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想到我的身体并不健康,也许离死亡并不是那么遥远。一天晚上,我在一个神经质的状态中,喝了一大口极腥的鱼肝油,那时候的人认为鱼肝油就是最厉害的保健药品了。夜晚躺在床上,发觉一轮满月整好照在我的脸上,那时住的小平房,是没有窗帘布也安装不起窗帘的。月光再次使我感到孤独,神秘。我感到不理解这个世界,不理解自己和家,不理解生命的偶然和无助。我忽然想,如果就这样睡去--死去呢?我只觉得正在向一个无底的深坑黑洞,陷落、陷落着再陷落着。我几乎惊叫失声,我不敢入睡。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失眠,第一次精神危机:大约只有九至十岁。
我在《青春万岁》中写到过一个人物的童年失眠,尊敬的恩师萧殷批道:"儿童贪玩不愿睡觉是有的,不敢睡觉是不可能的。"大概我的这些经验只能说明自己的心理健康方面有问题罢了。
失眠没有造成太大的问题,我从此只知道人必须硬着头皮活下去,该吃就吃下去,该喝就喝下去,该睡就呼呼地大睡最好。许多问题是想不清楚的,想不清楚的问题还一定要想,就是有了毛病啦。
差不多与此同时,我热衷于背诵《唐诗三百首》,至今我认为此书是真正对我有益的少数几本书之一。治疗我的精神危机的方法便是学习、读书、背诵书。"春眠不觉晓,花落知多少……"我读得明白,"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我也懂。"蜀僧抱绿绮,西下峨嵋峰"与"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我则不解其意,但也兴高采烈地背诵得紧。"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王维的句子我略有所感。另两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我则感受真切,离别是很遗憾的喽。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我也极欣赏,虽然那时我并没有看到过海,也不知道海上月出的情景。
大概与读古书有关,我相信画画也是极风雅极有味道的事情,于是我买了芥子园画谱。我画马,画竹子。竹子画得怎样,记不清了,马则画得与老鼠无异。但我还是大模大样地为画马题诗一首,时年十岁:
千里追风谁能匹,
长途跋涉不觉劳,
只因伯乐无从觅,
化做神龙上九霄。
我至今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写一首这样的酸溜溜的诗,有人还夸我气势不凡,我相信我这是带有模仿意味的学大人话,希望方家能帮我找出出处来。
诗却也有几分意思。一个是自吹与自信。一个是速率效率,千里追风也。一个是韧性,长途跋涉嘛。一个是终于未能有多大用处,只能上九霄自慰自遣,如果不是自欺欺人的话。
我家有过在报子胡同甲3号小住的经历,这里有一个废弃了的后花园,有假山石,有竹子,夜间,竹叶的影子映在窗户纸上,在这样的条件下,我居然没有能够成为郑板桥,只能证明我是一个美盲。也是,从上小学,美术作业都是得"乙"或"丙",只有一次得过甲,是拿姐姐交过的作业,改头换面,用水彩抹掉原署名与给分的痕迹,作弊交给老师的。
反过头来只能阅读。我背诵《孝经》《大学》《苏辛词》《花间词》,我背诵冰心与巴金,后来还有鲁迅的《野草》。汉语的平仄四声,抑扬顿挫,句势的罗列反复,论述的大而无当,文字的美轮美奂却无定解,都使阅读与背诵,变得如此快乐迷人控制人,如歌咏如唱赞美诗,如颂咒语如祈祷上苍。如"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虑而后能得。欲平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其心者先诚其意……"
诵读这样的书又像是洗澡,淋浴一样地扑头盖脸,盆浴一样地拥抱全身,旋转按摩一样地舒筋活血,桑拿蒸气一样地代谢新陈。合辙押韵,步步高升,颠扑不破,翻过来倒过去都合身,如旧北京卖布头的吆喝:经蹬又经踹,经拉又经拽,经铺又经盖,经洗又经晒!
我也特别喜欢放假,每年夏天,临近假期,由于酷热,缺觉,考试,我都精疲力尽,憔悴不堪。一放暑假,先睡个好午觉,再赶上一场透雨,再逛逛北海公园与平则(阜成)门外,听蝉嘶,听水声,听鸟叫,再读读我喜欢读的小说故事,我感到欣喜若狂,我喜欢自己支配自己的时间,我喜欢休假--目的不在于嬉戏而在于读书。每年暑假开始的时候我都制定出令人狂喜,催人奋进的暑期生活与学习计划同,而且执行得差强人意。放完假,我当真觉得自己的知识有所长进,乃至身体也有所发育了。这种喜欢自主度日,但并不懒散放任,尤其绝对不是销磨浪费时间的特点,可能至今保存在我身上。
三、我要革命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投降,我的民族情爱国心突然点燃。同学们个个兴奋得要死,天天上五年级的级任郑谊老师那里去谈论国家大事。郑老师说到,抗日战争前,蒋提倡"新生活运动",国家本来有望,但是日军的侵略打断了中国复兴的进程,等等,我们义愤填膺。我愈想愈爱我们的国家,我自己多少次含泪下决心,为了中国,我宁愿意献出生命。顺便说一下,郑老师解放后曾经是全市著名的模范教师,1957年反右运动中,她也未能幸免。
也是这个夏季,我做出了跳班考中学的决定。我看了丰子恺的一幅漫画:画着三、四个孩子腿绑在一起走路,走得快的孩子被拖得无法前行,走得慢的孩子也被拖得狼狈不堪。我竟从此画中得到了灵感,我认为我就是那个走得快的孩子,而学校的分班级授课的制度就是绑在孩子腿上的绳索。我拿过比我高一级的姐姐正在被教授的六年级课本,认定那些课程对我已经毫无新意。而且,早就有这样的事了,低一年级的我帮助姐姐做高一年级的作业。只是现在说起来有点吹牛的不安感。
我本来想报考离家很近的位于祖家街街口的市立(男)三中,那时是男女分校。排到了报名窗口,人家要小学的毕业证书,并明言不收"同等学力"者,我只好去考私立的以教会伦敦会为依托的"平民中学"(现四十一中),一考就中,而且上学后仍是差不多年年考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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