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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评传 》 蓮燈微光裏的夢:林徽因的一生 》
二 父親林長民
陳學勇 Chen Xueyong
開明的林孝恂,無疑期望他長子林長民成為時代優秀人物,何況林長民天資聰慧,足資老父的厚望。這個幼年經舊官府庭訓的少爺,乃光緒廿三年的秀纔。後兩度赴東洋留學,最終畢業於早稻田大學。林長民得中外文化涵養,且廣結政界名流,所交如日本的犬養毅、尾崎行雄,中國的張謇、岑春煊、湯化竜、宋教仁等,均政壇顯要,可見其時林長民已經存有改革中國社會的宏偉抱負。
林長民有字宗孟,時人多以字稱呼。娶妾程桂林,寵愛之至,便號“桂林一枝室主人”。晚年宅院裏栽着栝樹兩株,又自謂“雙栝老人”。
有人這麽記述林長民,他“軀幹短小,而英發之慨呈於眉宇。貌癯而氣腴,美髯飄動,益形其精神之健旺,言語則簡括有力”。(徐一士《談林長民》)徐志摩以詩般的語言形容他口才:“搖曳多姿的吐屬,蓓蕾似的滿綴着警句與諧趣,在此時回憶,衹如天海遠處的點點航影。”(《傷雙栝老人》)
如今介紹林長民,往往說成“林徽因的父親”,而當年提到林徽因,則要說成“林長民女兒”。在清末民初,林長民委實是叱咤風雲的倜儻之士。他從東洋歸來即投入憲製運動,宣統元年由聚在上海的各省咨議局公推為書記,組織請願同志會要求清皇朝召開國會;民國元年參與議訂臨時約法,先後擔任臨時參議院秘書長、衆議院秘書長。一九一七年入閣做過三個多月司法總長,為期甚短卻盛名一時。擁護袁世凱稱帝的軍閥張鎮芳,為逃避治罪,賄賂林長民十萬巨款以謀特赦。林長民斷然拒絶,由此摔下烏紗。他很為自己的正氣自得,治了一枚閑章曰“三月司寇”。林長民在司法總長任上與梁啓超同僚,梁任財政總長。兩位總長意氣相投,攜手鼎力推動憲政運動,是政壇“研究係”的兩柱頂梁。章士釗很佩服林長民,說林,“長處在善於瞭解,萬物萬事,一落此君之眼,無不渙然。總而言之,人生之秘,吾閱人多矣,惟宗孟參得最透,故凡與宗孟計事,决不至搔不着癢,言情,尤無麯不到,真安琪兒也。”(《甲寅周刊》)林長民本人亦每每自負其政治稟賦,以為必將有一番大的作為。
“巴黎和會”之際,正在巴黎的梁啓超用電報快速告知國內的外交委員會成員暨事務主任林長民,日本將繼德國仍享有霸占青島的特權。林長民連夜撰寫短文《外交警報敬告國民》(題目今多訛傳為《山東亡矣》),發表於五月二日北京《晨報》,披露這一消息旨在警醒世人,疾呼“膠州亡矣!山東亡矣!國不國矣!”最後號召:“此皆我國民所不能承認者也。國亡無日,願合我四萬萬衆誓死圖之!”這篇短文就成了導火綫,驟然點燃全國同胞愛國烈火,第三天爆發了劃時代意義的“五四運動”。林長民此舉已超出個人操守,較之其拒賄十萬意義格外重大。與拒賄一樣,他不得不再次為此棄官,當月二十五日嚮大總統徐世昌辭去剛擔任五個月的外交委員會委員一職,辭職呈文公開刊登《晨報》:
長民待罪外交委員會者五閱月矣,該會仰備顧問,陳力就列,職責較微。自初次議决一案,由國務院電緻專使,經月之後,當局意見忽生紛歧,雖經再三遷就,枝節橫生,久已不能開會。長民兼任事務,無事可任。本應早辭,徒以荷我大總統之眷,厠於幕僚之列,非尋常居官有所謂去就者,故亦遷延以至今日。今者日本公使小幡酉吉君,有正式公文緻我外部,頗以長民所任之職務與發表之言論來相詰問。長民憤於外交之敗,發其愛國之愚,前者曾經發佈論文,有山東亡矣國不國矣願合四萬萬衆誓死圖之等語,激勵國民奮於圖存。天經地義,不自知其非也……若謂職任外交委員便應結舌於外交失敗之下,此何說也?聞閣議後曾將日使原文送呈鈞座,用意所在,得無以公府人員難於議處,無以謝鄰國而修睦誼乎?長民上辱我大總統之知究,不敢憑恃府職,予當局以為難。茲謹瀝情上陳,務乞大總統準予開去外交委員暨事務主任兼差,俾得束身司敗以全邦交。
此後林長民被打發到歐洲幹參與“國際聯盟”的閑差,政壇上難再作為。政治抱負付諸東流了,情緒很是消極過一陣。他說,對政治生活不但嘗夠了,而且厭煩了。於是鬍適見到的林長民,“終日除了寫對聯條屏之外,別無一事。”(《鬍適日記全編》)
林長民是失敗的英雄,失敗了,仍不失為英雄。他不懈地奮鬥過,為憲政理想,儘管幾乎一事無成。不必為林長民惋惜,有過奮鬥,人生自然燦爛。舊版《魯迅全集》註釋貶他是“政客”,不免委屈他於九泉之下。也許他確實是位政客,如果這詞不含貶義。還是總理周恩來公允,說北洋政府裏有好人,指的正是林長民。
林長民有句名詩“萬種風情無地着”, 可見他像自己的父親,不是純粹的官僚。他比父親尤富於性情,在倫敦遇着的徐志摩,又是一個性情人,兩人立即引為知己。林長民把青年時期留日豔情對徐志摩一吐為盡,徐志摩據此演義成小說《一個不很重要的回想》(編入小說集易名《春痕》):未婚的中國學生逸君戀上教他外文的妙齡女教師春痕,繾綣纏綿卻未成眷屬。多年後逸君以名人再訪東瀛,春痕則色衰有甚徐娘,風韻無存不辨當年面目,拖着三個孩子,絮絮叨叨。“逸的心中,依舊涵葆着春痕當年可愛的影像。但這心影,衹似夢裏的紫絲灰綫所織成,衹似遠山的輕藹薄霧所形成,淡極了,微妙極了,衹要蠅蚊的微嗡,便能刺碎,衹要春天的指尖,便能挑破。”(《春痕》)春痕者,事如春夢了無痕也。
寓居英倫時林長民和徐志摩還玩過一場互傳情書的文字遊戲。林長民扮演有室男子苣鼕,徐志摩則扮已嫁少婦仲昭,魚雁往返,傾訴情思。兩人彼此間有多少個往還如今已不可知,林長民死後由徐志摩僅公開了苣鼕緻仲昭一封。徐志摩贊它為傳世之作:“至少比他手訂的中華民國大憲法有趣味有意義甚至有價值得多。”(《〈一封情書〉按語》)信中述及南京下關遇刺情節確係林長民生平實事,可見假設的遊戲非全是子虛烏有。林長民曾印製個人專用信箋,邊款即是“苣鼕子”,此更添一份佐證。至於史學家顧頡剛好事作一番索隱,說仲昭乃浙江石門喪夫寡居的徐自華氏,到底難以坐實,至多事出有因罷了。
說遊戲,其實是藉它澆胸中塊壘,不久林長民在北京的高等師範學校作了一場嚴肅的講演《戀愛與婚姻》,對戀愛的神力作了驚世駭俗的描述:“這神力不是凌空的,完全是從造物主構造的男女性所欠缺的實體發生出來的。不過是因着世間作偽的心理,作偽的學問,作偽的文字語言,把他們的真相汩沒了。”講演詞結尾是:
諸君多是師範學生,將來有教導社會的責任,務望大加鼓吹,非把我們全國青年男女,乃至將來無量數的青年男女,一個個安頓在極幸福,極耐久,極和樂,極平淡,極真摯的社會基礎之上,算是我們今天惠了他們的。至於婚姻問題,關係社會經濟的狀況,財産的制度,也極重大。全世界上的青年男女也多在苦海中間,那是另一問題。建立的理想非達到經濟制度,財産制度大革命,大成功的時候,這戀愛和婚姻的問題,不能得無上圓滿的解决。我今天所說的還是目前應急的辦法。“食色性也”,望諸君放着大膽去研究它。
這段話足以說明,當時戲稱林長民為“戀愛大傢”的人,若含嘲諷輕薄口吻,實在是對這位文明道德先驅者的莫大誤解。
林長民性情之外兼具才氣,他是位才子。如果林長民不用全力以赴投身政治,他極可能成為建樹突出的作傢,或書法傢。他藝術稟賦過人,書寫的“新華門”匾額,至今懸於長安街。這塊匾額該是他晚年的墨跡。他年輕時寫字平常,今存寫給林徽因的二十餘封傢信,遠不足以稱書法。但不過數年,行草小楷書寫的“旅歐日記”則令人颳目相看,如行雲流水,散淡灑脫,隨意不失法度,疏朗中透着凝練,置於書傢名作行列當無愧色。今人編選的《二十世紀福州名人墨跡》中所刊的林長民一幅扇面一通信紮,似均未達到“旅歐日記”那爐火純青的境地。
旅歐日記中不少可當遊記作品閱讀,同時顯示了他文學才華,如描摹遊覽瑞士名勝一段:
餘等登岸館於Hotel Splendiol,館面湖背山,而湖自Vevey 以東,對岸諸峰,廽合漸緊,故□樓窗望遠,雖水天相接,而左右映帶,嵐翠若扉。扉半啓,右闢而左翕也。湖光如練,鵝鶴之屬,飛泳其上,其樂無極。四時半同人出遊,盤山而上。山稍稍凹處,不見湖光。亭館無數,多富人巨室別墅。行數裏後,曠然面水。樹木森蔚,略有鬆柏,針細而短,其枝橫出,不若吾東方之鬆幹之夭矯。
寥寥數行,有景有情,景緻美妙,情愫藴藉。以此狀景抒情的文字功力,若用於文學創作,其成就不難期待。他的文學作品很少,衹有一些新舊體詩歌,很難搜尋。文章多是涉及政事的論說,亦文采斐然。徐志摩似有意為林長民編印一部《雙栝齋文集》,卻因為詩人那幾年的忙碌,再加上早逝,最終沒有了此心願,給今人留下了遺憾。
歐遊歸來,林長民的政治生活餘波未逝。一九二三年北京中國大學十周年紀念,有人搞問捲調查,問最願意誰來組閣。林長民獲三票,比林票多的有王正廷、段祺瑞、孫文、王寵惠及蔡元培、陳獨秀、梁啓超、汪精衛等,衹得兩票的是唐繼堯、康有為、徐樹錚、孫寶琪、周樹模;再問最願意誰當教育總長,林長民獲十六票,在他前面的是蔡元培、範源濂、梁啓超、鬍適、汪兆銘、王正廷、黃炎培、陳獨秀、彭允彝、章太炎、湯爾和、康有為,列其後近三十人,其中有王寵惠、吳稚暉、李大釗、張謇、顔惠慶、蔣夢麟、傅增湘、章士釗、熊希齡等。(見一九二三年七月十六、十七日《晨報副鎸》)看來林長民尚未盡失人氣。他一度被內定為教育總長,他還希望鬍適做他的次長。雖然未果,顯然受了鼓舞,大有東山再起之勢。他以蔡元培等“不幹與政治問題為恨”,(見蔡元培緻鬍適信)那一陣四處遊說,鼓動鬍適、顧維鈞、王亮疇衆人,積極組織新的政治團體。然而他的“研究係”痕印太深,又與鄭孝胥等清室遺老走動,已經淪為政治舞臺上的落伍者,當然為更加新派的勢力所嫌忌,終究不能成功。
林長民本人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說穿了他還是書生意氣。儘管兼具識見和才幹,卻不諳宦海門道,立身於狡詐多變的政壇而不擅遊刃。一九二五年發生奉直戰爭,局勢莫測。張作霖控製的京津地區叫林長民難以存身,他受段祺瑞牽纍,未及深思熟慮,應了關外張作霖部將郭鬆齡招募,倉促離京起事叛反張作霖。郭鬆齡非成事之輩,草草舉事,匆匆敗陣。林長民隨郭鬆齡逃逸,在錦州郊外的荒村小蘇傢屯,郭鬆齡夫婦被生擒,林長民中流彈死於非命。這一年林長民僅五十歲挂零,正值英年。林徽因說父親是她唯一的知己,林長民同樣也說女兒是他的知己。林長民還說,“做一個有天才的女兒的父親,不是容易享的福”。這個相知的父親走得太過匆匆,又是這樣意外地謝世,不能不叫人感嘆萬分。上門吊唁者數百,輿論則褒貶不一,指為逆賊有之,譽為志士有之。老師林白水感嘆,卿本佳人,奈何為賊?非常賞識他的章士釗以“無過鴻毛”藐視。林長民的結局哪裏是一句話一個詞語說得明白的?還是梁啓超的輓聯可謂知人之論:
天所廢,孰能興,十年補葺艱難,直愚公移山而已;
均是死,容何擇,一朝感激義氣,竟捨身飼虎為之。
無論如何,說林長民一生獻於爭取、建設憲製,該是無人質疑的。
附:林長民《一封情書》
仲昭愛覽:
前書計達。未及旬日,乃有不欲相告,而又不忍不使吾仲昭一聞之訊。雖此事關吾生死,吾今無恙。昭讀此萬勿憂惶,憂惶重吾痛,昭為吾忍之。中旬別後,昭返常熟,吾以閩垣來電,再四受地方父老兄弟之托,勉任代表。
當時苟令吾昭知之,必以人心相背尚屬一鬥訌時代,不欲我遽冒艱險。然迫促上道,我亦未及商之吾昭,遂與地方來者同行赴寧。車行竟日,未得一飽。入夜抵下關,微月映雪,眼底繽紛碎玉有薄光。倏忽間人影雜遝,則亂兵也。下車步數武,對面彈發,我方急避,其人追我,連發未中。但覺耳際頂上,飛火若箭,我昏,撲地有頃。兵亦群集,訊我姓名。我呼捕狙擊者,而刺客亦至,出上海新將軍捕狀,指我為敵探,遂繩係我送緻城內軍令部,囚車轢雪,別有聲響。二十裏間,瘦馬鞭曳,車重路難,我不自痛,轉憐茲畜;蓋同乘者五六人,露刃夾我,載量實過馬力。寒甚,我已破裘淋濕,遍體欲僵。衹有一念語昭,心頭若有熾火,我增溫度。夜半抵營門,立候傳令。又經時許,門開,引入一廳事,曰是軍法庭,數手齊下,解餘衣搜索,次乃問供。我不自憶夾帶中帶有多少信件,但見堂上一一翻閱。問曰黃可權何人,答曰吾友,河南代表,分道赴武昌矣。又曰昭何人,我聞昭名,神魂幾蕩。蓋自立候營門後至此約二時間,念昭之意,已被邏騎盤問,軍吏搜索,層層遮斷。今忽聞之,一若久別再晤,驚喜交迸。少遲未答,咤叱隨之,則曰亦吾友。曰黃函敘述事跡,尚無疑竇,昭函語氣模糊,保無勾煽情事?再三詰問,我正告之曰,昭吾女友,吾情人,吾生死交,吾來生妻。函中約我相見於深山絶巘中,不欲令世間濁物聞知,無怪麾下緻疑之。今若以此函故磔我,較之中彈而死,重於泰山矣;三彈不中,而死於一封書,仇我之彈,不足亡我,憂我之書,乃能為我遂解脫,吾甘之也!此虜聞我怒駡,乃微笑曰,好風流!聽候明日再審。於是押送我一小室中,有褐無被,油燈嚮盡,煙氣熏人。我睏極饑極,和衣躺下,一合眼間,窗紙已白。默祝有夢,偏偏不來。忽念世事,覺得人類自傢建設,自傢破壞,吾勇吾智,吾仁人愛物之性,盡屬枉然。此是吾平生第一次作悲觀語。自分是日再審,必將處决。但願昭函發還,使我於斷脰前有嗓,尚能高聲一朗讀之。於是從頭記憶,前後凌亂,不能成章,懊憹起步,不覺頓足。室外監卒突入,喝問何事,不守肅靜。彼去我復喃喃,得背誦什八九喜不自勝。嗚呼吾昭!昭平日責我書生習氣,與昭競文思,偏不相下,今則使我傾全部心力,默記千百餘字,亂繭抽緒之書,一讀一叫絶,不足以償吾過耶?吾昭,吾昭!昭聞此不當釋然耶?有頃求監卒假我紙筆,居然得請,然吮墨濡寫,不能成文,自笑丈夫稍有受挫折,失態至此!計時已促,所感實多,一一縮其章句,為書三通,一致吾黨二三子,一致老父,一致昭也。正欲再請,乞取封面,窗外槍響,人影喧鬧。問何事,監者答雲,兵變。復有人馳至,曰總司令有令,傳林某人,書不及封,隨之而去。至一廣庭,繞廊而過,候室外,有人出,則夜來審問者,揖余曰,先生殆矣!余曰,即决乎?曰否,今已無事,昨夕危耳。入則酒肉狼藉,有人以杯酒勸飲。我問誰為總司令,曰我便是。我問到底何事,彼雲英士糊塗,幾成大錯。我知事已解,總司令且任根究,英士上海將軍字也。嗚乎吾昭,此時情境,恨不與昭共視之,將來或能別成一段裨史,吾纔實所未逮。昭近狀恐益多難堪事,我乃刺刺自述所遇,無乃為己過甚?此間事解,我已决辭所任,盼旬日內能脫身造常,與昭相見,再定大計,並請前此未及就商之罪。蒼蒼者留我餘生,將以為昭,抑將使我更歷事變苦厄,為吾兩人來生幸福代價耶?旬日期近,以秒計且數十萬,我心怔動,如何可支。我吻昭肌,略擬一二,亦作鎮劑,望昭察之!
苣鼕 書
千九百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時在寧過第二夜新從監室移往招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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