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粥,表弟挟了书包去念"人之初,狗咬猪"去了。环哥问妈"有啥活儿干啊",意思是该背起柳筐来拾粪去呢,还是拿了镰刀去割草。可是,这是城里,城里的人是只念书的。连妈想找事做还没有头绪呢。
就说:"小兔崽子,你给我乖乖儿地在房里呆着就是干活儿了。"
这,环哥哪儿成,一个爬惯了树钻惯了高粱地的孩子!一转眼,他就丢下衲鞋底子的妈,溜出房去了。
一出房门,就见到梳了黑漆漆、圆滚滚辫子的表妹蹲下两条小腿,低着腰,在花丛里拾些什么。环哥赶紧跑了过去。看到那小手正捡花丛下细碎的小黑花籽,就也帮起忙来。小姑娘告诉他是夜里风吹下来的茉莉籽。环哥不在意这些。种籽他见到的多了:红豆、茄子、芝麻, 什么都看见过。这算啥,不稀罕。他不过是要陪陪小表妹就是了。果然,不一会儿表妹就和他熟得环哥长环哥短地叫了起来。
环哥和谁一熟,就得先试试他。意思是:就得逗逗他,看他到底急不急。他帮表妹拾完花籽,就说:"该叫我掐两朵给我妈了!"表妹摇起头来。环哥居心逗她么,就索性把顶大的一朵掐了下来。登时,小姑娘就忘掉了适才的友谊,哭了起来。呜咽着,嘟囔着"这是我们 的家,这是我们的家"地走进厢房来。她揉着大辫梢。噘着小嘴告状说,"你们的环哥"怎样怎样地"缺德"。
妈听了多扎心哪。明知道这小官司不必再分她已碎的心了,而且,她哪有心去戴那抢得已碎成八瓣的花!但为了告状人的身份,她只好用手拍拍外甥女抽搐着的小肩膀,腾出另一只手来,再在亲生的肉上拧两下。
疼啊,环哥一向对付身体上折磨的办法是一阵巨大而无泪的嚎啕。(这也许是他由村儿里驴子学来的 ) 当前,虽然是在别人家,他也不肯收住自己的嗓门。
于是,午饭的时候,姨父好心地劝妈还是别打孩子。
没有了同伴,环哥后悔起来。悔不该招惹经不住逗的表妹。如今,她被监在房里,握了一管细毛刷子描起横竖的红道子来了。环哥用忏悔的心伏在窗口,守着那一个个红的字都为那刷子严严实实地涂黑了。她挺着辫子,一点儿也不回头。环哥腿都立酸了,就怅然地走下阶来。
阶前正蠕动着一簇黑乌乌的蚂蚁。他即刻蹲了下来,用涎水淹那正在向同一方向前进着的蚂蚁。看那些纤细的小腿一着涎沫即失了动弹能力的可怜,他出神地笑。笑着笑着石阶上一阵橐橐的皮鞋声。他忙抬起了头,却是那一丝笑容也不带的姨父的脸。
"积点儿德!唾沫多脏啊!"
"唾沫哪儿脏啊!"环哥心想:你那痰才脏呢。
"站起来吧!"姨父很少遇到敢和他顶嘴的人。他的妻子,他的儿女都是他的服从者。"今儿早晨谁在院里小便?"
"小便?我倒撒了泡尿。"环哥顽皮地笑着。
"哼,拐过角去就是茅房。以后别再--"
听到这番责问的妈,赶忙走了出来。先问问妹夫是去衙门吗,接着承认这孩子不懂规矩,然后才转过头来,悻悻地说:
"环哥,你--你给我立刻进房里去。"
环哥擦着鞋跟,不甘心地踱回房去。
"这下你可好了。姨父不让我打你,你就放手闹开啦。鬼,我哪辈子欠下你家的债,受你们老的小的欺负。叫我在娘家妹妹家也躲不安。要命啊,我一死你就好了--"环哥的妈数落着哭了起来。几日的委屈,由于她这孩子一时的不体贴,都勾引出来了。她坐在床沿上,呜呜地哭。
环哥乖了。他呆呆地倚着床沿,开始感到这次出游的悲哀。他意识着寂寞了。热恋了两天的城市生活,这时他小心坎懂得了"狭窄""阴沉"是它的特质。妈以为他老实了呢,他却在想着家里那条体己的黄狗。
他想着黄昏的高粱怎样一仰一俯地向他点首。豌豆地里爬了多少勇敢苗条的螳螂。他想着二秃子快积足了的一百单八将洋烟画片。他想起杜家的大棕驴要下小驴儿了。杜家的猫又快要生养了,还答应给环哥一只小猫呢。他想起这场雨秋瓜要完了。梁家园的枣快熟了吧,该约 谁扛了小竹竿去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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