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类 原本大學微言   》 第二篇 七證的修養功夫      南懷瑾 Na Huaijin

第二篇 七证的修养功夫
  十三、千古難明唯自“知”
  至於《大學》一書中,有關“知止而後能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我所謂這是“大學之道”的“七證”(七個修證的層次),看來平平淡淡,其實,這不但是曾子特別提出孔門心法求證實驗的修養功夫,同時也代表周、秦以前儒道本不分傢的中國傳統文化中,教化學養的特色。
  如果我們對中國佛、道兩傢的發展史略有瞭解,就知道這個“知、止、定、靜、安、慮、得”的“七證”說法,從秦、漢以後,就被道傢修煉神仙之道所引用。到東漢以後,佛學傳入中國,講究修習小乘禪定的羅漢果位和修證大乘道菩薩地位的止觀方法,也藉用了“止、定、靜、慮”的說法。直到現在兩千多年,仍然猶如擎天一柱,屹立萬古而不毀。曾子著《大學》時,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還剛出生。佛學開始傳入中國,約在西元開始六十五年以後。距離曾子時期,約有五百年的差距。
  我們先要瞭解這個文化歷史的差距,然後再反過來藉用佛、道兩傢的學術來加以說明,就比較自然,以免有先入為主的觀念,容易發生礙難接受的反感!
  但《大學》所列舉這七個修證層次,第一個便是“知”字。我們是中國人,當然明白這個“知”字是“知道”的“知”。由知覺到知識,知己到知心,乃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知,都是假藉這個“知”字而來。“知”就是“知”,還有什麽問題呢?
  如果你仔細研究,問題可多着咧!我們的生命,為什麽會有一個作用,能自然知道一切事和一切物(東西)呢?自古以來,大傢也都認為天生而知,或者說,因為我們有靈性、有心,所以便能知一切事物。依照現代人來講,因為生物有腦的作用,所以便能知一切。但是無論你說是靈性也好、心也好、腦也好,這還衹是人類文化文明所産生的,人們自己認定的學說。究竟“能知之性”的第一因,從何而來,如何産生,仍然還是科學、哲學上一個大問題。
  這和宋儒理學家所主張“性理”或“理性”之知,以及明代著名理學家王陽明先生,特別從孟子學理中提出的“良知”、“良能”之說等,實在也還存在人類文化史上從來也未解决的基本問題。
  如果我們從中國哲學史來看,尤其是佛傢的哲學傳入中國以後,往往把“知”和“覺”字隨便解釋為同一義語。但從邏輯(推理)和科學分析來講,這兩個字義又不能隨隨便便含糊同用。所以在心理學和醫學上,知覺與感覺,必須清楚地分別。
  例如在唐初時期,禪宗六祖慧能大師的弟子,荷澤神會禪師,就直接提出“知之一字,衆妙之門”。這是肯定地說,知,就是入德之門。知,便是明道悟道的最基本的作用。無知的,就如木頭石塊,與道無關了!
  以現代人來說,一個人,如果變成了植物人,他的些許反應,算是有知無知呢,或衹是生理的反射而已呢?可以說,這還是一個存有爭辯問題。人如死了,這靈知之性,究竟還存在不存在?這也還是一個重大的問題。即便不談這些問題,這一知,就是人性生命的第一因嗎?荷澤所說,“知之一字,衆妙之門”,以及王陽明的良知、良能之說的“知性”,完全對嗎?
  謝謝你沒有說破
  這個問題,在中唐、晚唐時期,當禪宗正在光芒四射的時代,早已有禪師們對“知之一字,衆妙之門”提出無言的反應。最有名的如禪宗公案記載,有一位香嚴禪師,跟溈山大師參學很久了,溈山禪師卻對他說,你問一答十,問十答百,這些都是你的聰明伶俐,意解識想。對於生死根本,父母未生時,你試說一句看?溈山這樣一逼,弄得他茫然不知所云。他便自嘆說,畫餅不可充饑。請求溈山為他說破。溈山說,假如我告訴你,你以後一定會駡我,我說的是我的,始終與你無幹。
  香嚴禪師聽了,就把平常所看經書文字燒了,憤恨地說,這一生决定不學佛法了,衹做一個到處旅遊,混飯吃的和尚算了,免得自己勞役心神。因此,就嚮溈山拜辭,哭着走了。有一次,到了南陽,住在慧忠國師過去住過的寺院裏,他很喜歡這個地方。一天,他起來鏟草,碰到一塊瓦塊,隨手一拋,瓦塊打到竹子,啪的一聲響,他就忽然開悟明白了!立刻回到住處,洗好澡,點上香,嚮溈山住的方向叩拜說,老和尚,你真是大慈悲,恩逾父母。如果你當時為我說破,我哪裏有今天的事啊!因此他就寫了一首偈說:
  一擊忘所知,更不假修持;動容揚古路,不墮悄然機。
  處處無蹤跡,聲色外威儀;諸方達道者,鹹言上上機。
  溈山知道了便說,這個小子,總算徹底明白了!
  這就說明忘其所知,纔可近於入道之門了!
  “渾沌”竟不得好報!
  另外,如大傢公認為道傢的祖宗老子,早就提出“絶聖棄智,民利百倍”。他明顯否定那些自認得道的聖人,認為他們便是擾亂蒼生的傢夥,那些自稱有知識的智者愈多,人世間就愈不得太平了!所以他又主張“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大道無名”等說法。
  再如道傢的莊子,便用一個寓言故事說:南海有個大帝,名字叫倏。北海有個大帝,名字叫忽。中央有個大帝,名字叫渾沌。
  有一天,南北兩個大帝在渾沌那裏碰頭。渾沌對他們太好了。這南北兩個大帝一商量,我們怎樣才能還報渾沌的恩德呢?會議結果,認為人人面上都有七竅,所以能夠看,能夠聽,能夠吃,能夠呼吸,衹有渾沌沒有這樣的功用,太可惜了!開罷!我們有志一同,同心協力為他開竅。於是,每天為他打一個洞,到了第七天,七竅開了,渾沌也就死了!這真變成因福得禍,報德以怨了!
  我們引用佛、道兩傢的一些故事,說明他們都同樣認為“知”,並不是心性道體無上妙法。“知”,不是道的本體。換言之,“知”不是“能”。“知”是由一個能知的“所”生起的一個最初作用而已。
  十四、沿流不“止”問如何
  《大學》所講“知、止、定、靜、安、慮、得”的七個修證學養的層次,我們已討論過第一要領的“知”字。現在應該研究第二個層次的“止”字。當然,大傢都明白“止”,便是停止的意思。但是,要停止什麽呢?這個問題,可以說真正不容易隨隨便便就可以講得清楚。最好的辦法是,先要瞭解“止”字有兩個內涵:
  一是內在的——“內明”之學的“止”。也就是宋儒理學家們藉用莊子所說的“內聖”之學的“止”。
  二是外用的“止”。也就是莊子所說的“外王”外用之學的“止”。不論是上為領導天下的帝王,下及做一件事業(包括工、農、商、學)的領導人,或是衹做一個傢長,或是衹做一個極普通的平凡人,怎樣把自己的思想行為,做到恰如其分的止。
  “知”與“止”的互動關係
  我們瞭解了這個“止”字的定義,涵有內明(內聖)外用(外王)的兩重作用。其次,再從內明的“止”字講起,才能引申到外用“止”的作用。
  但不論是內明的“止”,或外用的“止”,首先又必須從“知止”這個名言辭句的邏輯次序講起。因為“知止”這兩個字聯結在一起的話,便有這個問題,先“知”道了才能夠“止”?或是先“止”了才能夠“知”?答案是,先“知”道了才能夠“止”。這是理性的智知作主觀,是主導。那這一“知”便是主;“止”便是賓,是客觀的,是被領導的作用。譬如看到前面有火,便自行停止前進。這便是“知”是主;停止的作用是賓。又如肚子吃飽了,再不想吃了,脾胃滿足了,反應到意識或腦,必須停止不吃了。這便是“知”為主;“知”道飽了應該不吃,這“知”就是賓了。朱子註釋《大學》,在這個要領上,衹從“止”字着眼,對這“知”並未特別註意,或是有意、無意地忽略過去,不得而知。但這是關鍵所在,不能含糊放過。
  瞭解了這個關鍵以後,再來研究“知止”或“知止而後有定”,就有理路可循了。換言之,就合於推理的程序,比較容易明白“內明”的性理之路了。這樣的結論,當然是“知”為主,“知”為先導;“止”為賓,“止”是主導所造作的一種境界。
  講了半天,大傢可以問我,你這樣自說自話,東拉西扯說些什麽呢?是的,我要說了!所謂“知止”的“內明”之學,是要每一個人,先來明白知道自己的心理心態,或更明白地說,自己的心思和情緒。無論是上為天子(帝王),下為平民(遮人),人們的心思和情緒,從睡醒起來,再到進入睡眠的時候,在這一天的生命歷程中,能夠數得清、記得完全經過多少思想、亂想、幻想嗎?至於其中所起浮生滅的各種大大小小的情緒,就更不用說了。而且這些復雜萬分的思緒,在我們進入睡眠時,還會如多面鏡子般地互相麯折反映,幻化出各種奇怪難解的夢哪!誰能把此心思緒,清清靜靜、平平安安地時常擺在一個清明、清靜、安祥的境界中呢?恐怕是絶對不能做到的吧?答案是能夠做到的。問題是人們不知道自己怎麽來“知止”。所以我常說,英雄可以徵服天下,而不能徵服自己。聖人之道,首先要徵服自己,不想徵服天下。徵服天下易,徵服自己難。降伏自己的心思而反歸平靜,初步能做到如老子所說的:“專氣緻柔,能嬰兒乎!”才能漸漸達到“知止”而進入“明德”的境地。
  在這裏,我們再藉用禪宗一首偈語來說個明白。一生嚴格教化子弟的臨濟大師,在他臨終前,還寫了一首偈語,特別垂示弟子們要嚴謹修行,不可懈怠。他說:
  沿流不止問如何?真照無邊說似他。
  離相離名人不稟,吹毛用了急須磨。
  吹毛用了急需磨
  這首偈子的文字意思是怎樣說呢?第一句,“沿流不止問如何”?是說:我們人的思想、欲望、情緒、意識等等,由生到死,每一天,每時、每秒,所有這些心思,猶如一股流滾滾洪流,滔滔不絶,對境動心,或起心造境,綿延不斷地流動,永遠無法使其停止,自問、問你,怎麽辦才能得止啊?
  第二句,“真照無邊說似他”。但你要自己反省,認識自己天生自性本來就有一個“能知”之性的作用存在。你要自己提起那個“知性”,如無邊際的照妖鏡一樣,自己來看住、管住那些妄想和妄情。猶如自己註定視綫,對鏡照面,一直照,不動搖地照,漸漸就看不見鏡子裏的面上幻影了。鏡子清靜了!空靈了!如果這樣用功反省反照,那便可以說很像接近“他”了!“他”是誰?勉強說,“他”是道啊!便是即使是這樣,還衹能說好像“似他”,但並非是究竟的大道。
  第三句,“離相離名人不稟”。這是說,人的生命自性究竟的道體,是離一切現象的名和相的。但是人們始終自己不明白,自己不理解,也就不清楚。它也不是永遠稟賦在你身上。因為些身長短是虛空啊!
  第四句,“吹毛用了急須磨”。吹毛,是古代形容鋒利的寶劍,衹要把毛發對着劍峰,一吹就斷,它太鋒利了。這是形容人們的聰明智慮,不管你有多麽鋒利,多麽敏捷能幹,如果不能隨時回轉反省自修而還歸平靜,包你很快完蛋,而且此心被習氣所污染,就如滾滾旋轉的車輪,不停不回,墮落不堪了。所以說,就算你聰明伶俐得像一把吹毛寶劍一樣,也必須再磨礪幹淨啊!
  臨濟大師到底是禪宗五宗的開山之祖,他這一首偈子,我是欣賞佩服之極,它把性理修養和文字,輕輕易易地聯結在一起,决非一般詩人所及。現在,我們藉用他來說明“知止”的學問修養境界,應該是比較明白了!好了!這一節,講到這裏,我們也應該是“吹毛用了急須磨”了!
  十五、實在難能說一“定”
  前面研究討論的,是“知止”的“止”是屬於“內明”學問的“止”。等於佛學所說的“製心一處”和“係心一緣”的“製止”的“止”是都屬於佛傢小乘觀心地法門的原則。如果從整個地球的人類學立場出發,認真研究這些學問,你可發現在公元前四五百年之間,同時同樣地,講究人類自己身心性命的修養學問,衹有中國和印度,有這一門的科學同步發展。其他職埃及、巴比倫、希臘,雖然早已有了哲學的雛形,但仍似依稀仿佛,具體而微,後來漸漸形成以宗教為主導的西方前期文化。
  但講究“止、定、靜、安”的具體研究,毋庸諱言的,以印度佛學為最精祥,也最科學(註意,我說的是指這身心性命修養的一門科學。並非說它就是自然科學,如聲、光、電、化等應用科學一樣。這個觀念,不可以隨便混淆)。
  “止”與“定”的因果關係
  因此,我們現在繼續研究下去,便須從“知止而後有定”這句話所指出,由“止”到“定”的兩個層次來討論。簡單地分別來說,“止”是“定”的因,“定”是“止”的果。也可以說,“止”是“定”的前奏,“定”是“止”的成效。
  因為照這樣的思路來講,我認為對孔門心法《大學》的研究,比較更有價值,而且對上古中國傳統文化的精華,更顯出特色。但這不是從民族國傢意識立場來強調其說,事實確實如此。不過,這樣一來,不從佛學,或者說不藉用佛學來說明,仍然還是含糊不清。宋、元、明、清以來的儒傢理學家們,就因為睏於門戶之見,死守固有藩蘺,不但無法發揚光大,反而純置儒道所長於無用之地,很是可惜!
  大小乘的佛學,它的修證原則,最基本的,便是“戒、定、慧”三學。所謂戒學,猶如中國上古文化中的禮學,所謂“禮儀三百,威儀三千”,是屬於由心理行為起點,推及到立身處世,甚至和世間生物的整體道德息息相關。它和人類世界所有法律的法理哲學,有很重要的密切關係。但是人們很隨便地把它歸入宗教的檔案裏了,真也一言難盡。在這裏,我們不能離題太遠,暫且不論。
  至於關於“止”和“定”的修證學問,更是佛學求證大覺的中心。從印度梵文翻譯成中文,流傳影響最廣的,就是“禪定”這個名詞。其實,梵文的“禪那”(dhyiana)含有寂靜精思的內涵。而魏晉以後初期的翻譯,便藉用《大學》的“知止而後有定”,保留原來的“禪”音,配合一個“定”字,因此就叫做“禪定”了。到了初唐,玄奘法師又改譯作“靜慮”,這樣一來,更明顯地是藉用“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充分表達出是“思維修”的內涵。
  可是,在佛學修證上,嚴格說來,“止”和“定”,它的作用和境界,又各有界別、功果的不同。例如佛說:“如香象渡河,截流而過。”這是很恰當的形容,人們要把這個紛紛擾擾的心思暫停“止”下來,就必須如力大無比的大象,有能從奔濤滾滾中,截斷衆流,橫身而過的大勇纔可,這便是“知止”而“止”的狀態。
  至於“止”的外用方面,大略說來,每個人立身於這個社會,都要給自己定位,也就是自己要確定這一生要幹什麽。在做一件事的時候,要知道自己怎麽做,“止”於這一理念上,才能處變而寵辱不驚,處事而無悔。如能做到這個樣子,在滾滾紅塵裏,也算得是一等一的人了。
  九次第的修證功夫
  然而,在大小乘的佛學裏,又把“止”和“定”的功果境界,統名為“三摩地”,舊譯為“三昧”,玄奘法師的新譯,叫“奢摩他”,這都是文字言語發音有差異,所以用字不同。另有一個譯名叫“三摩鉢底”,這是指“定”和“慧”同一境界之果。好像等於《大學》的“知、止、定、靜、安、慮、得”的總和。
  希望你們大傢要稍安毋躁,暫且聽一聽佛學修證方法這一部分的簡介,纔好詳細地研究下去。那麽,佛學對於“定”學有什麽說法呢?這說要提出大小乘佛法對於定學有不同的原則了!
  佛說小乘的“內明”、“定學”,通稱為四禪八定,那是佛法和世間任何宗教、宗派,或一般學者都可能進入的一種身心修養境界。它的進度層次分作四禪:初禪,心一境性,離生喜樂;二禪,定生喜樂;三禪,離喜妙樂;四禪,捨念清淨。它的心智境界,分作四定:空無邊處定、識無邊處定、無所有處定、非想非非想處定。
  但佛說四禪八傢是共法。也就是說:佛法和其他方面的修證程序,在身心的過程上,自有彼此經驗相同,身心相同感受之處。至於佛法另有不同於共法的“定”境,就是阿羅漢的“滅盡處定”。所以佛學把它綜合起來,便叫做“九次第定”。這便是小乘佛學修證功夫的學問。
  如果以中國上古傳統文化,儒道尚未分傢的道學來講,這是“內視”和“精思”的實際學養的內涵,並非徒托空言、虛構玄想的空話,它是有科學性的實驗,更非盲目迷信來崇拜信仰,就能達到的境界。如早於孔子而生的管仲,便提出“心術”的重要,而且說“思之,思之,鬼神通之”的形容詞。遲於孔子而生的莊子,就用“神明來捨”來表達。但須知管子、莊子所說的鬼啊、神啊,並非如童話和民間通俗小說的鬼神。鬼,是指精神陰暗不明狀態的代號。神,是指上下通達的名詞。莊子所說的神明,也是相同的意思。如照小乘佛學的四禪八定來講,都性於“非想非非想處定”的境界。
  在大乘的佛學裏,固然也肯定四禪八定的重要,但卻以“止”(奢摩他)的“觀”(梵言:毗鉢捨那)兩個中心,概括了“定學”和、“慧學”的整體功用。當然,最主要的,也是最後的,必須以“慧學”的成就,纔是入佛智覺的真諦。
  “覺”與“觀”的四個層次
  佛學大小乘中有關“止”和“定”的大要原則,已經概略知道。但在心理作用上,還有一層最重要的說明,那就是說,怎樣才能達到止定的用心方法呢?
  這在小乘的“禪觀”的方法,又指出有“覺”和“觀”的兩個作用。“覺”是包括知覺和感覺。“觀”是指理性“智知”的心態。當你自己反照,追索自己的思想心念時,你一定可以知道自己現在的心念思想現狀。
  舉例來說,剛纔我正在想吸煙或喝酒,可是在這個正在想吸煙或喝酒的同時,我們一定也有一個知道正在想什麽的知覺,同時瞭然在心。再細一點來說,當你意識正在思維或在煩憂的時候,同時也有一個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這個作用,在心理學上,也可以叫它是監察意識。在哲學的理論上,便可叫它是理性或理智的作用。換言之,無論你在思想紛飛,或是喜怒哀樂發作的時候,自己必然知道。不然,你在心煩意亂的時候,你怎麽會說我煩死了,或者說,氣死我了呢?
  明白了這種淺顯的道理,就可知道小乘禪觀所說的“覺”,便是指這種知覺和感覺的作用。“觀”是指同時有瞭解自心,觀察自心的本能。因此,要達到修止修定的成果。可另作四個程式:一為有覺有觀。是初步的禪修境界。二為有覺無觀。可能是半昏晦沉沒的境界。三為無覺有觀。可能是心思出位,浮想紛散的境界。四是無覺無觀。達到心境一片清明,也就同朱熹註《大學》“明明德”的解釋中,所提出的“虛靈不昧”的境界。其他理學家們,也有叫它是“昭昭靈靈”的。禪師們也有叫它是“歷歷孤明”的。如果一個人對心性修養,真能達到這種程度,當然是合於“大人之學”的“知止而後有定”的一種標準。但在大乘佛學來講,即使修養到此程度,也衹可以說達到半途,未盡全程。
  大傢試想,宋儒理學家們,根據《大學》的“自天子以到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要求做皇帝的天子,以及做人臣的的王侯將相,必須要個個具備這樣的學問修養,做到“虛靈不昧”,去盡人欲,為天下表率。這豈不是要他們比和尚更和尚,能嗎?他們說,堯、舜能的!人人都可為堯、舜,有何不能!真是迂拙空疏到極點。所以使南宋的江山,上下臣工,都在“平時靜坐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中完結了!怪不得高明的漢文帝要說,“請卑之,毋高論”,才能使那些帝王老闆們聽得進去啊!因為他們的命運機會好,不幸做了帝王,當了老闆,但他們的人品,畢竟還是一個平凡的人,甚至比平凡人還要平庸呢!
  那麽,大乘佛學對於修習止定的說法,又是怎樣一個原則呢?那你就要瞭解玄奘法師翻譯的佛學裏,不用“有覺有觀”的字樣,卻有更精細的描寫,叫“有尋有伺”。尋,譬如靈貓捕鼠,目睛不瞬,四足踞地,首尾一直等在那裏。我用現代語的解釋:尋,猶如拿一支手電筒來找東西。伺,猶如千萬支電燈光下,照到物件投入光中。所以,初步用“有尋有伺”的心態去捕捉自己此心的一番清淨增地。慢慢純熟了,便到達第二步的“無尋唯伺”的心境。也就是已經不用太費心力,自然可以到達了。最後達到“無尋無伺”的地步,才能使意識清明,心如明鏡的境界。
  此外,還有配合心理生理作用的喜、樂情況,和暖、頂、忍等身心同步轉化的作用,一言難盡。
  總之,我們已經用了最大力氣,花了很多時間,藉用佛學來發揮“知止而後有定”的學問修養的概念。也等於褒揚了朱子學養,他對“虛靈不昧”之功,並非托空妄語,實在有他的見地。不過,不能含混加在《大學》“明明德”的意旨上而已。
  十六、寧“靜”致遠究如何
  現在我們要繼續研究的,便是“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這兩句話中的“靜”和“安”的道理了。
  如果衹從人們的心理意識來講,一個人如果把心一定下來時,當然便有一種較為寧靜的感受。尤其人的生活,每天活在極度的忙碌緊張當中,衹要能夠得到片刻的寧靜,就會覺得是很大的享受。但也不一定,有些人習慣於忙碌緊張的生活,一旦寧靜無事下來,反而覺得無比的寂寞,甚至自生悲哀之感。在人群社會中,這種人的比例,比愛好寧靜的人,至少超過三分之二以上。那麽,衹有那些學者、文人、藝術傢、科學家、詩人們,纔是愛好寧靜的囉!其實不然,這些人的思想意識和情緒變化,也非常忙碌,並無片刻的寧靜。衹是並不太註重外物的環境,而習慣於一種相似的“定”境之中。有時,忽然撞着一個特別的知覺或感覺,那便是一般人所說的靈感、直覺,甚至叫它是直觀。其實,始終還跳不出意識的範圍,並非是真正的寧靜中來。
  重點在“淡泊”上
  好了,有人提出問題來了問他說,諸葛亮的千古名言“淡泊明志,寧靜致遠”,這總算是真正的寧靜吧答案:差不多了不過,你須要特別註意的,孔明先生這兩句話的要點,首先在於“淡泊明志”的“淡泊”上,既然肯淡泊,而又甘於淡泊,甚至享受淡泊,那當然可以“寧靜致遠”了一個人淡泊到了如孔子所說的,“飯蔬食,飲水,麯肱而枕之”、“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那當然是人生修養達到一種高度的寧靜意境。孔明一生的學問修養,就得力在這兩句心腹之言,所以隆中决策,已明明知道漢末的局勢,必定衹有天下三分的可能。但他碰到了窮途無所定止的劉備,要使他在兩強之間站起來。又很不幸的,碰到一個天下第一號的庸纔少主,永遠扶不起來的阿鬥。無論在當時或後世,如果甘於三分天下,抱着阿鬥在蜀中安安穩穩地過一生,你想,他的生平歷史,又是一個怎麽的描寫呢?所以他衹有自求死得其所,六出祁山,鞠躬盡瘁,正所以表明他的“淡泊明志”的本心而已。後人說孔明不聽魏延出子午𠔌的提議是他的失策,所以陳壽對他的定評。也說他善於政治,而不善於用兵。殊不知他早已知道盡他一生的時勢,衹有三分之一的定局。祁山六出,目的衹在防衛西蜀,並不在僥幸的進取攻擊。我知,敵人也知,而且對手並非弱者。如果出子午𠔌,勝算並不太高。假使由魏延嚮這一路綫出兵,萬一他中途叛變,勢必腹背受敵。恐怕一生英名,毀於一旦而不得死所,所以否定這個計劃。這是“寧靜致遠”,正是諸葛亮之所以之為“亮”也。他的用心,唐代詩人杜甫也早已看出來了,所以杜詩贊諸葛亮,便有“志决身殲軍務勞”之句。身殲,便是他要以身死國的决心。
  “動”與“靜”的現象
  現在我們要書歸正傳,首先要在科學和哲學的觀點上,研究這個世界,這個宇宙;怎樣叫做“靜”或“靜態”而且,真正有一個“靜”的作用嗎五六十年前,有一位名氣很大的先生講哲學,說,中國文化,就害在靜字上。而且衹知道“守靜”、“主敬”、“存誠”,這都是儒傢哲學的過錯。有人問我,中國文化真的如他所講的嗎我聽了哈哈大笑,怪不得他對哲學搞不通,衹浪得虛名而已。中國文化,基本上,並未在哪裏真正說過宇宙是靜態的,也沒有確認有一個靜的作用。例如大傢公認為中國文化的群經之首的《易經》,開始便在《乾卦·象辭》上說,“天行健”。怎麽叫做“天行健”呢?這是說,這個宇宙天體,它永遠在動。“行”字,就是行走運轉的道理。至於下一句“君子以自強不息”,那是教人們也要效法天地,永遠要自立自強,不要偷懶止息。天地宇宙,如不運轉,那麽,便如《易經》所說的道理,乾坤息矣息不但天地宇宙永遠是在動中,萬有的生命,也永遠在動中。所謂的靜,衹是緩慢的動,或可說是太過快速的動,所以在感覺上叫它是靜。其實,並沒有一個真正的靜。例如老子說:“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復命。”這不是很明顯可知,所謂的靜,是一種生生不已,綿綿不絶,極大快速而卻像緩慢的動作而已。譬如物理的真空,並非絶對的沒有,它具有壓力,也同時存在反壓力,它能破一切,也能存在一切,衹是人們還沒有完全知道如何利用它而已。
  地球在宇宙間永遠在動,並沒有一分一秒停止,但我們在大動中生存習慣了,反而覺得大地好安靜。人們在車中、船上、飛機上,可以安靜的休息或睡眠,並不會隨時覺得車和船在行駛中,或飛機在推進中。當然,如果引用自然科學中的物理、化學,甚至電啊、光啊等等原理,有太多理由和事實說明,並沒有一個真正的“靜”。
  但是相反的,天地宇宙之間,也沒有一個真正的“動”。所謂“動”和“靜”,衹是正反、陰陽.一體兩面的一種變化規律,在人們的意識、知識上,假名它是“動”是“靜”而已。同樣的道理,“空”和“有”,也同是這個原則。“生”和“滅”也不例外。
  形而上之道的“靜”
  那麽,究竟有沒有一個真正的靜態呢答案:有。這是說在心理意識作用上,在物質世界的現象上,都是有的。換言之,說並無一個真正的動和靜的分別,是指形而上的道體功能而言。至於在有形有質的後天作用上,動和靜,的確是有比量比較的不同。尤其在註重“內明”之學,作心理修養方面,更容易體會到靜態,它和起心動念之間,大有差別的不同。其實,也可以說.在心性修養上,它和“止”“定”的境界,是在程度上有深淺的差別而已。講到這裏,衹好用偷巧的辦法來作說明,我們心理意識的思潮,連帶情緒的波動.正如“黃河之水天上來”,夾泥沙而俱下,無法製止。歷來治水的辦法,一是疏導,一是堵防。《大學》所說治心的方法,第一步便是“知止”。所謂“止”的方法,就如治水一樣,姑且打了一道堤防,先用智知來製心一處,漸漸分散流量,加以疏導。將此心猶如奔競的流水,引入渠道以後,歸到一個平原湖泊的時候,漸漸變成止水澄波,清風徐來,微波不興。就是達到了“知止而後有定”的境界了。
  但必須要知道,這樣的“定”境,衹是“內明”自修治心的一種現象,還不是定慧的一種最高境界。然後由“定”到“靜”,那便是指“定境”上量和用的不同。靜到了與外界隔絶,猶如《書經》記載大舜:“烈風雷雨弗迷。”又如說,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就是山崩地裂,也如不見不聞,衹有一個心境的靜境存在。但縱使這樣,也還是靜的一種過程。如由靜境再進深入,就可到達沒有內境外在的不同,到這裏很難說清楚,衹好用佛學《楞嚴經》上的活“淨極光通達,寂照含虛空。卻來觀世間,猶如夢中事”來表達。不過,特別要註意,它所說的“光通達”的光,並非如一般宗教迷信者所解說的,如電光,或是太陽、月亮似的光,或者在頭頂上,畫一個光圈的光。這裏所說的光,是形容詞,是智慧成就的光,並非有相的光亮。
  千斤之重的“能”字
  我們有了前面所講的理解,然後,再回轉來讀曾子的《大學》,所謂“定而後能靜”的句子,他所用每一個“能”字,都不是衹為寫文章做介詞或語助詞而用的!先由“知止”,才能夠得“定”。再由“定”了,才能夠得“靜”。這一直連下來的“能”字,實在是一字千斤之重,不可輕易忽略過去。有些年輕同學,學了幾天或幾個月的靜養功夫,便自吹的太大了我衹好笑說:“你真能,我愧未能。”中國的俗語說得好,你真“能幹”能才幹。不能而幹,安得不糟且糕哉糕再說,“定”和“靜”的差別,衹好再藉用水作譬喻:我們把流動中的濁水,裝到一個容器玻璃杯子裏,先讓它不再流動了,便似“止”的狀態。然後投進一點明礬,漸漸使水質澄清了,便似“定”的狀態。等到水裏所有混濁的泥沙,完全沉到杯底,水淨沙明,玻璃與水,內外通明一色,便似“靜”境的類比了。好了!聽了不要用心去求靜;一有用心,“君心正鬧在”,早已不靜瞭瞭
  十七、無處將心為汝“安”
  既然已經“靜”了,為什麽義說“靜而後能安”呢通常我們都說安靜一點,安定了纔會靜,為什麽《大學》卻說靜了才能安呢你說對了,我們個人或人群社會,和外物的情形一樣,當亂哄哄的時候,衹要安定下來,纔有寧靜現象的出現,所以便有慣用的“安靜”這個口語。但《大學》所講的“靜而後能安”,是由講究心性修養的“內明”的實踐經驗,以及“外用”在人群社會的歷史經驗得來的總結定論,由靜才能安。心亂則身不能安,社會動亂則國不能安,這是很平凡的現實。至於說到“內明”之學,由心性修養到“靜而後能安”的境界,它的實際情形,曾子在《大學》本文中,並無進一步的說明。即如宋儒理學家們,也輕輕易易繞過這個“安”字而不說了。事實上,“安”之一字,真的很難說。不得已,衹好再嚮左鄰右捨去找。但道傢說的太玄,是偏於生理和物理的變化而言,恐怕大傢誤解,又胡亂去弄什麽特異功能等花樣,反而離道愈遠了!因此,還是嚮佛傢藉用,較為合於邏輯。
  須先做到身心“輕安”
  無論如何,如果要講修“止”、修“定”的方法和理論,嚮佛傢輸入的確是貨真價實,一點欺人不得。我們在前面研究“定”學時,已經提過佛傢還有“暖”、“頂”、“忍”和“世第一法”這些現象,名為“四加行”。所謂“加行”,猶如現代工商業慣語叫做“加工”的意味。無論在大小乘哪一種修“定”的方法,都有這種“四加行”的附帶作用。但在大乘的修習“止”、“觀”的原則上,總結經驗,便把這種“四加行”,歸到一個很扼要的名詞,叫做“輕安”。它包括“心輕安”和“身輕安”兩個方面。所以真正作“內明”之學的心性修養功夫,到了“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的層次,有如宋儒理學家們所說“人欲淨盡,天理流行”的境界時,便會“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此心此身,兩者都有一種“輕安”清新的感覺。不過,還沒有到達如《易經·係辭上傳》所說,“洗心退藏於密”的高層次。
  明白了這個道理以後,便可知道與“輕安”相反的,就是“粗重”了我們平常一個人,心粗氣浮,那是很習慣的自然現象。至於這個身體麽,事實上,無時無刻不在病態的粗重拖纍之中。不過,人們已習慣於這種粗重感覺,如果忽然覺到輕靈的沒有身體感受.一定會發狂,自認為沒有我了!所以,道傢和佛傢傳入西藏的密宗一樣,有些人拼命修氣、修脈明點、拙火等等。想把自身轉化而飛空無跡,卻忘了佛所再三告誡,以致去不掉“身見”,反而增加“見惑”的障礙。同樣的,也不明白老子所說,“外其身而身存”的原理。
  徹底“安心”的故事
  如果要再進一步瞭解心安和安心的上乘道理,那麽,且讓我們簡略介紹中國的彈宗二祖神光的故事,可供大傢參考。神光禪師,在他出傢以前,是一位研究《易經》等學問,很有造詣的大學者。為了追求形而上道,自己在香山河南打坐修定很多年。註意,他在很多年修習“定”、“靜”等的工夫,當然已有相當的心得,並非泛泛之輩。後來,他聽說傳佛心印的禪宗祖師達摩大師在嵩山少林寺面壁,他就來求見大師,嚮他求法。達摩祖師一見,反而大加訓斥他一頓,使他難堪。但他為了表示極其至誠懇切的决心,甚至砍下了自己的臂膀。達摩大師因此而逼問他:“你要求什麽?”神光便說:“我心未寧,乞師與安。”達摩大師說:“將心來與汝安。”你拿心來,我為你安。神光聽了,愣了半天,說:“覓心了不可得。”我找我的心,怎麽也找不到在哪裏啊!達摩大師就說:“與汝安心竟”我已經為你安了心了神光因此大悟,成為中國禪宗的第二代祖師。請想,這個故事,同《大學》的“靜而後能安”,你說有關還是無關呢到底達摩和神光是怎樣安心的,這便是“洗心退藏於密”的真奧妙了但須達到“靜而後”再來體會纔行。
  十八、衆裏尋他千百“度”
  接着“靜而後能安”以後,便是“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我們為了節省時間,快速一點作出結論。可以說,由“知止”開始,一直到“定、靜、安”的程序,是“內明”學養“定”學的功夫層次。所謂“靜、安”,是“定”學效果境界的擴充。至於“慮”和“得”,那便是“慧觀”智知的成果。
  “慮”及“思”、“想”的意義
  “慮”字,原來是作思想的思字解,同時也有轉註為憂思的意義。到了我們現代,慣用的名詞,如憂慮、顧慮、考慮、思慮等,雖然每個名詞的內涵,都有一些大同小異之處,但大體上,還是屬於以思想的思字為中心。讀古書古文,首先必須先從認識中國字的訓詁着手,因為文字是思想言語的符號,尤其中文的方塊字,用一個字做符號,就可歸納了好幾個類同的意思。不像其他的文字,用好幾個字母的符號,結合在一起,代表了一個意思。但到我們現在,因為社會結構形態不同了,又受古今中外文化交流的匯通,所以現代文字,也變成集合好幾個字,纔代表一個意識思想的內涵。
  《大學》用“慮”字代表“精思”的意思,是當時的習慣。但在秦、漢以後,就跟着時代的變易,以用“思”字為多,而普通說活,是用“想”字為普遍。再下來到了魏、晉以後,直到隋、唐之間,因有梵文佛學的輸入中國,必須要註重“因明”(邏輯)的思辨,所以把平常通用語言的“思”和“想”字混合互用的習慣,必須分開說明。因此,“想”字,是屬於在心理上,頭腦裏的粗淺現象。叫它為“妄想”,甚至叫它是“妄心”。因為這種現象,它足跳躍不定,莫明其妙地一會兒自來,而又不知所以, 一會幾又轉過去了。它是虛妄不實在的,所以命名它是“妄想”。至於“思”字,它跟“妄想”不同,它是細緻的、寧靜的,並不像“妄想”一樣,有擾亂自心的作用。譬如我們讀過的書,或經過了的事,忽然忘記了,便要拼命去追憶、尋找,這便是“想”的作用。如果記得非常熟悉的書或事情,根本不用費心去找,自然而然.輕輕鬆鬆就知道了,這便是“思”的作用。
  “慮而得”的道理
  有了前面所講的瞭解,就可明白“慮而後能得”的內涵了。甚至可說這個“慮而得”的道理,就如子思著《中庸》所說“不勉而中,不思而得”的境界。等於佛學所說的“慧觀”或“觀慧”是相同的情形。那麽,慮而後能得,得個什麽呢?答案:因為經過“知、止、定、靜、安”的治心修養以後,思慮的慧力開發了,就可得入“明明德”而見道的真正成果。這便是關照上文,“大學之道”與“明明德”,不是空言思想,是有它實際的學養內涵啊!因此,他的下文,便有“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的結語。他是說,任何一樣東西,都有一個根本的基因,也有一個頂點的末端。任何一件事情,總有最初開始的動因,然後,纔有最後成就的終結。如果一個人能夠知道哪個應該是在先要做的,才能得到最後好的成果。那麽,他就可以接近入道之門了!同樣的道理,你要明白“大學之道”、“明明德”的學問成果,必須要知道先從“知、止”開始,逐步漸修,進入“定、靜、安、慮”,而得到明悟“明德”,纔可以說真的能夠接近“大學之道”的大道了!
  說來真可笑,也很慚愧,曾子著作《大學》,為我們所講的開頭一段,他衹用了在十八個字,我們卻費了那麽多的時間和精力,還不知道瞭解得對了沒有。如果碰到莊子,他又大笑我們在偷啃死人骨頭,可能還咬錯了地方,把足趾頭當頂骨用呢!不過,不要緊,我們這樣研究,總比六七十年前,三傢村的老學究,稍好一點。為了研究《大學》,昨天劉雨虹老師還為我講了個笑活,從前有一個鄉村裏的財主,開了一個傢塾,請了兩位先生來教書,一位先生帶一班學生在樓上,一位先生帶一班學生在樓下。樓上樓下,都先教學生讀《大學》。樓上的先生教的是,“知止而後能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啊喲,怎麽少了一個“得”字呢?樓下的先生也正在教《大學》,“知止而後能,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啊喲!怎麽多了一個“得”字呢?有一位學生就說,先生,樓上的先生說少了一個“得”字,這位先生一聽便說,那好,我們把這個“得”字藉給樓上好了!
  故事很有趣,好像瞎編的,其實,過去時代確有這樣一類似通不通的教書先生。我在童年的時候,聽過很多這一類的故事,現在,我也算得是其中的一個。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導讀第一篇 開宗明義第二篇 七證的修養功夫第三篇 內明之學
第四篇 外用之學第五篇 內外兼修之道第六篇 齊傢治國第七篇 治國平天下
第八篇 儒學演化與國傢發展第九篇 西方文化與中國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