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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评论 》 环溪诗话 》
卷三
Wu Hang
环溪诗话卷下
环溪尝谓：“诗之工不在对句，然亦有时而用；第泥于对而失诗之意，则不可耳。”伯兄一日看东坡诗云“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再三叹其佳对。环溪云：“以‘银’对‘玉’则佳矣，以‘海’对‘楼’则未尽善。”伯兄云：“只是银海、玉楼皆身上事，海不是海，楼不是楼，所以为佳耳。”环溪云：“若就身上觅时，何不将‘玉山’对‘银海’？”伯兄喜曰：“想当时坡意偶不及此，留与吾弟今朝作对耳。”
伯兄一日又看荆公诗，至“缲成白雪桑重绿，割尽黄云麦更清①”，云“白雪不是雪，黄云不是云，但下一‘割’字，便见黄云是麦，将一‘缲’字，便见白雪是茧。如此用意，可谓工矣。”会环溪观获稻，得一诗，中有“新月辉辉动，黄云渐渐收”之句，伯兄见之，复大喜，谓“荆公是用意作来，吾弟是因事而使：盖黄云是禾，用荆公句；新月乃是镰，用退之‘新月似磨镰’之句。云不是云，月不是月，而曲尽获稻之理，所以为工也。”环溪又云：“顷在岳阳过仙亭尝茶，有‘碧云、红雨’之对，是后又有‘红里、白间’‘杀青、生白’之对，亦是诗家游戏，于理无害。尝茶诗云：‘吹断碧云春昼永，落残红雨晓风轻。’碧云盖用卢仝茶歌‘碧云引风吹不断’之句，红雨盖用李贺‘桃花乱落如红雨’之句。时老树根有小桃烂开，薄暮微风扇之，飞红绕砌，景在目前，事实而语清，故一时群公莫不击节。白间是和南城邓秀才韵②，云：‘挑灯倦夜羞黄里，置笔穷年对白间。’盖黄里是灯③，白间是窗牖。左思作《三都赋》，墙壁户牖各置刀笔，故后笔上押白间韵。杀青乃是和伯兄韵，云：‘空虚气象还生白，笔退工夫见杀青。’时方食素而修经，故杀青、生白之事得以并使。”伯兄以为此对乃得于和韵，比之前辈尤为工矣。
①割尽黄云麦更清，本卷末一条引此句“清”作“青”。《冷斋夜话》“苏王警句”条引此句正作“割尽黄云稻正青”。王安石原诗“黄云”作麦解，而吴沆却作稻解，所以致此误。②和，原作“贺”，据本条末“乃得于和韵”改。③两处“黄里”，上文作“红里”；作灯解，当以“红里”为是。
环溪又云：“予作启事中，尝有‘素王、黄帝’、‘小乌、太白’、‘竹马、木牛’之对，见赏于朋侪。然用事太切，则未免与前人相犯，亦是一病，不可不知，近日儿辈看《渔隐丛话》云：‘白间、红里’已是浪漫用字。由此观之，则‘杀青、生白’、‘碧云、红雨’、‘素王、黄帝’、‘小乌、太白’、‘竹马、木牛’之对皆未偶，终为我有，以其太切故也。但诗启中时复有此，如食中之得虾蟹，味中之得姜桂，亦无害其为清美而已。必求合前人，非也；必求异于前人，亦非也。予但愿(顾)诗之美恶，安问有合无合于前人者乎。”
环溪尝谓：“古今诗人未有不用事，观杜诗‘绣衣屡许携佳酝，阜盖能忘折野梅。戏假霜威促山简，真成一醉习池回’，是四句中浑将太守、御史事实使到，诗人岂可以不用事。然善用之，即是使事；不善用之，则反为事所使。事只是众人家事，但要人会使。如‘黄绮终辞汉，巢由不见尧’，巢、由、黄、绮，是人能知；至‘终辞汉、不见尧’六字，即非杜甫不能道矣。巢、由合下不见尧，黄、绮初年不出，但终能辞汉而已。又从‘风鸳、雨燕’上说来，风鸳、雨燕以喻祸难，‘藏近渚、集深条’以喻避祸难之意，则用意尤深矣。又如‘前军苏武节，左将吕虔刀’，苏武节、吕虔刀二事，亦人所共知；至‘前军、左将’四宇，即非杜甫不能道矣。又如‘弟子贫原宪，诸生老服虔’，原宪、服虔二事，亦众所共知；至‘弟子、诸生’四字，即非杜甫不能道矣。‘前军、左将、弟子、诸生’八字皆实，故下面驱遣得动，是名使事；若取次用一虚字贴之，即名羊将狼兵，安能使之哉１
予尝送李侍御自中书舍人帅卢，一联云：“中朝共惜无双士，绝塞贪看第一人。”无双、第一，故众人所共知，泛然使者亦多；然不是姓李人，又无中朝共惜、绝塞贪看之意，用之即为无工矣。正合公孙浑邪泣李广、藩酋问李揆之意，故名用事。又如上王著作一联云：“已经平子宜无憾，未见夷吾得不忧。”盖著作是看详官，已保明《易璇玑》，故言已经平子；尚未及识，故言未见夷吾。平子是王澄事；夷吾是桓彝说王导事，向见管夷，吾无复忧矣。既用王家事，又以“夷吾”对“平子”，“吾”对“子”、“夷”对“平”，即是对中有对。凡人作文，要如细花锦，须是花上有花，叶中有叶，愈看愈有功矣。方如此，乃为妙也。
或问环溪伯兄诗如何？环溪云：“予伯兄德邵，每作诗，磨磨磋磋，直见圆静，都无病处方休。在官杭日，尝作小诗云：‘时乖事转拙，端居徒含情。不似阶前草，春来随意生。’又诗云：‘雨余寒气浅，园林作春媚。不知海棠花，新来着花未？’又一绝云：‘游子春衫已试单，桃花飞尽野梅酸。怪来一夜蛙声歇，又作东风十日寒。’最为含蓄而有气象。又有率然而佳者：‘村翁习性不浮华，只种桑麻不看花。闻道野梅开欲遍，好分春色过山家。’有用实语而工者，如‘文书堆里形骸苦，竹木阴中日月闲’是也。有叠韵而工者，如‘窗间常作三独坐，琴上时弹一再行’是也，‘一再行’是相如琴事，正使；‘三独坐’乃汉御史、司隶、尚书令会同专席，号三独坐，借使。盖伯兄与予及季弟，常在窗间作三处独坐，季弟澥，字德深。自有文集。故借而使之。然以‘坐’对‘行’，以‘三独’对‘一再’，此其所以为工也。又有用颜色作对而工者，如‘心缘黄纸红旗动，气为青云白石降’是也，盖‘红旗黄纸不关心’，是乐天语；‘自非青云白石有深趣，其意矹硉何由降’，是永叔语，伯兄引之以为对。又以‘心’对‘气’，以‘红黄’对‘青白’，语奇而句不牵强，此其所以为尤工也。”
或问环溪仲兄诗如何？环溪云：“予仲兄德强，诗从苏、黄中入，如《食雪》一联：‘檐头清响银匙动，阶下寒光玉碗翻。’《中秋无月》一联云：‘也应只是寻常夜，未必如今分外圆。’又《随邵直阁游平峦》云‘独鹤下随鸡饮啄，众星高共月徘徊’等语，则无愧于东坡。如‘半塘微涨聚红皱，几亩清阴锁碧鲜’，又‘夜半檐声几点隐，秋高云影一行微’，言花不言花，言竹不言竹，言雨不言雨，言雁不言雁；又‘花蕊有须浑带蜜，桑枝无叶已成衣’，言蜜以见蜂，言衣以见蚕，意远而语奇，则无愧于山谷。至如‘轻雷入树惊花魄，白浪浮空涨水脂’，又《苦阴》一篇：‘荒山干没更节序，浊气拥地愁无边。非烟非雾不见日，欲雨欲雪难为天。’不惟气浑而语健，且又关时含讽，愈不可及。”仲兄闻之，谓环溪曰：“兄亦自谓此诗差胜，然遍求集中，未见有两首。”环溪云：“好诗但一篇亦难。如前辈诗有一篇得名，有一联得名，有一句得名。如‘枫落吴江冷’、‘空梁落燕泥’，但以一句得名，已为人所忌；如‘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是一联得名，已为盛事；如‘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亦只是一联得名，多少惊天动地。诗岂易得哉１
或人又问环溪仲兄诗笔素高，今所举止于此乎？环溪曰：“是何言欤！予仲兄用意深，诸体之中各有到处。如‘日长人静闻风佩，雨久堂空生水衣’，是正对而工者；如‘二天开佛日，一道幂卿云’、‘无苗何处寻黄犊，露地谁家觅白牛’，是借对而工者；如《和发青亭》云‘檐花谢女雪，径扫沈郎钱’，雪非雪，钱非钱，谢女之雪乃是柳絮，沈郎之钱乃是榆荚，是隐对而工者；如‘笛弄一声横钓艇，月明千里上层楼’，是写景而工者；如咏墨梅云‘写处似移墙上影，卷来如寄陇头春’，咏绿萼梅云‘朱唇不驻晓妆薄，玉颊频啼夜雨翻’，是状物而工者；‘农祥待白未为雪，春榜争魁欲放梅’，以雪为农祥，以梅为春榜，是体物而工者；又如‘泉声如有语，山色自忘形。花觉青春半，山将白昼阴’，是自然而工者；如‘冰看时俗薄，雨弄客愁多’，又‘月借窗移疏影转，风翻雪放一枝高’、‘蒹葭露滴思乡恨，芦荻风萦羁旅愁’，是雕镌而工者；如‘人情不似溪流水，不改当时枕上声’，是写意而工者；如‘一轴尘埃古涩体，十年灯火短长檠’，是书怀而工者；如‘梦过一年还是魇，心更万事意成灰’，是感事而工者；如‘道上飞来燕，帘间不避人’，是句出兄弟而工者；如‘弹压京畿贤大尹，藩宣上国古贤侯’，是近于典雅而工者。不如《回纹暮春》云：‘娇声啭处藏鹦小，美睡浓时落日斜。桥拂柳溪深涨水，眼惊春雨过飞花。’转而诵之，即云：‘花飞过雨春惊眼①，水涨深溪柳拂桥。斜日落时浓睡美，小鹦藏处啭声娇。’即近日谐戏而工者。非有余而可能之乎１
①花飞过雨春惊眼，原作“花飞雨过春惊眼”，据上文改。——哈哈儿改并注。
环溪尝璋得予诗，玭尝取诗呈环溪，环溪略看，乃于璋诗中时用朱抹一联。于《春游》诗劝各自芬芳花默默，两相呼唤鸟津津”，于《秋郊》诗劝风急城闉砧杵动，雨余园圃辘轳收”；于《冬雾》劝始讶长郊从此断，忽惊行客近前来”；于《秋江泛舟》劝倒悬欲堕花如缀，背立将飞鸟似惊”；于《环溪夜坐》劝池塘不用梦春草，风雪何须在灞桥”；于《赠别友人》劝惜别有情空执手，赠行无绪不成章”；于《俯情写景》劝雁飞云抹欹斜字，鱼跃波摇出没星”；于《春晚》劝水流天际惊春动，山入云间斗碧攒”；于《薄雪》劝地暖尚疑消玉马，云开早欲放金鸦”；于《环溪夜坐》又取其全篇，云：“江天闲晚已斜阳，静掩柴门对草堂。叶落转枝翻鹘影，星飞横水带萤光。微风得隽驱残暑，新月出音生嫩凉。坐觉秋容转清爽，一声渔笛在沧浪。”又取其《上人陈情》十诗内一篇①，云：“下笔非能不自休，清谈未足第三流。梦中读《易》疑神动，醉里吟诗想鬼愁。飞髀岂徒惊燕雀，骑驴直欲度骅骝。此君须异无人识，惭愧当年遇褚裒。”又劝衣无锦绣劳心织，味乏膏粱困舌耕”，“闲中坐作蜘蛛隐，梦里逃成燕雀禅”，“弈棋但以忘忧耳，纵酒无如作病何”。又取一篇末四句云：“龙肝雉尾瓜莼好，玉核金槌枣柰香。只有牛心犹未割，愿如逸少得先尝。”自余未经抹出者，不敢妄录。姑录大概，以继二伯父之后云。
①情，原作“清”，径改。
又录《环溪集》载《以〈易〉授玭有契于予心喜而成诗》云：“早日功名世背驰，拟将文字疗寒饥。虽无杜甫惊人句，庶免渊明责子诗。总角宜兴俱脱颖。宜乃璋小字，兴乃琮小字。璋请甲午举，丁酉再荐名；琮后甲辰登科。含哺应惠尚儿痴。应乃玠小字，惠乃珍小字。请丙午举者玠；珍负俊才，不幸早世。殷勤谢尔传心印，解后灵椿见五枝。”环溪所谓“有契予心”者，乃《参易》是元气之时，及见玭《系词统论》，复有“玭得文”之说。谨并录以为观者印证云。
环溪云：“凡人咏月如钩，‘争似明天子，光明数百州’，此比兴皆全。又如‘腾腾离海角，渐渐出云衢。此夜一轮满，清光何处无’，前两句叙起因，如开花相似；后两句似结末，如结子相似。可以触比几套。且如雨诗，须说久晴或久旱，却说起云，收拾雨落；雪诗，须说风紧云黑，却说雪落，只要神化。春雨则言其妨农，或其朔风未退冻，或先凌，或言因此大水，末后皆可说晴。夏雨则先当以贯休诗‘一雨火云警为意，当以救旱为意；荷雨则古有诗云：‘瞥看湖上黑云飞，不觉舟中雨湿衣。折得荷花浑忘却，空将荷叶盖头归。’此一首诗，便如前段所说月诗‘腾腾离海角’绝句样，有次序。又如咏秋冬间雨，言其凄凉，旅中闻雨则思家，在家闻雨则思旅中；古诗有秋雨云：‘白藕作花风已秋，不堪残梦更回头。暮云带雨归飞急，只在西窗一夜愁。’甚得秋雨气象。又绝句秋雨云：‘连云接塞添迢递，洒幕侵灯送寂寥。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上两句说秋雨凄凉，下两句说雨声来历，盖使我孤客一夜不眠，而耳中不静者，乃主人窗外芭蕉被雨声所滴也。如作一日晴诗，春日则形容其丽日融和，花香草绿，人堪游赏。夏日则言其火伞张空，当思避暑之兴，如晋七贤竹林等事，或沈李浮瓜，水边林下；又如老杜云‘乞为寒水玉，愿作冷秋菰’之类。冬日则言其可爱，因霜久晴可喜；如雪晴则要雪晴气象。且如闺中情性之诗，‘送将欢笑去，收得寂寥回’，乃直叙送别之情也；又如‘泪眼描将易，愁肠写出难’，此直叙闺中之凄凉也；又如‘销金帐冷水沈烟，髻滑金钗落枕边’，此直叙闺房之景也；又如‘风雨潇潇梧叶黄，相思寸寸断人肠’、‘西风卷尽梧桐叶，乞与中庭散月华’、‘一夜为君眠不稳，那堪雨急叶声干’，皆直言秋冬闺中之事也。又‘回纹机上暗生尘，闲拨琵琶过却春’，此乃直言闺中春景凄凉，此皆赋也。又如‘妾心火炉香，深深滋味长；郎心香炉灰①，一冷长凄凉’，此是比也，亦兴也。又如‘自恨身轻不如燕，春来长绕御帘飞’，此亦比中兴也。如‘月色西帘明似画，风梧叶叶是秋声’，此兴也，因景而生情；又如‘乌鹊语千回，黄昏不见来。漫教脂粉匣，开了又重开’，此赋中之兴也。又‘一年十二度圆月，十二回圆不在家’，此因月而发兴也。又如‘回针刺到双飞处，忆着征人泪数行’，此因针线而发兴也。又如客中情况，‘故溪黄稻熟，一夜梦中香’，此赋也，亦兴也；直叙思家之情，赋也；因此黄稻之熟而发思家之情，则兴也。又如‘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此直言客中一时之事，赋也。又如‘雪满空庭悄悄时，城头风动鹊高飞。一声羌笛千山月，不放乡关梦里归’，此上两句是赋，下两句是因月闻笛而发，兴之思家也。又如‘草满青山水满湖，倦游搔首忆吾庐。何时准拟成归计，只见年年画宅图’，此亦赋中之兴也。又如‘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抱身。想得家中深夜坐，还应说着远行人’，此兴也。又如秦少游诗云：‘北客念家浑不睡②，荒山一夜雨吹风’，此直说客中而有思家之情，乃赋中之兴也。又如‘林间幽鸟啄枯槎，落尽寒潮一涧沙。独木桥西游子宿，酒旗斜日两三家’，此亦赋中之兴也。至如‘天海相连无尽处，梦魂来往尚应难。谁言南海无霜雪，试向愁人两鬓斑’，此以愁人头白比霜雪，而发思家之情，比中兴也。又如‘梧叶离离欲满阶，乍凉天气客情怀。十年旧事云飞去，一夜雨声都送来’，盖因梧叶飘落，乍凉天气而发兴也；至如一夜雨声，唤起十年感旧之情，此亦兴也；至于说旧事如云飞去，则比也。又如司马池诗，‘冷于陂水澹于秋，远陌初穷古渡头。赖是丹青不能画，画成应遣一生愁’，有赋，有比，有兴，冠绝古今。又如‘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忆并州是故乡’，此又兴也，极飘逸。又如‘五更归梦三千里，一日思亲十二时’，又如‘胡蝶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又如‘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月十年灯’，此三联皆赋中之兴也。又如‘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共看今夜月，独作异乡人’，亦赋中之兴也。又合用故事，如思亲，则有唐狄仁杰‘远望白云飞，吾亲舍其下’，若在客中思父母，此为第一事。思兄弟，则‘池塘生春草’，及鸿雁鹡鸰上可发意③。思妻子，则有古诗云：‘藁砧在何处，山上复有山。何时大刀头，破镜飞上天。’藁砧，夫也；山上有山，出也；大刀头有环，借作还字；破镜飞上天，十五六月团圆，破镜者月半也，言月半当还也。思家，此一事最好用。有窦滔妻苏氏织回文诗寄夫事可用，故有诗云‘回纹机上暗生尘’。只要人善用，变而通之，方为善使事，怕使事而不可解。且如农桑樵牧之诗，当以《毛诗·豳风》及石湖《田园杂比兴》熟看，梦中亦解得，诗方有意思长益。其次，《鹤林玉露》中所拈出渔樵农圃十绝句，亦不可不读。如石屏诗云‘溪上阴阴绿树多，乌犍带犊卧前坡。筒车自运山田水，长日老农闲唱歌’，此全是直叙田家之景，赋也。又如‘带犊羸牛待草肥，下田父子自锄犁。舍中馌妇炊新熟，只候儿童笋蕨归’，亦赋也。又如后村诗云：‘稚子呼牛女拾薪，山妻自脍小溪鳞。安知曝背庭中老，不是渊明行辈人。’此上两句是赋，下两句是兴，仍触类而长之，下两句极可法。且如‘十里人家鸡犬静，竹扉斜掩护蚕眠’，又如‘缲成白雪桑重绿，割尽黄云麦更青’，又如‘麦秋天气易寒热，蚕月人家忌往来’，此三联乃农桑之纪实，曲尽人情，皆赋也。而‘白雪、黄云’一联，又比赋俱全。且如‘禾黍不阳艳，竞栽桃李春。遂令力耕者，半作卖花人’，又云‘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④。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此皆伤感之兴也。山谷牧牛诗云：‘骑牛远远过前村，吹笛风斜隔岸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此乃因牧童而发兴，叹城市之不如山林也。且如渔父，合用吕望渭滨遇文王及严子陵钓台等事，但要用得有新意。柳子厚诗云：‘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然楚竹。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此赋中之兴也。又唐诗云：‘百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饵，满船空载月明归。’此全是兴也，言外之意超然。又如张志和诗云：‘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此亦兴也。大抵渔家诗要写得似渔家，田圃诗要写得似田圃人家，樵牧要写得樵牧，又要不犯正位，不随古人言语。且如柳子厚诗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后来李梅亭作雪诗云：‘不知万径人踪灭，钓得鱼来卖与谁。’此乃翻古人公案例也，动步要说变了古人言语，方有新意。且如朋友情性，全在说契爱之情，有诗云：‘只今相对不尽欢，别后相思复何益。’又云：‘来时万里同为客，今日翻成送故人。’又五言绝句云：‘相送即相别，相思复怆然。心同波里月，夜夜傍君船。’此皆赋中之兴也。又云：‘数树秋风满庭月，忆君时复下阶行。’又云：‘枫叶满阶愁不睡，把君诗卷傍寒灯。’此皆寓相思朋友之真情也。又如‘而今送别临溪水，他日相思来水头’，又云：‘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此写送别之真情也。又唐诗云：‘去年花下留连饮，暖日夭桃莺乱啼。今日江边容易别，澹烟芳草马频嘶。’此写情最真，又是一般格调，第一句对第三句，第二句对第四句，为扇格。又香山诗云：‘游山弄水携诗卷，看竹寻花把酒杯。六事尽思君作伴，几时归到岳阳来⑤。’此写寄友之情，亦可为格。且如姻眷往来，有老杜送表侄古风及山谷送王郎可法。唐人诗云：‘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此兄弟之情也。又窦巩寄兄弟诗云：‘书来为报几时还，知在三湘五岭间。独立衡门秋水阔，寒鸦飞去日衔山。’亦兄弟之情也。半山王荆公过外弟饮云：‘一自君家把酒杯，六年波浪与尘埃。不知乌石冈边路⑥，至老相寻得几回？’此亲戚之情也，可以触类而求之。且如时令诗，须作得一时气象真如古人，孟春诗云：‘春还宫柳腰肢细，水入御沟鳞甲福’又‘梅欲飘零犹酝藉，柳才依约便风流’，又‘春将国艳熏花骨，日借黄金缕水纹’。仲春诗云：‘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又‘竹笋初生黄犊角，蕨芽新长小儿拳’，又‘花如解语迎人笑，草不知名随意生’。晚春诗云如‘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又‘花明柳暗一溪水，日薄云深三月天’。初夏，‘梅子熟时天更雨，松花落尽晚犹风’；仲夏，‘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晚夏，‘大暑去酷吏，清风来故人’；秋诗，‘鹤盘远势投孤屿，蝉曳残声过别枝’，又‘龙带晚烟归洞府，雁衔秋色过衡阳’，又‘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冬诗，‘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不能遍举古人之好句，略举一二以为式。且如节令诗，亦当随时发新意，依随古人言语，即如省题诗相似了。上元诗云：‘两巷人家看灯去，一楼明月属诗人。’七夕诗云：‘乞巧任从儿女道，自书拙赋上屏风。’此等诗，方为新意。且如咏物诗，本非初学可及，而莫难于梅、竹、雪。咏梅，无如林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又‘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如竹诗，山谷云：‘程婴杵臼立孤难，伯夷叔齐采薇瘦。’茶山诗云：‘平日文章初虎豹，上梢头角忽龙蛇。’雪诗，则当以聚星堂禁体为上；而东坡诗云：‘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虽非禁体，亦甚好。又如‘危日盖深盐虎陷，老枝擎重玉龙寒’，又如‘斜拖阙角龙千丈，深抹宫墙月一痕’，又如‘看来天地不知夜，飞入园林总是春’，皆古人名句可法。至如‘有令可干难闭户，无人堪访懒移舟’，上句是袁安雪中闭户不干人之事，下句是王子猷雪夜行舟访戴兴尽而返事，两句皆翻案。又如刘改之诗：‘功名有分平吴易，贫贱无交访戴难。’上句是裴度雪夜平吴之事，下句即访戴之事，上句是得时事，下句是失时事，上句事虽难也易，下句事虽易也难；以俗为雅，又是倒翻公案，尤为高妙。且如咏云诗，有云：‘如峰如火复如绵，飞度微阴落楹前。大地生灵干欲死，不成霖雨漫遮天。’此比也，亦兴也；又如‘万松岭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五更云去逐行雨，回头却羡老僧闲’，此赋也，亦兴也。琴诗当读韩、柳《琴操》；笛诗当看武昌老人《说笛歌》；琵琶诗当看《琵琶行》及欧阳公、王介甫《明妃曲》，却虽用事诗，不犯正位，不随古人言语走。且如作仙道僧佛诗，要冲澹潇洒，东坡《罗汉赞》云：‘空山无人，水流花开。’韦苏州诗云：‘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太白诗云：‘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陈希夷诗云：‘台殿不将金锁闭，来时自有白云封。’又如‘洞云深锁碧窗寒，滴露研朱点《周易》’，此等句皆超在尘外。且如咏物诗，多是要超脱颠倒方好。咏月便说如雪如冰；若吟雪诗，便反说他如月之白；咏人便比物，咏物便比人。‘清如玉壶冰，直如朱丝绳’，此以物比人也；‘露湿何郎试汤饼，日高荀令炷炉香’，以何郎、荀令比荼蘼也。咏画须返说是真，咏真返说是画，如此变而通之，笔下自活矣。茶山消梅诗云：‘未见枝间着子初，闻名已疗渴相如。花肌自是如冰雪，那得生儿不似渠。’又茶筅诗云：‘玉立干云百丈高，晚年何事困铅刀。看君眉宇真龙种，犹解横身战雪涛。’此皆作法。且如作诗，不可一字有来历，不可一字无来历，要不为事所使，要文从字顺，各当其职，而事意流行于裁句法中，方可以言也。且如今人言作诗，必以且作省诗为好，殊不知省诗为最难好，而且除昔日程文应举之外，全不可应酬也。或谓胸中无料不可作诗，殊不知李贺七岁作《高轩过》，不知所用何事。如唐诗《二妙集》、《众妙集》多不知所用何事而作。大家数如李、杜、欧、苏、陈、黄、简斋、放翁、诚斋，却是用事也如空说，非初学所敢仰望。作诗且以《二妙集》、《极玄集》、《众妙集》熟看，亦差可见矣。初宜读后村诗，唐、宋集句，三选，及曾茶山律绝，则无有师保，如临父母，古人意度在胸中矣。此编为作绝句而说，唐律、五言、七言当别说。然省悟乎此，亦思过半矣。《左传》之劲，《史记》之奇，老、庄之玄奥，韩、神之神妙，更宜参之，何诗不可吟矣。”
【Notes】
①郎，原作“即”，据抄本改。②北客，原作“此客”，径改。③鹡鸰，原作“鹡鸽”，径改。④巾，抄本作“襟”。⑤岳阳，抄本作“洛阳”。⑥冈边，抄本作“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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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历代诗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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