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义说部 水浒后传   》 第一回 阮统制感旧梁山泊 张别驾激变石碣村      陈忱 Chen Chen

  甲马营中香孩儿,志气倜傥真雄姿。殿前点检作天子,陈桥兵变回京师。黄袍加身御海宇,五代纷争从此止。功臣杯酒释兵权,神武不杀古无比。可惜时无辅弼臣,杂王杂霸治未驯。烛影斧声千古疑,岂容再误伤天伦。立未逾年改号蚤,金滕誓约为故草。秦王贬黜尺布谣,德昭德芳俱横夭。竖儒倡议欲南迁,宗杜岌岌烽火连。御盖过河呼万岁,南兄北弟始两全。澶渊之役作孤注,乾坤再造功无二。朝中不拔眼中钉,雷阳枯竹沾新泪。圣人特降赤脚仙,深仁厚泽四十年。南街笑似黄河清,枢使夜夺昆仑天。青苗法行系安石,郑侠绘图伤国脉。天津桥上子规啼,半山堂内无筹画。首揆幸有涑水公,市夫佣贩皆融融。军中韩范惊破胆,金莲送归内翰营。元祐党人何所负,窜逐诛夷皆准奏。日射晚霞金世界,竟成诗谶为北狩。崔君泥马渡九哥,六宫能唱杭州歌。二圣环且丢脑后,将军愤死呼渡河。朱仙镇上虮生胄,痛饮黄龙志未售。风波亭内碧血凝,甘心屈膝微臣构。天道昭昭不可移,神器重归艺祖裔。侍奉两宫孝莫伦,茸母生时雪窖悲。十里荷花三秋桂,立马吴山势崩溃。潍淮之捷出书生,于戈祸定天应悔。炙手可热握大权,侍郎充犬吠篱边。空谈性命成何济,谢金函首玉津园。半闭堂中斗蟋蟀,襄阳五年围不撤。楼台灯火葛岭西,湖上平章宴未歇。破竹迎降水逆流,东南半壁谁能留。可怜无寸乾净地,开花结子在棉州。皋亭山下嘶万马,孤儿寡妇何为者。钱塘江上潮不来,朝臣尽立降旗下。零仃洋里叹零仃,空扶幼主在翔兴。甲子门中大星陨,赵氏块肉浮沙汀。小楼三年在燕市,成仁就义真国士。黄冠故乡不可期,大宋正统才绝此。六陵冬青叫杜鹃,行人回首望断烟。千秋万世恨无极,白发孤灯续旧编。
  
  这首长歌是说宋朝得国之始,改国之由。自太祖开基,太宗承统,其中列圣相传,并无荒淫暴虐之主,只是优柔不断,姑息为心。又有金壬之臣,接踵而生,害民误国,把一座锦绣江山,轻轻送与别人了。其中虽多经济大臣,韬铃勇将,弃置勿用,无由展其长技,后来国势将倾,也就无可奈何了。且如教主道君徽宗皇帝,天资高朗,性地聪明,诗词歌赋,诸子百家,无所不能,无所不晓。若朝中有强干的臣宰,赤心谏导,要做个尧舜之君,却也不难。谁知他用着蔡京为相,引进了一班小人,如高俅、童贯、杨戬、王黼、梁师成之辈,都是阿谀谄佞,逢君之恶,排摈正人,朘削百姓,所做的事,却是造艮岳,采花石纲,弃旧好,挑强邻,纳贿赂,任私人,修仙奉道,游幸宿娼,无一件是治天下的正务,遂至土崩瓦解,一败涂地,岂不可惜。即如梁山泊内一百八人,虽在绿林,都是心怀忠义、正直无私,皆为官私逼迫,势不得已,潜居水泊,却是替天行道,并不殃民。后来受了招安,遣他征伏大辽,剿除方腊,屡建功勋,亡身殉国。江南回京之日,可怜所存者不过十分之三,虽加封官职,已是功高不赏,那奸臣辈还饶他不过,把卢俊义宣召到京,赐宴之时,瞒着徽宗暗地里下了慢药,回至庐州,水银毒发,坠水而亡。又将鸩酒赐与宋江,宋江明知有毒,恐怕留下李逵惹是招非,坏了一世忠义,骗他来与他同饮,双双而死,葬在楚州南门外,宛似蓼儿洼一般。吴用、花荣,与宋江平日最好,闻知此信,来到宋江墓上,对面缢死,也就殡在一处。那楚州百姓受宋江恩惠的,墓边经过,无不堕泪,春秋常来祭奠,可见公道原在人心。有诗为证:
  
  戴渊昔日出南塘,入洛能殉社稷亡。
  今日忠心同类此,空悲父老奠壶浆。
  
  这一段话,是《水浒传》的煞尾。前已讲过,为何重复提起?看官不知,大凡忠臣义士,百世流芳,正史稗乘为他立传著诔,千古不泯,如草木之有根荄,逢春即发;泉水之有源委,遇雨则流。宋江一片忠义之心,策功建名不得,令终负屈而死,岂可不阐扬一番,为后世有志者劝他同心合胆。兄弟一百八人,为征方腊殁于王事者过半,尚有三十二人。那三十二人是公孙胜、呼延灼、关胜、朱仝、李俊、李应、戴宗、燕青、朱武、黄信、孙立、孙新、阮小七、顾大嫂、樊瑞、蔡庆、童威、童猛、蒋敬、穆春、杨林、邹润、乐和、安道全、萧让、金大坚、皇甫端、杜兴、裴宣、柴进、凌振、宋清,或有赴任为官的,或有御前供奉的,或有闲居隐逸的,或有弃职归农的,或有修真学道的。这三十二人散在四方,如珠之脱线,如叶之辞条,再不能收拾到一处了。谁知事有凑巧,话有偶然,机括一提,辐轮吻合,比前番在梁山上更觉轰轰烈烈,做出经天纬地的事业来。垂功竹帛,世享荣华,成一篇花团锦簇的话。不厌絮烦,且待慢慢的说来。
  内中先表那阮小七,从征方腊得功回京,一例升授官职,除了盖天军都统。那地方原是蛮荒徼域,人民梗化不遵法度。这阮小七又是个粗鲁汉子,不知政体,到任两个月,一味吃酒打人,甚不耐烦。先时破了帮源洞,见方腊的冲天巾、赭黄袍,一时高兴,穿戴起来,摇摇摆摆,不过取笑一番,却被王禀、赵谭看见,道他不该,变脸嗔喝。宋江劝住。那王禀、赵谭又在蔡京面前谮他谋反,蔡京就奏过圣上,削除了官职。那阮小七反得自在,同着母亲仍旧到石碣村一向住居的所在,盖造了十来间草房,土垣竹墙,甚是清雅。寻了两三只小划船,收拾村中几个渔户做了伴当,依旧穿着棋子布背心,在石碣湖中打鱼奉母。
  一日,是四月天气,万绿盈门,晴光潋滟提了一瓮村醪,几味鱼鲜蔬菜,到湖边柳荫之下,蓬头跣足,盘膝坐下,自斟自饮,好生快乐。一连吃了十馀大碗,被薰风吹着,酒涌上心中,蓦地懊恼起来。叠着两个指头,自言自语说道:“你看我好不乾鸟么?我哥儿三个,靠着一身本事,赌钱吃酒,惹是寻非,谁敢道个不字。被吴学究说去,撞筹到晁保正庄上,商量打劫生辰杠,图个下半世快活。不料白日鼠白胜败露出来,只得同晁保正一班儿同上梁山泊。后来宋公明入伙,弟兄们越多了,做成惊天动地的事业。无奈宋公明日夜望着招安,天子三降诏书,宿太尉保奏,就收拾朝京。即差我们征伏大辽,剿除方腊,赤心为国,血战多年。两个哥哥俱死在沙场。骸骨不得还乡。我蒙圣恩得授官职,一时孩子气,穿戴方腊服色,被王禀、赵谭造谤,削夺为民,如今倒也自在。挤着气力,打几个鱼,供养老母,再不受这伙奸臣的恶气了,到后来图一个囫囵尸首也就罢了。只是闻得宋公明、卢员外俱被奸臣假传圣旨将鸩酒药死,吴学究、花知寨俱缢死在楚州墓上,岂不伤痛!若依我阮小七见识,不受招安,弟兄们同心合胆,打破东京,杀尽了那蔽贤嫉能这班奸贼,与天下百姓伸冤,岂不畅快!反被他算计得断根绝命!如今兄弟们死的死了,散的散了,孤掌难鸣,还做得甚么事?我明日备些酒肉,到山寨里浇奠一番,也见平日的弟兄情分。”一头吃,一头说,把一瓮村醪吃得罄尽。提了空坛碗碟,踉踉跄跄撞到家里,放倒头便睡。
  直到明早,红日三竿,方才爬起来。果然叫伴当宰了一口猪,一腔羊,买些香烛纸钱,扛两坛酒,将划船装好了。两个伴当荡桨,慢慢的从石碣湖荡到梁山泊里,从金沙滩上岸,走在忠义堂基址上,一看光景,比前大不相同。但见:
  
  万山料峭,野水苍茫。三关崩塌,四寨空虚。晴天正四月清和,惨雾似九秋黯淡。断金亭下,犹存珠贝零星。忠义堂前,剩得刀枪断缺。杏黄旗破幅挂松梢,锦战袍旧襟堆槲叶。空岩凝血,埋藏腐烂心肝,乱棘招风,挂满焦枯毛发。户额篆文尘燕屎,石碑姓氏蚀苍苔。豺嗥似醉汉鼾呼,虎啸疑登坛叱咤。正是: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
  
  那阮小七山前山后各处走过一遍,甚觉伤心。叫伴当搬上东西,摆在忠义堂空地上,点了香烛,满满的斟五七十大碗酒,朝上乱拜几拜,叫道:“晁天王、宋公明二位哥哥,众兄弟英魂不昧,我阮小七一片诚心,备些酒肉,重到山寨里,望空浇奠众位,都要似生前一般,开怀畅饮。虽是被奸臣所算,害了性命,却也天下闻名,道是我等替天行道,忠心为国的好汉子。我阮小七他日死后,自然魂灵随着哥哥同在一处。”说罢,两泪交流,又磕了几个头,烧化纸帛,叫伴当把猪羊切碎,烫起酒来,大家来吃。伴当道:“不曾带得刀来,怎处?”阮小七道:“不妨,我腰边有解手刀,割来吃罢。”掀起衣襟伸手去摸,笑道:“阿呀!也失带了。也罢,你就把手撕开。”伴当撕肉烫酒,团团坐定,大块肉大碗酒吃了一回。阮小七早已半酣,揎拳裸臂的说与伴当们道:“你们不晓得,这是忠义堂。前面扯起一扇杏黄旗,旗上写着‘替天行道’四个大字。兀的不见石柱倒在地上哩!大堂中间供养晁天王灵位,左边第一把交椅是寨主宋公明坐。因建一坛罗天大醮,报答神天。三昼夜圆满,上苍显异坠下石碣,却篆三十六员天罡星,七十二员地煞星的姓名。因天文定了位次,不敢僭越,依次而坐。我却是天败星,坐第三十把交椅。若商议甚么军情大事,擂起鼓来,众好汉都聚堂上,听传号令,好不整肃。那两边还有许多耳房、旱寨、水寨、仓库、监房,受了招安,尽行拆毁。如今变做满地荒草、几堆乱石了。你道可伤不可伤?”
  说一回,吃一回,不觉大醉。立起身来,正打点收拾回船,远远山前大路上,敲着铺兵锣,蓝旗对对,执事双双。青罗伞下罩着马上坐的一个官员,吆喝而来。阮小七道:“好不奇怪!这山僻去处,那有官府来往?”说声未绝,渐渐直到忠义堂上来。阮小七定睛一看,那个官儿模样生得:
  
  骨查脸,鹰眼深彄,绰略口,鼠须倒卷。广有机谋,长多冷笑。相府阶前施婢膝,济州堂上逞奴颜。
  
  你道马上这官是谁?原来就是蔡太师府中张干办,前日随着太尉陈宗善来山寨里招安的。因他伶牙利齿、擅作威福,阮小七把十瓶皇封御酒偷来吃了,换上十瓶村白酒。诏书上无安慰之意,众好汉心中不服,一齐发作,扯破诏书。亏得宋江劝解,连夜送下山,抱头鼠窜而去。因他极会逢迎,蔡京十分信任他,要抬举一场富贵,对吏部文选司说了,讨这济州府通判与他做。领了文凭,到任未及三个月,因太守张叔夜升了廉访使,他便谋署这济州府印。倚着蔡太师脚力,凌压同僚,贪虐百姓,无所不为,人人嗟怨。他思量宋江这一伙虽然销散,那梁山泊旧寨或有旧物埋藏,可以掏摸;馀党潜伏,缉捕得几个,倒有些生发。这两日是四月天,蚕忙停讼,没处弄耸,趁闲来此巡察,不想却好遇着阮小七在此吃酒,一见便喝道:“你这伙是甚么歹人,又在这里啸聚!左右与我拿下!”阮小七不听便罢,听见这般言语,火星直喷,如何忍得!提着双拳说道:“我老爷在此吃几杯酒儿,干你鸟事!做张做智要来拿我!”跟随人役有认得的,道:“这便是活阎罗阮小七。”张通判大怒道:“你这杀不尽的草寇,重新在此造反!我今为一郡之主,正要剿除遗贼,怎便违我?如此放肆!”阮小七圆睁怪眼,手拍胸脯,露出那青郁郁刺的豹子来,骂道:“你这腌脏畜生!我老爷也曾为朝廷出力,征战多年,蒙授盖天军都统。哪里钻出来这害民的赃贼,无事便来撩拨老爷!”抢到马前,要提他下来,被众衙役拦住,不得近身。阮小七大吼一声,想要杀他,身边又没有利器,就夺衙役手中藤棍,劈头乱打,把张通判的幞头歪瘪在半边。众衙役慌忙护卫,当不得阮小七力大,把藤棍一搅,都倒在地。张通判见不是头,扯转马,连抽两鞭,飞也跑去。众衙役也都爬起逃走,走得慢的,被阮小七抓着一个,喝道:“这是甚么野贼,倒来闯事!”擎着拳头便打。那人杀猪也似叫道:“老爷,不要打!不干小人事。这是济州通判,是东京蔡太师府内姓张的干办。新任未久,恐伯泊里另有甚么闲人,故来巡视,认不得老爷,因此唐突,求饶了小人狗命罢。”阮小七道:“既然如此,便饶你。只是你去对那野贼说,敢是天包着胆,没事便来轻惹老爷!”那人得了性命,没口的说道:“小人就去说!”一骨碌爬起来去了。阮小七道:“原来就是那个张干办,不过是蔡京门下一个走狗,岂可为民父母!朝廷好没体统!可惜不曾带得刀来,砍了这颗驴头便好。”正是:
  
  书诗逐墙壁,奴仆且旌旄。
  
  阮小七性定一回,酒也醒了,叫伴当收拾回船。划到家里,已是黄昏时候,对母亲说知此事。那婆婆埋怨着道:“两个哥哥通没了,你是个独脚腿,每事也要戒些性子,倘那厮明日来合嘴,怎处?”阮小七道:“不妨,老娘放心,我自有对付,凭他怎地!”当夜无话。明早起来,依旧自去打鱼。
  到第三夜二更时分,阮小七睡在床上,忽听得门外有人走动,抬起头来,只见有火光射到屋里。连忙爬起,穿好衣服,且不开门,跨口腰刀,手里提根柳叶枪,踮起脚来,往墙头外一望,见一二百士兵,都执器械,点十来个火把,把草房围住。张干办带着大帽,紧身衣服,挂一副弓箭,骑在马上叫道:“不要走了阮小七!”十来个土兵用力把篱门一推,倒在半边,一齐拥入。阮小七闪进后屋,从侧门里跑出,大宽转到前门来。士兵在内搜寻,张干办还在门外马上,不提防阮小七却在背后,说时迟那时快,阮小七轻轻挺着柳叶枪,从张干办左肋下用力一搠,那张干办大叫一声,早攧下马,血流满地。阮小七丢了枪,拔出腰刀,脖子上再加一刀,眼见得不活了。土兵听得门外喧闹,回身出来,不防张干办尸首在地,有两个绊着跌倒。阮小七抖搜精神,一连乱砍了几个,馀多的各顾性命霎时逃散。
  阮小七走进屋里,连叫老娘,不听见答应,地下拾起烧残的火把,四下里一照,只见婆婆一堆儿躲在床底下发抖,两个伴当通不见了。连忙扶出说道:“老娘受吓了。此间安身不得,须收拾到别处去。”随把衣装细软拴做一包。煮起饭来,母子吃饱。扶老娘到门外,拖起张干办,并土兵尸首,到草房里放起一把火来,焰腾腾烧着。已是五更天气,残月犹明,参横斗转,见张干办那匹马在绿杨树下嘶鸣不已。阮小七想道:“母亲年高之人,怎生走得长路!何不牵过那匹马,骑坐了去。”就带住那马,扶婆婆坐好,自己背上包裹,跨了腰刀,提把朴刀,走出村中,向北边而去。有诗为证:
  
  千呵万笑骗乌纱,只合装憨坐晚衙。
  何事轻来探虎穴,一堆佞骨委黄沙。
  
  话说阮小七杀了张通判,扶母亲上马逃走。那婆婆嗟叹道:“我生你哥儿三个,本等守着打鱼,待我吃碗安稳饭,却上了梁山。小二、小五俱遭横死,剩得你一个,将就些儿指望送我入土,又闯出这场奇祸来。我老年之人,受不得这般三惊四吓。”阮小七笑道:“老娘不必嗟怨。这不是我寻他,难道白白受那厮凌辱!真个有累老娘。今后寻个安身所在,随他甚么人在脸上打一百拳,也不发怒了。”婆婆道:“恁般便好。”正是:
  
  艰难随老母,惨澹向时人。
  
  当下母子二人一头说,一头走,夜住晓行,饥食渴饮。在路行了两日,听得过路的人说;“那梁山泊阮小七杀了济州通判,如今城市里奉着明文画彩图形搜捕,有人拿得着,给赏三千贯哩!”阮小七听得这般消息,不敢从州县里过,只望山僻小路行走。他是个粗卤的人,不曾算计得哪里安身,只顾望前走去、约莫捱了十多日,到一座高山脚下,看那山势十分险峻。一来天气暄热,二来那婆婆受了惊恐,又途路上辛苦,一时心疼起来,攒着眉呻吟不绝。看着坐不住,要跌下来。阮小七惊惶无措,却好山坞里有座古庙,轻轻扶老娘下马,搀到庙里,空荡荡并无一人。将包裹打开,把布褥铺在一扇板门上,伏侍老娘睡倒。婆婆道:“这回心里疼得慌,怎得口热汤水吃便好。”阮小七道:“母亲你且将息片时,这里现放着锅灶,待我寻些火种来,便有滚水。”把庙门反拽上,大踏步走去,四处并无人烟。蓦过一条小冈子,远远树林里露出屋角,飞奔前去,讨了火种,赶回来已是好一会了。正当晌午时分,红日当空,无一点云影,又走得性急,汗流满面,脱下上衣,搁在臂上,想道:“怎么这般炎热!好似前日在黄泥冈上天气一般。”忙走到庙边,推进门来,板门上不见母亲,包裹也无了。吃这一惊不小。又忖量道:“想是母亲要登东,包裹怕人拿去,就带在身边。只是马往哪里去了?”走出后门一看,都是乱草,四下里声唤,并无形影。心下慌张起来,道:“不好了,敢被虎狼拖去?当初李铁牛驼母亲到沂岭上,口渴要水吃,铁牛到涧边舀得水来,刚剩得一只大腿,今日却好一般!”又道:“且慢!若被虎狼所伤,必有血迹。”拨开乱草,山窝里各处搜看,并无一点血痕。又想:“马匹、包裹俱没影响,决非虎伤。”踌躇不定,走到前面神厨边立着,心中焦燥,眼泪汪汪,不知此处是甚么地方,又无人可问。思量到大路上抓寻,又想:“母亲因害心疼走不动,哪得出门!”胡思乱想的正没理会,忽见走进一条大汉来。怎生模样:
  
  面白唇红,眉浓眼秀。八尺以上身材,三旬以外年纪。青纱万字头巾,双环玉碾。梭布斜纹褶子,挺带银镶。看来是旧家子弟,略带些行伍出身。想暂时撞道江湖,终不矢英雄本色。
  
  那阮小七不见了母亲,正在烦恼,蓦然见他走到,抢步向前,一把扭住,嚷道:“你还我老娘来!”正是天边孤雁重连影,波内长鲸再起云。不知那人如何理说,且听下回分解。
  
  石碣村若不过梁山泊,阮小七未必去祭奠。通判不是张干办,也未必去寻事。石碣村也,阮小七也,张干办也,人与地俱有祸根,所以机彀一发,住手不得。如肤寸之云迷漫六合,世上事每每如此。张干办已死,馀人杀者杀,逃者逃,剩下坐马,苦无着落,妙在绿杨树下,嘶鸣不已,阮小七牵与娘骑,是史家点滴不漏处。不知者但为阮家母子喜其凑巧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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