒鎔鍛。”蓋人士切於得失,一不得意,則必變所學,以求媚於有司,此學者之大病也,故聖俞以是戒之。 唐曹鄴《及第詩》雲:“白日探得珠,不待驪竜睡。匆匆出九衢,僮僕顔色異。”是生敬於僮僕也。施肩吾《及第詩》雲:“今日步春早,復來經此道。江神也世情,為我風光好。”是改觀於江神也。蓋其心之喜自生疑爾,僮僕江神豈遽如是哉!鄴又云:“故衣未及換,尚有去年淚。”肩吾雲:“憶昔將貢年,把愁此江邊。”二子所作,皆以今年之喜而思昔日之愁也,是豈能置得喪於膜外者乎? 文闈有挾書傳義之禁,舊矣。竊怪李揆為考官,大陳經史於庭,令學者縱觀。和凝為考官,開門徹棘,令學者自便。如此則真賢實能孰辨邪?餘知其故矣。蓋自唐以來,主司重素望,故文場一啓,而投遞紛然,舉子之升黜固有定議矣,雖禁挾書傳義奚為哉!“朝嚮公卿說,暮嚮公卿說。誰謂黃鐘管,化為君子舌。”此孟郊有祈於知己也,而呂渭取之。“擬動如浮海,凡言似課詩。終身事知己,此後復何為?”此杜荀鶴有祈於知己也,而裴贄取之。“砌下芝蘭新滿徑,門前桃李舊成陰。卻應回念江邊草,放出春煙一寸心。”此鄭𠔌有祈於知己也,而柳玭取之。舉子祈之於前,主司錄之於後,公論何在乎!長慶初,錢徽為考官,取鄭明等三十三人,以所取不當,再命白居易試《孤行管賦》,試者皆不知本事,遂落十一人,而錢徽貶江州刺史。當時詔書,以謂浮薄之徒,扇為朋黨,以撓主司,每歲策名,無不先定。則陳書徹棘之舉,殆無足怪也。
捲第十九 歲時有祓除不祥之具,而元日尤多,如桃版、韋索、磔雞之類是也。飲屠蘇酒,亦所以祓瘟禳惡,而法必自幼飲何邪?顧光《歲日口號》雲:“還丹寂寞羞明鏡,手把屠蘇先少年。”白樂天《元日贈劉夢得詩》亦云:“與君同甲子,歲酒合誰先。”元日飲酒,則先卑而後尊,自唐以來已如此矣。《四時月令》雲:“進椒酒次第當從小起。”而董勳告晉海西令雲:“小者得歲,故先酒賀之;老者失歲,故後與酒。”似亦不為無理。 《荊楚記》雲:“屈原以五月五日投汨羅而死,人傷之,以舟楫拯焉。故武陵競渡,用五月五日,蓋本諸此。”劉夢得雲:“今舉楫相和之音,皆曰‘何在’,蓋所以招屈原也。”詩曰:“沉江五月平堤流,邑人相將浮彩舟。靈均何年歌已矣,哀謠振楫從此起。” 又有《招屈亭詩》,所謂“麯終人散空愁暮,招屈亭前水東註”是也。今江浙間競渡多用春月,疑非屈原之義。及考瀋佺期《三月三日獨坐驩州詩》雲:“誰念招魂節,翻為禦魅囚。”王績《三月三日賦》亦云:“新開避忌之席,更作招魂之所。”則以元巳為招屈之時,其必有所據也。餘觀《琴操》雲:“介子推五月五日焚林而死,故是日不得發火。”而《異苑》以謂寒食始禁煙。蓋當時五月五日,以周正言之爾,今用夏正,乃三月也。屈原以五月五日死,而佺期、王績以元巳為招魂之節者,亦豈是邪? 自鼕至一百有五日至寒食,故世言寒食皆稱一百五。杜子美《一百五日夜對月》雲:“無傢對寒食,有淚如金波。”姚合《寒食書事詩》:“今朝一百五,出戶雨初晴。”則是詩人例以百五日為寒食也。或者乃謂自鼕至至清明凡七氣,至寒食止百三日。殊不知歷傢以餘分演之也。司馬彪《續漢書》雲:“介子推焚林而死,故寒食不忍舉火,至今有禁煙之說。”盧象所謂“子推言避世,山火遂焚身。四海同寒食,千秋為一人”是也。太原一郡,舊俗禁煙一月。周舉為郡守,以人多死,移書子推,衹禁煙三日。子美《清明詩》雲:“朝來新火起。”又云:“傢人鑽火用青楓。”皆在寒食三日之後,則知禁煙止於三日也。而韓翃有《寒食即事詩》,乃雲:“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禦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傢。”不待清明,而已傳新火何邪?元微之《連昌宮詞》雲:“初過寒食一百六,店捨無煙宮樹緑。念奴覓得又連催,時敕宮中許燃燭。”乃一時之權宜。《爾雅》雲,竜星,木之位也,春屬東方,心為大火,懼火盛故禁火,是以寒食有竜忌之禁。則所謂禁煙,又未必為子推設也。 上巳日於流水上洗濯,祓除去宿垢,故謂之祓禊。禊者潔也。王逸少作《蘭亭序》雲:“永和九年,歲在癸醜,會於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當其群賢畢集,遊目騁懷之際,而感慨係之,乃有“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之語。議者以此咎羲之未達也。 先文康公晚歲卜居於寶溪之上,建觀禊堂於水濱。紹興癸醜,與客泛舟,修禊甚樂,距永和癸醜,不知其幾癸醜也。因與客相與推算,自永和九年歲甲子一周為晉義熙九年,又一周為宋元徽元年,自後梁大通元年,隋開皇十三年,唐永徽四年,開元元年,大歷八年,大和七年,景福二年,周顯德二年,本朝祥符六年,熙寧六年,皆歲在癸醜。凡七百八十年矣。乃作詩以紀其事雲:“快雨霽亭午,晴曦作春妍。鄰麯饒勝士,共開浮棗筵。中流愜嘯詠,隱浪金壺偏。紅艾初出水,捧劍疑來前。緬懷蘭亭會,七百八十年。可憐右軍癡,生死情纏綿。由來彭殤齊,顧或謂不然。吾黨殆天放,卜夜就管弦。尺六細腰女,舞袖輕迴旋。且畢今日歡,不期來日傳。” 白樂天居洛陽履道裏,與鬍杲、吉皎、鄭據、劉真、盧真、張渾、狄兼謨、盧貞燕集,皆高年不事事者,人慕之,繪為《九老圖》。至本朝李昉再入相,以司空致仕,慕樂天之為,得宋琪等八人,年七十餘,將為九老會,未果而卒。自後洛中諸公,圖形普明僧捨。文潞公留守西都,富鄭公納政居裏第,與席汝言、王尚恭、趙丙、劉幾、馮行己、楚建中、王慎言、王拱辰、張問、張燾、司馬光共十三人,置酒相樂,謂之耆英會,劉幾詩所謂“製舉省元推二相,竜頭昔日屬宣猷。人間盛事並遐算,一席幾盈九百籌”是也。後潞公與程伯溫、司馬伯康、席君從之又作同甲會①,潞公詩所謂“四人三百十二歲,況是同生丙午年。招得梁園同賦客,合成商嶺采芝仙”是也。潞公又與范镇、張宗益、張周、史招為五老會,公詩所謂“四個老兒三百歲,當時此會已離倫。如今白發遊河叟,半是清朝解紱人”是也。潞公以勳德享大耋,功成名遂,優遊臯壤,日與賢士大夫宴笑,而飲食起居,端類少壯,非天畀全福,疇能若是。司馬溫公在洛,作真率會,杜祁公在睢陽,作五老會,趙閱道在三衢,作三老會,各有詩詠傳焉。 ①“之”,疑衍。《類編》本作“等”,按下文正作“四人”,“等”字亦衍。 張衡曰:“客賦醉言歸,主稱露未晞。”王式曰:“客歌驪駒,主人歌客無庸歸。”賓主之情,可謂粲然者。至李太白、陶淵明則不然。李嘗以陶語為詩曰:“我醉欲眠君且去。”雖曰任真之言,然亦太無主人之情矣。司馬溫公《北園樂飲》雲:“浩歌縱飲任天機,莫使歡娛與性違。玉枕醉人從獨臥,金羈倦客聽先歸。”其亦二子之意也。白樂天《招客飲》雲:“客告暮將歸,主稱日未仄。又命小奚輩,長跪謝貴客①。”其視張衡、王式尤為有委麯相者。然《置酒送呂漳州詩》乃曰:“獨醉似無名,藉君作題目。”又何與《招客飲》之詩異乎?東坡《醉眠亭詩》雲:“醉中對客眠何害,須信陶潛未若賢。”山𠔌雲:“欲眠不遣客,佳處更難忘。”如是則既不失賓主之禮,而又可以適我之情,是賓主之情兩得也。 ①“仄”原作“斜”,“小奚輩”原作“小青賦”,均據《類編》本改。 酒之種類多矣,有以緑為貴者,白樂天所謂“傾如竹葉盈尊緑”是也。有以黃為貴者,老杜所謂“鵝兒黃似酒”是也。有以白為貴者,樂天所謂“玉液黃金卮”是也。有以碧為貴者,老杜所謂“重碧酤新酒”是也。有以紅為貴者,李賀所謂“小槽酒滴珍珠紅”是也。今則廣、閩所釀酒謂之紅酒①,其色殆類胭脂。《酉陽雜俎》載,賈鏘傢蒼頭能別水,常乘小艇於黃河中,以瓠瓟接河源水以釀酒,經宿酒如絳,名為昆侖觴,是又紅酒之尤者也。 ①“則廣、閩”原作“聞廣間”,據《類編》本改。 《酉陽雜俎》載,鄭公愨嘗於使君林避暑,取蓮葉以簪刺其心,令與柄通,屈莖如象鼻,傳酒吸之,名為碧筒。蓋取蓮葉芳馨之氣,雜於酒中,為可喜也。故東坡詩云:“碧筒時作象鼻彎,白酒微帶荷心苦”是已。大抵醪醴之妙,藉外而發其中,則格高而味可,如大宛之葡萄,大官之桐馬,皆藉他物而成者。趙德麟以黃柑釀酒,東坡嘗作《洞庭春色賦》遺之,所謂“命黃頭之千奴,捲震澤而俱還。”坡亦以鬆明釀酒,所謂“味甘餘而小苦,嘆幽姿之獨高”。二酒至今有用其法而為之者。至坡在黃州,自作蜜酒,惠州自作桂酒,皆一試而止,蓋出於一時之戲劇,未必皆中節度耳。 蜀中食品,南方不知其名者多矣,而況其味乎?東坡所謂“豆莢圓且小,槐牙細而豐”者,巢菜也。所謂“贈君木魚三百尾,中有鵝黃子魚子”者,棕筍也。是此物者,蜀川甚貴重。東坡在黃州時,去鄉已十五年,思巢菜而不可得,會巢元修自蜀來,使歸緻其子而種之東坡之下。又作棕筍,蜜煮酢浸,可致千裏外,嘗以餉殊長老。則此二物之珍可知矣。蒟醬,蜀醬也,《蜀都賦》所謂“蒟醬流味”是也。苞蘆,蜀鮓也,老杜所謂“香飯兼苞蘆”是也。 晉史稱何劭驕奢簡貴,衣裘服玩,新故巨積,食必盡四方珍異,一日之供,以錢二萬為限。而曾所食不過萬錢,是劭之自奉侈於父也。而劭《贈張華詩》乃雲:“周旋我陋圃,西瞻廣武廬。既貴不忘儉,處約能存無。鎮俗在簡約,塞門焉足摹。”是以姬孔為法,以管氏為戒也。審能如是,則史所書又何如邪?以史為正,則劭所言誣矣。東坡《擷菜詩》雲:“秋來霜露滿東園,蘆菔生兒芥有孫。我與何曾同一飽,不知何苦食雞豚。”苟能如此,則豈肯縱嗜欲於口腹之間哉? 唐禦食,紅綾餅餤為上。光化中,放進士裴格、盧延遜等二十八人宴於麯江,敕太官賜餅餤,止二十八枚而已。延遜後入蜀,頗為蜀人所易,嘗有詩云:“莫欺零落殘牙齒,曾吃紅綾餅餤來。”其為當世所貴重如此。《酉陽雜俎》載,衣冠傢有蕭傢餫飩,庾傢粽子,韓約櫻桃饆饠,又有鬍突鱠,獐皮索餅之類,號為名食,不至於甚侈而美有餘,亦紅綾餅餤之類也。 周顒有雲:“性命之在彼極切,滋味之於我可賒。”今人以活臠而資口腹者,比比皆是也,是誠何心哉?或曰:“羊豕大身,難於刺割,蚶蛤微命,易於烹熬。”如是,則性命之小者尤不幸也。鐘岏嘗告其師何子季曰:“車螯蚶蠣,眉目內闕,唇吻外緘,不悴不榮,曾草木之不若;無聲無臭,與瓦礫其何異?①故可長充庖廚,永為口實。”何其仁於大而忍於細與?山𠔌信佛甚篤,而晚年酷好食蟹,所謂“寒蒲束縛十六輩,已覺酒興生江山。”又云:“雖為天上三辰次,未免人間五鼎烹。”乃果於殺如此,何哉?東坡在海南,為殺雞而作疏,張乖崖之在成都,為刲羊而轉經,是豈愛物之仁,不能勝口腹之欲邪?山𠔌談無礙禪,蘇、張行有為法,亦各其所見爾。 ①“異”原作“算”,據《類編》本改。 柳比婦人尚矣,條以比腰,葉以比眉,大垂手、小垂手以比舞態,故自古命侍兒,多喜以柳為名。白樂天侍兒名柳枝,所謂“兩枝楊柳小樓中,裊裊多年伴醉翁”是也。韓退之侍兒亦名柳枝,所謂“別來楊柳街頭權,擺撼春風衹欲飛”是也。洛中裏娘亦名柳枝,李義山欲至其傢久矣,以其兄讓山在焉,故不及昵。義山有《柳枝》五首,其間怨句甚多,所謂“畫屏綉步障,物物自成雙。如何湖上望,衹是見鴛鴦”之類是也。嗚呼,天倫同氣之重,共聚於子女揉雜之所,已為名教之罪人,而一不得其欲,又作為詩章,顯形怨讟,且自彰其醜,遺臭無窮,所謂滅天理而窮人欲者,無大於此。如李商隱者,又何足道哉! 張子野年八十五猶聘妾,東坡作詩所謂“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是也。荊公亦有詩云:“篝火尚能書細字,郵筒還肯寄新詩。”其精力如此,宜其未能息心於粉白黛緑之間也。坡復有《贈張刁二老詩》,有“共成一百七十歲”之句,則子野年益高矣。故其未章雲:“惟有詩人被磨折,金釵零落不成行。” 老杜《麗人行》專言秦、虢宴遊之樂,末章有“當軒下馬立錦茵,慎莫近前丞相嗔”之句,當是謂楊國忠也。韓退之《華山女》末章,亦言“雲窗霧閣事慌惚,重重翠幕深金屏。仙梯難攀俗緣重,浪憑青鳥通丁寧。”此言不知為何人發也? 李白《送侄良攜二妓赴會稽》雲:“遙看二桃李,雙入鏡中開。”《別河西劉少府》雲:“自有兩少妾,雙騎駿馬行。”以是知劉、李二君,皆不羈之士也。東坡作《臨江仙》有“細馬遠馱雙侍女,紅巾玉帶紅靴”之語,其斯人之徒與! 韓退之作《歐陽詹哀詞》,言其事父母至孝。又曰:“讀其書,知其於慈孝最隆。”又曰:“詹捨朝夕父母之養而來京師,其心將以有得而歸,為父母榮也。”及觀《閩川名士傳》載,①詹溺太原之妓,未及迎歸,而有京師之行。既愆期而妓病革,將死,割髻付女奴以授詹,詹一見大慟,亦卒。集中載《初發太原寄所思詩》,所謂“高城已不見,況復城中人”者,乃其人也。豈退之以同榜之故,而固護其短,飾詞以解人之疑與?嗚呼!詹能義何蕃之不從亂,而不能割愛於一婦人;能薦韓愈之賢,而不能以貽親憂為念,殆有所蔽而然也。如《樂津北樓》絶句與《聞唱涼州詩》,皆賦情不薄,有以知其享年之不長也。 ①“閩”原作“國”,據《太平廣記》捲二七四引改。 古今人詠王昭君多矣,王介甫雲:“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歐陽永叔雲:“耳目所及尚如此,萬裏安能製夷狄。”白樂天雲:“愁苦辛勤憔悴盡,如今卻似畫圖中。”後有詩云:“自是君恩薄於紙,不須一嚮恨丹青。”李義山雲:“毛延壽畫欲通神,忍為黃金不為人。”意各不同,而皆有議論,非若石季倫、駱賓王輩徒序事而已也。邢惇夫十四歲作《明君引》,謂“天上仙人骨法別,人間畫工畫不得。”亦稍有思緻。 人君不能製欲於婦人,以至溺惑廢政,未有不亂亡者。桀奔南巢,禍階妹喜,魯威滅身,惑始齊薑。妲己、褒姒以至張、孔、楊妃之徒皆是也。吳之於西施,王之耽惑不減於諸後,一夕越兵至而王不知也。鄭寂夫詩云:“十重越甲夜成圍,宴罷君王醉不知。若論破吳功第一,黃金衹合鑄西施。”謂非西施則吳不亡,吳不亡則安得以黃金鑄范蠡之容哉?而東坡《范蠡詩》雲:“誰將射禦教吳兒,長笑申公為夏姬。卻遣姑蘇有麋鹿,更憐夫子得西施。”言楚申公欲弱楚而強吳者,以夏姬之故,曾不如范蠡滅吳霸越而坐得西施也。 銅雀伎,古人賦詠多矣。鄭愔雲:“舞餘依帳泣,歌罷嚮陵看。”張正見雲:“雲慘當歌日,鬆吟欲舞風。”賈至雲:“靈幾臨朝奠,空床捲夜衣。”王勃雲:“妾本深宮伎,曾城閉九重。君王歡愛盡,歌舞為誰容。”瀋佺期雲:“昔年分鼎地,今日望陵臺。一旦雄圖盡,千秋遺令開。”皆佳句也。羅隱雲:“強歌強舞竟難勝,花落花開淚滿繒。衹合當年伴君死,免教憔悴望西陵。”似比諸人差有意也。魏武陰賊險狠,盜有神器,實竊英雄之名,而臨死之日,乃遺令諸子,不忘於葬骨之地,又使伎人著銅雀臺上以歌舞其魂,亦可謂愚矣。東坡雲:“操以病亡,子孫滿前,而咿嚶涕泣,留連妾婦,分香賣履,區處衣物,平生姦偽,死見真性。”真名言哉! 高祖《大風》之歌,雖止說二十三字,而志氣慷慨,規模宏遠,凜凜乎已有四百年基業之氣。《史記·樂書》謂之《三侯章》。令沛得以四時歌舞宗廟,蓋欲使後之子孫,知其祖創業之勤,不可怠於守成爾。武帝《秋風辭》《瓠子歌》已無足道,及為賦以傷悼李夫人,反覆數百言,綢繆眷戀於一女子,其視高祖豈不愧哉!《藝文志》,上自造賦二篇,其一不得而見邪。 老杜《北徵詩》雲:“憶昨狼狽初,事與古先別。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其意謂明皇英斷,自誅妃子,與夏、商之誅褒、妲不同。老杜此語,出於愛君,而麯文其過,非至公之論也。白樂天詩云:“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非逼迫而何哉?然明皇能割一己之愛,使六軍之情帖然,亦可謂知所輕重矣,故前輩有詩云:“畢竟聖明天子事,景陽宮井是何人①?”小說《盧環抒情》載,唐僖宗幸蜀,詞人題於馬嵬驛雲:“馬嵬煙柳正依依,重見鑾輿幸蜀歸。泉下阿瞞應有語,這回休更怨楊妃。”雖一時戲語,亦無乃厚誣阿瞞乎? ①“宮”原作“赴”,據《類編》本改。
捲第二十 李白詩云:“朝發汝海東,暮棲竜門中。”又云:“朝別凌煙樓,暝投永華寺。”又云:“朝別朱雀門,暮棲白鷺洲。”又云:“雞鳴發黃山,暝投蝦湖宿。”可見其常作客也。範傳正言白偶乘扁舟,一日千裏,或遇勝境,終年不移,往來牛鬥之分①,長江遠山,一泉一石,無往而不自得也。則白之長作客,乃好遊爾,非若杜子美為衣食所驅者也。李陽冰論白雲:“王公趨風,列嶽結軌,群賢翕習,如鳥歸鳳。”魏顥論白雲:“攜駿馬美妾,所適二千石郊迎,飲數鬥徑醉。”夫豈有衣食之迫哉? ①“分”原作“間”,據《範傳正序》改。 今人作詩,自述則稱我,謂人則稱君,往往相習皆然。杜子美《送孔巢父詩》雲:“道甫問信今何如。”《墜馬諸公攜酒相看詩》雲:“甫也諸侯老賓客。”《過王倚飲》雲:“在於甫也何由羨。”則自述乃稱名。《送樊侍禦》雲:“至尊方旰食,仗爾布嘉惠。”《寄李白》雲:“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送竇九》雲:“非爾更持節,何人符大名。”則謂人乃稱爾。若謂尊之甚則稱名,則前三人皆非通貴之士;若謂卑之甚則稱爾,以後三人皆非稚孺之列。蓋其詩格變態如是,恐不係重輕也。 心醉六經,尚友千載,謂之好古可也。今之好古者乃不然,書畫貴整,而必取腐爛陳暗者以為奇;器物貴新,而必取穿漏弇薄者以為異,曰是古也。乃不靳貲費而求之,何其不思之甚邪!書畫貴古,猶欲識其筆法之淵源,以穿漏弇薄之器而珍之,此何理哉?嘗觀老杜《銅瓶詩》雲:“亂後碧井廢,時清瑤殿深。”其末雲:“蛟竜雖缺落,猶得折黃金。”則以古物而要厚貲,自古而然。 張景陽《七命》有“浮三翼,泛中沚”之句,故詩傢多用三翼為輕舟,如梁元帝“日華三翼舸”,元微之“光陰三翼過”是也。按《越絶書·伍子胥水戰兵法內經》曰:大翼一艘,廣一丈五尺二寸,長十丈。中翼一艘,廣一丈三尺五寸,長五丈六尺。小翼一艘,廣一丈九尺,長二丈。所謂三翼者,皆巨戰船也。用為輕舟,誤矣。 舒王作《前元豐行》雲:“倒持竜骨挂屋敖。”《後元豐行》雲:“竜骨長幹挂梁梠。”竜骨,水車也。是歲豐稔,故竜骨挂而不用。又有《寄楊德逢詩》雲:“遙聞青秧底,復作龜兆坼。翛翛兩竜骨,豈得長挂壁。”是歲亢旱,故反前詠爾。東坡亦有《水車詩》雲:“翻翻聯聯銜尾鴉,犖犖確確蛻骨蛇。分畦翠浪走雲陣,刺水緑針抽稻芽。天公不念老農泣,喚取阿香推雷車。”言水車之利不及雷車所沾者廣也。 瓢之為器,貧者所用,故顔子以一瓢飲,而揚子比之山雌。文康公築室泛金溪上,闔門千指,朝齏暮????,未嘗敢以貧為病。嘗因溪結亭,號曰瓢飲,蓋欲少見慕賢好古安貧樂道之意。餘嘗有詩云:“我不學許由隱煙霧,得瓢不飲惟挂樹,又不學德義居虎邱,帶瓢入市多騎牛。分無玉甌囊古錦,病渴文園衹瓢飲。下瞰金溪新結亭,未須引吸如長鯨。但願金溪化為酒,歲歲持瓢醉花柳。” 君子為小人誣衊沮抑,則其詩怨,故寓之於物以舒其憤,如朱書《古鏡詩》所謂“我有古時鏡,初自壞陵得。蛟竜猶泥蟠,魑魅幸月蝕”是也。小人既敗,君子得志之秋,則其詩昌,故寓之於物以快其志,如劉禹錫《磨鏡篇》所謂“萍開緑池滿,暈盡金波溢。山神妖氣沮,野魅真形出”是也。黃子虛作《妒佳月篇》雲:“狂雲妒佳月,怒飛千裏黑。佳月了不嗔,曾何污潔白。支頤少待之,寒光淨無跡。燦燦黃金盤,獨照一天碧。”殆亦二子之意。 郎基在潁川,不置木枕,裴潛在袞州,不取鬍床,居官清操,要當如是。白樂天在杭州,取天竺片石,受代攜歸,故其詩曰:“三年為刺史,飲冰復食蘖。惟嚮天竺山,取得兩片石。此抵有千金,無乃傷清白。”暨守吳門,復取洞庭雙石,一以支琴,一以貯酒,故《雙石詩》有“萬古遺水濱,一朝入吾手”之句。洎罷府,支琴石遂歸履道舊居,故作詩云:“天上定應勝地上,支機未必及支琴。”嗚呼,泉石膏肓,人士之逸韻,若樂天者,豈潘子義所謂風流罪過也邪! 李白作《蜀道難》以罪嚴武,其末雲:“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傢。”則武待客之禮,未必優也。武與杜甫情好甚厚,一朝以飲酒過度,而武幾殺之,則不如早還傢之說,乃白先見之明爾。陸暢謁韋臯於蜀郡,暢感韋之遇己,遂反其詞,作《蜀道易》雲:“蜀道易,易於履平地。” 忘年交,謂雖年齒尊幼不侔,而道義可為友也。如張鎰之於陸贄,崔郭之於李謙是已。魯直雲:“逐貧不去與忘年。”便以忘年作朋友用,蓋有來處也。老杜《過孟倉曹詩》雲:“清談見滋味,爾輩可忘年。”則山𠔌所用,豈苟雲乎哉? 鄭虔受安祿山偽命,洎賊平,與張通、王維並囚宣陽裏。因善畫,祈於崔圓,遂得免死。老杜所謂“今如罝中兔”,“子云識字終投閣”是也。及虔貶臺州,有詩云:“可念此公懷直道,也沾新國用輕刑。”如虔者,可謂之懷直道乎?當是愛忘之言爾。《八哀詩》亦云:“反覆歸聖朝,點染無滌蕩。老蒙臺州掾,泛泛浙江槳。”蓋傷之也。 杜甫《悲陳濤詩》雲:“野曠天清無戰聲,四萬義軍同日死。”言房琯之敗也。琯臨敗猶持重,而中人邢延恩促戰,遂大敗,故甫深悲之。甫為右拾遺,會琯罷相,上疏力救琯,肅宗大怒,詔三司推問,宰相張鎬救之,獲免。故《洗兵馬》雲:“張公一生江海客,身長九尺須眉蒼。”蓋感其救己也。張無盡《孤憤吟》雲:“房琯未相日,所談皆臯夔。一朝陳濤下,覆沒十萬師。中原已紛潰,老杜尚嗟咨。”則老杜救琯之章,豈亦出於私情乎? 建安七子,惟劉公幹獨為諸王子所親。曹操威焰蓋世,甄夫人出拜,諸人皆伏,而公幹獨平視,雖輸作而不悔,亦可嘉矣。故梅聖俞詩云:“公幹才俊或欺事,平視美人曾不起。自茲不得為故人,輸作左校瀕於死。”公幹嘗有《贈從弟詩》雲:“亭亭山上鬆,瑟瑟𠔌中風。風聲一何盛,鬆枝一何勁。”其寄意如是,豈肯少屈於操哉?末篇又托興鳳凰,有“何時當來儀,將須聖明君”之句,則不以聖明待操矣。 老杜《課伯夷辛秀伐木》,則曰:“報之以微寒,共給酒一斛。”遣信行修水筒,則以浮瓜裂餅以答其恭謹。陶淵明告其子,則曰:“輒遣一力助汝薪水之勞,亦人子也,可善遇之。”蓋古人之役僕夫,其忠厚率如此。《初學記》載王褒買便了為奴,作約使苦作,以致聽券而淚下,鼻涕長一尺,有“不如早歸黃土陌,令蚯蚓鑽額”之語,其少陵柴桑之罪人哉! 白樂天作《八漸偈》雲:“苦既非真,悲亦是假。”則世間悲歡人我,必能忘情。始憲宗欲以樂天為刺史,王涯以資淺為言,遂得江州司馬。及涯敗,作詩快之,有“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之句。李德裕於樂天,不見有隙,德裕貶崖州,亦作三絶快之。其一篇雲:“樂天嘗任蘇州日,要勒須教用禮儀。從此結成千萬恨,今朝果中白傢詩。”蓋嘗以唐史考之,樂天卒於會昌之初,武宗時也。而德裕之貶,乃在宣宗大中年,則德裕之謫,樂天死已久,非樂天之詩明矣。以是準之,快王涯之句,恐亦未必然也。 東坡文章妙一世,然在掖垣作《呂吉甫謫詞》,繼而呂復用,遂納告毀抹。在翰苑作《上清儲祥碑》,繼而蔡元長復作,遂遭磨毀。非特此也,蘇叔黨雲:“昔公為《藏經記》,初傳於世,或以為非。在惠州作《梅花詩》,至有以為笑。”此皆士大夫以文鳴者,其說能使人必信,乃謬妄如此,信知識《古戰場文》者鮮矣。子由嘗跋東坡遺稿雲:“展捲得遺草,流涕濕冠纓。斯文久衰弊,流涇自為清。科鬥藏壁間,見者空嘆驚。廢興自有時,詩書付西京。” 傳曰:學士大夫,則知尊祖矣。族之所在,祖之所自出也,其可以不敬乎?陶淵明有《贈長沙公詩序》雲:“餘於長沙公為族祖,同出大司馬,昭穆既遠,以為路人。”故其詩云:“同源分流,人易世疏。慨然寤嘆,念斯厥初。禮服遂悠,歲月眇徂。感彼行路,眷焉踟躕。”蓋深傷之也。長沙公於淵明如此,而淵明乃以尊祖自任,其臨別贈言之際,有“進簣雖微,終焉為山”之句。嗚呼!淵明亦可謂賢矣。杜子美數訪從孫濟,而不免於防猜,故其詩云:“所來為宗族,亦不為盤飧。勿受外嫌猜,同姓古所敦。”觀長沙與濟,尊祖之義掃地矣。 賢者豹隱墟落,固當和光同塵,雖捨者爭席奚病,而況於杯酒之間哉?陶淵明、杜子美皆一世偉人也,每田父索飲,必使之畢其歡而盡其情而後去。淵明詩云:“清晨聞叩門,倒裳往自開。問子為誰與?田父有好懷。壺漿遠見候,疑我與時乖。”老杜詩云:“田翁逼社日,邀我嘗春酒。”“叫婦開大瓶,盆中為我取。”二公皆有位者也,於田父何拒焉。至於田父有“一世皆尚同,願君汩其泥”之說,則姑守陶之介。“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鄰叟。”則何妨杜之通乎? 老杜避亂秦蜀,衣食不足,不免求給於人。如《贈高彭州》雲:“百年已過半,秋至轉饑寒。為問彭州牧,何時救急難?”《客夜詩》雲:“計拙無衣食,途窮仗友生。老妻書數紙,應悉未歸情。”《狂夫詩》雲:“厚祿故人書斷絶,常饑稚子色凄涼。”《答裴道州詩》雲:“虛名但蒙寒溫問,泛愛不救溝壑辱。”《簡韋十詩》雲:“因知貧病人須棄,能使韋郎跡也疏。”觀此五詩,可見其艱窘而有望於朋友故舊也。然當時能賙之者,幾何人哉!劉長卿雲:“世情薄恩義,俗態輕窮厄。”山𠔌雲:“持饑望路人,誰能顔色溫。”餘於子美亦云。 東坡歸陽羨時,流離顛躓之餘,絶祿已數年,受梁吉老十絹百絲之贐,可見非有餘者。李憲仲之子廌,以四喪未舉,而公見則盡以贈之。且贈以詩云:“推衣助孝子,一溉滋湯旱。誰能脫左驂,大事不可緩。”章季默三喪未葬,亦求於公,公亦有以助之,有“不辭毛粟施,行自丘山積”之句,其高誼蓋出於天資矣。 陶淵明《乞食詩》雲:“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而繼之以“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韓纔”,則求而有獲者也。杜子美《上水遣懷》雲:“驅馳四海內,童稚日糊口。”而繼之以“但遇新少年,少逢舊知友”,則求而無所得者也。山𠔌《貧樂齋詩》雲:“饑來或乞食,有道無不可。”《過青草湖》雲:“我雖貧至骨,猶勝杜陵老。憶昔上嶽陽,一飯從人討。”由是論之,則杜之貧甚於陶,而山𠔌之貧尚優於杜也。 杜子美身遭離亂,復迫衣食,足跡幾半天下。自少時遊蘇及越,以至作諫官,奔走州縣,既皆載北遊詩矣。其後《贈韋左丞詩》雲:“今欲東入海,即將西去秦。”則自長安之齊魯也。《贈李白》詩云:“亦有梁宋遊,方期拾瑤草。”則自東都之梁宋也。《發同𠔌縣》雲:“賢有不黔突,聖有不暖席。始來茲山中,休駕喜地僻。奈何迫物纍,一歲四行役。”則自隴右之劍南也。《留別章使君》雲:“終作適荊蠻,安排用莊叟。隨雲拜東皇,挂席上南鬥。”則自蜀之荊楚也。夫士人既無常産,為饑所驅,豈免仰給於人,則奔走道途,亦理之常爾。王建雲:“一年十二月,強半馬上看圓缺。百年歡樂能幾何,在傢見少行見多。不緣衣食相驅遣,此身誰願長奔波。”李頎亦云:“男兒在世無産業,行子出門如轉蓬。”皆為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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