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手抄艳情 》 雨花香 》
第一種 今覺樓
紀昀 Ji Yun
世人要享快樂,衹須在心念上領略,則隨時隨地俱享快樂,切莫在境界謀求,不獨奢妄難遂,反多愁苦無休。試看陳畫師,不過眼前小就,便日日享許多自在快樂之福。誰個不能,那個不會?讀者須當悟此。
予嘗謅二句,曰:“福要人會享,會享就多福。”要知人若不會享福,雖有極好境界,即居勝蓬瀛,貴極元宰,怎奈他心中優此慮彼,愁煩不了。視陳畫師之小局實受,反不如也。人能安分享樂,病也少些,老也老得緩些,福也受得多些,壽也長些。陳畫師即現在榜樣也。
崇貞年間,揚州西門外有個高人,姓陳,名正,字益庵,生得豐姿瀟麗,氣宇軒昂,飄飄然有出塵之表。傢甚淡薄,衹一妻、一子、一僕。幸西山裏有幾畝旱田,出的租稻,僅僅供食。這人讀書不多,因看破人世虛幻,每日衹圖享樂。但他的樂處,與世人富貴榮華,酒、色、財、氣的樂處不同。
他日常說:“文人有四件雅事,最好的是琴、棋、書、畫。要知彈琴,雖極清韻,必須正襟危坐,心存宮商,指按挑剔,稍不留意,即失調矣。我是個放蕩閑散的人,那裏奈得,所以並不習學。又如着棋,高下對敵,籌運思維,最損精神。字若寫得好,親友的屏軸,鬥方、扇條,應酬不了。且白求的多,我俱不為。四件之內,衹有尾上的繪畫一件,任隨我的興趣。某處要山就畫山,某處要水就畫水,某處要樓臺樹木,就畫樓臺樹木。凡一切風雲、人物、花鳥、器用,俱聽我筆下成造,我所以專心學畫。若畫完一幅,自對玩賞,心曠神怡,贈與知音,彼亦快樂。”每喜唐伯虎四句口號,雲:
不煉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
閑來畫幅青山賣,不用人間作業錢。
陳畫師因有了這個主意,除賣畫之外,一應詩文,自量自己才疏學淺,總不撰作,落得心無挂礙,衹是專享閑樂之福。就在西門外高崗上,起蓋了三間朝南小屋,安住傢口。苑闊約四、五丈,栽草花數種,如月季、野菊之類,並無牡丹、芍藥之貴重的,周圍土墻柴門。苑之東南上,起了一間小樓,樓下衹可容三、四人,一幾四椅,中懸條畫,幾上除筆硯之外,堆列着舊書十餘部,用的都是沙壺、瓦盞。樓上起得更加細小,衹可容二、三人,設有棕榻、小桌,四面推窗明朗。樓之南面,遙望鎮江、長山一帶雲樹、煙景。樓之北面,正對着虹橋、法海、花柳、林堤。樓東一望,各花園亭閣,高下參差。惟樓西都是荒墳、荒塚。
陳師坐此樓,自知往日之塵勞盡去,頓生覺悟。因題“今覺樓”三字匾,懸於下層。又謅一封聯粘柱,時刻自省,兼以省人。聯雲:
覺性凡夫登佛位,樂心鬥室勝仙都。
此聯重在“樂”、“覺”二字,所謂“趣不在境”也。樓之上層,曾有客登此樓,西望盡是高低墳墓,每雲不樂。師因曉之曰:“昔康對山構一園亭,其地在北邙山麓,所見無非丘隴。客訊之曰:‘日對此景,令人何以為樂’?對山曰:‘日對此景,乃令人不敢不樂。’我深敬服。其所以起樓在荒塚旁,原是仿此。今每日目睹此纍纍者,皆是催我急急行樂,不容少緩也。因又謅一聯,粘上層柱,雲:
引我開懷山遠近,催人行樂塚高低。
陳師自立規矩,每日上半日畫些山水,賣得筆貲,以為沽酒雜用。凡有求畫之人,都在上半日相會,一到午後,便停筆不畫。一應親友,令小童俱答外出,卻在樓上,任意顛狂笑傲。夏則北迎保障,湖內蓮葉接天,荷花數裏,或科頭裸體,高臥榻上,或乘風透涼,斜倚欄邊。世之炎暑,總不知也。鼕則西崗一帶,若遇有雪,宛如銀裝玉琢。否則閉窗垂幙,爐燒榾柮,滿室烘烘,世之寒冷總不知也。春秋和暖,桃紅柳緑,梧翠菊黃,更自快心。每日清晨嚮東遙望,瞳瞳朝氣,生發欣然。每日午後,虹橋之畫船、蕭鼓,恆舞酣歌,四時不絶。
陳師曾遇異人,傳授定慧功夫,靜坐樓上,任意熟習。少有倦怠,或緩步以舒身體,或遠眺以暢神思,或玩月之光華,或賞花之嬌媚,或隨意吟幾首自在詩文,或信口唱幾支無腔詞麯,或對酒當歌,或談禪說偈,種種閑樂,受用甚多。
但陳師的性情,落落寡交,朋友最少,衹有兩人與師契厚。一個是種菜園的,姓李。衹因此人鄰近不遠,極重義氣,所以時常來往。一個是方外僧人,諢名“懶和尚”。一切世事,俱不知曉,衹喜默坐念佛,偶然說出一句話來,到有許多性理,所以時常來往。
這兩個人酒量甚小,會飲。每人不過四、五杯,就各酣然。陳師每常相會,也不奉揖,也不套話,也不謙上下,衹一拱手,隨便就坐。且這賣菜李老,並不衣帽,惟粗粗短衣、草鞋,賣完了菜,就到陳師樓上閑玩。若遇飲酒,就飲幾杯,桌上放的不過午飯留下的便餚一、二碟。這“懶和尚”不吃葷腥,衹不戒酒。若是來時,不過腐幹、????豆佐酒。
隔幾日,賣菜的李老,也煎碗豆腐□□師和尚,到他傢草屋裏飲樂。因陳師的小樓在荒郊野外,忽一夜有六個強盜,點明火把,各執器械,打開陳師門,嚇得陳師連叫:“大王,憐念貧窮,並無財物。”衆盜周圍照看,並無銅、錫物件,即好衣也無,正在搜劫,忽聞門外有多人吶喊捕捉。衆盜慌張,既無財可劫,又聽衆聲喊叫,一哄而散。原來,是賣菜李老,在竹籬內探知盜至師室,因叫起衆鄰救援。陳師知道,感激不已。
自後過了兩個多月,又見一軍官騎着馬,帶了三個傢人,捧着杯緞聘禮,口稱:“北京來的某王爺,聞師畫法精妙。特來請師往京面會。”禮拜之後,力辭不脫,陳師亦有允意。忽見“懶和尚”到來,同見禮後,嚮來人說:“既承好意遠來,屈先暫回,待僧人力勸陳師同去。”來人聞言,遂將禮物留下送別。
這“懶和尚”拉陳師密說:“我等世外高人,名利久忘,衹圖閑樂,何苦遠到京都,甘受塵勞?可將妻子、僕人,暫移鄉村,衹留我僧人將禮物壁回,推陳師得病,已搬西山服藥。”陳師依計。
次日,來人見畫師藏躲,因無罪過,遂而辭去。續後聞得聘到京都之人,俱遭罪辱,方信懶僧高見。陳師遲了幾日,知京人已散,復又至小樓,仍舊安享閑樂。每常自撰四句俚詠,雲:
崗上高樓整日閑,白雲飛去見青山。
達人專領惺惺趣,不放晴明空往還。
又常述大義禪師,傳授密訣八句,普示人衆,雲:
莫衹忘形與死心,此個難醫病最深。
直須提起吹毛利,要剖西來第一義。
瞠起眼睛剔起眉,反復看渠渠是誰。
若人靜坐不施功,何年及第悟心空。
陳師後來老而康健,壽至九十六歲,無病而終。予曾親見此老,強壯不衰,乃當代之高人,誠可敬、可法也。陳師所生一子,承繼父業,傢傳的畫法,甚是精妙。其契友李菜傭、懶和尚,壽高俱至九十以外,總因與陳師薫陶染習而致也。
惺齋十樂
樂於知福人能知福,即享許多大福,當常自想念,今幸生中國太平之世,兵戈不擾。又幸布衣蔬食,飽暖無災。此福豈可輕看,反而思之。彼罹災難,困苦饑寒病痛者,何等凄楚。知通此理,即時時快樂矣。
樂於靜怡不必高堂大廈,雖茅檐鬥室,若能凝神靜坐,即是極大快樂。試看名繮利鎖,驚風駭浪,不知歷無限苦楚。我今安然,靜怡性情,此樂不小。惟有喜動不喜靜之人,雖有好居室,好閑時,纔一坐下,即想事務奔忙,乃是生來辛苦之人。未知靜怡滋味,又何必強與之言耶!
樂於讀書聖賢經書,舉業文章,皆修齊治平之學,人不可不留心精研,以為報國安民之資。但予自恨才疏學淺,年老七十餘歲,且多病多忘,如何仍究心於此,尚欲何為乎?目今惟將快樂、詩歌文詞,如邵子、樂天、太白、放翁諸書,每日熟讀吟詠,開暢心懷而已。又將舊日讀記之得意書文,從新誦理,恍與聖賢重相晤對,復領嘉訓,樂何如耶?
樂於飲酒予性喜飲酒,奈酒量甚小,每至四、五杯,則熙熙皞皞,滿體皆春,樂莫大焉。凡酒不可夜飲,亦不可過醉,不但昏沉不知其樂,且有傷髒腑也。
樂於賞花觀一切種植之花,須觀其各有生生活潑之極,裊裊嬌媚之態,不必限定牡丹、芍藥之珍貴者,隨便各種草本木本之花。或有香,或有色,或有態度,皆為妙品。但有遇即賞,切勿辜此秀色清芳也。
樂於玩月凡有月時,將心中一切事務,盡行拋開。或持杯相對,或靜坐清玩,或獨自浩歌,或邀客同吟。此時心骨俱清,恍如濯魄冰壺,置身廣寒宮矣。此樂何極!想世人多值酣夢,聽月自來自去,深可惜哉!
樂於觀畫畫以山水為最,可集名畫幾幅,不必繁多,衹要入神妙品。但須賞鑒之人,細觀畫內有可居可遊之地,心領神怡,將予幻身恍入畫中,享樂無盡,不獨滄海凄然,移我性情也。
樂於掃地齋中掃地,不可委之僮僕,必須親為。當操箕執帚之時,即思此地非他,乃我之方寸地也。此塵埃非他,乃我之沉昏俗垢也。一舉手之勞,塵去垢除,頓還我本來清淨面目矣。迨掃完靜坐,自覺心地與齋地俱皆清爽,何樂如之。
樂於狂歌凡樂心詞麯、詩歌,熟讀胸次,每當誦讀之餘,或飲至半酣之時,即信口狂歌,高低任意,不拘調,不按譜,惟覺我心胸開朗,樂自天來,直不知身在塵凡也。
樂於高臥睡有三害:曰思、曰飽、曰風。蓋睡而思慮,損神百倍;飯後即睡,停食病生;睡則腠理不密,風寒易入,大則中厥,小亦感冒。除此三害,日日時時,俱可享羲皇之樂。不拘晝夜,靜臥榻上,任我轉側伸舒,但覺身心快樂,不減淵明之得意也!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选集】十大手抄本 |
|
|
雨花香序 | 雨花香自敘 | 第一種 今覺樓 | 第二種 鐵菱角 | 第三種 雙鸞配 | 第四種 四命冤 | 第五種 倒肥黿 | 第六種 洲老虎 | 第七種 自害自 | 第八種 人擡人 | 第九種 官業債 | 第十種 錦堂春 | 第十一種 牛丞相 | 第十二種 狗狀元 | 第十三種 說蜣螂 | 第十四種 飛蝴蝶 | 第十五種 村中俏 | 第十六種 關外緣 | 第十七種 假都天 | 第十八種 真菩薩 | 第十九種 老作孽 | 第二十種 少知非 | 第二十一種 刻薄窮 | 第二十二種 寬厚富 | |
| 第 I [II] 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