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二拍 二刻醒世恆言   》 第三回 九烈君廣施柳汁      心遠主人 Xin Yuanzhuren

  功名誰不說天成,衹為天公也不平。牖下老儒猶伏讀,場中乳臭已知名。
  滿腹珠璣難煮字,通神白鏹便邀榮。卻虧九烈神功廣,天下寒儒盡更生。
  凡人功名都說有個定數,卻也有不定的;若說都不定時,卻也似有個定數;衹得暗暗裏聽那造物的顛倒罷了。故此有那記誦幾篇熟爛文字,就得高科得意,人人道他原係才高;有那辛苦窮經的,倒老死牖下,人人說他文才原不濟哩。自此便怨着那天公不平,豈知是自己原有纔無命。但若論那十二歲為丞相的,自秦到如今,也衹得一個甘羅,不曾聞有第二;若論那八十餘歲中狀元的,自宋到今,也衹得一個梁灝,後來卻也無雙。可見功名難得,就如登天之難;易的也似拾芥之易。看起來,或者也真有個天數麽。正是:
  貧通得喪不由人,暗裏教君聽鬼神。
  時運若逢君莫笑,鐵生光彩木逢春。
  卻說儒生的祿籍,都是梓潼神所掌,還有一位九烈君,識人善惡。有那文齊福齊的,這九烈君用緑柳之汁,染他衣上,這人就得脫白換緑,中了高第;若不遇得這九烈君用柳汁染衣,任你才華,終身不得一榮顯哩。當時晉齊帝,名重貴,禪位與後漢高祖劉知遠為帝。其時,國傢多亂,四方反側尚多。知遠既殂,其子承祐為隱皇帝,即了天位。即位之後,這隱皇帝最不喜的是文臣,嘗臨朝笑曰:“此輩文臣,授之握算,不知縱橫,何益於國傢而用之乎!”衹因他這一句說話,把天下讀書人的氣都喪了。其時卻有河南汝寧府上蔡縣姓王名章,這人讀書半世,未得顯榮。也進京秋試了幾遭,再不能一第,其年又去會試,值兵戈遍野,行李蕭條,傢中母妻無可指望,衹求神明,願這王章得中。
  卻說那王章取路上京,一路過了許多府縣。這日行到山西潞安府管下壺關縣,有一個太上真人之廟,土人說道:“廟中神道最靈。”王章便進去禱告了一番,不覺眼中流下淚來,說:“我若今番不中時,我自身也不足惜了,衹是傢中母親、妻子如何度日,伏乞神明暗中庇佑則個!”禱告出來,依舊取路去了。
  卻說這太上真人,真個靈感,聽那王章祝告。心下也自惻然。慧眼照見王章,果然是滿腹經綸,一腔忠孝,未沾緑柳之膏,難上黃金之榜。太上真人卻知道,功名一事須憑那九烈君,他若肯將柳汁染衣,纔得榮顯哩!我須去與這王章說個人情。於是駕了雲頭,競到九烈君祠前。九烈君相見了,太上真人說道:“如今隱皇帝不喜文臣。卻有那汝寧王章,苦苦嚮我哀求,定要保佑他前程貴顯。我想此事乃尊神所掌,特來替他相懇,不知肯為此子染衣麽?世上薦賢的,都是憐纔盛心,我也不避嫌疑,特來作薦。”九烈君道:“我這柳汁乃上帝所命,如何敢輕易與人。”太上真人笑道:“這用捨人才,乃是帝王之事,上帝那裏來管這閑事。假如漢高皇把儒冠當溲溺之器,秦始皇就坑了若幹的儒生,燒了萬千的典籍,那時節的上帝,怎生不來救護?如今隱皇帝不喜文臣,豈不又苦害了天下讀書的人,口尊神又吝惜這柳汁如金,難道那些讀書之人一腔熱血,倒不貴似這草木之資麽?着真是文才廣時,尊神便貴惜他,不輕與人也罷了。如今現是人才鮮少時節,就是那好善的,也要廣結良緣,佛門中也要度盡一切。尊神可聽我一言,便廣施一廣施麽?”九烈君笑了一笑,便說:“敬聽真人之言,就結一日善緣罷!”卻是這九烈君道為愛惜人才之心,不肯泛施了,就使天下之人,雖得這黃榜容易,憑他慧眼所照,定是會元,方在纔施與他,也還不肯一概浪費。就請了太上真人一同升雲,先趕上那王章,與他染了衣服之上。真人又托了一夢,囑付王章幾句言語,然後嚮五方儒生身上,各各染了幾點兒,就要轉下云路回去。太上真人又說道:“還有所餘的柳汁,藉我看看。”將柳汁在手裏,便對九烈君道:“這餘剩的,待我做個方便,使不德罷。”於是將一柱楊柳,醮了柳汁,灑去了。方在正灑去,又走遍五方亂灑。九烈君連忙道:“不可亂施了,反誤了真正人才。”那真人那裏肯住手,雖是真人一片好心,卻忒濫觴了,竟不管是讀書的,不是讀書的,但沾在身有濃濃的柳汁,便做到玉堂品位,不見甚難,卻也是忒造化哩!太上真人不住手的直染完了,然後謝了九烈君,轉雲而去。卻是這九烈君撿選文人,也生了許多文人之氣,衹因這太上真人多染了那些沒要緊的人,就生出許多事哩。其時王章於路正行時,忽然得了一夢,又得九烈君染了他衣服,到京就得中了進士,直做到了隱皇帝的宰相,迎請了母妻到京,壽享榮華,自不必說。
  這王章倒的是書生出身,有義利之精微,識君臣之大節,身清白,秉正去邪。不幸又生出一個貴州後阡府人,姓郭,名威。其人生得身強力大,有萬夫不當之勇。怎見得:
  黑面異形,緑林傑士。飛身走馬,試劍懸錘。能敵萬人,志雄天位。
  不但是殺人不展眼的魔君,思量做草頭篡大位的皇帝。
  這郭威專會使槍弄刀,就蓄了無君之心,竟要謀反。與一個山東東昌府清平縣人,姓史,名弘肇,武夫出身,一字不識的,探聽得隱皇帝不喜文土,他就謀求進身,直做到天平軍節度使。史弘肇為在朝樞密副使,引進小吏王殷。王峻、孟業一班小人,都在隱皇帝左右。這隱皇帝原是其母李氏所生,乳名喚做咬臍的便是。一日,隱皇帝設朝,開口對這兩班大臣說道:“我父王高祖,自天福十二年即了帝位,今四方強寇尚且未除,都是那些吃萊事魔之輩,舞弄文法,識得幾個字,變壞祖宗制度。口談周孔,行同盜蹠;有功不賞,有罪不誅;貪功名,戀妻子;多取財帛,不顧百姓;結黨朋謀,不思為國。以致盜起四方,皆是這幹文士之罪。朕雖不如秦始時為坑焚之慘,但我斷然不用此輩,專任武臣及九流異術之人,以佐朕太平。汝諸大臣所見以為何如?”其時有左丞相王章,即出班上奏道:“陛下差矣,國傢緻治,右列將而左列相;上天列曜,西武而東文。文能安邦,武能定難,不可偏廢。若專信了武臣異術,實為國傢之害,臣不敢奉詔。且臣非為私,實公論也。”史弘肇叩頭上奏道:“如今四方寇起,而王章以為不可任用武臣,陛下何不即令王章賦詩以退之乎?據臣所見,長槍大戟可以殺賊,安用毛錐。”隱帝聽奏大喜,即詔王章,免官出朝,退居私第,不得幹預國傢一切大政,如有宣召,方許入朝。王章衹得謝恩去了。自此專任郭威,為奮武侯大將軍,史弘肇為宿衛典兵官,統領羽林禁軍六十萬,出入帶刀入朝,百官側目,不敢仰視。
  卻說關右有個星士,名喚瞽一靈,夤緣着弘肇門下一個總旗官,說道:“我瞽一靈善識天文,精通陣法,吉兇先見,禍福無差。你若能引我進見,倘得收用,連你不日也有個將軍位號,你可肯麽?”那總旗叫做趙存德,即應道:“我有什麽不肯?衹是要一百兩銀子,我就引進。”瞽一靈道:“如今先送你一半,若得用了時,再找你罷。”果然趙存德就引他進見。這瞽一靈叩頭,對史弘肇道:“星士卻有密言,不可當堂就說,須同到密室方敢上言。”弘肇就引他到裏面書房。瞽一靈道:“今大將軍郭,乃應天而生之人也,百六之運將有所歸。將軍乃是大將軍位下第一個輔佐,第二個就是星土瞽一靈了。乞為引見大將軍,衹半年兵起,就可正號。但此密謀,惟將軍知之可也。”弘肇久有比心,不曾開發,倒是這星士一言指迷,心下大喜。即同他去見了郭威,指陳天命所在。郭威甚喜,就拜他為軍師。瞽一靈首舉總旗趙存德為衝鋒校尉,又薦一個舊交販????買賣的,名喚陸爾固,為督操都指揮。郭威又命王殷,王峻為左右侍衛,孟業為陸軍紀功官,遂對史弘肇說:“妝掌禁軍,兵權在手,朝中更無畏憚,衹有一個王章,已是擊去了相位。即於立春之日,隱帝出城郊祀,汝可在內舉事,我引大兵截其歸路,爾我大事可成矣!”瞽一靈拍掌笑道:“此舉甚合天心。’
  不說郭威等衆人希圖謀反,卻說那王章被黜,悶悶不悅,回到室中,對母親說了這般事體。其母說;“吾兒今已緻位宰相,比當時貧睏到今,就不做官也罷了,何必悶懷。”王章纔對母親說:“兒嚮年入京時,曾到山西潞安府一個太上真人廟裏祝告,願得榮顯。後來行至半路,夢見那太上真人來對我說:‘你祝告之官已都知了,我去九烈君那裏,藉了柳汁,染子之衣,後日必然榮貴。但到那隱帝棄文用武時,你又怨我哩,你若果有反日回天之力,你自去應試便了。’其時驚醒,駭知神道如此靈應,不想到京,果中高魁,做到宰相。如今隱帝早朝。說要棄文用武,因此逐兒回傢,這也罷了。想起那太上真人說我有反日回天之力纔去應試,這一句話有些難解,因此憂愁。”其母說道:“有什麽難解,即是朝中棄文用武,眼見得隱帝的江山有變了;回天反日。是要你保佐興王的意思,可不是幺?”王章醒悟,即對母親說:“如今隱帝有個皇弟名贇,見居昭德官,兒去求見,以保後日之事便了。”於是忙忙就去朝見皇弟。皇弟說道:“文武二途,固是不可偏廢,如若用了異術之人,一發不好了,如何可以為國?卿可在我左右。萬一朝有大事,還是卿可圖之。”自此王章衹在昭德宮侍着皇弟。
  忽然立春之日,隱帝出城,郊天祭祀。這史弘肇就點起禁軍,一齊殺入。郭威領了大兵,據住城外吊橋,喊聲大起。弘肇這些兵士素無紀律,四下亂殺,且不去顧自傢主將行事,各自都去搶掠財物,擄劫婦女。那陸爾固、趙存德都是些小人,也隨着衆人去搶奪去了。史弘肇見身邊兵士都四下散去,不來顧他,心下慌了,開了城門,去投郭威。這昭德宮有皇弟贇,同宰相王章在內。聽得喊殺連天,知是朝中有變,即奉了太後之命,出來即了帝位。傳旨亂兵一概不究,把四門暫掩,分付近侍內臣,各處尋訪隱帝還位。其時隱帝在郊壇之上。郭威大兵一動,先到郊壇。隱帝不知何處亂兵。正待傳旨召史弘肇率羽林軍救駕,措手不及,早被這些亂兵齊上殺了。郭威卻待入城即位,正遇弘肇走了出來,心中大怒,就把弘肇殺了。左右侍衛王殷,王峻看見殺了弘肇,二人心慌,恐怕也要殺他。就往外逃走,不知去嚮。瞽軍師見大兵都散,知事不成,連忙對郭威說:“天命尚未,可速入城,迎皇弟即位,還不受反賊之名,也可保得不死。如今弘肇已誅,大將軍都歸罪弘肇便了。’郭威依允,即收集人衆,先收殮了隱帝,然後上了一道表章,衹說:“逆臣弘肇,臣已手誅,先帝梓宮,臣巳就殮,謹勒兵待罪。”王章勸皇弟就勢收誅郭威,以免後患。皇弟曰:“彼爪牙盡去,又何足畏乎?”遂不誅之,下詔慰取入朝。皇弟傳諭:“今後務須文武協和,二途並用;如復水火異心,將相有隙,必加重罪。”王章自思:回天反日之言又驗,即上表言太上真人及九烈君之靈,乞賜敕封,以彰威赫。皇弟準奏,即差王章自往。王章賫了敕命,先來潞安府太上真人廟裏,焚了誥命,修整廟宇;又到九烈祠前,也上了敕封扁額,回朝復命。
  卻說這九烈君受了誥敕,駕雲頭來訪太上真人說:“好好一個世界,我所以珍重柳汁不肯輕染人衣者,正為這些酸措大功名到手,就不顧國傢利害,衹圖自己富貴,壞天下、傢國的,都是這些人了,然還有能知君臣大義的。如今是真人一味好施,雖衹成就了一個王章,不至緊要,誤將那郭威,弘肇、瞽人,小吏一幹人都沾了那拋散功德,就弄得隱皇帝無辜而死,江山幾希屬了郭威,殺了無限生靈,這都是真人的過失哩。”真人也愀然道:“我見那些寒士,受盡燈窗之苦,不得一命之榮,甚是可憫,故此相勸廣施。誰想這些人,真個忘本哩。次後那些愚人,也是我一念慈悲,也與他沾染了文人緑汁,那知就弄得顛倒乾坤,這倒是我為好的不是了。尊神以後仍舊寶惜,莫輕為人染衣罷。”九烈君遂相辭而別。後人有詩說道:
  最是文人行最輕,不希賢聖衹圖名。
  君恩未沐燈窗苦,纔得身榮貨利爭。
  廢壞江山渾不管,釀成禍亂世遭兵。
  太上真人功是過,勸君須念染衣情。
  總批:定天下事者,固是我輩;而壞天下事者,半是經生。那得真人一一斟酌,自然有成無敗。然天地間亦曾有此理否?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第一回 琉球國力士興王第二回 高宗朝大選群英第三回 九烈君廣施柳汁第四回 世德堂連雙並秀
第五回 棲霞嶺鐵檜成精第六回 桃源洞矯廉服罪第七回 三世讎人面參禪第八回 張一索惡根果報
第九回 睡陳摶醒化張乖崖第十回 五不足觀書證道第十一回 死南豐生感陳無已第十二回 慶平橋色身作孽
第一回 假同心桃園冒結義第二回 錯赤繩月老誤姻緣第三回 猛將軍片言酬萬戶第四回 窮教讀一念贈多金
第五回 黑心街小戲財神第六回 竜員外善積遇仙第七回 真廉訪明鏡雪奇冤第八回 李判花糊塗召非禍
第九回 新豐市名揚豹略第十回 昆侖圃弦續鸞膠第十一回 申屠氏報仇死節第十二回 雪照園緑衣報主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