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我的秘密之花   》 (3)      海男 Hai Nan

  山岡上有那麽多蝴蝶,猶如一種突如其來的靈感。那個時期,我還不知道表達靈感的方式,如果1964年春天的正午,我能夠寫作,能夠明白一個靈魂的飄動衹能由寫作的語言來撫慰的話,那我將敘述滿天飛舞的蝴蝶隱藏的一種極為美妙的東西,這種美妙將成為我生命的某一種意象,並隨着我的身體日漸成長。它既是我現實生活中一種述說飛翔之輕盈的生命載體,也是我幻覺中一種漂泊不定的變幻莫測的結果。
  1964年正在嚮着那個特定的時刻過渡。1999年我在《蝴蝶是怎樣變成標本的》書中寫下了這樣的一段話:“……我感到我的身體似乎也在慢慢地蛻變成一隻蝴蝶,這對於我來說無論如何都是一樁幸福的事情。一隻蝴蝶在空中飛翔總比一個人在地上行走要美麗得多,也會輕盈得多。總而言之,我也是希望變成一隻標本。我會將這個過程記下來,讓它們化成文字,就像蝴蝶的翅翼在顫動,每顫動一次——我都會感受到離死亡越來越近。”
  這以後,我經常跑到山岡上,躺在草地上看飛舞的蝴蝶。那是自由的、無憂無慮的時刻。為此,我要感謝我的父母,因為他們的不在場,使我可以利用我的空隙時間,生命中許多的空隙時間,捕捉屬於自己珍藏的東西。
  我從那些空隙中跑出去,我尋找到了蝴蝶。清晨空氣中飄來的霧已經將我的嘴唇和話語掩蓋。我已經作好充分準備跟隨一隻蝴蝶去旅行。一隻蝴蝶就在我眼前,一隻名副其實的蝴蝶,其雙翼之間翕動着一層柔軟的粉末。我曾被這層粉末迷惑雙眼。它看似潛伏在雙翼上面的一層水粉畫的顔色,仿佛是一雙無名的手給予了它穩固的位置——雙翼上永遠充滿了看不清楚的閃爍。
  確實是這樣,1964年,我不知道一隻蝴蝶將帶我去住處旅行,我衹等待着它的雙翼像扇子般張開。因為我知道衹有看見蝴蝶的雙翼張開的一剎那,周圍纔會洋溢着蝴蝶味道,那是棲居了一個黑夜之後,蝴蝶肉體中大量的、與自然融為一體的某種能量在散發開來,其實質就像人體中的血液循環。
  看到這種現實——看到蝴蝶張開翅膀之後,我很快就嗅到了這種氣味。不知道為什麽,我有一種本能的畏懼和憂慮,因為有氣味的生物最後總是會死,比如那衹鳥。但不管怎麽樣,蝴蝶雙翼已經張開,我很快被它飛起來的翅翼聲驅散開了自己突如其來的畏懼和憂慮。換句話說,我已經有時間考慮有氣味從肉身中散發出來的一隻小小的蝴蝶與死亡的聯繫了。
  一隻蝴蝶或一群蝴蝶導致了我的生命總是述說過分輕盈的飛翔之美。它就像一首舊時的歌麯
  環繞着我。在我身體最為沉重的那些午夜,我總是不厭其煩地描寫蝴蝶。
  就這樣,1964年,站在那片山岡上,我的目光盯着那衹金黃色的蝴蝶。我必須一刻不停地用目光緊緊地盯住它,否則,稍不留神,它就會飛離我的視綫。蝴蝶的隱居範圍廣泛而稠密,它可以在一剎那慢慢地收斂翅翼,然後鑽進一片我們無法看清楚的水蒸汽中去。在空氣格外晴朗的時候,它可以加快速度飛越空曠的丘陵地帶。當然,有時候它會循環似地繞着草地上的野花作生命的漫遊。
  1965:迷失在民主廣場
  一個雨蒙蒙的下午,我迷失了自己。跟着許多人往前走,就是民主廣場。永勝縣城的民主廣場就像一塊四方形的圖像。在細雨蒙蒙中,民主廣場上正在召開宣判大會。我並不知道宣判大會是怎麽一回事,我衹是好奇,好奇是無法阻擋的。從那一刻開始,我就像一個感傷的旅行者和觀望者一樣,捲入了去廣場的人群之中。
  我看到了兩種意象:許多人撐着黑布雨傘,20世紀從60年代到70年代都流行的那種黑布雨傘。那些人撐着雨傘,往民主廣場走去時,我就裹在他們之間。我沒有撐雨傘,我淋着雨。黑布雨傘是我看到的第一種意象,它在我的記憶中飄蕩了整整二十年的時光。每當我看見這種像黑色蘑菇一樣蕩漾在周圍的雨傘,而雨又淋漓着時,我就希望掌握事物的精髓。在我稍大一點的時候,我曾看到一對男女合撐着一把雨傘,在傘下在那個猶如黑夜般的雨傘下,不顧一切地接吻,那時候我已經進入了十二歲。
  我看到的第二種意象是囚徒的光頭。他們每個人都剃幹淨了頭髮。當他們被擁往廣場時,他們的光頭就像一片起伏不平的荒野。爾後,他們就被押往警車。那些警車像是拖拉機。破損的拖拉機轟鳴起來後,我突然看見了我的保姆。保姆從撐着黑布雨傘的人群中走過來,靠近我,拎了拎我的耳朵說:你要幹什麽?你小小年紀就不怕死嗎?你不怕我用繩子把你捆起來嗎?
  後來我纔知道,當保姆發現我消失之後,她尋找了很長時間,纔在民主廣場的人群中發現了我。她顯然很生氣,惟恐我會從她眼皮底下消失,從世界的一個出口消失不見。她當然不知道,那時候,我正睜着雙眼坐在民主廣場上的一塊石頭上,兩邊雨傘上的水流嚮我的身體;她當然不知道,那時候,我那憂傷的旅行剛開始,我作為觀望者的生活也纔剛剛開始。
  那些囚犯的頭頂就像被一片荒野籠罩着……我開始發高燒。我發了一次漫長的高燒。因此保姆自言自語地說道:你是撞了鬼。你怎麽能去民主廣場,看那些即將死去的人呢?那些鬼已經倒在刑行場上了,我似乎在發燒之中聽見了槍聲。然而我一從高燒中走出來,便似乎又擺脫了保姆對我的束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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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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