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紅樓夢新證   》 第一章引論      周汝昌 Zhou Ruchang

  第一節種種歪麯
  
  曹雪芹是中國第一流現實主義的小說傢之一,《紅樓夢》是世界偉大文學作品行列中的一部非凡作品。正如意大利人民一提到但丁,英國人民一提到莎士比亞,蘇聯人民一提到托爾斯泰而感到驕傲一樣,我們中國人民也就以同樣的驕傲感而念頌曹雪芹的名字。《紅樓夢》因為還沒有好的完整的譯本,所以未能在世界文學圈內取得普遍的深刻認識⑴,但在國內,一嚮確是享大名、盛膾炙的。然而在舊社會裏一切都被歪麯,文學自不例外。過去,文學是封建階級資産階級的獨占品;有錢有閑的人們以為衹有他們纔知道尊重文學,纔配懂文學。現在就讓我們看看這部偉大的《紅樓夢》是如何被“尊重”、如何被“懂”的罷。
  
  首先就版本來說,一百幾十年,就連作者的原本都從未得流傳過。第一個行世的真本戚蓼生序的八十回本,通常稱為戚本者是;這個本子實際在民國前就由狄楚青有正書局石印發行了,但這個真本除了魯迅先生一人之外,少有人睬,睬過的並號稱作過研究的,也很少認識,換言之,即絲毫未被重視。亞東圖書館後來(一九二一)校印程甲本,鬍適抓住了這個機會,便大做其考證文章。但,六年以後,汪原放先生忽然又拋棄舊版,改弦更張。程甲本已然是夠拆爛污的了,現在明知程乙本又添改了程甲本前八十回中一萬五千五百三十七字之多--移動的還不算,若算起來恐怕還要多十倍--距離曹雪芹原本最遠,也就是被篡改得一塌糊塗、最要不得的本子,卻把它又從土裏掘出來,排印流傳;而且積年夙願,一旦得償,大有躊躇滿志之意!鬍適又特為寫序鼓吹。可是我們卻有點糊塗了:這是表揚真呢,還是提倡偽呢?汪先生的意思似乎是程乙本的語句更為“白話”化了,“描寫”得也更“細膩”了,所以便更可取。我要問:假如有人把《紅樓夢》重新“改寫”一遍,一律改用更道地的“白話”,大量地按照“描寫辭典”之類作些“描寫”文章加入,則汪先生難道就又將三次重排麽?
  
  高本在情節方面的歪麯改竄,暫且不談--雖然不少的人在批評曹雪芹和《紅樓夢》時依然還拿了高本來糾纏。現在衹談一下文章,文章是表達思想的,同時又有手筆風格的問題。譬如我這拙文,寫得遭是夠遭的了,然而如果有人美意為我刪乙潤色,變得朗朗可誦,好是好了,但其奈非復我的文字何?曹雪芹是乾隆初年人,他的“白話”文章,尚是沿着一貫傳統的“話本”體,除了人物口中對話尚多純粹北京話而外,敘述還都是半文半白的--有時且“文”得很厲害。單按文字說,有的地方有點羅索復沓,有的地方專門有特殊的別字出現,有的地方嚴格要求起來且“似通非通”,拿到“國文班”上,老師們一定大有改正之餘地!高鶚似乎覺得自己比曹霑高明得多,於是纔奮筆而塗抹之,而增刪之。於是有些人看來好像對眼了。但又其奈非復曹雪芹之文章何?我覺得我們不應該愛之欲其生,便把一切金全貼在一個人臉上--何況我們給人貼的有時並不是金呢!其實,在前八十回書中,大約可以說,高鶚若改一百處,起碼總有九十九處是改糟了。因為他不但沒有真正讀懂曹雪芹的原文(其特殊字法句法,特殊風格),而且他根本不太明白曹雪芹所想的是什麽,所要表達的是什麽。--這還是撇開他有意歪麯的地方暫且不談。
  
  再者,就作書意旨說,曹雪芹“十年辛苦”,寫成一部傑作,換來的卻是平白的作踐,無理的取鬧,我想他定必是“死不瞑目”。從嘉慶年間,就流行一句話,說:“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是枉然。”⑵從表面上看,一部小說的地位,提得比六經還高,這自是俗文學的得地,一般人頭腦的開明進步與欣賞力的不冤屈好東西。但實際上卻不容我們這樣樂觀。作為京朝士大夫茶餘酒後之談料的《紅樓夢》,從那時候起,在“開談”的情形下,就受盡了糟蹋。若分析他們對《紅樓夢》的認識,大概不出兩大派:第一派,堅不相信曹雪芹會是在寫社會;陳米糟糠,所算定是個別人的閑賬!於是什麽明珠啦、納蘭啦、順治啦、傅恆啦、張勇啦、和珅啦……反正不管是誰傢都好,總之是一傢之事。這一派的極端,則扇海揚波,變本加厲,說曹雪芹是寫順、康、雍“三朝政局史”,全書主幹是“排滿思漢”的民族思想。自然,這比僅止寫某相國傢某公侯傢題目又“正大”得多了。他們為了證明他們的主張,“猜謎”為此派主要工作,千奇百怪的“謎”都被他們射中,雖推背圖,燒餅歌不足比美焉。這一派對《紅樓夢》的厚愛確是登峰造極的。假如《紅樓夢》真有這樣的深義內涵,這部小說的品格性質就當另論,需要重新評價。無如那些謎--他們自己製造的又從而猜測的謎--實在太玄妙了,玄妙得使我們就單在故事本身上發生濃厚興趣;上焉者,憐顰卿而雪涕,慕玉兄以善愁。中焉者,自謂目光如劍,看穿了作者的心肝腎,不管主張左薛右林也罷,揚釵抑黛也罷,《紅樓夢》一字皆成褒貶,片詞亦寓美刺,大可比美春秋、詩經。甚者意見不投,因辯論紅樓而揮老拳(參看《三藉廬筆談》)。下焉者,則如張問陶所說,他們對《紅樓夢》的認識是“豔情”二字。他們說一部《紅樓夢》所寫,除去兩性間的曖昧,更無別事,乃“隱秀”的《金瓶梅》是也。於是尋行數墨,專門鈎稽張道士是不是賈母的“老情人兒”,東府門前的兩個石獅子是否真個“幹淨”。此二派宗旨雖不同,但用苦心,下苦工,深文周內,則無以異。而他們把這部偉大著作歪麯到何等可憐的地步,也就可見了。在這樣情況下,還有什麽欣賞、研究、批評、繼承可言麽?
  
  翻一翻舊賬,苦笑不得。現在,該是我們重新認識《紅樓夢》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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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
  
  ⑴就我所知,國外最早介紹《紅樓夢》的文字要算一八四二年(道光二十二年)五月Chinese Repository 第十一册頁二六六的一篇Hung
  Lau Mung,or Dreams in the Red Chamber;a
  novel.這位洋先生(K.Gutzlaff)瞭解《紅樓夢》到如何程度,我衹舉一例就夠了:他說寶玉是“女”主角!屢言:“the lady
  P'auyu”,“the fair damsel”,“the busy lady”,“a very petulent
  woman”!他說這部書內容除了“trifles,little tattle of the female
  apartment”以外甚麽也沒有,故事越來越“uninteresting”.結論是“this tedious
  story”!則《紅樓夢》之倒黴誠不止在國內為然了,言之可為笑嘆!以後還是H.A.Giles有比較像話的介紹,一八八五年有一篇文字The
  Hung Lou Meng,commonly called 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見於Sinologica第四册頁一;他的《中國文學史》裏《紅樓夢》也占一章重要篇幅,但他的瞭解也衹在於高本寶玉、黛玉“愛情悲劇結局”而已,其餘談不到。譯本有R.Thom的The
  Chinese Speaker(一八四六年)頁六二--八九的片斷,是為學說“官話”用的;E.C.Bowra的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見The China magazine,一八六八年聖誕節號與一八六九年捲,止譯了頭八回;Joly 的Hung Lou
  Meng,or 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A Chinese
  Novel,香港一八九二年版,衹有第一、二册;王際真的一九二九年紐約版也是節譯本。此外,F.Fuhn有Der Traum der roten
  Kammer,是一九三二年Leipzig版。按以上係創稿是舊文,所知有限,又此後東西諸國新譯本亦時有之,今俱不復列。
  
  ⑵見嘉慶二十二年刊本得輿《草珠一串》“時尚”門第三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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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資料來源】紅樓癡迷錄入。轉載自撫琴居論壇。
評紅樓夢新證⑴寫在捲頭
第一章引論第二節紅學一斑
第三節 重新認識紅樓夢第四節 幾點理解
第二章 人物考 第一節 世係譜表第二節 曹宜曹宣
第三節 過繼關係第四節 幾門親戚
第三章 籍貫出身第二節 遼陽俘虜
第四章 地點問題第二節 院宇圖說
第三節 北京住宅第四節 江寧織署
第五節 真州鹺院第五章 雪芹生卒
第六章 紅樓紀歷第七章 史事稽年
前期(明萬歷二十年--清順治十八年)[二]前期(明萬歷二十年--清順治十八年)[三]
前期(明萬歷二十年--清順治十八年)[四]中期(康熙二年--康熙五十一年)[一]
第   I   [II]   [III]   [IV]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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