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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魔志怪 》 女聊齋志異 》
捲二
賈茗 Gu Ming
女聊斋志异 卷二
柯壽菊
柯壽菊,字丹薏,廣陵樂工女生。其大母八十誕辰,夢女冠持贈丹菊一枝為壽,翌晨,女生,進以名之。髫齔失怙恃,叔無賴,鬻入勾欄中。六七歲,聞人誦詩,竊愛之;見文士即求指授,一聽瞭瞭。十歲初度,口占一絶雲:“戲控青鸞下碧空,十年塵夢墮西風;此生不作韓樞密,願抱秋心老蕊宮。”
一時傳誦,僉謂是兒命薄心高,恐非佳兆。及長,美而俠;富兒大賈,爭以纏頭媚之,輒時分濟寒。年二十,自以千金脫籍。私謂狎客某甲曰:“兒齒日漸增矣,浮沉風塵中,終無了局。頻年積,不下十萬金,頗可自給。願乘色未衰,擇一才貌懼優、可同白首者,托以終身。君閱人多矣,煩留心物色;倘當意,不吝謝也。”甲笑曰:“諾,容徐圖之。”有山陰陶公子者,少年俊美,薄遊廣陵;豔女之名,兼利其資,賂甲求為說合。時女已獨居謝客,甲特往述公子嚮慕意,並盛誇其門第才貌。女命導公子至,相而後可。既至,果一見目成,兩心相許。公子言妻相祭頻年,死在旦夕,雖暫居鋍室,一俟中饋虛人,即當正位。甲居中慫恿,女喜,遂定割臂之盟。定情後,兩情繾綣,誓同生死。
居無何,公子告女曰:“將如京師,納資求官。”問:“何官之求?”曰:“倅丞可耳。”問:“何不求守牧?”曰:“固所願也,奈資不足何?”問:“所絀兒何?”曰:“五千金足矣。”女笑曰:“此亦甚易辦,妾當足成之。奈何甘就冷宦?”公子大悅。翌日,女為治任祖錢,出五千金付公子曰:“趣速經營,早去早歸,免妾久盼。”公子唯唯,訂期珍重而別。逾期公子不至。女問某甲,但飾語支吾;及堅詰不已,甲乃實告。公子固攜歸鄉裏,入京求官,皆屬誑語,且其妻悍妒,亦不敢納妾媵。女知為公子所賺,殊不恚憤,笑謂甲曰:“妾初見若言大氣浮,固慮少年輕薄,不可終恃,今果然也。”因詳問公子裏居第宅,自買太平巨舫,攜媼婢五六人,徑如山陰,僦屋而居,與公子望衡對宇,戒衆勿泄。瞷公子母壽辰,賀客盈門,女華妝命輿往。公子方肅賓在堂,驟見女至,大驚失色。
衆客不知誰何?睹女容光煥發,訝為天人,凜然不敢正視。女乃嚮衆客斂裧緻詞曰:“妾廣陵樂工女柯壽菊也。諸公非公子族黨,亦必貴戚,妾有微忱,願為諸公陳之,可乎?”僉曰:“願聞。”女遂備述公子賺已始末,已,乃指公子而數之曰:“妾始以若貴公子,必知自愛,故遽以終身相托,不虞輕薄兒居心齷齪。但涎妾賣笑金,巧設騙局,自以為得計,不知妾賣笑金固用之不竭,特笑若太器小,無福以消受之耳。”公子聞之,汗流滿頤,惶愧俯首,默無一詞。衆客為之緩頰,並好言撫慰,願其為調停,令公子謝過,仍踐前盟。女謝曰:“諸公休矣,此等齷齪兒,妾誓不與相見。今所以不憚勞苦,千裏而來者,誠以若今日可負妾,異日負君、負親、負妻、負友亦何不可!故特將若人暴告諸公,俾各慎與交遊,勿受其詐耳!”
衆以女言爽訣,知不可輓,因謂公子所攜歸五千金,當如數返璧。女笑曰:“此尤細事。若重利輕義,妾則不然;今既為若所賺,直如當日纏頭少博此戔戔耳。況妾平日賙濟究睏,浪擲何止倍蓰。若既愛之,亦第蹴爾與之,以大快其欲可也!妾去矣。”遂別衆,從容上輿登舟而去。公子面如死灰。衆相對嘆息,但訕誚公子薄幸而已。女旋廣陵,幡然變計,曰:“一誤不可再誤。今必得一中年名士之在官者而事之,且非續娶不可。”
會淮安府教授周廣文五十喪偶,遣媒求為繼室,女夙耳周固名士,欣然許之。嫁後,琴瑟甚敦。越歲,生一子,周益嬖之。
前室固有二子。嘗與女言:“冷官多子,慮垂老無以資俯育。”
女曰:“奈何?”周曰:“差老固善鴟夷術,嚮苦無資,聞卿多私蓄,若假我權子母,不患不得什佰息也。”女曰:“業夫妻矣,曷不早言,妾物即君物,但揮霍耳。何假為?”遂傾箱罄出所蓄十萬金付之。周得金,罷官業鹺。不三年,得子金二十萬。即罷所業。肆筵設席,延女上座,自捧卮以獻曰:“賴卿母金得少弋獲,子孫不憂凍餒,皆卿之賜!雖然卿出身平康,無不知者,僕縱疏狂,亦不合儼然聘為繼配。即僕自願之,其如天下後世口實何?”女曰:“妾從君生子,已扶床矣,何忽出此言?豈疇昔申旦之誓,非君意耶!”周曰:“良有之。嚮以聞卿所蓄甚富,姑妄言之;藉可運籌生色,一洗寒酸。今幸如願,卿之母金當仍歸趙,並酬以什一之息。我有旨蓄,亦以禦鼕。老夫髦矣,卿近中年,獨居鰥處,兩足存活。自今以往,永與卿决矣。”女曰:“决則决矣,妾所生雛,將焉置之?”
周曰:“卿如難割愛,將雛俱去可耳。”女曰:“諾。”即日攜子挾金,仍旋廣陵。以鳩工庀材,大治第宅;購良田沃産,擇老成紀綱司之。每歲出納,躬自會計,日益饒富,不惜厚俸延名師以課子。子十四歲,周歿。
女賫重賻,攜子斬衰臨吊,周之二子拒之,不許入口,慟哭而返。或謂女十歲時所為詩,終成讖語。所謂心高命薄者,非耶?自以鬱鬱不樂。四十歲後,改號瘦菊老人。然風骨珊珊,雖當中年,望之猶如二十許人。
彩鳳
新昌孫秀纔,軼群清纔,玉貌工琴,善吟詠,灑然裙屐少年也。傢故鄉居,偶入城訪戚,歸途遇雨,渾身沾濕。見道旁有草捨,扣門,一叟出應,延之草堂。燃火燎衣,留款酒饌,傢無僮僕,僅一婢往來供給。翁亦蹀蹀其勞。孫不自安,乃起輓坐,叟言庸姓,中州人,流寓於此。年七十喪偶,止一女彩鳳,年十六矣。言己,亦轉叩孫,孫以實對。
叟曰:“觀子儀表,必非久人下者;室女幸不陋劣,願附為婚姻。”孫辭已聘,叟固言無妨,曰:“僕鐘漏待盡,久欲棄傢訪道,徒以弱息纍人,今得事君子,於願已了。”孫曰:“感翁厚意,何敢固卻?但傢有慈母,尚容稟白。”叟曰:“此固應爾。”方展敘間,天已逼冥,叟留暫宿,導至草堂夾室,竹床髹幾,位置楚楚;插架書捲極富,壁懸素琴一張。叟陪夕飧,茗飲劇談,旋見小婢捧衾褥至,叟囑安置,遂去。孫思訂婚之言,輾轉不寐。俄聞房後彈琴聲,音調清越,憂思約指;細聽,乃《關雎》之次章。孫觸所好,披衣起,亦取壁上琴,鼓《鳳求凰》之操,並占《菩薩蠻》一闋記之,詞曰:“無端一陣廉纖雨,天公苦苦留人住,雨後月華生,幽人分外明,隔墻琴韻度,細把憂思訴。輾側睡難安,知他玉指寒。”
天既明,叟出,作別。回傢嚮母緬述其事。母慮物議,且恐失母之雛,未嫻閨訓,不允,孫內戀女,外迫慈訓;心違意迫,無計可施,久之遂玻初猶支離搘拄,月餘,奄奄一息矣。孫固雙祧,其從母見其瘠,詢得其故。懟曰:“姆姆何守頭巾戒?殺吾兒,我倆人他日將誰依乎?”遂浼其父赴唐翁媒定涓吉,兩娶焉,原聘楊,固大傢女,亦嫻翰墨。孫得溫柔鄉,有終焉之志。既而,母促孫入都赴試。彩曰:“途中恐有意外,我當偕行。”孫慮母不允,彩曰:“不必白母,我自有策。”
早旦朝母,請曰“郎入都,兒欲暫歸,省視老父。”母允之。
彩囑孫先行,逆旅相待,三更許果來。問:“深夜何能一人至此?”彩曰:“實告君,我狐仙也。因與子有夙緣,故相從。”
是晝則同車,夜則伺枕,惟孫見之,他人皆不見也。行至荏平,王倫變起,賊黨欲屠城。孫張惶無措,彩搖手令無聲;探懷出紙剪人馬無算,大纔盈指,嚮空撒去,旋見神兵鼓噪至。賊疑官軍有備,乃駭竄去。孫得無恙。將抵京,辭孫先歸,留之不可,出三藝一詩。令孫熟之。曰:“出闈即歸,今科必捷。君命止孝廉,明歲亦不能入闈也。”是科果獲雋。旋即奉嗣母諱,不及北上。彩後與楊各生一子。一日,彩歸寧,以兒付楊曰:“托姊善視,饑時但飼以飯,切勿與乳也。”彩去,楊愛兒逾於己出,兒飲以乳哺之。彩歸嗅兒,嗔曰:“與姊雲何?今違我戒,子不育矣。”遂怫然去。未三日,兒果驚死。彩亦從此絶跡。
嚴武
唐西川節度使嚴武,少時使氣任俠,嘗於京師與軍使鄰居。
軍使女美,窺見之,賂左右誘而竊之以逃。軍使告官,且以上聞,詔遣萬年縣捕賊官乘遞追逐。武舟自鞏縣聞,懼不免,飲女酒,解琵琶弦以縊之,沉於河。明日,詔使至,搜之不得。
此武少年時事也。及病甚,有道士從峨嵋山來謁。武素不信巫覡之類,門者拒之。道士曰:“吾望君府,鬼祟氣橫,所以遠來。”門者納之。未至階,自為呵叱,論辯久之。謂武曰:“君有仇冤,君知之乎?”武曰:“無之。”道士曰:“階前冤女,年十六七,頸係一弦者,誰乎?”武叩首曰:“有之,奈何?”道士曰:“彼雲欲面,盍自求解。”乃灑掃堂中,令武齋戒正笏立檻內,一童獨侍檻外。道士坐於堂外行法。另灑掃東閣,垂簾以俟女至。良久,閣中有聲。道士曰:“娘子可出。”其女披發頸弦,褰簾而出。及堂門,約發拜武。武驚慚掩面。女曰:“妾雖失行,無負於公,公何太忍!縱欲逃罪,何必忍殺?含冤已久,訴帝得伸。”武悔謝求免,道士亦為之請。女曰:“事經上帝,已三十年矣;期在明晚,言無益也。”
遂轉身還閣,未至簾而失其形矣。道士謝去。武乃處置傢事,明晚遂卒。
宓珠
莫公子熔生,西浙人;美豐姿,喜修飾,自詡為羊車中人。
失怙恃,幸依乃叔某太史公。年十七,因丁壬錯迕,尚未下玉鏡臺。太史官京師,公子傢居,漸知盜僕婦,太史夫人不知也。
浙之大傢,多傭貧傢女司女紅,蕩婦恆與主人私。夫人素審西鄙顧某婦葉氏賢,浼佃人郎當往募。婦來,則攜一幼女名宓珠者,荊釵韋布,裊娜可人,年十五,即拈針襄母勞。公子驀見女,即瑩瑩眼垂青,而女多避匿,不能與之語。葉氏偶小恙,公子為折券量藥,極殷勤。小愈,使女出拜,輓以手,始得與女語。然欲挑之者屢矣,苦無隙。
一日,葉侍夫人看園中牡丹,公子袖荔枝翩然至,適女獨處操刀尺,見而欲逸,為其所阻。問曰:“公子將何為?”公子面赤及心忐忑,不能吐一字,久始戰兢以荔枝進。女堅卻不顧。
公子情急,拚决裂曰:“小生為卿骨柴立,夢顛倒矣。”言次,欲攬其袖,女欲號,公子懼去,猶回顧曰:“忍哉卿也。”他日,又蹈隙往,仍如前狀。女投剪而起曰:“妾雖貧,非歌《陌上桑》者,公子好自愛。”公子灑涕曰:“小生不敢望非禮,不過乞卿一言,訂三生約耳。否則為卿死,恐不能視卿獨生。”女思之良久,曰:“公子深情已篆心麯,但未審以妾為婦耶?為妾與婢耶?”曰:“妻也。若以卿為妾,不怕折壽算與?”女信之,曰:“雞騖得隨鳳凰,誠傢長之所深願,若媒妁佳,無不諧。”曰:“是非先與卿盟不可。”突夫人至,見女與公子語,以為兩小無猜,不深疑。一夕,女坐空庭望月,公子瞰人靜,脅入已室,相與拜雙星,盟百年;然後扶之榻上坐,欲與亂。女嬌嗔曰:“先污後嫁,他時花燭,郎能信其貞也?”公子敬愛,欲互贈佩玉。曰:“妾之一身,皆郎所有矣,何必重物。”旋見花枝弄影,疑懼遽去。葉事藏將告歸,女更私囑公子曰:“前夕之盟,可信否耶?”曰:“天日之誓,何能兒戲!”女流涕曰:“公子閥閱,恐非寒傢所稱,即不敢拗長上成敵體;然柳枝桃葉,亦妾所甘。倘負斯盟,妾有死耳。”
公子以巾代拭淚曰:“此固小生日夜所籌者,行當婉陳夫人玉成之。夫人慈,卿所知也,倘中變,小生亦死以報卿。”女歡喜,斂袖曰:“郎真有情人也。昔有盲者,推妾命雲:‘有夫人分。’今果然耶!”再三叮囑而別。而生終未敢以此意達夫人。時太守已外任成都太守,遣亻平接眷走巴蜀,公子與焉。太史見其玉立,頗不群,愛而撫摩曰:“阿侄好努力讀經史,我已聘得吳侍禦女名晨香為汝婦,渠傢無白腹東床也。”公子佯拜謝,而心終戀宓珠,既而轉念曰:“危矣哉,幸未污渠清白也。”一朝親迎,視晨香美絶倫,且工吟詠,媵婢亦端麗,較宓珠且有上下床之別,私心自笑曰:“昔何餓眼,抑見之不廣也。危矣哉,幸未以佩玉為質也。”時新傭劉嫗,女紅不亞葉氏,惟居恆白晝掩關眠,以為病,不之異。晨香命婢子小鸞師事。劉笑謂公子曰:“他日為郎作小星!”夫人亦笑曰:“此女頗肖顧女宓珠,特不如其慧耳。”時宓珠居鄉裏,年已及笄;夕卜燈花,晨占鵲語,而公子久無耗。
枕上淚痕滿焉。其父顧某,將聯婚於東村某大戶;女窘急,私告於姨。姨疑已破瓜,女泣白其無,探隱處仍處子。往詢女母,茫然;轉告顧某,大怒,仍執目前議。女泣曰:“莫公子誓言在耳,背之不祥;乞父往詢渠,如無其事!兒甘心嫁田捨郎。”姨亦慫之曰:“事若真,豈不門楣光?適郎當將往蜀,即浼為傳語。”郎至,見上下均稱娘子美而賢,即錯愕不敢啓齒;歸告所以。顧誚女曰:“若何?汝曷對鏡自照,發蓬蓬尚欲嫁金龜婿耶!”女默然。東村某大戶遂委禽,資頗豐。是夕,女猶與母絮絮語。明晨,寢門堅閉;闖之,則已粱上雉經矣,大戶索聘資甚急,某益怒,駡婦曰:“不端婦,始生不肖女,行當斧鑽加汝頸!”婦既痛且辱,哀哭至夜午,亦逡巡自挂東南枝。顧某欲興訟,鄰曰:“勢既懸,又無憑,奈何?”乃草草薄殮母子,瘞北邙。迢迢數千裏,公子誠不知也。一日,門中偶與小鸞嬉,劉嫗目之笑,吃吃不休。公子曰:“婆子顛病作耶?”曰:“某非顛也,公子忍哉!”公子大詫,請間,乃屏而問故。曰:“公子曾戲一垂髻人否?”曰:“娘子天人,尚隴蜀那!”曰:“裏居耳?”曰:“無。”曰:“顧宓珠,何人耶?”乃遑遽不知所云。曰:“冤孽哉!渠為公子背盟,母子斃命;訟諸閻摩,準其報冤索公子債。我此群勾魂使也。
日昨群神準漸神札,知渠渡關津須時日,先與我勾魂票,即公子名,尚懵懵耶!素因夫人遇我厚,始泄,拚冥責。”公子長跪乞掇;且往告夫人,夫人亦哀。曰:“事衹一綫望,未審娘子允否?如書結發顧氏宓珠木主祀中堂。渠來,必憑人作鬼語,一傢慰且憐,哀且敬,渠心軟,或金鈴係解,仍渠一人。”夫人婉商於晨香,晨香曰:“但能救夫,何惜讓虛名。”太史急延僧,宣梵唄祝生天。正懺侮諷誦間,嫗忽奔入曰:“來矣!”
小鸞突倒地,旋躍起拉公子袂,怒曰:“薄幸郎安樂耶!”晨香急抱婢大哭曰:“姊姊且須臾,是非姊姊木主供中堂耶?是非元配荊人姊姊名耶?堂上蘧絈稱夫人者,非姊叔姑耶?此邦二千石稱太尊者,非姊叔舅耶?姊自戕得耗後,一傢為姊哭幾昏,姊知其事耶?郎即不義,姊即不憐妹苦耶!妹已兩月妊,他日即姊姊兒,不姊知耶?”且言且哭不輳婢瞠目視良久,曰:“咦,我竟不知妹子若是之可人。我今悔此一死,且悔孟浪告閻羅。”夫人亦對之哭曰:“兒死不識我耶?當日在我傢喜啖荔枝,恆蓄以飼汝,忘卻耶?汝愛綉牡丹枝,我教汝畫巾,又忘卻耶?前本我之昏瞀,非公子忍,不能恕耶?今佛迦拔汝,能消受耶?”婢亦哭曰:“兒何敢忘夫人德。”遂與舊相識者一一問訊,且歷述自戕之苦。生前好負手支頤,仍一一如前態。
夜夕,晨香潛生他處,己與婢聯榻眠,情話極友愛。圍棋吟詩,與晨香角。夫人問:“兒不工此,何頃藝之增?”曰:“鬼靈於人也。”住三日,忽呼公子至,慟數其罪曰:“吾恕汝,還自去解訟獄,所以然者,看吳傢妹子面情耳,僥幸哉郎也,薄幸哉郎也!”又回看晨香曰:“我為妹子送一石麟來,兼以報夫人。”言已倒地,婢遽醒,昏昏如久病之乍瘳者。遽索劉嫗,而嫗已睡昏昏,至夕始蘇,曰:“頃送宓娘登程,語剌剌不休,想一去不來矣。”公子聞之,深自慶幸。晨香娩期果生一子,極俊英。湯餅筵開,小鸞忽倒地作宓珠語曰:“妹子速為薄幸郎預後事,不可輓回矣。”問:“前已蒙姊恕,何又毀議?”
曰:“我已休矣。奈我母死太苦,訟不已;浙之神亦怒其儇薄,許對質地下。已置小房捨,獄具當斷之成幽婚,亦無大苦也。”
婢子旋蘇,而公子倒地斃矣。晨香守節教子。年二十八歲,忽微恙,夕起凝妝作詩一律,趺坐而逝。詩曰:“鸞孤影衹劇堪哀,眉間雙峰鎖不開;原為藁砧甘鋍室,依然冤獄赴泉臺。九原早有司香伴,七字虛拋詠詩才;寄語人間裙屐輩,慎毋薄幸纍金釵!”
翠筠
陶竹香,蘇人,入都應京兆試。道山左臨清,日暮貪行,忘止宿處。二更許,入一村落,煙戶甚盛;有旅店頗寬敞,遂解裝焉。陶素耽音律,且喜冶遊。聞間壁弦索聲甚清越,呼主人問之,答曰:“此徵歌選勝之區,佳麗雲集,是不足聽。有來鳳兒者,色藝並佳,工昆山豔麯,願聞之否?”陶喜,命喚至。須臾,一嫗抱琵琶導,女郎蠻腰細黛,楚楚可憐。坐定命歌,哀感頑豔,令人泣下。歌畢,即之行酒。詰之,曰:“妾江南人,遭亂至此,流落平康;今幸遇君,願垂拯救。”方共款語,一貴人戎服帶劍,僕從紛紜,擁入東屋。女覺,愀然。
媼遽入曰:“將軍喚汝,可速去!”女堅坐不動。俄一健僕兇兇入,直前揪之去。陶憤甚,未知將軍為何許人,又護從多,不敢出聲。僕密語曰:“適嚮後院喂馬,見人首纍纍;此恐弗善地,亦速行。”陶曰:“清平世界,當此孔道,誰敢殺人?
想汝眼花耳!”僕不敢言。陶心念麗人被奪,懊喪不能寐,悄嚮東屋穴窗窺之。見將軍上坐,擁女膝上,笑問曰:“一吳下酸傖而猶戀戀。汝第好好伺應,明當攜汝歸營,免在此迎新送舊也。”女低首不言,而柔情脈脈,若有所思。將軍連舉巨觥;酒酣,忽取首下,置案上抑搔之,從容仍屬之頸。翹一足,令鳳拉置榻上,曰:“久不乘騎,髀肉復生。脫之頗輕快。”又飲數觴,摟鳳共寢。鳳以纖翹鈎案,抵死力拒;將軍拽之,劃然中斷,亦一兩截人也。駡曰:“賤婢屢拒,明當碎割。”遂息燈寢。陶駭絶,不暇呼僕,覓騎即行。見道旁酒肆數十人轟飲,遂入少憩,告以所見。衆笑曰:“此何足異。”遂各取首下。陶驚絶僕地。移時僕尋至,救之始蘇。問僕何能來?僕曰:“方就寢,忽鳳隔窗喚曰:‘汝主人去矣,可急往覓;夜深徑黑,恐有不測也。晤主人時,囑善保重。若晤虞山王子良,但雲翠筠日望其來,遲則憔悴死矣。’因入房覓主,主無蹤跡,跟尋至此。”陶抵都,病月餘。始能出門。偶飲天橋酒肆,訪知虞山王子良,告以故。王因言:“筠,太倉名妓,與有嚙臂盟。尋蹤北上,至臨清,遭王倫亂,死於兵。
常示夢囑覓遺骸,至今未果。”言畢,大哭曰:“我負心,我負心!”蓋王以屢睏場屋,遷延十數年,不能踐舊約。與受此苦也。
李老
恆山李老,農傢者流,有地數頃,稱小康。中年生一子,名曰壹;稍長,附學讀書,督課極嚴。壹時年十二,遊戲誤學,畏父訓責,竊資逃去。李老夫婦情急,懸金以購,搜索無所不至,迄無影響。其母哀痛迫切,幾至輕生。李老猶以“年齒正強,可望生育”慰之。然婦已思之成疾,屢勸置妾延嗣,李老不忍。光陰迅速,瞬逾十年,年將古稀,仍無所出。宗族之貧者,鹹思爭繼,嘵嘵不休,益厭苦之。自度精力尚強、且值旱澇不勻之歲,聞韓、魏間售子女者,直甚廉,李老攜百金往投人牙,以清錢五十貫擇得端莊少女,大稱心懷。女叩翁姓名、籍貫,實告之。訝曰:“妾與翁同姓、同鄉,異哉!”老曰:“同姓或有之,鄉則路隔五百裏,難言同也。”女曰:“幼聞吾父言鑿鑿,雲係姓李,名壹,恆出人。因逃學出傢為人義子。
親父母在乎否乎?念誦涕泣,妾與母時慰勸之。”李老亦訝曰:“據妝言,確是吾子矣,汝當為吾孫女。幸言之,早速赴爾傢驗之;雖相隔十餘年,聲音笑貌,應不改也。”遂偕女至村,呼其父出,果李老子也。哭述所由,雲逃出後,惘惘南奔,資用告絶,乞食村中。有老父同姓,畜為義子,為我娶妻,連生四子二女。義父母相繼歿,逢此儉歲,故賣女度日耳,李老大悅,命子貨其傢具,攜其子孫男女八人歸。其妻孤苦伶仃,抱病而聞夫歸,忽然子孫滿堂,不覺躍然而起。
鐵簪子
渦陽農傢子鄭鴻,妻官氏,年四十,孿生子,面貌舉止絲毫無異,惟衣以青緑分伯仲。伯名,仲名。為穎州刑案吏,娶殷氏,婚匝月,即束裝之穎。未婚在傢,事定省,供樵汲,遂廢呻畢;而態度雅潔,人皆目為文學士,忘其為農傢流也。偶荷鋤入山,於石隙拾得古鐵簪,上有文曰:“莫子作鐵簪,熔金精,滌邪穢,朝百靈,闢水火,禦刀兵,綰我短發,光日星。”愛其潔樸,藏之於幘。歸詢村學究。曰:“此仙人莫月鼎之遺物也。”正玩弄,突接兄瑤傢書云:“被仇案牽,控坐舞弊收獄;乞仲氏來急原難,死無憾。”大慟,婉告翁媼,售産措百金,徒步往。
至,則兄果睏縲紲,賂監者始入,抱持哭失聲。出則傭於縉紳傢,得值供囚飯,泣訴諸執事,訟終不能解。一日,攜酒漿饋兄,瑤對之哽咽曰:“倚閭望固足慟,新婚別亦難堪耳。”
思良久,慨然曰:“此讞量不至死,不過羈時日,幸兄弟面目同,願代兄囚。”爰以半金啖獄卒,餘付兄。乃釋兄而係己,臨別告兄曰:“歸緻老親阿嫂珍重,毋以為念;倘瘐死,有夢寐好相見也。”瑤歸,詭雲故,已擇地葬。一傢聞之哭,鄰里無老稚涕。瑤由是日擁豔妻,不再作刀筆吏。性最勤,監禁中,晨起必灑掃神堂無點塵。獄吏憐愛之,且微審其代兄囚,尤義之,脫鋃鐺,補充頭人,司擊柝,始無大苦。而所司益勤,夜下鈴環巡,高唱哀哀警衆眠。一夕微倦,依壁稍合眸,心驚,斜視東壁槐樹下,有毛物逡巡出,脫皮如蛻,化作白衫美女子,肌膚雪映,雲鬢鴉垂,自捲其皮壓石砌下。然後望月稽首拜,口吐玻璃丸五,仰首微噓,丸上下續斷,陸離閃灼,激月光成五色雲。炊許,丸一一入咽,依舊衣皮入槐根下。
心審為狐,秘不告人。明夜月更朗,度必出,漏靜伏瞰之。
少頃,果如前狀,置皮安妥,微步下階,戲如故。出攫皮坐身下,俟物戲正酣,抽柝徐擊,聲登登。女子大驚,急收丸,索衣不可得,嚮拜,不為動,憤怒欲用武。忽瞰頭上鐵簪有寶光如電,跪而哀之曰:“妾九尾狐也,大丹已成,飛升不遠;惜鞟尚不能遽去,乞賜還,當如願奉報。”曰:“吾聞爾輩得一丹,必蠱一少年死,有之乎?”曰:“誠有之。然妾幼遵《希夷五禽經》,不須惑人。凡惑人者,光冷淡如青磷;運氣者,光燦爛如寶珠,是可辨耳。”曰:“汝但不惑人,僕亦不須此。”即擲皮與,女喜而再拜曰:“君仁人也,試問何所求。”曰:“僕亦無所求,但日睏犴狴,如籠鳥井蛙;頗羨道侶,來去自由耳。”女聞之,即吐出一丸,授使吞服。
掬掌凝視,果赤如火球,一喘息,丸即飛入口,宛熱湯澆胸鬲,奇暖莫名,欲揖而謝之,女已飄忽去。翌晨大病,皮縷縷欲裂,骨震震有聲,吐瀉,極頽憊。醫官診雲:“痾劇,恐莫瘳。”獄吏言於大府,拔牢籠,更驛役,諭愈即差遣。睏處驛館中,展轉土坐,一燈熒熒,忽女子悄然掩入,曰:“二郎憊耶?日昨所贈者百年物,星月之精也,世俗人服之,肢節寸寸換,慎勿誤為玻”袖出一丹,小如豆,與之服,果頓清醒。遂伏枕拜女,詢“何日可生還?”曰:“豈但生還,尚有意外喜。然妾尚奉求一物。”問:“何物?”曰:“時未至,不預告也。”問姓氏,曰:“有急難時,但呼花吉祥雲娘子,妾即至矣。”言已趨出,病霍然。晨起,芻秣雖勞,較之囹圄猶逸也。且雙瞳炯炯若曙星,凡書捲之未謀面者,一見瞭然。
偶侍太守遊西湖,遇道士授以秘笈,朱文丹篆,皆風禽奇遁之學。問何名?曰:“歸問雲娘子自知。”月餘,女偶至,以道士詢。曰:“有緣哉。渠名古丈夫,不易以秘法示人。”明晨,郡署突遭回祿,妖鳥呼嘻咄,烈焰四圍,太守倉卒奔出,僅以身免。官吏窘急,鹹雲印在內廨案上,燦燦者,是誰能一攫出?
隨衆汲水,聞女在耳畔悄聲曰:“二郎可先取印出,是一好機會。”曰:“火烈,奈何?”曰:“君髻上鐵簪不畏火。”聞之,遂聳身飛入,焰果紛讓,雙手捧印出呈太守,千萬人子不咋舌。太守悲曰:“印出矣。尚有嬌女樓居晨妝,有能救出者,即以妻之,無食言!”曰:“諾。”再飛入,火已逼摟,見兩紅衣人夾女坐,出索將綰。入大叱,紅衣人曰:“鐵簪真人來救渠,姑捨去。”負女急奔出,回觀妝樓已成煨燼。火熄,倦臥不能起。丙夜,女來賀曰:“公冶出獄,又作新郎,何太喜耶?然太守焚署,終不了事。後圃英石作舞鶴者,下有窖藏可取出,助彼丈人峰。”漫應之。次日,太守集議賠補,頗以囊橐慮。入以女言告,試往掘,果盈坎皆黃白數千金。
不日興工,署更鼎新焉。太守為釋罪,置酒祖餞;然絶不言姻事,色忸怩而口囁嚅。微窺太守意,慨然曰:“某待罪得放歸田裏,與骨肉聚首,願已足矣,敢望非分乎!”太守曰:“君子達人,不妨明告:弱息嬌惰慣,恐不願嫁田客郎,且幼已許字同裏年傢子。倉卒一言不足信,葭莩無已,願奉千金為君傢大人壽。”遜謝,力卻不敢受。明即備車馬送之歸。下車入門,一傢皆狂奔嘩噪,驚以為鬼。婉陳所以,衆始審之誑。入見二老均瞿鑠。忽禦人賫木匣於庭曰:“官府留贈汝。”
欲追詰之,而禦已馳遠。視封頲甚固,啓之,皆金珠,數符千金。獻翁媼,一室感喜。惟則愧而逃遁,杳無跡。翁媼悲曰:“汝生回,吾心慰;汝兄逃,吾心仍不能慰,奈何?”曰:“兄行行即歸耳。”索水碗,抽鐵簪畫水,再四旋碗口,須臾,潑於庭,而兄果貿貿返。握手心酸,悲喜交集。蓋兄逸去,方覓渡船至中流,忽迴旋無定嚮,抵岸,過小橋,一童子導之行,曰:“夕陽墮矣,大郎俗覓宿,前有客館甚清潔。”隨之入門,宛然逆旅,再一凝神,則自傢也。大駭,不敢言,然心益愧恧。
又見多金,思獨鯨吞。置毒餅中,與食,旋腹暴痛,面青紫,口籲籲若牛喘,父母奔視,窘無計。驀憶,大呼:“雲娘子!”
女應聲至,掀簾入,笑曰:“二郎病耶?急含鐵簪於口,可愈。”
抽簪銜少時,女自後驀擊其背,大咳,哇出毒餅,猶突躍地上。女辭別,輓之。女笑曰:“二娘事亦大纍人,蹇修不易為也。”趨出,頓杳。所謂二娘者,箏娘也;箏娘者,穎郡李太守女也。李太守,洛陽人,妻歿,遺二子一女。太守留二子於傢,攜妾與女之任。女見父背盟,且聞將訂姓於大姓,憤往說父,曰:“兒聞為女子,事人以身;今身已負鄭郎背,奈何又他適?且鄭有德於吾傢,背之恐不祥。請父憐女,仍踐前日言。”太守怒曰:“渠農人,將隨之饁耕田間耶!”曰:“父以農人為賤乎?鄭郎即貧為丐兒,尚隨之去,矧饁耕尚有冀闕風。”太守終不聽,女泣曰:“父讀書成進士,即不知楚女季芊嫁鐘建故事乎?”痛哭,憤不食。夜深,易男子裝,攜婢竊馬竄郊野。忽一白衫女子,策黑衛前行,頻回顧,問曰:“官人將何之?”曰:“渦水。”曰:“省識渦人鄭二郎名者乎?”
曰:“僕正尋渠,文字交耳。”曰:“大佳,鄭吾中表弟也。
裙釵獨行不便,乞官人挈帶可乎?”曰:“善。”行四五日,徑抵村門。白衫女子指曰:“此即二郎傢。君先入,妾尚欲迂西鄰姨母傢。”箏娘下騎,婢扶之入,驀與遇,驚詢何處貴人下顧草野?泣曰:“妾穎太守女李箏娘也。”登堂縷述顛末,太息曰:“僕近已勘破泡幻,擬絶世緣;卿哪患無金龜婿,何事苦糾纏?”曰:“君自糾纏,奚怨妾也?凡為女子,皆當遠丈夫。郎於烈焰中負妾出,是天欲殺之,而郎生之。既生而棄之,可謂之仁乎?妾義無他適,千辛萬苦至此。若憎妾陋,寧甘妾媵,不願更節操。”引之拜翁媼,見其豔麗,驚為天人。女伏叩曰:“賢郎曾負兒於背,乞舅姑憐鑒。”翁媼曰:“得兒為婦,嚮復何言?誠恐尊人偵至。
纍及犬子。”曰:“南山之石可爛,北海之波可竭;頭可斷,此身不可轉。刀鋸鼎鑊,兒自任之,無預賢郎事也。”翁命媼為改妝,夜隨媼眠,自攜同寢,雲俟風聲定,再擇吉。
喜,策馬往郡自首,將傾。其仇聞訟解,尚切齒,時欲得而甘心,突遇諸途,即嗾僕毆之,怒詈,挾歸,扃土室,苦更勝於係牢獄。聞之,即仗劍往援,不可得,訴於太守。
太守正失女,尋無耗,聞言,疑已成嘉禮。無如何,遣兵役索出,交,曰:“小女已遣奉箕帚,令兄救出陷阱,君之德已酬矣!嗣後請勿往來。貽五馬羞。”曰:“某呼籲於郡父母,非呼助於妻父母也!”憤攜兄歸,即日成花燭,拚與太守絶。箏娘事舅姑至孝,毫無貴介氣,事嫂亦得體,日課婢僕耕織,井井皆有條。曰:“古有神仙眷,卿知之耶?稚川移居,藍橋覓杵,伯陽拔宅,載在典册,不乏其人。未審卿意其仙眷那?俗偶耶?”曰:“妾聞諺雲:‘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夫子倡而新婦隨之。獨活之草,不足揚新芬,同宮之繭,庶可成治理。郎既慕白雲,妾亦非慕軟紅塵者。”曰:“善。”
即授以仙法。明為夫婦,而暗實道伴來。年餘,生子女各一。
喜與箏娘曰:“吾無憂矣。”又年餘,翁媼偕亡,哀毀盡禮。
窀穸始安,嘵嘵欲析居。曰:“二老屍骨未寒,即瓜分其産,可乎?”怒詈且撻,殷氏亦時於閨中馳惡聲,均忍受。
箏娘曰:“妾與郎所以滯跡塵世者,為高堂耳。今已矣,復何戀?”曰:“諾。”晨起祭木主,辭別哥嫂,攜一僕一婢,僅駕空車轔轔嚮西去。數年後,李太守竟以墨敗,籍沒削職回鄉裏。時妾已歿,煢煢自憐。道出高山,遇響馬賊剪徑。正危急,見一古裝羽士,仗劍自高峰絶頂飛下,賊鹹彼靡逃逸,視羽士非他,鄭也。殷殷拜車下,執半子禮甚恭,自云山居不遠,堅乞過從。至岩壑奇特處,有極大閥閱,春深銅面,個個浮漚。門以內,畫棟文疏,邃偉麗。
僕從如雲,妾媵如花。登其堂則彝鼎圖書、棋枰茗具鹹備。
東壁設一大白玉盎,大如甕,內浸赤玉蓮花,緑玉蓮葉,長七尺餘;西壁設一水晶瓶,內插珊瑚樹,長九尺餘,襯一鳥尾,金翠燦爛,非鳳非孔雀,不得主名,長七尺餘,瓶更瑩澈,內外可鑒。中設瑤琴,鎸字曰“鈞天清閟”。四壁繪六合內外七十二洞天福地圖。與外舅寒暄未已,忽諸姬傳報夫人出,環佩珊珊,霹裳月;視之,果箏娘也。女拜問起居,泣曰:“兒不孝,背父潛逃,今實無顔相見。”太守默默不能答,涔涔淚沾襟。霎時,燈燭輝映,舉室通明。開筵勸餐,水陸雜治,內多奇品,鮮能知味。隨來僕夫,亦有犒賞。痛飲極歡。旋有美婢入報花吉祥雲娘子至,肅入一美人,夫婦讓高坐。美人對太守略斂裧曰:“嚮在長者宇下,何圖於此處覿面?”又顧箏娘曰:“妹子尚記並轡引導時乎?太翁來當興師問罪!”箏娘曰:“姊姊厚德,愚夫婦刻不忘,何罪之可問也。”曰:“妹既不忘,乞假妹夫鐵簪綰三四日,即返璧,可邀金允否?”問:“何用?”曰:“我輩功成,須得古聖神仙佛一遺物佩之,方可朝木公,謁金母。三入太行尋堯琴,兩赴湘水覓舜鳥,四登會稽求禹劍,均為毒竜所守,不可得。無奈何,始來奉假耳。”
聞,即持贈曰:“請為瓊報,無事珠還。”美人起拜謝,興辭,冉冉至中庭,霹靂遽逝。客去,視太守已醉眠榻上;亦詣內,留箏娘坐候之。晨光透入,太守醒,箏娘已具盥櫛進,告父曰:女聊齋志異·“阿婿尚醉眠,不及送翁行,遣兒候於此。奉丹藥一丸、黃金百鎰、古錦百端為壽。”太守戀戀,問箏娘:“何時得歸寧?”
曰:“天涯海角如幾席耳。萍跡無賃,不能預訂。”問:“何囑?”曰:“父歸,脫宦情,了孽債;積盛德,光後賢。”禦人催行,惘惘遽別。行四五裏,登嶺回眺,猶見箏娘癡立與諸婢指點狀。又二年,太守長子貴,思妹甚殷,適奉旨祭嵩山,細搜澗𠔌,每遇樵竪行腳,輒以鄭問,鹹雲不識。忽逢一道士,問如前,道士驚曰:“禁聲。何遽唐突,妄呼鄭真人諱?
我輩僅敢呼鐵簪子耳。箏夫人所善雲娘子,朝天回,帝授昆侖第五耕福洞天都總管。不久,書來招,真人全家拔宅去,同往仙山。貴人嚮何處尋姻婭?”問道士名氏,曰:“僕,古丈夫也。”言迄不見。
鹿女泉
佛經有鹿女,而江北古跡中亦有鹿女丹泉,嘗訪之,乃井也,在人傢院中,亦無碑志可考。偶晤甓湖釣叟,雲:“五代時,此處為優鉢羅庵。庵之僧名大楞,募化修飾,焚修其中,雖近市,而幽寂若深山,環植名花,搘以怪石,供禪悅。朝夕手汲井中泉,加灌溉,養盆魚,哺籠鳥,已覺勞勞。一陝客更貽一白鹿,雌者,曰:‘此物極馴,不忍戕之。乞和尚收錄法座下,或被佛蔭,卜長生也。’僧亦受。其聲呦呦,角觺觺,為鬆關點綴,善視之。旋一閩僧,名真悟,貌權奇,衣邋遢,飛錫五臺回,挂褡於庵。與楞語內典,參箭鋒,頗首肯,惟睹花草,動輒揮之以手曰:‘速遣去。’楞曰:‘如來雖說空寂,然亦不禁生機。不然,則獅象竜虎其贅疣耶!’曰:‘彼能空寂,則一切無罷礙。雖有獅象竜虎,如無獅象竜虎,始可有獅象竜虎。吾師道行淺薄,若徑取生機,則為欲為愛,魔障恐些子塵化為無量苦也。’楞不語。明日,真掉臂去。久之,鹿更馴,銜落葉供爨,庭草代鋤。僧出則候門,僧歸則侍立。僧敬佛,則屈兩足若跪拜,僧諷經,則翹雙耳聽且鳴。尤奇者,僧晨夕小溺處,有白石板,面微凹,鹿日以舌就溺跡舐之。僧心異,終愛其馴,不之怪。又二年,鹿忽皤腹,常懶眠,不似前番勤,久之,腹愈皤。僧恐其風露清冷,為潔耳室幽僻處,藉篙如裀,俾鹿寢,朝暮親哺之。一日,打包往神居山,踽踽獨行。途中心憶鹿腹皤似孕,然絶無雄偶,奚成?憂之。明夕即歸,啓扃,見彩雲如縷,香風四流,自鹿室中出。篝火往覘視,鹿正娩雛,貌甚苦惱,不敢看,而意良不忍。親為禱於佛,乞慈悲,代懺悔。少時,雛墮地,呱呱若嬰兒聲。再往覘視,果一好女子,白如瓠,眉目端麗妍秀,鹿方代砥秋身上血。僧大驚異,恐凍煞,急裂袈裟裹之,付鹿哺乳。嚮晨頲戶,潛於質肆,購舊襁褓歸,衣鹿女。恐外人見之,詫造黑白,堵室之門,不能通。鑿一竇,通己榻後,親為送飲食,掃不潔。年餘,鹿女稍長大,從不啼哭,日依鹿母嬉。見僧呀呀如欲語,僧亦愛如掌珍。時以果餌與之食,更為製衣衫。凡鹿母鞠育所不到者,僧為之。一日,鹿母病,僧審視之,鹿崩角若叩首,並嗅女再四,又翹首視僧,若托孤狀。僧解其意,頷其首,鹿瞑目遽斃。其女淚涔涔,亦不啼。僧即瘞鹿於室,諷經超薦焉。鄰有詢鹿者,雲逸去已久。女由是依僧如父,日坐暗室,趺坐母瘞處,目若瞑。夜閉戶,女出司灑掃。僧偶於燈下教之讀,過目成誦,間亦參語錄,解妙諦。僧偶紉破衲,女凝睇久之,即能工刺綉,常於燈下綉佛前幡,蓋極工巧奪。夜來時,女已荏苒十三齡,未嘗見一人,忽語僧曰:‘兒非人間人,將騰霄上漢,為王母青鳥使,奈何日閉暗室如地獄?’僧泫然曰:‘兒鹿産也,出見人,恐賈老僧禍。近吾尤憂之甚,倘一朝無常至,爾將何依?’女曰:‘不然,師遍集檀越比邱優婆夷等詣庵,為佛會,兒出見人,自有語。’僧不許。又三年,女十六,貌更麗如天人。念四日,浴佛節,庵例於是日集大衆諷經讖。邑之無賴聲亦叉手立庭際,觀壇常衆方擊磬宣祝,焚香通城,梵唄聲嘈嘈焉;女忽破關冉冉出,禮佛畢,與衆和南。衆愕眙無所措,無賴輩大哄曰:‘咄,和尚房中藏嬌娃,為散花人那?
為摩登女那?幸神佛靈顯,遣自敗露。不然巫山祆廟火,毋延燒鄰捨耶!’僧聞之大窘,不能道一字。衆方耳語,無賴輩遽揮老拳,擊禿顱。僧哀呼曰:‘兒,老僧為汝雞肋斷矣,曷救吾?’女聞之,除戟指曰:‘止!’無賴輩即癡立如泥塑,如木偶。
又戟指亂搖曰:‘顛!’無賴子即滾地如怒獅,麯踴如跳神。又戟指亂畫曰:‘打!’無賴輩即自批頰,自揪發,復互詈互撻,自踐踏。衆憚而哀之,女微笑曰:‘姑看衆菩薩分中,恕汝曹。’無賴子即豁然醒。女亭亭升毗廬跌坐,說鹿母受生,蒙師豢養種種原因。畢,即說偈日:‘衆香國裏來,衆回國裏去,但是有因緣,誓不隨鬼趣。井中一翁水,清澈碧玻璃,中有衆香國,誤者成泥犁。咦,嘵嘵作麽生,一夢此時醒。南無西方遊戲寶勝佛菩薩!’誦聲未已,遽踴身投井中,骨鼕有聲,泉激濺如碎珠。衆大聲呼救,欲撈之,已無及矣。墻外鄰人傢亦有一井,地脈素通。女從此井投,忽從彼井起,彩衣立雲中下顧,緻聲珍重,飛入重霄,其影頓校衆羅拜呼仙人,歡喜贊嘆去。僧由是毀女所居室,露鹿墓,護以竹欄,植以蘭桂。
忽於墓上産紫色靈芝一株,僧服已,體頓輕,心愈朗,功愈進。
倏又十餘載,庵中香火鼎盛,緇流雲集,服井水無不生勇猛心。
僧偶於庭中賞花,睇井照自傢影,忽笑曰:‘咦,如是那!’入室更衣,沐浴禮佛畢,趺坐禪床,不言不笑,問之亦不答。
明日,房闥未啓,呼之不應,聽之闃如。衆破關入覘之,園寂矣。年餘,客有遊太行山,見此僧騎白鹿,手捧經捲,後隨髻女,托鉢負禪杖,其行如飛。”
榖於菟
明季,青魯山中,嘗有虎患。有山傢小女子,年十二,攜山斧入山樵采,以助炊。偶失足,墮山𠔌中,皆落葉,得不死。
然上視壁立百餘仞,無階梯。高聲呼救,繼以哀泣,終無應者。
女視東壁有洞,內空闊若夏屋,伏兩乳虎,馴若貓。女犬至虎穴,愈怖,知必死,樂與乳虎嬉。夕照墜崦嵫,腥風突起,虎母歸。見女,始大驚,繼見女抱乳虎於懷嬉戲,了無怖;又瞠目良久,即坐飲乳虎哺。哺已,將眠,女叩首曰:“兒蒙大王憐我,不殺我,尚能分乳救我饑乎?”虎凝思又良久,頷首若肯。女即逡巡就虎食,倦即眠虎頷下。嚮晨,虎母舐乳虎,兼以舌輕舐女面,然後躍出。晚歸,銜果餌置女側,女笑舞,虎母意亦樂。月餘,乳虎漸長成,虎母遽負之出洞。女大號,虎俯瞰又良久,重複躍下,負女於背,一躍而升高處。女於斯時,慶再生也。虎引女至通衢,女拜辭,虎猶回顧頻頻而後去。女抵傢,見翁媼,方手之舞之,足之踏之,歷歷述遇虎得生狀。
翁媼曰:“嘻,安有遇虎反生者?是必為虎食,死為倀,歸惑人,將引全家葬虎腹。此倀為厲也,豈得為吾女!”女號哭再三,辯莫能白。因閉之室,不與以餐,女轉餓將斃,號救亦無一應者,力竭聲嘶,待斃而已。翁媼夜同夢一黃衣婆子來,怒目視曰:“汝女即吾女矣,若餓斃,當殺汝一傢。”驚醒,覺吼聲猶震林木間也。至是始釋女囚。女自服虎乳,長而貌益豔,有勇力。少年將軍某,聞而聘之,屢屢助戰,功封夫人。
秦良玉
女帥秦良玉,石柱土司所屬人也。生而警敏多智,父母皆愛憐之。有兄,莽夫也。良玉五六歲時,鄰人彼竊,多方構之不得,與其父咨嗟嘆惜。良玉曰:“無事多求,此必米具所為也。”曰:“何以知之?”玉曰:“我本不識具,日者潛窺汝室,彼以我幼不之避。倏又一人來,呼曰:‘米具,汝何為耶?’具即與耳語而去。是夜被偷,非具而何?”緝之果得。及笄時,土俗皆自擇夫,春秋之際,縱少男女於山野唱歌求配。
有馬生者,土司宗族也,年及冠,無父母昆季,貧而好學,美秀而文。玉一見,即攜手同歸,父母及兄皆貧之。玉曰:“事在人為,我衹得同心者耳,貧不足道也。”謂生日:“君得我,不憂不富貴,我得君,不憂不多聞。君所憾者傢貧,我所憾者腹貧。傢貧易為力,我請任之;腹貧須好學,君其為我助之!”
生曰:“諾。”相得甚歡。良玉恆執女紅伴讀,輒有所悟。忽謂生日:“君所讀之書,以治身心則有餘,非我輩救時之策也。
曷求富強之學,以成我願。”生乃購藉韜鈐武備及三農致富等書數十種,閉戶講論年餘。玉曰:“得之矣。”及出門,遍歷荒山,得無主之地數十頃。歸而盡其所有,皆易錢,不足,乞貸父兄親族以益之,使生置芋粟,一名包𠔌,此賤而易成之物,遍撒山地。玉乃日遊裏閭,結好衆瑤婦,得其愛戴心,謂之曰:“本年當大旱,救荒之計,我已密佈山間;將來成熟時,可以周濟汝等,但須為我照料耳。”衆婦皆悅,為之挾刃巡邏;秀實時,爭為收割,不失一莖,時果夏秋無雨,禾苗枯槁,惟此獨茂。玉乃計口授瑤婦粟,歡呼拜謝而去。尚餘千鐘,糶之,得千餘金,償債之外,猶稱小康。次年,瑤婦皆來請種,願為耕耘。玉曰:“今年應澇,惟稷獨成。”購種遍播之。夏秋果大雨,諸𠔌皆淹沒,稷高丈餘,不畏水,又獲豐收。仍分給酬勞外,剩數千鐘,糶之,大富,起廈居之。他寨官民皆乏食,流為盜賊,而石柱賴以無恙。男女鹹敬佩良玉如神明,願為服役者甚衆,玉擇其勤能者留之。生亦喜曰:“卿何以知天文,測之皆驗?”玉笑曰:“《前漢書》曰:‘巢居知風,穴居知雨。’我師蟻也。凡旱年,其穴必深,澇年必遷高處。以是卜之,百不失一。何須高談天文,炫其驚異哉!”一生乃服其讀書之得間也。曰:“卿言富則果富矣,貴烏在?”良玉曰:“勿急,我後必移封君,為天下婦人出氣!但目下大憂將至,奈何?”生曰:“方安居樂業,何出此言?”玉曰:“富者盜之餌,且鄰寨饑荒,有不覬覦我哉?我司官素懦弱,又不知訓練,猝遇強暴,鮮不傾覆,是則可憂也!君速購銅鐵木石,覓巧匠,我將仿諸葛法,製連弩,敷以見血封喉之藥,作救急計。”
於是作勁弩千張,伏垣外,夜則埋機當路。凡藏粟帛之處,半穴其地作窖,中布鐵蒺藜,亦敷毒藥,上以板覆之。內室財帛皆露板,皆作機,自行無礙,人踏之,觸機翻轉顛入窖,着蒺藜立死。佈置方罷,而鄰寨果生心矣。
使數十人行竊,知生傢富,先攻其室,為連弩射死者半,破宅門入,皆奔倉庫,顛入窖死者,又十之六七,僅剩十數賊。
鄰人救至,鹹縛之送司。於是鄰寨藉以為詞,遍邀各寨,群起而攻之。土司驅市人而戰,大敗。遂殺土司。寨民大恐,公議良玉之夫係土司宗族,應襲職。衆曰:“不如其妻。”群入生傢,堅請良玉掌土司印,以禦完。玉曰:“禦侮之道,須衆齊心,如臂指之相使,乃剋有功;若人各一心,前車可鑒,是死我矣。君輩能聽我號令否?”衆皆曰:“凡我寨民所以得溫飽者,皆出夫人之賜,誰不願為效命。如有異志,衆共戮之!”
良玉察其情切,乃出視事。先點千人,各予連弩一張,命其兄統領射,退烏合之衆。於是略其地方三百餘裏,料其民得十萬餘衆。立為大寨居中,以親信者同祝環作小寨,居其民,擇其強壯者,訓以兵法,坐以進退,井井有條。寨外掘長壕周匝,壕中皆置毒蒺藜,上覆機板,並如居室法,外伏毒弩。寨之四隅樹長木,木顛以轆轤之竹屋。穴孔嚮外,以老花近視二鏡,疊作脯,安孔中,即千裏鏡也,能睹百裏外人馬,使能書者居其上,以長繩懸鈴達內營,名曰天觀,一有所見,即書條,搖鈴索報信。又掘地三四丈,埋甕,使耳聰者臥其上,能聞百十裏人言馬嘶,亦出鈴索達內營,名曰地聽;一有所聞,亦如前錄報。再遠,則廣布細作。故遠近巨細,無所不知。又作連翔陣,人各執噴筒,以毒藥煮細沙,晾透納筒中,每伍間弩手一排護之。戰必搶上風,順風揚沙入人目,即迷疼不可開,弩手槍手繼之,是殺瞽目也,故易勝。時敗去之賊,復邀洞獠,大舉而來。先驅牛馬駝羊在前,土車隨之。至寨前,觸弩機中箭者畜牲耳,箭盡,即以死畜並土車填壕,一擁而入,則良玉已遁。遺有糧食甚廣,衆皆以為得計,居之不疑。未幾,寨中地震,火炮直衝,頃刻寨地皆陷。糧食中火箭火球競發,煙焰迷空,死者數千人。餘賊爭奔出寨,則圍兵四合,衆皆請降。良玉審其為惡者誅之,脅從者釋縛,賞以口糧,曰:“去留任汝。”
僉感德畏威,皆曰:“願從夫人,雖死不去。”又益數千人,旁寨鹹服,乃教以屯田富強之法,遂雄居一方。生大悅,曰:“方賊之劫寨,卿何預知之?”曰:“得天觀地聽力也。賊來時,牲畜在前,土車隨後,早已見聞得報。我知此法,前寨必破,故退伏在外,而以地雷火炮伏寨中。彼見寨多糧食,諒必停留,不知中藏火箭火球等物也。彼方住歇,我使人由地道燃火綫轟擊,賊已裂膽,外又促之,進退不得,有不降哉?今以降人居外屯田,有益無損,是以日見富強。”生曰:“今富貴全矣,卿誠天人也。”良玉曰:“富不過百萬,貴不過土司,卑卑者,何足道哉!行將建大功於國傢,膺天朝之高爵厚祿,方吐英雄之氣耳!君姑待之。”此前明崇禎間事也。時寇圍京師甚急,檄四方勤王師。良玉偕其夫拔寨俱起,使其兄前驅,順風揚沙,轉戰皆捷,京師解圍。帝大悅,召良玉入覲,擬侯之。玉辭曰:“侯及夫人,古雖有之,然非天朝體製。無已,請移封夫主。”乃召馬生,以為靖北侯,賜予無算。以良玉為勇烈夫人、石柱大元帥。謝恩出,閣部索賄。
玉謂其夫曰:“朝綱紊矣!帝之左右,皆諂媚貪讒之輩,勢必不久,勿預其禍。”遂托故告退,振旅而歸。秦良玉之子孫,至今世襲土司勿替。
荊茅
楚諸生荊茅,字貢苞,訓蒙為業。在前明嘉靖間,是邑大旱,赤地數百裏,人心惶惶。有司靖盡求雨之法,不得;乃示召能緻甘霖者,酬百金。嚮無此例,所以市裏喧傳。荊知之,與其妻戲述。雲:“惜無此法,以致此金,亦名利兩全之事也。”
其妻曰:“是亦何難?子速為有司言,能三日緻雨。使之潔壇坫。子衣冠坐,誦聖經,宜必得之。”荊曰:“天道難知,豈可戲有司取咎耶!”妻曰:“子試為之,得雨則受酬;不得雨不過訕笑,何罪之有?”荊從其言,昧味晉謁有司。如其法,使禱。未及三日,大雨滂沱,通邑沾足,上下歡騰。有司欽佩,於酬儀外加以幣帛,鼓吹送之。
未幾,省垣需雨,孔急,有司以荊生緻雨事上達大府,檄召。荊恐,懟其妻曰:“我本無能,汝促我為戲,竟為憲召,何術以應。昔也德汝,今則怨汝矣。”妻曰:“子自無能,怨妾何為?妾之所知,非有異術。因廚懸鹹魚,於今三載,凡二三日雨至,先必落水,驗之屢矣。子述告之日,適鹹魚落水之時,故信之確。今亦不難。子持此魚至省,懸於臥內。見大府時,以先賢董仲舒五竜祈雨之法,鋪張陳設。
若魚幹無水,總以壇不如式,器用不全,頻使改作,以延時日。若一得魚水,即登壇誦經,未有不獲者。何怨之有!”
荊別無法,不能不用婦言。及赴省會,則魚已汗淋。急謁大府,登壇,而夕如註矣。得重酬回,喜出望外。此大府乃嚴相分宜門下者,知嘉靖帝好道,密告分宜,以荊生進。特旨召見,荊乃攜妻入都。帝問道原,荊進誠意正心之說,曰:“至誠之道,可以前知,識者明之根本也。修齊治平,不外乎此。”帝曰:“粹然儒者之言,宜與方士輩異。”命為金馬待詔。嗣亦因求雨驗,遷欽天監卿,日近御前。於是都下趨之者衆,漸致富矣。
忽大內九璽失其一,追求甚急,擬召荊推問內監之盜用者。盜者惶懼,夤夜賫金帛叩門哀之。荊乃命以璽藏尚寶處壁間,以塵土掩之,我自有說。帝果召問,荊曰:“璽非人盜。乃某月日用時,為小竪誤遺於塵土之中,班在本處東壁下。”帝使人求之,果獲。賞賜無算。
遂有荊仙之名。奉之者益狂。為御史海忠介劾,奏略曰:“荊茅者本無學術,肆其狂妄,妖言惑衆,罪不容耍”帝曰:“方士中惟此人近儒道,專以誠明立說。卿非讀書人耶?何不容儒士!”御史曰:“其誠明之說,正藉以行其詐也。乞皇上藏物於匣,當臣面召問之。果能指明確,方敢以至誠許之。否則,請置姦邪於法,毋任蠱惑聖聰。”帝如言,召荊於便殿,案陳寶櫝,使推測之。荊惶悚伏地,嘆曰:“荊茅今日死矣。”
御座遠,帝聞未親切,曰:“是何言也?”適盜璽之監在側,跑奏曰:“據所言,櫝中似是金貓。”帝笑謂御史曰:“卿意其神明為詐,今竟何如?”開櫝示之,果一金鑄臥貓鎮紙。御史無詞可執,頓首謝罪而退。荊歸,其妻曰:“子以一寒士,位四品,而富巨萬。異數可屢邀耶。若不知足,禍必不遠。”
荊大悟,引疾致仕而去。
玉桂
蘭陵屠氏傢,巨第緍豁,連闥十數畝。有甥高平人,姓弓名聯,芳年十三,堂萱失蔭,寄依屠氏宅。宅後有園閑放,不甚修葺。園之東壁,有廬五檻。幽院蒙密,掩蔽花叢。弓偶遊戲探園,至其處,見朱闌繞廡,有垂髫女立檐下,調鸚鵡為戲。
度年齒與己不相上下。弓持兩小無猜,冒昧逼其前,問曰:“鳥已能言乎?”女斂唇笑,尚未即答,有媼出見,呼弓曰:“聯哥來,鬍不入?甥在外傢尚客套耶!”媼攜弓入,女亦隨其後。有四十許麗人,開簾納弓曰:“我亦汝妗氏,何來許久不一入視我?豈以貧富故,親疏有別耶?”問弓年幾何?答以十三。麗人顧女曰:“桂兒年十五,身材纖弱,較聯哥尚不及。”
媼曰:“不矮於聯哥,魯衛兄弟耳。”又顧謂婢曰:“客至不烹茶,癡癡呆立鬍為者?”婢憨笑以去。少頃茶至,列數盤,設果餅,手掇置弓前,堆垛成塔,且囑弓曰:“汝大妗與我常不睦,所由各立門戶,慶吊不相通。汝回前捨時,毋言至此也。
有暇即自來,勿預他人知,恐見忌者多口也。”玉桂性憨,初覿面,依戀甚有深情。攜戲移時,麗人謂弓:“白日西飛,漸已屆晚,汝來許久,前捨不無追索。今且去,嗣是好姊妹,歡聚正多也。”弓回前捨,果秘其事。大妗固善癡,不遑窺察。
弓誑同室者,蹈隙輒一至。天方苦寒,弓與桂多以兩袖籠接,彼此通握,互暖懷中。弓得佳味,必攜以飽桂,桂亦時留旨蓄待弓。或晨至,桂猶未起,桂母但頤指授意,弓自詣復室,探桂帳中。桂醒,即代攬衣使著,或嚮枕邊為覓簪珥;或調護熏籠,為炙弓鞋、錦襠。殷勤服役,事事較婢媼為精細。婢戲之曰:“公子奪人生路,將使我等無啖飯處矣。”兩人戲褻之私,桂母並不深察。或弓至,桂不在室,桂母必告以所往,俾自嚮柳陰花下尋覓。雖年俱妙齡,情不至亂,而膚肉之親,即婢媼前亦無嫌礙眼。屠宅閎敞,東問則言在西,西問則言在東。遷延半載,兩人蹤跡,前捨略無識者。一日,弓以父病召歸,私藴結,夢寐不忘玉桂。乃父病衹偶然感冒,不彌月已平復如恆。方托冰人為之謀聘。
弓隱以情告媒妁,使通款為玉桂委禽。父思外傢並無是女,疑為近族,往訪於屠氏,並無識其人者。因還叩弓。弓不得已,實以所遇於後園者告。屠聞大駭,以為後園廬捨,久乏居人,被狐怪憑為窟宅。知弓所遇不祥,皆謂福澤自厚耳,不然必敗。
父聞甚懼,遂禁弓不得更詣外傢,急擇佳麗,以安其念。逾歲,弓年十有六,即為畢姻。雖新好甚敦,而寸心,終覺舊情難捨也。時有院試期,弓應期赴郡,住童民壯傢。聞對巷住有美人,詢諸童。童言係青樓女,曾自濟南來,有南人毗陵婦為同侶,寄棲庫吏傢,月前徙此,聲價高,未易見也。弓日:“試為我先容,不諧,亦無害也。”童曰:“諾。”日既昏,童執燈為前導。款關入,過數院落,至一捨。廳燒巨燭如兒臂,陳設炫耀,使弓暫就廳事坐。有媼出,童與耳語久之。媼入,即有數婢來,引燈導弓進層層,越復室。最後一房,暖香四溢,蘭麝噴人。美人見弓,迎立微笑;而兩目凝註,似曾相識。弓曰:“卿其桂姐乎?”桂日:“然。聯哥,爾許時尚憶有妾耶?”弓曰:“僕謂此生此世,將不覆睹卿矣。”相對俱泣下。
桂曰:“君方以妾為妖物,所由見棄之深;然不怨君,此關妾命,君自不負妾也。人以妾為狐,此語非盡無因。妾實人也,為狐所養耳。妾父本縣尹,私一近婢,生妾。因幹嫡母怒,棄諸隘巷,為狐母所得,乃賃民傢屋雇乳媼哺之。三年而得屠氏園,鳩寄十餘年,而後遇君。君別後,不為屠氏所容,徙還石室。其歲鼕,積雪盈地數尺,窮山遠市,事事不甚便適,乃攜妾置一破廟中。母出營幹,遇獵戶,斃之。妾既失恃,為強徒掠去,鬻於青摟中。所以甘心含垢者,惟狐母豢養恩及君情好,寸刻未能忘懷。嘗冀得君一訣,以了心願,不謂果有今日。幸無良傢拘束,且可圖一夕之歡。”遂留弓薦枕席焉。殢雨尤雲,綢繆臻至。弓自是流連桂院,偎紅倚翠,日以為常。桂總以身墮煙花,火坑難出,話言所及,不無淚眼盈盈。百計千方,謀欲脫離孽海。是歲,弓獲泮捷。
桂甚欣躍。因告弓曰:“以妾零落如此。君本未能袖手。
然尊君峻執。難進一言;幸值文章吐氣之秋,必獲垂慈格外。
妾之待拯,急於救焚,機會不可失也。”弓曰:“未識鴇母何如耳?”遂以問鴇母。鴇母謂桂曰:“汝之歸我,其費百餘金,而數年來,所獲纏頭以巨萬計,尚忍取汝聘金耶?雖然得汝纔三年,已三興雀角,屢振而屢顛之,豈惟兒有厭心,即餘亦豈樂此不疲者?惟目前償餘債券,尚不下千金,纍兒更耐歲餘辛苦,冀有弋獲。既完夙券,不可不稍有贏餘。弓傢郎誠憨直,然傢有結發人,後變難測。此兒終身事,不可無日久計。
衹可使人仰我眉睫,不可使我落人肘後。必得橐中物,進退方為有據。脫有不虞,須敷子母終老。今且與弓郎訂約,待諸事摒擋略盡,亦無費弓郎百珠,但得名花有主,餘亦得所休暇足矣。不然,不惟兒無退步,即殘朽骨。亦恐葬身無地也。”
弓與桂,俱以所言當意,於是桂解金鳳釵,弓解鴛鴦玉佩,鴇母主婚,以曹媼執柯,各質信物,為嚙臂盟,相與要期而別。
自是兩地鴻魚。往來不絶,雖睽違經歲,猶得時慰離。及將赴秋闈,接到郵筒,知桂近況頗適,舊欠償清外,公私儲蓄,尚可數千金。
弓意甚愜,惟期指日佳音,以完鸞鳳。由是加功馴練,早趕闈場,文思敏捷,註意高魁。既而飛騎傳人,報條無我,嗒焉沮喪,垂首來歸。不謂人事無常,彩雲易散。正當燥傷懷之際,忽接郡中訃音,則桂已埋香半月矣。時苦閨人掣肘,不獲憑棺一慟,深所疚心,惟日嚮暗陬中垂涕而已。明年,引以歲試至郡,其鴇母已另買雛姬,重新絲竹。尋吊芳魂,而黃土一抔,鞠為茂草矣。
查女
萬歷間,倭寇之亂,緣日本國王正妃卒,王思中華女子豔麗,遣將入寇,沿海擄掠。至????官州,猝不及備,官吏棄城逃竄。有查氏女者,年已及笄,慧中秀外,久失恃。聞寇至,請父兄同衆奔避,曰:“女兒足弱,不能追隨,途中慮有牽顧,俱罹於禍。莫若女自為計,决不貽羞,恐亦不至遽死也。”寇急,父兄迫之,堅持不行,父兄泣捨而去。女平日閱《本草》,見有藥名鬧揚花者,服之即死,周時可醒,預已市得。遂密縫上下衣,研藥為末,以俟。聞寇入城,遽吞之斃。倭入室,見女顔色如生,撫之溫軟,冀可救活,且容貌傾城,不忍捨去,負之入舟。逾時而蘇,見身臥海舶。
諸女環泣,細詢之,知同被難者。女慰之曰:“毋徒恐怖,能從我謀,似可脫難。”諸女密商之,女授以計。緣倭將為王覓妃,故無敢犯諸女。及舟抵日本,倭將見美女無恙,歡欣鼓舞,以獻國王。王見查氏女,遂其所欲,命通事告以正妃之意。
女曰:“我中華人,願與中華女子為伍。王若能盡出本國宮女,而以同來諸女為宮人,則惟所命。”王以其嬌弱女子,何能為,喜允之。命扶入宮,開合歡宴。女同諸女酌酒勸王,密以前藥入酒。王遽吞之,不覺眩暈,意謂醉矣,擁女入大內,欲褫其衣。正枚梧間,王瞠目流涎而倒,不知人事。女搜得兵符,喚諸女同山外廷,傳通事,諭諉將曰:“王聞悉我傢有經寸珠,能定颶風,命我去取作鎮國之寶。爾諸將速備巨舟偕往!”倭將驗兵符,信之,遣一旅,同諸女揚帆西歸。次日王不視朝,王弟潛入大內探之,見王僵臥於寢,弒之,自立。世子怒,各興其黨,互相攻擊。其國大亂,故無追者。女至????官城下,已有警備,命通事喚城上長官,女告以故。官狐疑未决,女請喚其父來,認之確,縋入城。告長官大備酒肉,納以前藥,遣使諭倭衆曰:“王妃取寶即回,先以酒肉犒爾等,其各飽餐以待。”
衆皆樂,醉飽而倒,使者駢戳之。以諸女歸。官不廢一矢,而得倭首級,遂報大捷。旌查女之門,而各官晉秩有差。
陳恭人
繼室陳氏,金陵儒傢女也。同治戊辰,普潤勷壽州戎幕,聞其賢,聘為側室。其明年,淮上軍告遣,乃攜還潁州。諸娣姒見其親操井臼,善事正嫡,交口稱之。是年,普潤以積勞保知縣,將入都,而慮劉恭人病日深,陳氏妊將彌月也,計弗果。
陳氏毅然以傢事自任,敦促就道,無戚容。
比返,而呱呱者已三月矣,視之女也,左腕有青暈,訝之。
既久,諸娣姒乃言,未産前數日,陳氏代劉恭人櫛,值癲作,擲錫盎中腹。胎逆上,屢暈絶,急治得無恙。而陳氏始終無慍色,囑傢人勿以告。其善侍劉恭人多類此。普潤既引比見,以知縣待補河南。既赴開封,劉恭人欽其賢,悉以傢事畀之,事無不理。普潤讞局十年,得以盡心研鞫者,良由於此。光緒戊寅、己卯間,河南饑,饔飧不給。陳氏每脫簪易米,供普潤暨劉恭人饌,己則率傢人食糠秕,不以為苦。
及普潤勷賑事,得薪資,陳氏輒留其半助災需。嗣隨任商水唐縣,歲以所蓄奩資,施衣藥,濟窮民無告者。其敬事好善也如此。辛巳鼕,劉恭人病篤。歿之前夕,忽清豁異常度,命陳氏代櫛沐,執其手告普潤曰:“姬人無失德,請以為繼,願君勿復娶也。”陳氏聞其語,涕泣不自安。越日,劉恭人卒,陳氏視棺衾維謹。自陳氏來侍十數年,生七女,存其三。壬午夏,乃舉一男,傢慶幸。彌月後,諸從子亟請正嫡位,陳氏以劉恭人服未闋,持不可。其自處卑抑也又如此。甲申春,普潤患肝疾危甚,陳氏侍湯藥,備極憂勞。告天乞身代,潛割左臂肉,和藥進,病乃痊。秋所生子,殤於唐署。陳氏當形神俱瘁之餘,復增慟悼,而病機已伏於此矣。乙酉鼕,普潤以病假回剩次年夏四月,長女將遣嫁,族尚阝鹹集,請踐劉恭人遺言;乃告廟成禮,以普潤官封恭人如例。恭人既正位時,以宗祧為憂,復勸納鮑氏姬為側室;而恭人痛子情深,居恆鬱鬱。丁亥春回唐,履舊地,疾時作。庚寅莅溫縣,增劇。壬辰春旋省,嫁仲女。適鮑氏姬於六月舉一男,恭人喜不自勝,而厥疾仍弗瘳。秋改官江蘇,偕之行,舟抵蘇州,而恭人病竟不起矣。傷哉!阜陽李普潤再識於蘇州胥門官捨。
郭元振
代國公郭元振,開元中不第,自晉之汾。夜行陰晦失道,久而絶遠,有燈火之光,以為人居宅。徑往尋之,八、九裏,有宅門院宇甚峻。入門,廊下及堂上,燈燭熒煌,牢饌羅列,若嫁女之傢,而悄無人。公係馬西廊前,歷階而升,徘徊堂上,不知其何處也。俄聞堂上東閣,有女子哭聲,嗚咽不已。公問曰:“堂中泣者,人耶,鬼耶?何陳設如此,無人而獨泣?”
曰:“妾此鄉之祠,有烏將軍者,能禍福人。
每歲求偶於鄉人,必擇處女之美者而嫁焉。妾雖陋拙,父利鄉人之五百緡,潛以應眩今夕鄉人之女,並為遊宴者到是,醉妾此室,共鎖而去,以適於將軍者也。今父母棄之就死,而今惴惴哀懼。君誠人耶?能相救免,畢身為掃除之婦,以奉指使。”公大憤曰:“其來當何時?”曰:“二更。”公曰:“吾忝為大丈夫,必力救之。若不得,當殺身以殉汝,終不使汝枉死於淫鬼之手也。”女泣少止。於是坐於西階上,移其馬於堂北,令一僕峙立於前,若為儐而待之。未幾,火光照耀,車馬駢闐。二紫衣吏,入而復走出,曰:“相公在此。”逡巡,二黃衫吏,入而出,亦曰:“相公在此。”公私心獨喜曰:“吾當為宰相,必勝此鬼矣。”既而將軍漸下,導吏復告之。
將軍曰:“入。”有戈劍弓失,引翼以入,即東階下。公使僕前曰:“郭秀纔見。”遂行揖。將軍曰:“秀纔安得到此?”
曰“聞將軍今夕嘉禮,願為小相耳。”將軍者喜而延坐,與對食,言笑極歡。公囊中有利刃,思欲刺之。乃問曰:“將軍曾食鹿脯乎?”曰:“此地難遇。”公曰:“某有少許珍者,得自禦廚,願削以獻。”將軍者大悅。公乃起取鹿脯,並小刃,因削之,置一小器,令自取之。將軍喜,引手取之,不疑其他。
公伺其機,乃投其脯,捉其腕而斷之。將軍失聲而走。導從之吏,一時驚散。公執其手,脫衣纏之。令僕夫出望之,寂無所見。乃啓門謂泣者曰:“將軍之腕,已在此矣。尋其血蹤。
死亦不久。汝既獲免,可出就食。”泣者乃出,年可十七八,而甚佳麗,拜於公前曰:“誓為僕妾。”公勉諭焉。天方曙,開視其手,則豬蹄也,俄聞哭泣之聲漸近,乃女之父母兄弟及鄉中耆老,相與舁櫬而來,將收屍以備殯殮。見公及女,乃生人也,鹹驚以問之。公具以告焉。鄉老共怒公殘其神,曰:“烏將軍,此鄉鎮神,鄉人奉之久矣。歲配以女,纔無他虞。
此禮不設,即風雨雷暴為虐。奈何失路之客,而傷我神明?緻暴於人,此鄉何負!當殺公以祭烏將軍,不爾,亦縛送本縣。”
揮少年將令執公。公諭之曰:“爾徒老於年,而未老於事。我天下之達理者,爾衆其聽我言。夫神,承天而為鎮也,不若諸侯受命於天子,而強理天下乎?”曰:“然。”公曰:“使諸侯漁色於國中,天子不怒乎?殘虐於人,天子不伐乎?誠使爾呼將軍者,其神明也,神固有豬蹄乎?且淫妖之獸,天地之罪畜也!我執正以誅之,豈不可乎?爾曹無正人。使爾少年之女,年年橫死於妖畜,積罪動天。安知天下不使我雪焉!從吾言,當為爾除之,永無聘禮之患,如何?”鄉人悟而喜之曰:“願從命。”公乃令數百人,執弓矢、刀槍、鍬之屬,相隨尋血而行。纔行二十裏,血入大墳穴中,因圍而屬斤之,應手漸大如甕口。公令束薪燃火,投入照之,其中若大室。見一大豬,無前左蹄,血臥其地,突煙走出,斃於圍中。鄉人翻共相慶,會錢以酬公。公不受,曰:“吾為人除害,非鬻獵者。”得救之女,辭其父母親族曰:“多幸為人,托質血肉,閨闈未出,固無可殺之罪。今日貪錢五十萬,以嫁妖獸,忍鎖而去,豈人所宜?若非郭公之仁勇,寧有今日?是妾死於父母,而生於郭公也!請從郭公,不復以舊鄉為念矣。”泣拜而從公。公多歧慰喻,止之不獲,遂納為側室。生子數人。公之貴也,皆任大官之位。事已前定,雖主遠地而鰃於鬼神,終不能害,明矣。
薛靈蕓
魏文帝所愛美人,姓薛名靈蕓,常山人也。父名鄴,為酇鄉亭長,母陳氏,隨鄴捨於亭傍。居生窮賤,至夜,每聚鄰婦夜績,以麻蒿自照。靈蕓年至十五,容貌絶世,鄰中少年夜來竊窺,終不得見。鹹熙元年,𠔌習出守常山郡,聞亭長有美女而傢甚貧。時文帝選良傢子女,以入六宮。習以千餘寶賂聘之,既得,乃以獻文帝。靈蕓聞別父母,欷纍日,淚下沾衣。至升車就路之時,以玉唾壺承淚,壺則紅色。既發常山,及至京師,壺中淚凝如血。帝以文車十乘迎之,車皆鏤金為輪輞,丹畫其轂,軛前有雜寶為竜鳳,銜百子鈴,鏘鏘和鳴,響於林野。
駕青色駢蹄之牛,日行三百晨。此牛,屍屠國所獻,足如馬蹄也。道側燒石葉之香,此石重疊,狀如雲母,其光氣闢惡厲之疾。此香腹題國所進也。
靈蕓未至京師數十裏,膏燭之光,相續不滅,車徒咽路,塵起蔽於星月,時人謂為“塵宵”。又築土為臺,基高三十丈,列燭於臺下,名曰“燭臺”,遠望如列星之墜地。又於大道之傍,一裏一銅表,高五尺,以志裏數。故行者歌曰:“青槐夾道多塵埃,竜樓鳳闕望崔嵬。清風細雨雜香來,土上出金火照臺。”此七字是妖辭也。為銅表志裏數於道側,是土上出金之義。以燭置臺下,則火在土下之義。漢火德王,魏土德王,火伏而土興,土上出金,是魏滅而晉興也。靈蕓未至京師十裏,帝乘雕玉之輦,以望車徒之盛,嗟曰:“昔者言‘朝為行雲,幕為行雨’,今非雲非雨,非朝非幕。”改靈蕓之名曰夜來,入宮後承寵愛。外國獻火珠竜鸞之釵。
帝曰:“明珠翡翠尚不能勝,況乎竜鸞之重!”乃止不進。
夜來妙於針工,雖處於深帷之內,不用燈燭之光,裁製立成。非夜來縫製,帝則不服,宮中號為“針神”也。
謝小娥
小娥,姓謝氏,豫章人,估客女也。生八歲,喪母,嫁歷陽俠士段居貞。居貞負氣重義,交遊豪瀎小娥父蓄巨産,隱名商賈間,常與段婿同舟貨,往來江湖。時小娥年十四,始及笄。父與夫俱為盜所殺,盡掠金帛。段之弟兄,謝之生侄,與童僕輩數十,悉沉於江。小娥亦傷胸折足,漂流水中,為他船所獲,經夕而活。因流轉乞食至上元縣,依妙果寺尼淨悟之室。
初,父之死也,小娥夢父謂曰:“殺我者,車中猴,門東草。”
又數日,復夢其夫謂曰:“殺我者,禾中走,一日夫。”小娥不自解悟,常書此語,廣求智者辨之,歷年不能得。元和八年春,餘罷江西從事,扁舟東下,淹泊建業,登瓦官寺閣。有僧齊物者,重賢好學,與餘善。
因告余曰:“有孀婦名小娥者,每來寺中,示我十二字謎語,某不能辨。”餘遂請齊公書於紙,乃憑檻書空,凝思默慮。
坐客未倦,予悟其文。令寺童疾召小娥前至,詢訪其由。小娥嗚咽良久,乃曰:“我父及夫,皆為賊所殺。邇後嘗夢父告曰:‘殺我者,車中猴,門東草。’又夢夫告曰:‘殺我者,禾中走,一日夫。’歲久無人悟之。”余曰:“若然者,吾審詳矣。
殺汝父是申蘭,殺汝夫是申春。且車中猴,車字去上下各一畫,是申字,又申屬猴,故曰車中猴。草下是門,門中有東,乃蘭字也。又,禾中走是穿田過,亦是申字也。一日夫者,夫上更一畫,下有日,是春字也。殺汝父是申蘭,殺汝夫是申春,足可明矣。”小娥慟哭再拜,書申蘭申春四字於衣中,誓將訪殺二賊,以復其冤。娥因問余姓氏官族,垂涕而去。爾後小娥便為男子服,傭保於江湖間。歲餘,至潯陽郡,見竹戶上有紙榜子,雲“召傭者。”小娥乃應召詣門,問其主,乃申蘭也。蘭引歸,娥心憤貌順,在蘭左右,甚見親愛。金帛出入之數,無不委娥,已二歲餘,競不知娥之女人也。先是謝氏之金寶錦綉衣物器具,悉掠在蘭傢,小娥每執舊物,未嘗不暗泣移時。蘭與春,宗昆弟也。時春一傢住大江北獨樹浦,與蘭往來密洽。
蘭與春同去經月,多獲財帛而歸。每留娥與蘭妻蘭氏同守傢室,酒肉衣服,給娥甚豐。
或一日,春攜文鯉兼酒詣蘭,娥私嘆曰:“李君精悟玄鑒,皆符夢言。此乃天啓其心,志將就矣。”是夕,蘭與春會群賊,畢至酣飲。暨諸兇既去,春沉醉,臥於內室,蘭亦露寢於庭。
小娥潛鎖春於內,抽佩刀先斷蘭首,呼號鄰人並至,春擒於內,蘭死於外,獲贓收貨,數至千萬。初,蘭、春有黨數十,暗記其名,悉擒就戮。時潯陽太守張公,善其志行,為具其事上旌表,乃得免死。時元和十二年夏歲也。復父夫之仇畢,歸本裏。
見親屬。裏中豪族爭求聘,娥誓心不嫁。
遂剪發披褐,訪道於牛頭山,師事大士尼將律師。娥志堅行苦,霜春雨薪,不倦筋力。十三年四月,始受具戒於泗州開元寺。競以小娥為法號。不忘本也。其年夏日,餘始歸長安,途經泗濱,過善義寺謁大德尼令。操戒新見者數十,淨發鮮帔,威儀雍容,列侍師之左右。中有一尼問師曰:“此官豈非洪州李判官二十三郎者乎?”師曰:“然。”曰:“使我獲報傢仇,得雪冤恥,是判官恩德也。”顧餘悲泣。餘不之識,詢訪其由。
娥對曰:“某名小娥,頃乞食孀婦也,判官時為辨申蘭申春二賊名字,豈不憶念乎?”餘日:“初不相記,今即悟也。”娥因泣,具寫記申蘭申春,復父夫之仇,志願粗畢,經營終始艱苦之狀。小娥又謂余曰:“報判官恩,當有日矣。”豈徒然哉!
嗟乎,餘能辯二盜之姓名,小娥又能竟復父夫之仇冤,神道不昧,昭然可知。小娥厚貌深辭,聰敏端特,煉指跛足,誓求真如。爰自入道,衣無絮帛,齋無????酪,非律儀禪理,口無所言。
後數日,告我歸牛頭山,扁舟泛淮,雲遊南國,不復再遇。君子曰:“誓志不捨,復父夫之仇,節也,傭保雜處,不知女人,貞也。女子之行,唯貞與節能始終全之而已。如小娥,足以儆天下逆道亂常之心,足以觀天下貞夫孝婦之節。”餘備詳前事,發明隱文,暗與冥會,符於人心。知善不錄,非春秋之義也。
故作傳以旌美之。
李娃
汧國夫人李娃,長安之倡女也,節行瑰奇,有足稱者,故監察御史白行簡為傳述。天寶中,有常州刺史滎陽公者,略其名氏,不書。時望甚崇,傢徒甚殷。知命之年,有一子,始弱冠矣;雋朗有詞藻,迥然不群,深為時輩推伏。其父愛而器之,曰:“此吾傢千裏駒也。”應鄉賦秀纔舉,將行,乃盛其服玩車馬之飾,計其京師薪儲之費,謂之曰:“吾觀爾之才,當一戰而霸。今備二載之用,且豐爾之給,將為其志也。”生亦自負,視上第如指掌,自毗陵發,月餘抵氏安,居於布政裏,嘗遊東市還,自平康東門入,將訪友於西南。至鳴珂麯,見一宅,門庭不甚廣,而室宇嚴邃。闔一扉,有娃方憑一雙鬟青衣立,妖姿要妙,絶代未有。生忽見之,不覺停驂久之,徘徊不能去。
乃詐墜鞭於地,候其從者,敕取之。纍眄於娃,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竟不敢措辭而去。生自爾意若有失,乃密徵其友遊長安之熟者,以訊之。友曰:“此狹邪女李氏宅也。”曰:“娃可求乎?”對曰:“李氏頗贍。前與之通者多貴戚豪族,所得甚廣。非纍百萬,不能動其志也。”生曰:“苟患其不諧,雖百萬,何惜。”他日,乃潔其衣服,盛賓從,而往。扣其門,俄有侍兒啓扃。生曰:“此誰之第耶?”侍兒不答,馳走大呼曰:“前時遺策郎也!”娃大悅曰:“爾姑止之。吾當整妝易服而出。”生聞之私喜。乃引至蕭墻間,見一姥垂白上僂,即娃母也。生跪拜前緻詞曰:“聞茲地有隙院,願稅以居,信乎?”姥曰:“懼其淺陋湫隘,不足以辱長者所處,安敢言直耶。”
延生於遲賓之館,館宇甚麗。與生偶坐,因曰:“某有女嬌小,技藝薄劣,欣見賓客,願將見之。”乃命娃出,明眸皓腕,舉步豔冶。生遽驚起,莫敢仰視。與之拜畢,敘寒燠,觸類妍媚,目所未睹。復坐,烹茶斟酒,器用甚潔。久之,日暮,鼓聲四動。姥訪其居遠近。生紿之曰:“在延平門外數裏。”冀其遠而見留也。姥曰:“鼓已發矣。當速歸,無犯禁。”生曰:“幸接歡笑,不知日之雲夕。道裏遼闊,城內又無親戚。將若之何?”娃曰:“不見責僻陋,方將居之,宿何害焉。”生數目姥。姥曰:“唯唯。”生乃召其傢僮,持雙縑,請以備一宵之饌。娃笑而止之曰:“賓主之儀,且不然也。今夕之費,願以貧窶之傢,隨其粗糲以進之。其餘以俟他辰。”固辭,終不許。俄徒坐西堂,幃幕簾榻,煥然奪目;妝奩衾枕,亦皆侈麗。
乃張燭進饌,品味甚盛。徹饌,姥起。生娃談話方切,詼諧調笑,無所不至。生曰:“前偶過卿門,遇卿適在屏間。厥後心常勤念,雖寢與食,未嘗或捨。”娃答曰:“我心亦如之。”
生曰:“今之來,非直求居而已,願償平生之志。但未知命也若何?”言未終,姥至,詢其故,具以告。姥笑曰:“男女之際,大欲存焉。情苟相得,雖父母之命,不能製也。女子固陋,曷足以薦君子之枕席?”生遂下階,拜而謝之曰:“願以己為廝養。”姥遂目之為郎,飲酣而散。及旦,盡徒其囊橐,因傢於李之第。自是生屏跡戢身,不復與親知相聞。日會倡優儕類,狎戲遊宴。囊中盡空,乃鬻駿乘,及其傢童。歲餘,資財僕馬蕩然。邇來姥意漸怠,娃情彌篤。他日,娃謂生曰:“與郎相知一年,尚無孕嗣。常聞竹林神者,報應如響,將緻薦酹求之,可乎?”生不知其計,大喜。乃質衣於肆,以各牢醴,與娃同謁祠宇而禱祝焉,信宿而返。策驢而後,至裏北門,娃謂生曰:“此東轉小麯中,某之姨宅也。將憩而覲之,可乎?”生如其言。前行不逾百步,果見一車門。窺其際,甚弘敞。其青衣自車後止之曰:“至矣。”生下,適有一人出訪曰:“誰?”曰:“李娃也。”乃入告。俄有一嫗至,年可四十餘,與生相迎,曰:“吾甥來否?”娃下車,嫗逆訪之曰:“何久疏絶?”相視而笑。娃引生拜之。既見,遂偕入西戟門偏院。中有山亭,竹樹蔥茜,池榭幽絶。生謂娃曰:“此姨之私策耶?”笑而不答,以他語對。俄獻茶果,甚珍奇。食頃,有一人控大宛,汗流馳至,曰:“姥遇暴疾頗甚,殆不識人。宜速歸。”娃謂姨曰:“方寸亂矣。某騎而前去,當令返乘,便與郎偕來。”生擬隨之。其姨與侍兒偶語,以手揮之,令生止於戶外,曰:“姥且歿矣。當與某議喪事以濟其急,奈何遽相隨而去?”乃止,共計其兇儀齋祭之用。日晚,乘不至。姨言曰:“無復命,何也?郎驟往覘之,某當繼至。”生遂往,至舊宅,門扃鑰甚密,以泥緘之。生大駭,詰其鄰入。鄰人曰:“李本稅此而居,約已周矣。第主自收。姥徙居,而且再宿矣。徵徙何處?”曰:“不詳其所。”生將馳赴宣陽,以詰其姨,日已晚矣,計程不能達。乃弛其裝服,質饌而食,賃榻而寢。生恚怒方甚,自昏達旦,目不交睫。質明,乃策蹇而去。既至,連扣其扉,食頃無人應。生大呼數四,有宦者徐出,生遽訪之:“姨氏在乎?”
曰:“無之。”生曰:“昨幕在此,何故匿之?”訪其誰氏之第。曰:“此崔尚書宅。昨者有一人稅此院,雲遲中表之遠至者。未幕去矣。”生惶惑發狂,罔知所措,因返訪布政舊郟邸主哀而進膳。生怨懣,絶食三日,遘疾甚篤,旬餘愈甚。邸主懼其不起,徙之於兇肆之中。綿綴移時,合肆之人共傷嘆而互飼之。後稍愈,杖而能起。由是兇肆日假之,令執穗帷,獲其直以自給。纍月,漸復壯。每聽其哀歌,自嘆不及逝者,輒嗚咽流涕,不能自止。歸則效之。生,聰敏者也。無何,麯盡其妙,雖長安無有倫比。初,二肆之傭兇器者,互爭勝負。其東肆車輿皆奇麗,殆不敵,唯哀輓劣焉。
其東肆長知生妙絶,乃醵錢二萬索顧焉。其黨耆舊,共較其所能者,陰教生新聲,而相贊和。纍旬,人莫知之。其二肆長相謂曰:“我欲各閱所傭之器於天門街,以較優劣。不勝者罰直五萬,以備酒饌之用,可乎?”二肆許諾。乃邀立符契,署以保證,然後閱之。士女大和會,聚至數萬。於是裏胥告於賊曹,賊曹聞於京尹。四方之土,盡赴趨焉,巷無居人。自旦閱之,及亭午,歷舉輦輿威儀之具,西肄皆不勝,師有慚色。
乃置層榻於南隅,有長髯者,擁鐸而進,翊衛數人。於是奮髯揚眉,扼腕頓顙而登,乃歌《白馬》之詞。恃其夙勝,顧眄左右,旁若無人。齊聲贊揚之,自以為獨步一時,不可得而屈也。
有頃,東肆長於北隅上設連榻,有烏巾少年,左右五六人,秉謔而至,即生也。整衣服,俯仰甚徐,申喉發調,容若不勝。
乃歌《薤露》之章,舉聲清越。
響振林木,麯度未終,聞者掩泣。西肆長為衆所誚,益慚恥。密置所輸之直於前,乃潛遁焉,四坐愕眙,莫之測也。
先是,天子方下詔,俾外方之牧,歲一至闕下,謂之入計。時也適遇生之父在京師,與同列者易服章竊往觀焉。有老竪,即生乳母婿也,見生之舉措辭氣,將認之而未敢,乃泫然流涕。
生父驚而詰之。因告曰:“歌者之貌,酷似郎之亡子。”父曰:“吾子以多財為盜所害,奚至是耶?”言訖,亦泣。及歸,竪間馳往,訪於同黨曰:“嚮歌者誰?若斯之妙歟?”皆曰:“某氏之子。”徵其名,且易之矣。竪凜然大驚;徐往,迫而察之。生見竪色動,回翔將匿於衆中。竪遂持其袂曰:“豈非某乎?”相持而泣。遂載以歸。
至其室,父責曰:“志行若此,污辱吾門!何施面目,復相見也?”乃徒行出,至麯江西杏園東,去其衣服,以馬鞭鞭之數百。生不勝其苦而斃。父棄之而去。其師命相狎昵者陰隨之,歸告同黨,共加傷嘆。令二人賫葦席瘞焉。至,則心下微溫。舉之,良久,氣稍通。因共荷而歸,以葦筒灌勺飲,經宿乃活。月餘,手足不能自舉。其楚撻之處皆潰爛,穢甚。
同輩患之,一夕,棄於道周。行路鹹傷之,往往投其餘食,得以充腸。十旬,方杖策而起。被布裘,裘有百結,襤褸如懸鶉。持一破甌,巡於閭裏,以乞食為事。自秋徂鼕,夜入於糞壤窟室,晝則周遊廛肆。一旦大雪,生為凍餒所驅,冒雪而出,乞食之聲甚苦。聞見者莫不凄惻。時雪方甚,人傢外戶多不發。
至安邑東門,循裏垣北轉第七八,有一門獨啓左扉,即娃之第也。生不知之,遂連聲疾呼:“饑凍之甚!”音響凄切,所不忍聽。娃自閣中聞之,謂侍兒曰:“此必生也。我辯其音矣。”
連步而出。見生枯瘠疥厲,殆非人狀。
娃意感焉,乃謂曰:“豈非某郎也?”生憤懣絶倒,口不能言,頷頤而已。娃前抱其頸,以綉襦擁而歸於西廂。失聲長慟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絶而復蘇。姥大駭,奔至,曰:“何也?”娃曰:“某郎。”姥遽曰:“當逐之。奈何令至此?”娃斂容卻睇曰:“不然。此良傢子也。
當昔驅高車,持金裝,至某之室,不逾期而蕩荊且互設詭計,捨而逐之,殆非人。令其失志,不得齒於人倫。父子之道,天性也。使其情絶,殺而棄之。又睏躓若此。天下之人盡知為某也。生親戚滿朝,一旦當權者熟察其本末,禍將及矣。
況欺天負人,鬼神不,無自貽其殃也。某為姥子,迨今有二十歲矣。計其資,不啻直千金。今姥年六十餘,願計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贖身,當與此子別卜所詣。所詣非遙,晨昏得以溫清,某願足矣。”姥度其志不可奪,因許之。給姥之餘,有百金。
北隅四五傢稅一隙院。乃與生沐浴,易其衣服;為湯粥,通其腸;次以酥乳潤其髒。旬餘,方薦水陸之饌。頭巾履襪,皆取珍異者衣之。未數月,肌膚稍腴,卒歲,平愈如初。異時,娃謂生曰:“體已康矣,志已壯矣。
淵思寂慮,默想曩昔之藝業,可溫習乎?”生思之,曰:“十得二三耳。”娃命車出遊,生騎而從。至旗亭南偏門鬻墳典之肆,令生揀而市之,計費百金,盡載以歸。因令生斥棄百慮以志學,俾夜作晝,孜孜。娃常偶坐,宵分乃寐。伺其疲倦,即諭之綴詩賦。二歲而業大就,海內文籍,莫不該覽。
生謂娃曰:“可策名試藝矣。”娃曰:“未也。
且令精熟,以俟百戰。”更一年,曰:“可行矣。”於是遂一上登甲科,聲振禮闈。雖前輩見其文,罔不斂裧苟羨,願友之而不可得。娃曰:“未也。今秀士,苟獲擢一科第,則自謂可以取中朝之顯職,擅天下之美名。子行穢跡鄙,不侔於他士。當礱淬利器,以求再捷,方可以連衡多士,爭霸群英。”
生由是益自勤苦,聲價彌甚。其年,遇大比,詔徵四方之雋,生應直言極諫科,策名第一,授成都府參軍。三事以降,皆其友也。將之官,娃謂生日:“今之復子本軀,某不相負也。願以殘年,歸養老姥。君當結媛鼎族,以奉蒸嘗。中外婚媾,無自黷也。勉思自愛。某從此去矣。”生泣曰:“子若棄我,當自剄以就死。”娃固辭不從,生勤請彌懇。娃曰:“送子涉江,至於劍門,當令我回。”生許諾。
月餘,至劍門。未及發而除書至,生父由常州詔入,拜成都尹,兼劍南采訪使。泱辰,父到。生因投刺,謁於郵亭。父不敢認,見其祖父官諱,方大驚,命登階,撫背慟哭移時,曰:“吾與爾父子如初。”因詰其由,具陳其本末。大奇之,詰娃安在。曰:“送某至此,當令復還。”父曰:“不可。”翌日,命駕與生先之成都,留娃於劍門,築別館以處之。明日,命媒氏通二姓之好,備六禮以迎之,遂如秦晉之偶。娃既備禮,歲時伏臘,婦道甚修,治傢嚴整,極為親所眷。嚮後數歲,生父母偕歿,持孝甚至。有靈芝産於倚廬,一穗三秀。本道上聞。
又有白燕數十,巢其層甍。天子異之,寵錫加等。終製,纍遷清顯之任。十年間,至數郡。娃封汧國夫人。有四子,皆為大官,其卑者猶為太原尹。弟兄姻媾皆甲門,內外隆盛,莫之與京。嗟乎!倡蕩之姬,節行如是,雖古先烈女,不能逾也。焉得不為之嘆息哉!予伯祖嘗牧晉州,轉戶部,為水陸運使。三任皆與生為代,故諳詳其事。貞元中,予與隴西公佐話婦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汧國之事。公佐拊掌竦聽,命予為傳。乃握管儒翰,疏而存之。
時乙亥歲秋八月,太原白行簡雲。
素娥
宜興吳生,白皙疏秀,玉立亭亭,儼然裙屐少年也。歲試澄江,寓天寧寺前某吏傢。夜夢女子來,與之繾綣;曉而遺泄,以為夢幻。次夕復然,異之。逾夕,留燭以覘其異。
目甫交,覺有人據腹上。微開目,則一少女,妙曼無儔;啓衾納之,即與縱送。女若不勝,曰:“狂郎憨猛如是,弱質何堪?”細詰生平,女言為狐,蔣氏素蛾,與君宿緣,願偕終老。生言傢固有妻,恐不相容。素言無妨。由是來無虛夕。談製藝詩文,極有理法;兼長音律,旁涉星卜諸雜藝。生出所作,丹黃無不中款。因勸吳曰:“子非功名中人,多不過掇一芹,惟安樂壽考,可擬散仙,非措大可及也。”同寓生聞吳室中噥噥與人語,窺之,見與一人坐,排戶入,已失所在。疑為邪祟,勸令易室,諾之。是夕女至,曰:“野合鬍可久?我將先歸,拜謁太公翁姑,庶不以私奔為人竊笑也。”遂去。吳祖,名諸生,年六十餘,適自邑歸,道遇一媼攜女郎,就問吳住址。翁曰:“此小孫,詰之何為?”嫗曰:“息女已字郎君,特送之來拜見尊氏。翁即太公耶?”翁駭愕,疑孫在郡或有成說,偕歸。曉之曰:“小孫已娶二年。我傢寒素,不能多添食指,勿自誤。”嫗曰:“稔知君傢娘子賢,便為姊妹行,渠儂所願;糟糠荊布,固能甘之。
妾傢亦非朝精餐而夕佳餚也。”促女拜畢,入內見姑嫜,並謁生妻如禮。嫗辭去。越日送奩具來,滿一室,頗不草草。
媼謂女曰:“好事郎君,我得暇來視汝。”相嚮泛瀾而去。
生試畢,歸,入室見女,驚喜交集。翁擇日為之合卺。閨房雍睦,志各無他。無何,同試生以遇女事漸泄於翁。翁慮為孫患,密召羽流為驅禳計。素已知之,曰:“我至汝傢兩月餘,絲毫未嘗失禮。翁生平究濂溪之學,世之妖淫狂蠱,枕席間促人壽算者,不知凡幾,翁不能治,乃仇禮法人。我雖非人,固少嫻閨教,長習閫儀,狐而人也,何害?”生以白翁,翁遂安之。素謂翁曰:“某地一區,賤值可得。此地葬後,三年可小康,子孫當世科第。”如言買之,以媼葬焉。
越年春,素盡出簪珥衣飾典質,囑生市木棉。時棉值極賤,不三月,價頓昂,獲利倍蓰。自後種植樹藝,皆决於素,居然小阜矣。女自適吳,未言歸寧,母亦絶不至。一日,言母將偕諸姊妹自陝來我傢,姊姊一人任庖廚,恐不給,合召庖人,分治餚饌。至期,果有數十人荷羊酒先至,隨肩輿數十落庭中,素一一承接。生從穴窺見少女十餘人,皆珠翠滿頭,列坐喧笑,室中鋪設華煥,非復曩時寒儉。但聞素母曰:“別後轉食諸女傢,翺翔六七剩山川風土之具,暇當為汝述之,可發大噱。”
正喧笑間,一蒼頭奴奔入告曰:“六姑舉傢被雷劫矣!”一麗人即倒地大號,衆皆不歡而散。次日,素謂生,欲偕歸省視,並唁六姊。生問途之遠近,素啓箱出二紙鸞,捻之即真,與生各跨其一,振翼入雲。俄見樓閣數重,一婢在下呼曰:“九姑偕吳官人至矣!”入拜畢,女問六姊所在,曰:“夜來過哀,臥未起。”令婢導生入廳,事旁捨,囑曰:“倘獨居嫌悶,架上有書可讀,戶後小園請散步也。”吳飯後,隨意抽架上書翻閱,皆黃庭內經,幽奧費解。入園,花木繁盛,後有一小樓,躡梯登焉。
樓中悉貯大紅皮箱,不敢啓視,仍下樓出。次早,母謂曰:“婿凡軀,此間不宜久住,盍即歸?”呼素出,告以故。素欲六姊同行,媼許之,曰:“乘騎太勞,可由船而去。”即有兩長鬣奴牽一舟,促登訖,覺風聲出舵中。素以一手輓帆索,東西但聞轟濤鼓浪聲,須臾抵傢。另闢一室捨其姊。生妻欲為其弟三郎謀續膠,念甫萌,素已知之,謂曰:“以吾姊視愛弟,才貌相當。惟六姊自痛婿後,萬念皆灰,久欲入山修道,所以遲遲者,為老母仙去不遠耳。”生問:“何以得仙?”曰:“異類修真,第一先具仙體。必覓人世端麗之姿,摹仿想象,數百年而形似,更緻百年而神似,方能脫卻皮囊,遊仙自在。
即狐而論,傳派非一,有正法,有旁門。
得正法者,偷紀同人,積修行滿,自列仙班,若蠱人自利,所獲較速,而得禍亦烈。”生曰:“子既仙,盍授我真訣?”
曰:“此須有仙骨,否則具有大功德,為諸所欽敬,方可登仙。
子夙世既無道根,又無厚植,豈敢妄授?但能卻病延年,得享修齡足矣。”後數年,素忽病心痛,轉輾晨夕,竟死。附葬祖塋。生年八十餘,強健如少壯人。有僕赴山東,遇素跨黑衛,從一青衣,問僕主人安否?探懷出包授之曰:“持歸,付汝主。”
發之,則殮時簪珥也。
蔡箏娘
陳先道,字不矜,南城人。自桂林罷官歸,過洞庭。夢彩衣童,自言是洞庭竜子,奉命告:飯勿食蒜韭及犬,後三年當有所遇。及期六月,在河中幕府,沿檄如商州,道經藍橋驛,夢嚮所見童執節而來曰:“仙子候君至!”遂導以行,到一處,峻崖峭壁。童以節扣石壁,聞鏗然掣鎖聲。俄入洞戶,棟宇華煥,金壁絢赫,佳花美木,世所未睹。稍進,抵中堂,望一麗女,方笄歲,姿態縹緲,宛若神仙中人;正隱幾寫佛書,顧客至,甚喜,相延對席,談說如雲。陳乘間調之曰:“獨居悶乎?”
笑曰:“神聖無悶。”既而置酒同飲,纍十觴,引生於室。室中皆錦綺文綉之飾,燒蠟燭大如椽。
女子曰:“人間方酷暑,此處則無暑氣。”陳但覺清涼加深秋。女從容言:“吾蔡員外女,今住吉邑,以塵緣未盡,富於春秋。名嬄,字清娘,小名次心。幼時善秦箏,父母以其與彭氏女名嫌,更字曰‘箏娘’。得與君接,幸矣。君仙材也,但世故膠膠,不容久居此。”
又言:“司命不欲與君大官,恐復墮落耳。”因出自玉牌授之,請曰:“君既遊物外,不可無紀。”陳操筆立成十絶句,其一曰:“玉貌青童洞裏回,洞庭仙子有書催,書詞問我何多事,何不驂鸞早早來?”其二曰:“長恐凡材不合仙,喜逢神女執因緣;雲中隱隱開金鎖,路入麻姑小有天。”其三曰:“梅石榴花映綺窗,碧芙蓉朵亞銀塘;青鸞不舞蒼虯臥,滿院春風白日長。”其四曰:“沉沉香霧映房櫳,翦翦檐頭盡日風,汗雨頓稀塵慮息,始知身在蕊珠宮。”其五曰:“老聃西逝即浮屠,莫怪窗間貝葉書,長哂楊妃仙格勢,卻教鸚鵡誦真如。”其六曰:“當怪樂天長恨詞,釵鈿寄語太傷悲;於今始信蓬山上,有憶人間有問時。”其七曰:“一到仙宮白玉堂,氛氳香澤滿衣裳;非竜非麝非沉水,疑是諸天異國香。”其八曰:“玉女倚天多喜笑,素娥如月與精神;假饒不許長年住,猶勝人間不遇人。”其九曰:“瓊漿飲罷日西沉,瞬息觀遊直萬金;塵纍滿懷那住得,鳳蕭休作別離音。”其十曰:“玉水本流三島上,蟠桃生在五雲間;若非此處皆凡猥,劉阮昏迷皆往還。”寫畢復飲,女命侍兒以蕭度離鳳之麯,麯終而寤,簫聲故在耳,後兩夕,復夢童攜詩牌白曰:“仙子謝君。玉女即天女也,素娥月精以鬼況甚無味。劉、阮太真,列仙也,常相往還,君何訾詆之甚?老子為九天最尊,奈何輒斥其名?今為易‘老聃’二字為‘道傢’,‘仙格勢’三字為‘苦輕肆’,‘皆凡猥’三字為‘那真實’。”陳悉依算語,童遂去,且行且言曰:“人間文士輕薄,好譏毀人。”回頭微笑而去。自是不復再逢。陳自作文記其事。女與陳飲款終宵,曾不及亂,非唐稗說所記諸仙。此其真玉妃輩乎?
女聊齋志異 捲三 捲四
(清)古吳靚芬女史賈茗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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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大話聊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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