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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评论 》 韵语阳秋 》
韵语阳秋(15-20)
葛立方 Ge Lifang
卷第十五
《霓裳羽衣舞》,始於开元,盛於天宝,今寂不传矣。白乐天作歌和元微之云:“今年五月至苏州,朝钟暮角催白头。贪看案牍常侵夜,不听笙歌直到秋。秋来无事多闲闷,忽忆《霓裳》无处问。闻君部内多乐徒,问有《霓裳舞》者无?答云十县十万户,无人知有《霓裳舞》。惟寄长歌与我来,题作《霓裳羽衣谱》。”想其千姿万状,缀兆音声,具载於长歌,按歌而谱可传也。今元集不载此,惜哉!赖有白诗,可见一二尔。“虹裳霞帔步摇壁,钿缨累累佩珊珊”者,言所饰之服也。又曰:“散序六奏未动衣,中序擘砉初入拍,繁音急节十二遍,唳鹤曲终长引声。”言所奏之曲也。而《唐会要》谓《破阵乐赤白桃李花望瀛霓裳羽衣》,总名法曲。今世所传《望瀛》,亦十二遍,散序无拍曲,终亦长引声。若乐奏《望瀛》,亦可仿佛其遗意也。又曰:“君言此舞难得人,须是倾城可怜女”。言所用之人也。然所用之人,未详其数。若曰:“玉钩栏下香案前,案前舞者颜如玉。”则疑用一人。若曰:“李娟张熊君莫嫌,亦拟随宜且教取。”则又疑用二人。然明皇每用杨太真舞,故《长恨词》云:“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则当以一人为正。郑《津阳门诗》注,叶法善引明皇入月宫,闻乐归,笛写其半。会西凉府杨敬述进《婆罗门曲》,声调吻合,按之便韵,乃合二者制《霓裳羽衣》之曲。沈存中云:《霓裳曲》用叶法善月中所闻为散序,以杨敬述所进为其腔。未知所据也。又谓《霓裳》乃道调法曲。若以为道调,则误矣。乐天《高阳观夜奏霓裳》云:“开元遗曲自凄凉,况近秋天调是商。”则《霓裳》用商调,非道调明矣。厥后文人往往指《霓裳》为亡国之音,故杜牧诗云:“《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
《明皇杂录》云:“天宝中,上命宫中藕子数百人为梨园弟子,皆居宜春北院。上素晓音律,时有马仙期李龟年贺怀智皆洞知律度,而龟年恩宠尤盛。自禄山之乱,散亡无几。老杜《逢李龟年》云:“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白乐天云:“白头病叟泣且言,禄山未乱入梨园。欢娱未足燕寇至,万人死尽一身存。”又有《梨园弟子诗》云:“白头垂泪语梨园,五十年前雨露恩。莫问华清今日事,满山红叶锁宫门。”读之可为凄怆。
书生作文,务强此弱彼,谓趾尊题。至於品藻高下,亦略存公论也。白乐天在江州,闻商妇琵琶,则曰:“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哲难为听。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在巴峡闻琵琶》云:“弦清拨利语铮铮,背却残灯就月明。赖是无心惆怅事,不然争奈子弦声。”至其后作《霓裳羽衣歌》乃曰:“湓城但听山魈语,巴峡惟闻杜鹃哭。”乍贤乍佞,何至如此之甚乎?韩退之美石鼓趾篆,至有“羲之俗书逞姿媚”之语,亦强此弱彼之过也。
许浑《韵州夜宴诗》云:“鸲鹆未知狂客醉,鹧鸪先听美人歌。”《听歌鹧鸪词》云:“南国多情多艳词,鹧鸪清怨绕梁飞。”又有《听吹鹧鸪》一绝,知其为当时新声,而未知其所以。及观李白诗云:“客有桂阳至,能吟山鹧鸪。清风动窗竹,越鸟起相呼。”郑谷亦有“佳人才唱翠眉低”之句,而继之以“相呼相应湘江阔”,则知《鹧鸪曲》效鹧鸪之声,故能使鸟相呼矣。
刘梦得《竹枝》九篇,其一云:“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其一云:“瞿塘嘈嘈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其一云:“城西门前滟堆,年年波浪不曾摧。”又言昭君坊西春之类,皆夔州事。乃梦得为夔州刺史时所作。而史称梦得为武陵司马,作《竹权词》,误矣。郭茂倩《乐府诗集》言,唐贞元中,刘禹锡在沅湘,以俚歌鄙陋,乃依骚人《九歌》,作《竹枝词》九章。则茂倩亦以为武陵所作,当是从史所书也。
王维因鼓《郁轮袍》登第,而集中无琵琶诗。画思入神,山水平远,势石色,绘者以为天机所到。而集中无画诗。岂非艺成而下不欲言邪?抑以乐而娱贵主,以画而奉崔圆,而不欲言邪?
张衡作《南都赋》云:“怨西荆之折盘。”李善云:“即楚舞也。折盘,舞貌。”余谓盘有两义,亦有舞也。张衡《七盘舞赋》云:“历七盘而纵蹑。”鲍照诗云:“七盘起长袖。”乐府诗云:“妍袖陵七盘。”《宋书乐志》曰:“盘舞,汉曲也。汉有半舞,而晋加之以杯,言接杯盘於手上而反复之,至危也。”凡此者,皆谓用而舞,非盘旋之义。
《宋书乐志》有《白舞》,《乐府解题》誉白曰:“质如轻色如银,制以为袍馀作巾,袍以光躯巾拂尘。”王建云:“新缝白舞衣成,来迟邀得吴王迎。”元稹云:“西施自舞王自管,白翻翻鹤翎散。”则白,舞衣也。王建云:“新换《霓裳》月色裙。”岂《霓裳羽衣舞》亦用白邪?《柘枝舞》起於南蛮诸国,而盛於李唐。得於今者,尚其遗制也。章孝标云:“《柘枝》初出鼓声招,花钿罗裙耸细腰。”言当招之以鼓。张承福云:“白雪慢回抛旧态,黄莺娇啭唱新词。”言当杂之以歌。今制亦尔。而郑在德诗云:“三敲画鼓声催急,一朵红莲出水迟。”则所用者一人而已。法振诗云:“画鼓催来锦臂攘,小娥双起整霓裳。”则所用者又二人。按乐苑用二女童,帽施金铃,转有声。其来也,於二莲花中藏花,拆而后见,则当以二人为正。今或用五人,与古小异矣。
《凤将雏曲》,吴竞《乐府题要》云:“汉世乐曲名也。”而郭茂倩《乐府诗集》中无此词。独《通典》载应璩《百一诗》云:“为作《陌上桑》,反言《凤将雏》。”张正见《置酒高殿上》云:“《琴挑凤将雏》。”当是用相如鼓《琴挑》云,“凤兮归故乡,四海求其凰”之义,则此曲其来久矣。按《晋书乐志》,吴声十曲:一曰《子夜》,二曰《上柱》,三曰《凤将雏》。此三曲自汉至梁有歌,今不传矣。故东坡《寄刘孝叔诗》云:“平生学问止流俗,众里笙竽谁比数。忽令独奏《凤将雏》,仓卒欲吹那得谱。”言古有名而今无谱也。岑参《盖将军歌》云:“美人一双闲且都,朱唇翠眉映明卢。清歌一曲世所无,今日喜闻《凤将雏》。”非谓歌《凤将雏》也,但取世所无之义尔。
《文选》载石季伦《明君词》云:“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明君亦然。则马上弹琵琶,非昭君自弹也,故孟浩然《凉州词》云:“故地迢迢三万里,那堪马上送明君。”而东坡《古缠头曲》乃云:“翠鬟藕子年十七,指法已似呼韩妇。”梅圣俞《明妃曲》亦云:“月下琵琶旋制声,手弹心苦谁知得!”则皆以为昭君自弹琵琶,岂别有所据邪?
欧阳永叔《见杨直讲女奴弹琵琶》云:“娇儿两幅青布裙,三脚木床坐调曲。虽然可爱眉目秀,无奈长饥头项缩。”梅圣俞和篇亦云:“不肯好钱买珠翠,任从堆插阶前菊。功曹时借乃许出,他日求官龟壳缩。”亦可以想见风采矣。永叔倒残壶得酒,於筐间得枯鱼,强饮疾醉之时,亦有小婢鸣弦佐酒。所谓“小婢立我前,赤脚两髻丫。轧轧鸣双弦,正如舻呕哑。”议者谓亦与杨家娇儿不远。余谓永叔作诗时,已为内相。观其所作长短句,皆富艳语,不应当此以尊俎,永叔特自谦之词尔。梅圣俞尝和其诗云:公家八九姝,в发如盘鸦。朱唇白玉肤,参年始破瓜。”则永叔所言赤脚者,非诚语无疑矣。
唐明皇酷好羯鼓,汝阳王精於其事,明皇喜之,屡有赏赉。东皮所谓“汝阳真天人,破帽插红槿。缠头三百万,不买一笑哂”是也。杜甫尝以诗二十韵赠之,有云:“圣情常有眷,朝退若无凭。仙醴来浮蚁,奇毛或赐鹰。”则当时恩宠之盛可知矣。又曰:“笔飞鸾耸立,章罢凤骞腾。”美其书翰之妙也。又有诗称之曰:“箭出飞内,上又回翠麟。”美其射御之精也。则其可喜处,岂特羯鼓而已哉。
《晋书阮咸传》云,咸善琵琶。今有圆槽而十三柱者,世号“阮”,亦谓“阮咸”,相传谓阮咸所作,故以为名,而咸传乃不及此。山谷《听宋宗儒摘阮歌》云:“手挥琵琶送飞鸿,促弦聒醉惊客起。圆璧庚庚有横理,闭门三月传国工,身今亲见阮仲容。”则亦以仲容所作。岂咸用琵琶馀制而作“阮”邪?又有所谓“五弦”者,《唐书乐志》云:“如琵琶而小,北国所出。乐工裴神符初以手弹,太宗悦甚,后人习为*琵琶。”则五弦之制,亦出於琵琶也。乐天有《五弦弹诗》云:“赵璧知君入骨爱,五弦一一为君调。”又云:“惟忧赵璧白发生,老死人间无此声。”想其ㄐ弹之妙,冠古绝今,人未易企及也。尝观《国史补》云:“人问璧弹五弦之术,璧曰:‘我之於五弦也,始则神遇之,终则天随之,眼如耳,耳如鼻,不知五弦之为璧,璧之为五弦也。’”其庄周所谓“用志不纷,乃疑於神”者乎?韦应物云:“古刀幽磬初相触,千珠贯断落寒玉。”张祜云:“小小月轮中,斜抽半袖红。”元稹云:“促节频催渐繁拨,珠幢斗绝金铃掉。”亦可见五弦声韵制作之仿佛矣。
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倡而三叹,岂若后世务为哇淫绮靡之间哉?杨恽云:“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韩愈曰:“已令孺人忧鸣瑟,更遣稚子传清杯。”杜甫云:“何时诏此金钱会,暂醉佳人锦瑟旁。”是皆作於妇人之手,而用於酒酣之时,已非朱弦疏越之意矣。钱起为《湘灵鼓瑟诗》云:“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鲍溶云:“丝减悲不减,器新声更古。一弦有馀哀,何况二十五。”二公之咏,於一倡三叹之旨几矣。善哉白乐天之论也,“正始之音其若何,朱弦疏越《清庙》歌。一弹一曲再三叹,曲淡节稀声不多。人情重今多贱古,古琴有弦人不抚。自从赵璧艺成来,二十五弦不如五。”
弹丝之法,妙在左手,脱右优而左劣,亦何足论乎?尝观《琵琶录》云:“元和中,曹保有子善才,善才有子纲,皆能琵琶。又有裴兴奴长於拢,时人谓纲有右手,兴有左手。盖拢在左手也。”纲劣於左手,则琵琶之妙处逝矣。白乐天有《听弹琵琶示重莲诗》云:“谁能截此曹纲手,插向重莲红袖中。”惜乎乐天未知截兴奴妙手之妙也。
自周陈以上,《雅郑》*杂而无别。隋文帝始分雅俗,工部雅乐八十四调,而俗乐止於二十八。琵琶非古雅乐也,而元微之诗乃云“琵琶宫调八十一,旋宫三调弹不出”何邪?按贺怀智《琵琶谱》云:“琵琶有八十四调,内黄锺、太蔟、林锺宫声弹不出。”则微之之言信矣。然琵琶用於今者,止於二十八调,岂唐琵琶曲声与今不同邪?沈存中云:“怀智《琶琶谱》,格调与今乐全不同,今之燕乐。古声多亡,而新声大率皆无法度。”观此则存中亦有疑於其间。殊不知今之琵琶,皆用俗乐调也。
《后庭花》,陈后主之所作也。主与幸臣各制歌词,极於轻荡。男女倡和,其音甚哀,故杜牧之诗云:“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阿滥堆》,唐明皇之所作也。骊山有禽名阿滥堆,明皇御玉笛,将其声翻为曲,左右皆能传唱,故张祜诗云:“红叶萧萧阁半开,玉皇曾幸此宫来。至今风俗骊山下,村笛犹吹《阿滥堆》。”二君骄淫侈靡,嗜歌曲,以至於亡乱。世代虽异,声音犹存,故诗人怀古,皆有“犹唱”、“犹吹”之句。呜呼,声音之入人深矣!
白乐天云:“《河满子》,开元中,沧州歌者临刑进此曲以赎死,竟不得免。”故乐天为诗曰:“世传满子是人名,临就刑时曲始成。一曲四词歌八叠,从头便是断肠声。”张祜集载武宗疾笃,孟人才以歌笙获宠,密侍左右。上目之曰:“我当不讳,尔何为哉?”才人指笙囊泣曰:“请以此就缢。”复曰:“妾尝艺歌,愿歌一曲。”上许之,乃歌一声《河满子》,气亟立殒。上令医候之,曰:“脉尚温而肠已绝。”则是《河满子》真能断人肠者。祜为诗云:“偶因歌态咏娇,传唱宫中十二春。却为一声《河满子》,下泉须吊旧才人。”又有“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河满子》,双泪落君前”之咏。一称十一春,一称二十年,未知孰是也。杜牧之有酬祜长句,其末句云:“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言诗名如此,而惜其未遇也。元微之尝於张湖南座为唐有态作《河满子》歌云:“梨园弟子奏明皇,一唱承恩羁纲缓。使将河满为曲名,御谱亲题乐负纂。鱼家入内本领绝,叶氏有年声气短。”又叙制曲之因,与乐天之说同。
州梅花诗,但有《早梅诗》云:“兔园标物序,惊时最是梅。衔霜当露发,映雪凝寒开。枝横却月观,花绕凌风台。应知早飘落,故逐上春来。”杜公前诗乃逢早梅而作诗,故用何逊事,又意却月、凌风,皆扬州台观名尔。近时有妄人假东坡名,作《老杜事实》一编,无一事有据。至谓逊作扬州法曹,廨舍有梅一株,逊吟咏其下,岂不误学者。
白乐天诗多说别花,如《紫薇花诗》云:“除却微之见应爱,世间少有别花人。”《蔷薇花诗》云:“移他到此须为主,不别花人莫使看。”今好事之家,有奇花多矣,所谓别花人,未之见也。鲍溶作《仙檀花诗》寄袁德师侍御,有“欲求御史更分别”之句,岂谓是邪?
白乐天作中书舍人,入直西省,对紫薇花而有咏曰:“丝纶阁下文章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后又云:“紫薇花对紫薇翁,名目虽同貌不同。”则此花之珍艳可知矣。爪其本则枝叶俱动,俗谓之“不耐痒花”。自五月开至九月尚烂熳,俗又谓之“百日红”。唐人赋咏,未有及此二事者。本朝梅圣俞时注意此花,一诗赠韩子华,则曰:“薄肤痒不胜轻爪,嫩干生宜近禁庐。”一诗赠王景彝,则曰:“薄薄嫩肤搔鸟爪,离离碎叶剪城霞。”然皆著不耐痒事,而未有及百日红者。胡文恭在西掖前亦有三诗,其一云:“雅当翻药地,繁极曝衣天。”注云:“花至七夕犹繁。”似有百日红之意。可见当时此花之盛。省吏相传,咸平中,李昌武自别墅移植于此。晏元献尝作赋题于省中,所谓“得自羊墅,来从召园。有昔日之绛老,无当时之仲文”是也。
杜子美居蜀累数年,吟咏殆遍,海棠奇艳,而诗章独不及何邪?郑谷诗云“浣花溪上堪惆怅,子美无情为发扬”是已。本朝名士赋海棠甚多,往往皆用此为实事。如石延年云:“杜甫句何略,薛能诗未工。”钱易诗云:“子美无情甚,都官着意频。”李定诗云:“不沾工部风骚力,犹占勾芒造化权。”独王荆公诗用此作梅花诗,最为有意。所谓“少陵为尔牵诗兴,可是无心赋海棠。”近于曾大父酬倡集中,有《凌景阳》一绝句,亦似有意。末句云:“多谢许昌传雅释,蜀都曾未识诗人。”不道破为尤工也。
江南野中有小白花,本高数尺,春开极香,土人呼为玚花。玚,玉名,取其白也。鲁直云:“荆公欲作诗而陋其名,余谓名曰山矾,野人取其叶以染黄,不借矾而成色,故以名尔。”尝有绝句云“高节亭边竹已空,山矾独自倚春风”是也。近见曾端伯《高斋诗话》云,此花即唐昌玉蕊花,所谓“一树珑松玉刻成,飘廊点地色轻轻”者。以余观之,恐未必然尔。玉蕊,佳名也,此花自唐流传至今,当以玉蕊得名,不应舍玉蕊而呼玚,鲁直亦不应舍玉蕊而名山矾也。岂端伯别有所据邪?
琼花惟扬州后土祠中有之,其他皆聚八仙,近似而非也。鲜于子骏尝有诗云:“百花天下多,琼花天上希。结根托灵祠,地著不可移。八蓓冠群芳,一株攒万枝。”而宋次道《春明退朝录》乃云:琼花一名玉蕊。按唐朝唐昌观有玉蕊花,王建诗所谓“女冠夜觉香来处,唯见阶前碎月明”是也。长安观亦有玉蕊花,刘禹锡所谓“玉女来看玉树花,异香先引七香车”是也。唐内苑亦有玉蕊花,李德裕与沈传师草诏之夕,屡同赏玩,故德裕诗云:“玉蕊天中木,金闺昔共窥。”而沈传师和篇亦云“曾对金銮直,同依玉树阴”是也。招隐山亦有玉蕊花,李德裕所谓“吴人初不识,因余赏玩乃得此名”是也。由是论之,则玉蕊花岂一处有哉?其非琼花明矣。东坡《瑞香词》有后土祠中玉蕊之句者,非谓玉蕊花,止谓琼花如玉蕊之白尔。
《山海经》云:“昆仑之墟,北有珠树、文玉树、玗琪树,皆宝树也①。诗家用琪树多矣,往往以为仙树,不易得见,故孙绰《天台赋》云:“琪树璀璨而垂珠。”萧防云:“桂宫露冷鹤归早,琪树风清鸾去迟。”武伯奋云:“琪树年年玉蕊新,洞宫长闭彩霞春。”蔡隐邱《咏琪树诗》云:“山上天将近,人闲路渐遥。谁当云里见,知欲度仙桥。”是人间未必有此树也。而《六朝事迹》载,宝林寺有琪树,在法堂前。梅挚有诗云,“影借金田润,香随璧月流。远疑元帝植,近想志公游”何邪?
①“宝”原作“实”,据《类编》本改。
《后汉·和帝纪》言南海旧献荔枝,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腾阻险,死者堆路。故东坡诗云:“十里一置飞尘灰,五里一堠兵火催。颠阬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枝龙眼来。”而张九龄作《荔枝赋》序云:“南海郡荔枝壮甚瑰诡,余往在西掖,尝盛称之,诸公莫有知者,惟舍人刘侯知之,作赋以夸大,以为甘旨之极。”则是九龄乃创见也。议者谓杨妃酷好,安知非九龄有以启之。鲍防《杂感诗》云:“五月荔枝初破颜,朝离象郡夕函关。雁飞不到桂阳岭,马走皆从林邑山。”则当时征求之急,亦可见矣。
《楚辞》云:“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瑶华谓麻之华白也。《诗》载木桃、木李、握椒、芍药之类,皆相赠问之物。所谓疏麻者,所以赠问离居也。谢灵运《南楼迟客诗》云:“瑶华未堪折,兰苕已屡摘。路阻莫赠问,何以慰离析。”《越岭溪行》云:“握兰徒勤结,折麻心莫展。”骆宾王《思家诗》云:“旅行悲泛梗,离恨断疏麻。”钱起《题辋川诗》云:“折麻定延伫,乘月期相寻。”皆用《楚辞》意,用于离居。至于起《赠赵给事诗》,乃云:“不惜瑶华报木桃。”则是以瑶华为玉,误矣。
东坡《赏枇杷诗》曰:“魏花真老伴,卢橘认乡人。”又曰:“客来茶罢空无有,卢橘杨梅尚带酸。”则皆以卢橘为枇杷也。彼徒见《上林赋》有卢橘夏熟之语,遂以为枇杷。审尔,则夏熟之下,不当复有黄甘、枇杷、橪柿之品。然唐子西《李氏山园记》言有一物而为二物者,如《上林赋》所谓卢橘夏熟,又言枇杷、橪柿是也。若据子西言,则卢橘即枇杷矣。李白《宫中行乐词》云:“卢橘为秦树。”许浑《送表兄奉使南海》云:“卢橘花香拂钓矶。”若以为枇杷,则何独秦中南海有邪?钱起《送陆贽诗》云:“思亲卢橘熟。”用陆绩怀橘事,则又以为木奴,益无按据。
白乐天赋《有木》八章,其六章托弱柳、樱桃、枳橘、杜梨、野葛、水柽以讽在位者,至第七章则曰:“有木名凌霄,擢秀非孤标。偶依一株树,遂抽百尺条。自谓得其势,无因有动摇。一旦树摧倒,独立忽飘飖。疾风从东来,吹折不终朝。”专又以讽附丽权势者。其八章则曰:“有木名丹桂,四时香馥馥。风影清如水,霜华冷如玉。独占小山幽,不容凡鸟宿。重任虽大过,直心自不曲。纵非梁栋材,犹胜寻常木。”盖乐天自谓也。乐天素善李绅而不入德裕之党,素善牛僧孺、杨虞卿而不入宗闵之党,素善刘禹锡而不入伾文之党,中立不倚,峻节凛然。于八木之中,而自比于桂,殆未为过也。
《酉阳杂俎》言,隋朝种植法七十卷,不说牡丹,则隋朝花药中所无也。然北齐杨子华在隋朝之前,乃有“画牡丹处极分明”之句,何邪?至唐则此花盛矣。柳子厚《龙城录》载,宋单父能种艺之术,牡丹变易千种。上皇召至骊山,种花万本,色样各不同。信乎人力或能胜天工也。欧阳永叔《洛阳牡丹图诗》云:“当时绝品可数者,魏红窈窕姚黄妃。寿安细叶开尚少,朱砂玉版人未知。四十年间花百变,最后最好潜溪绯。”自唐天宝至本朝熙丰间,三百余年,宜其花种日盛,然见于图者九十种而已,岂能登万样之数哉?柳泞诗云:“近来无奈牡丹何,数十千钱买一窠。今朝始得分明见,也共戎葵较几多。”王文康公诗云:“枣花至小能成实,桑叶虽柔解吐丝。堪笑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只空枝。”皆激逐末之弊者也。
欧公在扬州,暑月会客,取荷花千朵插画盆中,围绕坐席。又命坐客传花,人摘一叶,尽处饮以酒。故《答吕通判诗》云:“千顷芙渠盖水平,扬州太守旧多情。画盆围处花光合,红袖传来酒令行。”然维扬芍药妙天下,可以奴视荷花,而是时欧公不闻有芍药胜会何邪?东坡在东武,四月,大会于南禅、资福两寺,剪芍药置瓶盎中,供佛外以供赏玩,不下七千余朵。有白花独出于众花之上,圆如覆盂,因有“两寺装成宝璎珞,一枝争看玉盘盂”之咏。惜乎欧公未知出此。
杜子美《古柏行》云:“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沈存中《笔谈》云:“无乃太细长乎?”余谓诗意止言高大,不必以尺寸计也。《诗评》载王郊《大夫竹诗》示东坡,其一联云:“叶排千口剑,干耸万条枪。”坡曰:“十条竹一个叶也。”若郊者又何足以语诗乎?坡公云:“人看王郊诗,若能忍笑,诚为难事。”盖谓此尔。
珍木奇卉,生于深山穷谷之中,不遇赏音,与凡木俱腐,好事者之所深惜也。唐招贤寺有山花,色紫气香,秾丽可爱,以托根招提,偶赦于樵斧,固为幸矣,而人莫有知其名者。白乐天一日过之,而标其名曰“紫阳”。于是天下识所谓紫阳花者,其珍如是也。岂不为尤幸乎!乐天之诗曰:“何年植向仙坛上,早晚移栽到梵家。虽在人间人不识,与君名作紫阳花。”忠州鸣玉溪有花如莲,叶如桂,香色艳腻,当时亦无有识之者。乐天又赋诗云:“如折芙蓉栽旱地,似抛芍药挂高枝。云埋人隔无人识,惟有南宾太守知。”呜呼!抱道怀才之士,埋光铲采于山林皋壤之间,如此花者多矣,求如乐天之赏鉴者,孰谓无其人乎!
皮日休尝谓宋广平正资劲质,刚态毅状,宜其铁肠石心,不解吐婉媚辞。然其所为《梅花赋》清便富艳,得南朝徐、庾体,殊不类其人,故东坡亦有“请君援笔赋梅花,未害广平心似铁”之句。近见叶少蕴效楚人《橘颂》体作《梅颂》一篇,以谓梅于穷冬严凝之中,犯霜雪而不慑,毅然与松柏并配,非桃李所可比肩,不有铁肠石心,安能穷其至?此意甚佳。审尔,则惟铁肠石心人可以赋梅花,与日休之言异矣。
《文选·海赋》云“云锦散文于沙汭之际”,故谢灵运诗有“赤玉隐瑶溪,云锦被沙汭”之句。观其语意,正言沙石五色,如云锦被于岸尔。世见韩退之作《曲江荷花行》云:“撑舟昆明度云锦。”遂谓退之以云锦二字状荷花,其实非也。谓之度云锦,言舟行于五色沙石之际,岂谓荷花哉?
竹固多种,所谓桃枝竹者,丛生而节疏,亦谓之慈竹,言生不离本也。王勃所谓“宗生族茂,天长地久。万柢争盘,千株竞纠”者,梁简文《答献簟书》云“五离九折,出桃枝之翠笋”,皆言桃枝竹也。若桃竹则异是矣。老杜《桃竹杖引》云:“江心磻石生桃竹,斩根削皮如紫玉。”则其色正紫。今桃枝竹不然,东坡援柳子厚诗云:“盛时一失贵反贱,桃笙葵扇安可常。”初不知桃笙为何物。偶阅方言,宋魏之间,谓簟为笙,方悟桃笙以桃竹为簟也。坡又云:“桃竹叶如棕,身如竹,密节而实中,犀理瘦骨。”岂非以此竹为簟邪?梅圣俞云:“谁知广文直,桃簟冷如冰。”恐亦是用此竹。
《成都记》:杜宇又曰杜主,自天而降,称望帝,好稼穑,治郫城。后望帝死,其魂化为鸟,名曰杜鹃。故老杜云:“昔日蜀天子,化为杜鹃似老乌。”又曰:“古时杜鹃称望帝,魂作杜鹃何微细。”又曰:“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博物志》称杜鹃生子,寄之他巢,百鸟为饲之。故老杜云:“生子百鸟巢,百鸟不敢嗔。仍为餧其子,礼若奉至尊。”又云:“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鸟至今与哺雏。”老杜集中杜鹃诗行凡三篇,皆以杜鹃比当时之君,而以哺雏之鸟讥当时之臣,不能奉其君,曾百鸟之不若也。最后一篇,徒言杜鹃垂血,上诉不得其所,盖说明皇蒙尘之时也,故末句云:“岂思旧日居深宫,嫔嫱左右如花红。”
元微之谪通州,白乐天有诗云:“寅年篱下多逢虎,亥日沙头始卖鱼。”后人有《东南行》云:“亥日饶虾蟹,寅年足虎貙。”张籍云:“江村亥日长为市。”山谷亦有“鱼收亥日妻到市”之句。
人之悲喜,虽本于心,然亦生于境。心无系累,则对境不变,悲喜何从而入乎?渊明见林木交荫,禽鸟变声,则欢然有喜,人以为达道。余谓尚未免着于境者。欧阳永叔先在滁阳,有《啼鸟》一篇,意谓缘巧舌之人谪官,而今反爱其声。后考试崇政殿,又有《啼鸟》一篇,似反滁阳之咏,其曰:“提葫芦,不用沽美酒,宫壶日赐新拨醅,老病足以扶衰朽。”“百舌子,莫道泥滑滑,宫花正好愁雨来,暖日方催花乱发。”末章云:“可怜枕上五更听,不似滁州山里闻。”盖心有中外枯菀之不同,则对境之际,悲喜随之尔。啼鸟之声,夫岂有二哉?
老杜《白小诗》云:“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细微沾水族,风俗当园蔬。”言白小与菜无异,岂复有厚味哉?故白乐天亦有“下饭腥咸白小鱼”之句。余谓鱼始二寸已就烹,鱼之穷也。寒士又从而食之,其穷抑甚。梅圣俞有《琴高鱼诗》云:“大鱼人骑上天去,留得少鳞来按觞。”又有《针口鱼赋》云:“有鱼针喙形甚小,常乘春波来不少。取之一掬,不重铢秒。”则白小之鱼,尚为丈人行也。
缩项鳊出襄阳,以禁捕,遂以槎断水,因谓之槎头缩项鳊。孟浩然云:“鱼藏缩项鳊。”老杜云:“谩钓槎头缩项鳊。”皆言缩项。而东坡乃谓“一钩归钓缩头鳊。”或疑坡为平侧所牵乃尔,殊不知长腰粳米、缩头鳊鱼,楚人语也。
《文房四谱》载,段成式以云蓝纸赠温庭筠,有诗云:“三十六鳞充使时,数番犹得裹相思。”谓鲤鱼三十六鳞;充使,谓凭鲤鱼寄书也,用《文选》“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之义。沈存中《笔谈》云:“鲤鱼当胁一行三十六鳞,鳞有黑文如十字,故谓之鲤。”二宋亦尝用此而闻其说,元献云:“私书一纸离怀苦,望断波中六六鳞。”景文云:“君轩恋结萧萧马,尺素愁凭六六鱼”。谓六六三十六也。
柳子厚有《放鹧鸪词》,人徒知其不肯以生命供口腹,其仁如是也。余谓此词乃作于诏追之时,有自悔前失之意,故前言“徇媒得食不复虑”,后言“同类相呼莫相顾”。媒与类皆谓伾文也。
湖州上强精舍寺有陈朝观音,殷仲容书寺额,三门高百尺,谓之三绝。又池有金鲫鱼,数年一现,故白乐天诗有“惟有上强精舍寺,最堪游处未曾游”之句,盖谓此也。临安六和寺亦有金鲫池。苏子美《六和寺》诗云:“松桥待金鲫,竟日独迟留。”亦以其出有时,故竟日待之云尔。自子美之后四十年,东坡始游兹寺,尝投饼饵待之,乃略出,不食复入。坡以为此鱼难进易退,而不妄食,宜其寿若此。其语深有味也。
卷第十七
《古今诗话》载,杜少陵因见病疟者曰,诵我诗可疗。令诵“子章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之句,病遂愈。余谓子美固尝病疟矣,其诗云:“患疠三秋孰可忍,寒热百日相攻战。”又云:“三年犹疟疾,一鬼不销亡。隔日搜脂髓,增寒抱雪霜。徒然潜隙地,有腼屡红妆。”子美于此时,何不自诵其诗而自已疾邪?是灵于人而不灵于己也。
山谷平生为目所苦,故和东坡诗有“请天还我读书眼,欲载轩辕乞鼎湖”之句。其摄养禁忌之法,论之详矣,故《次韵元实病目诗》云:“道人常恨未灰心,儒士苦爱读书眼。要须玄览照镜空,莫作白鱼钻蠹简。”病者苟能知此,其贤于金篦刮膜远矣。大抵书生牵于习气,不能割爱于书册,故为目害尤甚。唐张籍,好学业文之士也,中年病目失明,议者谓不能损读之过。孟郊尝赠之诗云:“西明寺后穷瞎张太祝,纵尔有眼谁能珍。天子咫尺不得见,不如闭口且养真。”盖非特伤籍,而郊亦自伤虽有眼而不得见君也。
贾谊曰:“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在医卜。”则从事于医卜者,未可轻也。京兆杜婴能读书,其言近《庄子》,而自托于此,岂足以病婴之高乎?故荆公有诗伤之云:“叔度医家子,君平卜肆翁。萧条昨日事,仿佛古人风。”梅圣俞赠何山人诗亦云:“日闻古贤哲,必与医卜邻。”宋景文云:“医卜之事,士君子能之,则不迂不泥,不矜不神;小人能之,则迂而入诸拘碍,泥而弗通大方,矜以夸己,神以诬人。”真名言哉!
退之云:“脑脂遮眼卧壮士,大弨挂壁谁能弯。”谓张籍也。杜牧之《乞湖启》云:“弟顗久病眼,医者石公集云,是状也,脑积毒热,脂融流下,盖塞瞳子,名为内障。”则籍之所苦,乃内障也。
凡物皆可占,非特蓍龟也。市中亦有听声而知祸福者,莫知其所自。余观王建集有《听镜词》云:“重重摩挲嫁时镜,夫婿远行凭镜听。”岂今听声之类邪?《大涅槃经》云:“不以瓜镜、芝草、杨枝、钵盂、髑髅而作卜筮。”则镜能占卜信矣。
楸花色香俱佳,又风韵绝俗,而名不编于花谱何哉?老杜云:“要把楸花媚远天。”言其色也。又曰:“楸树馨香倚钓矶。”言其香也。梅圣俞《楸花诗》云:“图出帝宫树,耸向白玉墀。高艳不近俗,直许天人窥。”言其韵也。是二子但知楸花色香韵胜,而未知其疗病之工也。汝州楸树极多,富郑公知州时,手植数百本于后圃。后人思其政,建郑公堂于楸林之下。宣和间,先人知州日,听政燕客俱在焉。一日,廉访使周询来访,因云:“立秋日太阳未升,采其叶熬为膏;傅疮疡立愈,谓之‘楸叶膏’。”抵晚,客使王伟来访,因道询语。伟曰:“有人患发背,肠胃可窥,百方不差者,一医者教用楸叶膏傅其外,又用云母膏作小丸,服尽四两止。不累日,云母透出肤外,与楸叶膏相着,疮遂差。”功亦奇矣。余欲广传此方,以拯病苦者,故因言楸花之美,而并及之。
退之《三星行》云:“我生之辰,月宿南斗。”以五星法准之,则知退之以磨蝎为身宫。又云:“牛奋其角,箕张其口。牛不见服箱,斗不挹酒浆,箕独有神灵,无时停簸扬。无善名已闻,无恶身已欢。”则知太阴在磨蝎者,主得谤誉。东坡尝援退之《三星行》之句,以谓仆以磨蝎为命,殆与退之同病。然观东坡《谢生日启》云:“摄提正于孟陬,已光初度;月宿直于南斗,更借虚名。”则是东坡亦磨蝎为身宫,而乃云磨蝎为命,岂非身与命同宫乎?寻常算五星者,以为命宫灾福,不及身宫之重,东坡以身命同宫,故谤誉尤重于退之。职銮坡而代言,犯鲸波而远谪,退之之荣悴,未至如是也。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所谓知命者,不为名利所汩,而能安时处顺者也。后世贪求之士,不能自安分义,徒知金印艾绶之荣,而不知苟得为可愧,于是君平之肆,许负之庐,衣冠盈矣。刘梦得《和苏十郎中诗》云:“菱花照后容虽改,蓍草占来命已通。”武伯奋《长安述怀诗》云:“闻说唐生子孙在,何当一为问穷通。”观此又奚知孔子所谓命也哉?刘孝标作《辨命论》,言寿夭穷达,一归之命,可以使人杜奔竞僭逼之患。萧瑀《非辨命论》,言人之祸福,一本之人事,可以使人起修身累善之心。二人皆非以甲乙丙丁休囚旺相而求吉凶者也。
古今人赋棋诗多矣。“几局赌山果,一先饶海僧”者,郑谷之诗也。“雁行布阵众未晓,虎穴得子人皆惊”者,刘梦得之诗也。“古人重到今人爱,万局都无一局同”者,欧阳炯之诗也。观诸人语意,皆无足取,独爱荆公《赠叶致远》之作,其略云:“或撞关以攻,或觑眼而擪,或羸形伺击,或猛出追蹑。垂成忽破坏,中断俄连接。或外示闲暇,或事先和燮。或冒突超越,鼓行令震叠;或粗见形势,驱除令远蹀;或开拓疆境,欲并包总摄。或惭如告亡,或喜如献捷。讳输宁断头,悔误乃披颊。”可谓曲尽围棋之态。非笔力可以回万钧,岂易至此。取退之《南山诗》读之,若可齐驱并驾也。王无功亦有围棋长篇云,“双关防易断,只眼畏难全。鱼鳞张九拒,鹤翅拥三边”等句,铺叙类荆公,而其他句猥杂处尚众。东坡《白鹤观》四言诗云:“小儿近道,剥啄信指。胜固欣然,败亦可喜。”夫恣贪欲于指顾,争胜负于毫厘,业棋者之常情,而坡乃置之膜外,亦可见其胸中翛然者矣。荆公亦有“棋罢两奁收白黑,一枰何处有亏成”之句。
鲁直诗云:“眼见人情如格五,心知外物等朝三。”又云:“肉食倾人如出九,藜羹饭我等朝三。”两联之意,虽不相远,然似不若前句之无斧凿痕也。《汉书》,吾邱寿王以善格五待诏,刘德谓格五棋,行以塞法。《齐书》沈文季善塞,其法用五子,沈存中《笔谈》云:“格五即今之蹙融,其法以己常有余,而致敌人于险。”《酉阳杂俎》亦云:“于棋局中各用五子,共行一道,以角迟速。”则格五也,塞也,蹙融也,名虽不同,其制一而已。彼苏林以为五博之类,不用箭,但行枭散,未知所据。出九亦赌博之法,详见《刑统》。
子由《煎茶诗》云:“煎茶旧法出西蜀,水声火态犹能谙。相传煎茶只煎水,茶性仍存偏有味。”此茶之佳者也。又云:“北方俚人茗饮无不有,盐酪椒姜夸满口。”茶出南方,北人罕得佳品,以味不佳,故杂以他物煎之。陈后山《茶诗》云:“愧无一缕破双团,惯下姜盐枉肺肝。”东坡《和寄茶诗》亦云:“老妻稚子不知爱,一半已入姜盐煎。”若茶品自佳,杂以他物,适败其味尔。茶性冷,盐导入下经,非养生所宜。山谷谓寒中瘠气,莫甚于茶,或济以盐,勾贼破家。薛能《鸟嘴茶诗》,亦有“盐损添宜戒,姜宜著更夸”之句,则知以盐煎茶,诚无益于养生也。
蒙恬造笔,《博物志》云:以狐狸毛为心,兔毛为副,心柱遒劲,锋铓调利,故难乏而易使。白乐天作《鸡距笔赋》云:“中山之明,视劲而俊;汝阴之翰,音勇而雄。双美是合,两揆相同。不得兔毛,无以成起草之用;不为鸡距,无以表入墨之功。”盖亦兼而用之也。近世作笔,专用兔毛,而好奇者,或屏兔毛不用,更以他毫为之。晋王隐《笔铭》云:“岂其作笔,必兔之毫?调利难秃,亦有鹿毛。”而王羲之、钟繇、张芝皆用鼠须笔。钱穆父奉使高丽,得猩猩毛笔,甚珍之,尝以分赠山谷。山谷所谓“爱酒醉魂在,能言机事疏。平生几两屐,身后五车书”是也。《岭表录》云:“岭外无兔,郡守偶得兔毫,令匠者作笔。匠者偶因醉遗坠,惶惧无以为计,遂以己须制之,反佳。其后遂户料人须一合。”此殆好事者说尔。
樗蒱用博齿五枚,如银杏状,各上黑下白,内取二黑刻为犊,其背刻为雉,故李翱《五木经》云,“樗蒱五木黑白判,厥二作雉背作牛”是也。以卢白雉犊四为王采,取其全;它八采为甿者,恶其驳也。按前史,三掷三卢如慕容宝,五掷五卢如李安人,王思政之掷印为卢,刘裕之喝卢胜雉,皆以为前途富贵之先兆。卒之其应如响,亦可谓异矣。郑谷诗云:“能消永日是樗蒱,坑堑由来似宦途。两掷未离[手枭] 撅内,坐中何惜为呼卢。”然卢可呼而得,官可幸而致乎?观谷此言,似未知安时处顺者。
傀儡之戏旧矣,自周穆王与盛姬观偃师造倡于昆仑之道,其艺已能夺造化通神明矣。晏元献公尝为《傀儡赋》云,“外眩刻雕,内牵缠索,朱紫坌并,银黄煜爚,生杀自口,荣枯在握”者,可谓曲尽其态。李义山作《宫妓》一绝云:“朱箔轻明拂玉墀,披香新殿斗腰支。不须更看鱼龙戏,终恐君王怒偃师。”是以观倡不如观舞也。然唐明皇好舞《霓裳》,以至于乱,杜牧所谓“《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是也。汉高祖白登之围,以刻木为美人而围解,《乐录》谓即今之傀儡。则是舞或乱唐,而刻木或可以兴汉,义山之诗异矣。
《楚词》云:“琨蔽象棋,有六博些。分曹并进,遒相迫些。”王逸谓投六箸行六棋,故谓之六博,言以琨蔽作箸,象牙为棋也。而《楚辞补注》乃引《列子》击博楼上,谓击打也,如今之双陆棋也。余谓双陆之制,初不用棋,俱以黑白小棒槌,每边各十二枚,主客各一色,以骰子两只掷之,依点数行,因有客主相击之法。故赵抟《双陆诗》云:“紫牙镂合方如斗,二十四星衔月口。贵人迷此华筵中,运木手交如阵斗。”今六博既行六棋,则非双陆明矣。
《周官》方相氏以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以索室殴疫,谓之时傩。释者谓四时皆作也。考之《月令》,乃作于三时,而于夏则阙,何邪?盖夏当阳盛之时,阴慝不敢作,故阙之尔。今春秋无傩,惟于除夕有之。孟郊所谓“驱傩击鼓吹长笛,瘦鬼染面唯齿白。暗中窣窣拽茅鞭,裸足朱裈行戚戚。相顾笑声冲庭燎,桃弧棘矢时独叫。”王建亦云:“金吾除夜进傩名,画裤朱衣四队行。”皆谓除夕大傩也。其涂饰之制,若驱禳之仪,与《周官》略相类。政和中,徽宗新创禁中傩仪,有旨令翰苑撰文。时翟公巽当直,其略云:“南正司天,无俾神人之杂;夏后铸鼎,以纪山林之奸。苟非圣神,孰知情状?”被旨,顷刻进入,人服其敏而工。
《帝王世纪》及《逸士传》载,帝尧之时,天下大和,有八九十老人,击壤而歌于康衢,其词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何力于我哉?”初不知壤为何物,因观《艺经》云,壤以木为之,前广后锐,长尺四寸,阔三寸,其形如履。将戏,先侧一壤于地,远三四十步,以手中壤击之,中者为上。盖古戏也。
卷第十八
余尝谓知人虽尧帝犹以为难,而杜子美之曾老姑乃能知唐太宗于侧微之时,识房、杜辈于贱贫之日。子美载其语云:“向窃窥数公,经纶亦俱有。次问最少年,虬髯十八九。子等成大名,皆因此人手。”噫,一何异邪!唐史载王珪微时,母李氏尝云:“子必贵,但未见与汝游者。”珪一日引房、杜过之,母曰:“汝贵无疑。”余尝观子美《赠王砅使南海诗》,然后知史所书皆误也。砅,珪之玄孙也,谓珪为高祖。其曰“我之曾老姑,尔之高祖母”,则砅之高祖母乃姓杜,非姓李也。其曰:“尔祖未显时,归为尚书妇。”珪尝为礼部尚书,则尚书妇乃珪之妻,非珪之母也。故诗之中章云:“及乎贞观初,尚书践台斗。夫人尝肩舆,上殿称万寿。至尊均嫂叔,盛事垂不朽。”皆谓珪妻尔。人徒见诗中有剪髻之事,有同乎陶母,故谓珪母。审尔,岂不与尚书妇之句相抵梧哉?
寇忠愍少知巴东县,有“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之句,固以公辅自期矣,奈何时未有知者。东坡《巴东访莱公遗迹诗》云:“江山养豪俊,礼数困英雄。执版迎官长,趋尘拜下风。当年谁刺史,应未识三公。”公以瑰奇忠谅之才,而当路者只以常辈遇之,信乎知人之难也。李太白《梁甫吟》云:“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盖谓此也。
先文康公知汝州日,段宝臣为教官,富季申为鲁山主簿,而陈去非以太学录持服来寓。先公语人曰:“是三子者,非凡偶近器也。”是时,富在外邑,则以职事处之于城中,列三人者荐于朝,以为可用,仍以去非《墨梅诗》缴进。于是去非除太学博士,季申除京西漕属,宝臣亦相继褒擢。初,宝臣字去尘,先公一日谓之曰:“君,廊庙具也,宜改字宝臣,取荀卿辅拂之人为国宝之义。”且作序而衍其意。及三人者俱贵,先公喜曰:“吾未尝读玉管之书,亦未尝究金书之义,而能逆知其必大者,独以其所为知之耳。汝辈勉其在我者,在人者不问可也。”先公晚年寓居湖州之宝溪,季申既罢枢管,亦挈家来寓,一觞一咏,必与之俱。季申尝有十绝,其一云:“青衫短簿汝阳天,鹗牍当时误荐贤。承乏西枢了无补,还依丈席听韦编。”其二云:“洛陈花骨巧裁诗,曾把《梅》篇荐玉墀。未说他年调鼎事,只今身已凤凰池。”其三云:“陈君谈论席生风,段子文词气吐虹。参术膎胰皆入箧,知人谁过葛仙翁。”余七篇不录。陈君名恬,字叔易,有高节,贫甚。先公命公库以酒肉薪米日给之。尝谢以诗云:“不是故人供禄米,初非县令给猪肝。养贤礼厚隆三簋,拜赐恩深艳一箪。”建炎初,召赴行在,直秘阁。
张安道以异议出守宛丘,次守南都,苏子由皆从之游。元丰初,子由谪筠州酒税,安道凄然不乐,手写诗为别曰:“可怜萍梗漂浮客,自叹匏瓜老病身。从此空斋挂尘榻,不知重扫待何人。”后十五年,子由方和其诗云:“少年便识成都尹,中岁仍为幕下宾。待我江西徐孺子,一生知己有斯人。”
王介甫、苏子瞻皆为欧阳文忠公所收,公一见二人,便知其他日不在人下。《赠介甫诗》云:“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子瞻登乙科,以书谢欧公,欧公语梅圣俞曰:“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当是时,二人俱未有声,而公知之于未遇之时,如此所以为一世文宗也与?东坡跋梅圣俞诗后云:先君与梅二丈游时,轼与子由弟年甚少,未有知音。家有老泉公作诗云:“岁月不知老,家有雏凤凰。百鸟戢羽翼,不敢呈文章。”则二苏当少年时,已擅文价矣。
郭子粙学作小诗,尝赋《梅花》云:“玉屑装龙脑,云衣覆麝脐。何堪夜来雪,香色两凄迷。”《留友人诗》云:“良友间何阔,春事遽如许。劳君下鸥沙,一叶击春渚。昨梦坠前世,再见欣欲舞。聊呼花底杯,酒面点红雨。狂歌谢贯珠,清论杂挥麈。骊驹未可歌,妙句须君吐。”观此数语,似粗知诗家畦径,学之不已必佳,但恐其中堕尔。
欧公与尹师鲁、苏子美俱出杜祁公之门。欧公虽贵,犹不替门生之礼,和祁公诗云:“麈柄屡挥容请益,龙门虽峻许先登。立朝行己师资久,宁止篇章此服膺。”又云:“公斋每偷暇,师席屡攻坚。善诲常无倦,余谈亦可编。”又云:“昔日青衫遇知己,今来白首再升堂。”盖未尝一日忘祁公也。张芸叟有荆公哀词四首,有“恸哭一声惟有弟,故时宾客合如何。”又云:“今日江湖从学者,人人讳道是门生。”盖深病人情之薄也。其欧公之罪人哉!
欧公赠介甫诗云:“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可谓极其褒美。世传介甫犹以欧公不以孔孟许之为恨,故作报诗云:“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恐未必然也。尝读曾子固集,见子固与介甫书云:“欧公更欲足下少开廓其文,勿为造语及模拟前人。孟、韩文虽高,不必似之,但取其自然。”盖荆公之文,因子固而授于欧公者甚多,则知介甫归附欧公,非一日也。叶少蕴以为荆公自期于孟子,而处欧公以韩愈,恐未必然尔。
王逢原以书上介甫,且以《南山》之诗求学于荆公。师资之礼已定,故逢原未死以前,荆公赠之诗曰:“楩柟豫章概白日,只要匠石聊穿裁。”逢原既死之后,荆公思之曰:“便恐世间无妙质,鼻端从此罢挥斤。”皆以师道自任也。然观逢原寄介甫诗云:“天门廉陛郁巍巍,势利宁无澹泊讥。岂与跖徒争有道,盍思吾党自言归。古人踽踽今何取,天下滔滔昔已非。终见乘桴去沧海,好留余地许相依。”则识度之远,又过荆公矣。又作荆公书皆称介甫,作诗皆称君,所谓“行藏愿与君同道,只恐蹉跎我独羞。”又云:“想今愈有江湖兴,亦欲同君一钓纶。”所谓师资者,果如何邪?山谷尝避暑李氏园,题诗于壁云:“题诗未有惊人句,唤取谪仙苏二来。”秦少游言于东坡曰:“以先生为苏二,人似相薄。”则又甚于逢原称介甫矣。
汲引之恩,不可忘也,一日得志,思有以报之,亦人情之常也。王稽荐范睢于秦,而昭王以为相,其后稽为河东守者,因睢之言也。魏无知荐陈平于汉,而高祖用之,其后赏无知者,因平之言也。唐马周以一介草茅,遭遇太宗,不累年而致位卿相,皆由常何之一言。而身贵得志之时,于何不闻有报何邪?李邦直诗云:“底事马周身富贵,不闻推宠报常何”是已。张文潜诗云:“马周未遇虬髯公,布衣落魄来新丰。一尊独酌岂无意,俗子不解知英雄。”盖周虽缘常何之一言,而其智谞忠亮,亦自有以取之。如疏宗室世守居藩,乐工鸣玉曳履,皆切中时病者也。史臣至比之为筑岩钓渭,亦过矣哉!岑文本云:“周鸢肩火色,腾上必速,但不能久。”其后周年止五十,志不尽行,文本殆如蓍龟矣。
开元、天宝之际,孟浩然诗名籍甚,一游长安,王维倾盖延誉,然官卒不显何哉?或谓维见其胜己,不肯荐于天子,故浩然别维诗云:“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希。”史载维私邀浩然于苑,而遇明皇,遂伏于床下。明皇见之,使诵其所为诗,至有“不才明主弃”之句,明皇云:“卿不求仕,朕未尝弃卿。”因放还。使维诚有荐贤之心,当于此时力荐其美,以解明皇之愠,乃尔嘿嘿,或者之论,盖有所自也。厥后虽宠凤林之墓,绘孟亭之像,何所补哉!
韩退之于崔立之厚矣,立之所望于退之者宜如何!然集中所答三诗,皆未有慰荐之意何邪?其曰“几欲犯严出荐口,气象硉兀未可攀。”又云:“东马严徐已奋飞,枚皋即召穷且忍。”知识当要路,正赖汲引,隐情惜己,殆同寒蝉,古人之所恶也。
余家自曾伯祖侍郎讳宫以甲科起家,至庆历中,曾大父通议杨寘榜相继及第,尔后世世有人。大父清孝公余中榜,先人文康公何昌言榜,某黄公度榜,至小子邲朱待问榜,连五世矣。当时尊长皆有诗以纪庆。曾大父赠先祖诗云:“传家何用富金籯,教子何如只一经。庆历科名今已继,更教来叶嗣前馨。”先大父赠先人及伯父诗云:“广场笔阵数千人,喜汝穿杨箭镞亲。庆绪绵长时幸会,文科兴后事还新。昔年继榜熙宁岁,今偶同科绍圣春。从此莫教书种断,孙曾应复值昌辰。”文康公赐某诗云:“儿曹春榜预言扬,窃吹知难复士乡。黄绢未能摛好语,青毡偶幸继前芳。穿杨喜共东床客,女夫章倧同榜。攀桂同标北寺房。圣世选才如华岳,积尘曾不愧毫芒。”余尝赠邲诗云:“吾家五世十三人,竞撷丹枝撼月轮。庆历贤科开后裔,隆兴儒业继前尘。泥金帖报家庭喜,烧尾筵中帝里春。从此传芳应未艾,桂香应已袭天伦。”通议之子若孙若曾孙在桂籍者,于今已十有三人,故言之于前。长子郛亦不废学业,故期之于后。其他宗从登科者甚多,各有诗纪庆,不暇录。
郯始留意星历学,绍兴癸酉取解漕台问《斗为帝车赋》,省试复以“日星为纪三台色齐”为诗赋题,其所为贯穿甘、石之学甚详。小孙女夜梦郯登楼至十六级而止,筮之,为省闱第十六人之祥,已而果然。余作诗赠之曰:“张铃走帜到金溪,喜子文闱预品题。名字巍峨先蕊榜,词章斐亹动文奎。阶梯已合婴儿梦,星斗先分天老题。后日胪传当第一,天伦科甲尚为低。”时郯弟王佐榜甲科第七人。
孟郊《落第诗》曰:“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刃伤。”《再下第诗》曰:“一夕九起嗟,梦短不到家。”《下第东南行》曰:“江蓠伴我泣,海月投人惊。”愁有余矣。《下第留别长安知己》云:“岂知鶗鴂鸣,瑶草不得春。”《失意投刘侍御》云:“离娄岂不明,子野岂不聪?至宝非眼别,至音非耳通。”《叹命》云:“题诗怨还怨,问《易》蒙复蒙。本望文字达,今因文字穷。”怨有余矣。至登科后诗,则云:“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议者以此诗验郊非远器。余谓郊偶不遂志,至于屡泣,非能委顺者,年五十始得一第,而放荡无涯,哦诗夸咏,非能自持者,其不至远大,宜哉。
今之新进士,不问科甲高下,唱名出皇城,则例喝状元,莫知其端。唐郑谷登第后宿平康里,尝作诗曰:“春来无处不闲行,楚润相看别有情。好是五更残酒醒,耳边闻唤状元声。”则新进士例呼状元,旧矣。郑谷,赵昌翰榜第八名也。
杜荀鹤老而未第,求知己甚切,《投裴侍郎》云:“只望至公将卷读,不求朝士致书论。”《投李给事》云:“相知不相荐,何以自谋身。”《投所知》云:“乱己虽然切,春官未必私。宁教读书眼,不有看花期。”《投崔尚书》云:“闭户十年专笔砚,仰天无处认梯媒。”如此等句,几于哀鸣矣。《本事诗》载,裴晋公于兴化里凿池起台榭,贾岛方下第怨愤,题诗亭中云:“破却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种蔷薇。蔷薇花落秋风后,荆棘满亭君始知。”人皆恶其不逊,则荀鹤之哀鸣,犹为可怜也。
琼州进士姜唐佐,东坡极爱之,赠之诗曰:“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且告之曰:“子异日登科,当为子成此篇。”及唐佐预广州计偕,过汝阳,见子由,时东坡已下世矣。子由因为足成其篇云:“生长茅间有异方,风流稷下古诸姜。适从琼管鱼龙窟,秀出羊城翰墨场。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锦衣他日千人看,始信东坡眼力长。”唐佐是年省闱不利,则有负于锦衣之祝矣。东坡尝书唐佐课册云:“云兴天际,倏若车盖。凝矑未瞬,弥漫霮,惊雷出火,乔木糜碎。悬溜绠缒,日中见沫。移晷而收,野无全块。”今亦刊集中,乃戏书刘梦得《楚望赋》也。
秦太虚举进士不得,东坡诗曰:“底事秋来不得解,定中试与问诸天。”深为称屈也。李方叔省试不得第,而东坡领贡举,尝有诗赠之云:“平生漫说古战场,过眼终迷日五色。我惭不出君大笑,行止皆天子何责。”山谷和云:“今年持橐佐春官,遂失此人难塞责。”座主归过于己,门生归命于天,俱一世之贤也。
梅圣俞《送方干下第》云:“竭泽古所戒,但饱腹中书。风雷变有时,且复归孟潴。”《送蔡驿下第诗》云:“尔持金错刀,不入鹅眼贯。怀之归河朔,慎勿辄镕锻。”盖人士切于得失,一不得意,则必变所学,以求媚于有司,此学者之大病也,故圣俞以是戒之。
唐曹邺《及第诗》云:“白日探得珠,不待骊龙睡。匆匆出九衢,僮仆颜色异。”是生敬于僮仆也。施肩吾《及第诗》云:“今日步春早,复来经此道。江神也世情,为我风光好。”是改观于江神也。盖其心之喜自生疑尔,僮仆江神岂遽如是哉!邺又云:“故衣未及换,尚有去年泪。”肩吾云:“忆昔将贡年,把愁此江边。”二子所作,皆以今年之喜而思昔日之愁也,是岂能置得丧于膜外者乎?
文闱有挟书传义之禁,旧矣。窃怪李揆为考官,大陈经史于庭,令学者纵观。和凝为考官,开门彻棘,令学者自便。如此则真贤实能孰辨邪?余知其故矣。盖自唐以来,主司重素望,故文场一启,而投递纷然,举子之升黜固有定议矣,虽禁挟书传义奚为哉!“朝向公卿说,暮向公卿说。谁谓黄钟管,化为君子舌。”此孟郊有祈于知己也,而吕渭取之。“拟动如浮海,凡言似课诗。终身事知己,此后复何为?”此杜荀鹤有祈于知己也,而裴贽取之。“砌下芝兰新满径,门前桃李旧成阴。却应回念江边草,放出春烟一寸心。”此郑谷有祈于知己也,而柳玭取之。举子祈之于前,主司录之于后,公论何在乎!长庆初,钱徽为考官,取郑明等三十三人,以所取不当,再命白居易试《孤行管赋》,试者皆不知本事,遂落十一人,而钱徽贬江州刺史。当时诏书,以谓浮薄之徒,扇为朋党,以挠主司,每岁策名,无不先定。则陈书彻棘之举,殆无足怪也。
卷第十九
岁时有祓除不祥之具,而元日尤多,如桃版、韦索、磔鸡之类是也。饮屠苏酒,亦所以祓瘟禳恶,而法必自幼饮何邪?顾光《岁日口号》云:“还丹寂寞羞明镜,手把屠苏先少年。”白乐天《元日赠刘梦得诗》亦云:“与君同甲子,岁酒合谁先。”元日饮酒,则先卑而后尊,自唐以来已如此矣。《四时月令》云:“进椒酒次第当从小起。”而董勋告晋海西令云:“小者得岁,故先酒贺之;老者失岁,故后与酒。”似亦不为无理。
《荆楚记》云:“屈原以五月五日投汨罗而死,人伤之,以舟楫拯焉。故武陵竞渡,用五月五日,盖本诸此。”刘梦得云:“今举楫相和之音,皆曰‘何在’,盖所以招屈原也。”诗曰:“沉江五月平堤流,邑人相将浮彩舟。灵均何年歌已矣,哀谣振楫从此起。”
又有《招屈亭诗》,所谓“曲终人散空愁暮,招屈亭前水东注”是也。今江浙间竞渡多用春月,疑非屈原之义。及考沈佺期《三月三日独坐驩州诗》云:“谁念招魂节,翻为御魅囚。”王绩《三月三日赋》亦云:“新开避忌之席,更作招魂之所。”则以元巳为招屈之时,其必有所据也。余观《琴操》云:“介子推五月五日焚林而死,故是日不得发火。”而《异苑》以谓寒食始禁烟。盖当时五月五日,以周正言之尔,今用夏正,乃三月也。屈原以五月五日死,而佺期、王绩以元巳为招魂之节者,亦岂是邪?
自冬至一百有五日至寒食,故世言寒食皆称一百五。杜子美《一百五日夜对月》云:“无家对寒食,有泪如金波。”姚合《寒食书事诗》:“今朝一百五,出户雨初晴。”则是诗人例以百五日为寒食也。或者乃谓自冬至至清明凡七气,至寒食止百三日。殊不知历家以余分演之也。司马彪《续汉书》云:“介子推焚林而死,故寒食不忍举火,至今有禁烟之说。”卢象所谓“子推言避世,山火遂焚身。四海同寒食,千秋为一人”是也。太原一郡,旧俗禁烟一月。周举为郡守,以人多死,移书子推,只禁烟三日。子美《清明诗》云:“朝来新火起。”又云:“家人钻火用青枫。”皆在寒食三日之后,则知禁烟止于三日也。而韩翃有《寒食即事诗》,乃云:“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不待清明,而已传新火何邪?元微之《连昌宫词》云:“初过寒食一百六,店舍无烟宫树绿。念奴觅得又连催,时敕宫中许燃烛。”乃一时之权宜。《尔雅》云,龙星,木之位也,春属东方,心为大火,惧火盛故禁火,是以寒食有龙忌之禁。则所谓禁烟,又未必为子推设也。
上巳日于流水上洗濯,祓除去宿垢,故谓之祓禊。禊者洁也。王逸少作《兰亭序》云:“永和九年,岁在癸丑,会于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当其群贤毕集,游目骋怀之际,而感慨系之,乃有“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之语。议者以此咎羲之未达也。
先文康公晚岁卜居于宝溪之上,建观禊堂于水滨。绍兴癸丑,与客泛舟,修禊甚乐,距永和癸丑,不知其几癸丑也。因与客相与推算,自永和九年岁甲子一周为晋义熙九年,又一周为宋元徽元年,自后梁大通元年,隋开皇十三年,唐永徽四年,开元元年,大历八年,大和七年,景福二年,周显德二年,本朝祥符六年,熙宁六年,皆岁在癸丑。凡七百八十年矣。乃作诗以纪其事云:“快雨霁亭午,晴曦作春妍。邻曲饶胜士,共开浮枣筵。中流惬啸咏,隐浪金壶偏。红艾初出水,捧剑疑来前。缅怀兰亭会,七百八十年。可怜右军痴,生死情缠绵。由来彭殇齐,顾或谓不然。吾党殆天放,卜夜就管弦。尺六细腰女,舞袖轻回旋。且毕今日欢,不期来日传。”
白乐天居洛阳履道里,与胡杲、吉皎、郑据、刘真、卢真、张浑、狄兼谟、卢贞燕集,皆高年不事事者,人慕之,绘为《九老图》。至本朝李昉再入相,以司空致仕,慕乐天之为,得宋琪等八人,年七十余,将为九老会,未果而卒。自后洛中诸公,图形普明僧舍。文潞公留守西都,富郑公纳政居里第,与席汝言、王尚恭、赵丙、刘几、冯行己、楚建中、王慎言、王拱辰、张问、张焘、司马光共十三人,置酒相乐,谓之耆英会,刘几诗所谓“制举省元推二相,龙头昔日属宣猷。人间盛事并遐算,一席几盈九百筹”是也。后潞公与程伯温、司马伯康、席君从之又作同甲会①,潞公诗所谓“四人三百十二岁,况是同生丙午年。招得梁园同赋客,合成商岭采芝仙”是也。潞公又与范镇、张宗益、张周、史招为五老会,公诗所谓“四个老儿三百岁,当时此会已离伦。如今白发游河叟,半是清朝解绂人”是也。潞公以勋德享大耋,功成名遂,优游皋壤,日与贤士大夫宴笑,而饮食起居,端类少壮,非天畀全福,畴能若是。司马温公在洛,作真率会,杜祁公在睢阳,作五老会,赵阅道在三衢,作三老会,各有诗咏传焉。
①“之”,疑衍。《类编》本作“等”,按下文正作“四人”,“等”字亦衍。
张衡曰:“客赋醉言归,主称露未晞。”王式曰:“客歌骊驹,主人歌客无庸归。”宾主之情,可谓粲然者。至李太白、陶渊明则不然。李尝以陶语为诗曰:“我醉欲眠君且去。”虽曰任真之言,然亦太无主人之情矣。司马温公《北园乐饮》云:“浩歌纵饮任天机,莫使欢娱与性违。玉枕醉人从独卧,金羁倦客听先归。”其亦二子之意也。白乐天《招客饮》云:“客告暮将归,主称日未仄。又命小奚辈,长跪谢贵客①。”其视张衡、王式尤为有委曲相者。然《置酒送吕漳州诗》乃曰:“独醉似无名,借君作题目。”又何与《招客饮》之诗异乎?东坡《醉眠亭诗》云:“醉中对客眠何害,须信陶潜未若贤。”山谷云:“欲眠不遣客,佳处更难忘。”如是则既不失宾主之礼,而又可以适我之情,是宾主之情两得也。
①“仄”原作“斜”,“小奚辈”原作“小青赋”,均据《类编》本改。
酒之种类多矣,有以绿为贵者,白乐天所谓“倾如竹叶盈尊绿”是也。有以黄为贵者,老杜所谓“鹅儿黄似酒”是也。有以白为贵者,乐天所谓“玉液黄金卮”是也。有以碧为贵者,老杜所谓“重碧酤新酒”是也。有以红为贵者,李贺所谓“小槽酒滴珍珠红”是也。今则广、闽所酿酒谓之红酒①,其色殆类胭脂。《酉阳杂俎》载,贾锵家苍头能别水,常乘小艇于黄河中,以瓠瓟接河源水以酿酒,经宿酒如绛,名为昆仑觞,是又红酒之尤者也。
①“则广、闽”原作“闻广间”,据《类编》本改。
《酉阳杂俎》载,郑公悫尝于使君林避暑,取莲叶以簪刺其心,令与柄通,屈茎如象鼻,传酒吸之,名为碧筒。盖取莲叶芳馨之气,杂于酒中,为可喜也。故东坡诗云:“碧筒时作象鼻弯,白酒微带荷心苦”是已。大抵醪醴之妙,藉外而发其中,则格高而味可,如大宛之葡萄,大官之桐马,皆藉他物而成者。赵德麟以黄柑酿酒,东坡尝作《洞庭春色赋》遗之,所谓“命黄头之千奴,卷震泽而俱还。”坡亦以松明酿酒,所谓“味甘余而小苦,叹幽姿之独高”。二酒至今有用其法而为之者。至坡在黄州,自作蜜酒,惠州自作桂酒,皆一试而止,盖出于一时之戏剧,未必皆中节度耳。
蜀中食品,南方不知其名者多矣,而况其味乎?东坡所谓“豆荚圆且小,槐牙细而丰”者,巢菜也。所谓“赠君木鱼三百尾,中有鹅黄子鱼子”者,棕笋也。是此物者,蜀川甚贵重。东坡在黄州时,去乡已十五年,思巢菜而不可得,会巢元修自蜀来,使归致其子而种之东坡之下。又作棕笋,蜜煮酢浸,可致千里外,尝以饷殊长老。则此二物之珍可知矣。蒟酱,蜀酱也,《蜀都赋》所谓“蒟酱流味”是也。苞芦,蜀鲊也,老杜所谓“香饭兼苞芦”是也。
晋史称何劭骄奢简贵,衣裘服玩,新故巨积,食必尽四方珍异,一日之供,以钱二万为限。而曾所食不过万钱,是劭之自奉侈于父也。而劭《赠张华诗》乃云:“周旋我陋圃,西瞻广武庐。既贵不忘俭,处约能存无。镇俗在简约,塞门焉足摹。”是以姬孔为法,以管氏为戒也。审能如是,则史所书又何如邪?以史为正,则劭所言诬矣。东坡《撷菜诗》云:“秋来霜露满东园,芦菔生儿芥有孙。我与何曾同一饱,不知何苦食鸡豚。”苟能如此,则岂肯纵嗜欲于口腹之间哉?
唐御食,红绫饼餤为上。光化中,放进士裴格、卢延逊等二十八人宴于曲江,敕太官赐饼餤,止二十八枚而已。延逊后入蜀,颇为蜀人所易,尝有诗云:“莫欺零落残牙齿,曾吃红绫饼餤来。”其为当世所贵重如此。《酉阳杂俎》载,衣冠家有萧家餫饨,庾家粽子,韩约樱桃饆饠,又有胡突鲙,獐皮索饼之类,号为名食,不至于甚侈而美有余,亦红绫饼餤之类也。
周颙有云:“性命之在彼极切,滋味之于我可赊。”今人以活脔而资口腹者,比比皆是也,是诚何心哉?或曰:“羊豕大身,难于刺割,蚶蛤微命,易于烹熬。”如是,则性命之小者尤不幸也。钟岏尝告其师何子季曰:“车螯蚶蛎,眉目内阙,唇吻外缄,不悴不荣,曾草木之不若;无声无臭,与瓦砾其何异?①故可长充庖厨,永为口实。”何其仁于大而忍于细与?山谷信佛甚笃,而晚年酷好食蟹,所谓“寒蒲束缚十六辈,已觉酒兴生江山。”又云:“虽为天上三辰次,未免人间五鼎烹。”乃果于杀如此,何哉?东坡在海南,为杀鸡而作疏,张乖崖之在成都,为刲羊而转经,是岂爱物之仁,不能胜口腹之欲邪?山谷谈无碍禅,苏、张行有为法,亦各其所见尔。
①“异”原作“算”,据《类编》本改。
柳比妇人尚矣,条以比腰,叶以比眉,大垂手、小垂手以比舞态,故自古命侍儿,多喜以柳为名。白乐天侍儿名柳枝,所谓“两枝杨柳小楼中,袅袅多年伴醉翁”是也。韩退之侍儿亦名柳枝,所谓“别来杨柳街头权,摆撼春风只欲飞”是也。洛中里娘亦名柳枝,李义山欲至其家久矣,以其兄让山在焉,故不及昵。义山有《柳枝》五首,其间怨句甚多,所谓“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之类是也。呜呼,天伦同气之重,共聚于子女揉杂之所,已为名教之罪人,而一不得其欲,又作为诗章,显形怨讟,且自彰其丑,遗臭无穷,所谓灭天理而穷人欲者,无大于此。如李商隐者,又何足道哉!
张子野年八十五犹聘妾,东坡作诗所谓“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是也。荆公亦有诗云:“篝火尚能书细字,邮筒还肯寄新诗。”其精力如此,宜其未能息心于粉白黛绿之间也。坡复有《赠张刁二老诗》,有“共成一百七十岁”之句,则子野年益高矣。故其未章云:“惟有诗人被磨折,金钗零落不成行。”
老杜《丽人行》专言秦、虢宴游之乐,末章有“当轩下马立锦茵,慎莫近前丞相嗔”之句,当是谓杨国忠也。韩退之《华山女》末章,亦言“云窗雾阁事慌惚,重重翠幕深金屏。仙梯难攀俗缘重,浪凭青鸟通丁宁。”此言不知为何人发也?
李白《送侄良携二妓赴会稽》云:“遥看二桃李,双入镜中开。”《别河西刘少府》云:“自有两少妾,双骑骏马行。”以是知刘、李二君,皆不羁之士也。东坡作《临江仙》有“细马远驮双侍女,红巾玉带红靴”之语,其斯人之徒与!
韩退之作《欧阳詹哀词》,言其事父母至孝。又曰:“读其书,知其于慈孝最隆。”又曰:“詹舍朝夕父母之养而来京师,其心将以有得而归,为父母荣也。”及观《闽川名士传》载,①詹溺太原之妓,未及迎归,而有京师之行。既愆期而妓病革,将死,割髻付女奴以授詹,詹一见大恸,亦卒。集中载《初发太原寄所思诗》,所谓“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者,乃其人也。岂退之以同榜之故,而固护其短,饰词以解人之疑与?呜呼!詹能义何蕃之不从乱,而不能割爱于一妇人;能荐韩愈之贤,而不能以贻亲忧为念,殆有所蔽而然也。如《乐津北楼》绝句与《闻唱凉州诗》,皆赋情不薄,有以知其享年之不长也。
①“闽”原作“国”,据《太平广记》卷二七四引改。
古今人咏王昭君多矣,王介甫云:“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欧阳永叔云:“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白乐天云:“愁苦辛勤憔悴尽,如今却似画图中。”后有诗云:“自是君恩薄于纸,不须一向恨丹青。”李义山云:“毛延寿画欲通神,忍为黄金不为人。”意各不同,而皆有议论,非若石季伦、骆宾王辈徒序事而已也。邢惇夫十四岁作《明君引》,谓“天上仙人骨法别,人间画工画不得。”亦稍有思致。
人君不能制欲于妇人,以至溺惑废政,未有不乱亡者。桀奔南巢,祸阶妹喜,鲁威灭身,惑始齐姜。妲己、褒姒以至张、孔、杨妃之徒皆是也。吴之于西施,王之耽惑不减于诸后,一夕越兵至而王不知也。郑寂夫诗云:“十重越甲夜成围,宴罢君王醉不知。若论破吴功第一,黄金只合铸西施。”谓非西施则吴不亡,吴不亡则安得以黄金铸范蠡之容哉?而东坡《范蠡诗》云:“谁将射御教吴儿,长笑申公为夏姬。却遣姑苏有麋鹿,更怜夫子得西施。”言楚申公欲弱楚而强吴者,以夏姬之故,曾不如范蠡灭吴霸越而坐得西施也。
铜雀伎,古人赋咏多矣。郑愔云:“舞余依帐泣,歌罢向陵看。”张正见云:“云惨当歌日,松吟欲舞风。”贾至云:“灵几临朝奠,空床卷夜衣。”王勃云:“妾本深宫伎,曾城闭九重。君王欢爱尽,歌舞为谁容。”沈佺期云:“昔年分鼎地,今日望陵台。一旦雄图尽,千秋遗令开。”皆佳句也。罗隐云:“强歌强舞竟难胜,花落花开泪满缯。只合当年伴君死,免教憔悴望西陵。”似比诸人差有意也。魏武阴贼险狠,盗有神器,实窃英雄之名,而临死之日,乃遗令诸子,不忘于葬骨之地,又使伎人著铜雀台上以歌舞其魂,亦可谓愚矣。东坡云:“操以病亡,子孙满前,而咿嘤涕泣,留连妾妇,分香卖履,区处衣物,平生奸伪,死见真性。”真名言哉!
高祖《大风》之歌,虽止说二十三字,而志气慷慨,规模宏远,凛凛乎已有四百年基业之气。《史记·乐书》谓之《三侯章》。令沛得以四时歌舞宗庙,盖欲使后之子孙,知其祖创业之勤,不可怠于守成尔。武帝《秋风辞》《瓠子歌》已无足道,及为赋以伤悼李夫人,反覆数百言,绸缪眷恋于一女子,其视高祖岂不愧哉!《艺文志》,上自造赋二篇,其一不得而见邪。
老杜《北征诗》云:“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其意谓明皇英断,自诛妃子,与夏、商之诛褒、妲不同。老杜此语,出于爱君,而曲文其过,非至公之论也。白乐天诗云:“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非逼迫而何哉?然明皇能割一己之爱,使六军之情帖然,亦可谓知所轻重矣,故前辈有诗云:“毕竟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是何人①?”小说《卢环抒情》载,唐僖宗幸蜀,词人题于马嵬驿云:“马嵬烟柳正依依,重见銮舆幸蜀归。泉下阿瞒应有语,这回休更怨杨妃。”虽一时戏语,亦无乃厚诬阿瞒乎?
①“宫”原作“赴”,据《类编》本改。
卷第二十
李白诗云:“朝发汝海东,暮栖龙门中。”又云:“朝别凌烟楼,暝投永华寺。”又云:“朝别朱雀门,暮栖白鹭洲。”又云:“鸡鸣发黄山,暝投虾湖宿。”可见其常作客也。范传正言白偶乘扁舟,一日千里,或遇胜境,终年不移,往来牛斗之分①,长江远山,一泉一石,无往而不自得也。则白之长作客,乃好游尔,非若杜子美为衣食所驱者也。李阳冰论白云:“王公趋风,列岳结轨,群贤翕习,如鸟归凤。”魏颢论白云:“携骏马美妾,所适二千石郊迎,饮数斗径醉。”夫岂有衣食之迫哉?
①“分”原作“间”,据《范传正序》改。
今人作诗,自述则称我,谓人则称君,往往相习皆然。杜子美《送孔巢父诗》云:“道甫问信今何如。”《坠马诸公携酒相看诗》云:“甫也诸侯老宾客。”《过王倚饮》云:“在于甫也何由羡。”则自述乃称名。《送樊侍御》云:“至尊方旰食,仗尔布嘉惠。”《寄李白》云:“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送窦九》云:“非尔更持节,何人符大名。”则谓人乃称尔。若谓尊之甚则称名,则前三人皆非通贵之士;若谓卑之甚则称尔,以后三人皆非稚孺之列。盖其诗格变态如是,恐不系重轻也。
心醉六经,尚友千载,谓之好古可也。今之好古者乃不然,书画贵整,而必取腐烂陈暗者以为奇;器物贵新,而必取穿漏弇薄者以为异,曰是古也。乃不靳赀费而求之,何其不思之甚邪!书画贵古,犹欲识其笔法之渊源,以穿漏弇薄之器而珍之,此何理哉?尝观老杜《铜瓶诗》云:“乱后碧井废,时清瑶殿深。”其末云:“蛟龙虽缺落,犹得折黄金。”则以古物而要厚赀,自古而然。
张景阳《七命》有“浮三翼,泛中沚”之句,故诗家多用三翼为轻舟,如梁元帝“日华三翼舸”,元微之“光阴三翼过”是也。按《越绝书·伍子胥水战兵法内经》曰:大翼一艘,广一丈五尺二寸,长十丈。中翼一艘,广一丈三尺五寸,长五丈六尺。小翼一艘,广一丈九尺,长二丈。所谓三翼者,皆巨战船也。用为轻舟,误矣。
舒王作《前元丰行》云:“倒持龙骨挂屋敖。”《后元丰行》云:“龙骨长干挂梁梠。”龙骨,水车也。是岁丰稔,故龙骨挂而不用。又有《寄杨德逢诗》云:“遥闻青秧底,复作龟兆坼。翛翛两龙骨,岂得长挂壁。”是岁亢旱,故反前咏尔。东坡亦有《水车诗》云:“翻翻联联衔尾鸦,荦荦确确蜕骨蛇。分畦翠浪走云阵,刺水绿针抽稻芽。天公不念老农泣,唤取阿香推雷车。”言水车之利不及雷车所沾者广也。
瓢之为器,贫者所用,故颜子以一瓢饮,而扬子比之山雌。文康公筑室泛金溪上,阖门千指,朝齑暮盐,未尝敢以贫为病。尝因溪结亭,号曰瓢饮,盖欲少见慕贤好古安贫乐道之意。余尝有诗云:“我不学许由隐烟雾,得瓢不饮惟挂树,又不学德义居虎邱,带瓢入市多骑牛。分无玉瓯囊古锦,病渴文园只瓢饮。下瞰金溪新结亭,未须引吸如长鲸。但愿金溪化为酒,岁岁持瓢醉花柳。”
君子为小人诬蔑沮抑,则其诗怨,故寓之于物以舒其愤,如朱书《古镜诗》所谓“我有古时镜,初自坏陵得。蛟龙犹泥蟠,魑魅幸月蚀”是也。小人既败,君子得志之秋,则其诗昌,故寓之于物以快其志,如刘禹锡《磨镜篇》所谓“萍开绿池满,晕尽金波溢。山神妖气沮,野魅真形出”是也。黄子虚作《妒佳月篇》云:“狂云妒佳月,怒飞千里黑。佳月了不嗔,曾何污洁白。支颐少待之,寒光净无迹。灿灿黄金盘,独照一天碧。”殆亦二子之意。
郎基在颍川,不置木枕,裴潜在衮州,不取胡床,居官清操,要当如是。白乐天在杭州,取天竺片石,受代携归,故其诗曰:“三年为刺史,饮冰复食蘖。惟向天竺山,取得两片石。此抵有千金,无乃伤清白。”暨守吴门,复取洞庭双石,一以支琴,一以贮酒,故《双石诗》有“万古遗水滨,一朝入吾手”之句。洎罢府,支琴石遂归履道旧居,故作诗云:“天上定应胜地上,支机未必及支琴。”呜呼,泉石膏肓,人士之逸韵,若乐天者,岂潘子义所谓风流罪过也邪!
李白作《蜀道难》以罪严武,其末云:“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则武待客之礼,未必优也。武与杜甫情好甚厚,一朝以饮酒过度,而武几杀之,则不如早还家之说,乃白先见之明尔。陆畅谒韦皋于蜀郡,畅感韦之遇己,遂反其词,作《蜀道易》云:“蜀道易,易于履平地。”
忘年交,谓虽年齿尊幼不侔,而道义可为友也。如张镒之于陆贽,崔郭之于李谦是已。鲁直云:“逐贫不去与忘年。”便以忘年作朋友用,盖有来处也。老杜《过孟仓曹诗》云:“清谈见滋味,尔辈可忘年。”则山谷所用,岂苟云乎哉?
郑虔受安禄山伪命,洎贼平,与张通、王维并囚宣阳里。因善画,祈于崔圆,遂得免死。老杜所谓“今如罝中兔”,“子云识字终投阁”是也。及虔贬台州,有诗云:“可念此公怀直道,也沾新国用轻刑。”如虔者,可谓之怀直道乎?当是爱忘之言尔。《八哀诗》亦云:“反覆归圣朝,点染无涤荡。老蒙台州掾,泛泛浙江桨。”盖伤之也。
杜甫《悲陈涛诗》云:“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言房琯之败也。琯临败犹持重,而中人邢延恩促战,遂大败,故甫深悲之。甫为右拾遗,会琯罢相,上疏力救琯,肃宗大怒,诏三司推问,宰相张镐救之,获免。故《洗兵马》云:“张公一生江海客,身长九尺须眉苍。”盖感其救己也。张无尽《孤愤吟》云:“房琯未相日,所谈皆皋夔。一朝陈涛下,覆没十万师。中原已纷溃,老杜尚嗟咨。”则老杜救琯之章,岂亦出于私情乎?
建安七子,惟刘公幹独为诸王子所亲。曹操威焰盖世,甄夫人出拜,诸人皆伏,而公幹独平视,虽输作而不悔,亦可嘉矣。故梅圣俞诗云:“公幹才俊或欺事,平视美人曾不起。自兹不得为故人,输作左校濒于死。”公幹尝有《赠从弟诗》云:“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其寄意如是,岂肯少屈于操哉?末篇又托兴凤凰,有“何时当来仪,将须圣明君”之句,则不以圣明待操矣。
老杜《课伯夷辛秀伐木》,则曰:“报之以微寒,共给酒一斛。”遣信行修水筒,则以浮瓜裂饼以答其恭谨。陶渊明告其子,则曰:“辄遣一力助汝薪水之劳,亦人子也,可善遇之。”盖古人之役仆夫,其忠厚率如此。《初学记》载王褒买便了为奴,作约使苦作,以致听券而泪下,鼻涕长一尺,有“不如早归黄土陌,令蚯蚓钻额”之语,其少陵柴桑之罪人哉!
白乐天作《八渐偈》云:“苦既非真,悲亦是假。”则世间悲欢人我,必能忘情。始宪宗欲以乐天为刺史,王涯以资浅为言,遂得江州司马。及涯败,作诗快之,有“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之句。李德裕于乐天,不见有隙,德裕贬崖州,亦作三绝快之。其一篇云:“乐天尝任苏州日,要勒须教用礼仪。从此结成千万恨,今朝果中白家诗。”盖尝以唐史考之,乐天卒于会昌之初,武宗时也。而德裕之贬,乃在宣宗大中年,则德裕之谪,乐天死已久,非乐天之诗明矣。以是准之,快王涯之句,恐亦未必然也。
东坡文章妙一世,然在掖垣作《吕吉甫谪词》,继而吕复用,遂纳告毁抹。在翰苑作《上清储祥碑》,继而蔡元长复作,遂遭磨毁。非特此也,苏叔党云:“昔公为《藏经记》,初传于世,或以为非。在惠州作《梅花诗》,至有以为笑。”此皆士大夫以文鸣者,其说能使人必信,乃谬妄如此,信知识《古战场文》者鲜矣。子由尝跋东坡遗稿云:“展卷得遗草,流涕湿冠缨。斯文久衰弊,流泾自为清。科斗藏壁间,见者空叹惊。废兴自有时,诗书付西京。”
传曰:学士大夫,则知尊祖矣。族之所在,祖之所自出也,其可以不敬乎?陶渊明有《赠长沙公诗序》云:“余于长沙公为族祖,同出大司马,昭穆既远,以为路人。”故其诗云:“同源分流,人易世疏。慨然寤叹,念斯厥初。礼服遂悠,岁月眇徂。感彼行路,眷焉踟蹰。”盖深伤之也。长沙公于渊明如此,而渊明乃以尊祖自任,其临别赠言之际,有“进篑虽微,终焉为山”之句。呜呼!渊明亦可谓贤矣。杜子美数访从孙济,而不免于防猜,故其诗云:“所来为宗族,亦不为盘飧。勿受外嫌猜,同姓古所敦。”观长沙与济,尊祖之义扫地矣。
贤者豹隐墟落,固当和光同尘,虽舍者争席奚病,而况于杯酒之间哉?陶渊明、杜子美皆一世伟人也,每田父索饮,必使之毕其欢而尽其情而后去。渊明诗云:“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与?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老杜诗云:“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叫妇开大瓶,盆中为我取。”二公皆有位者也,于田父何拒焉。至于田父有“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之说,则姑守陶之介。“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邻叟。”则何妨杜之通乎?
老杜避乱秦蜀,衣食不足,不免求给于人。如《赠高彭州》云:“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客夜诗》云:“计拙无衣食,途穷仗友生。老妻书数纸,应悉未归情。”《狂夫诗》云:“厚禄故人书断绝,常饥稚子色凄凉。”《答裴道州诗》云:“虚名但蒙寒温问,泛爱不救沟壑辱。”《简韦十诗》云:“因知贫病人须弃,能使韦郎迹也疏。”观此五诗,可见其艰窘而有望于朋友故旧也。然当时能赒之者,几何人哉!刘长卿云:“世情薄恩义,俗态轻穷厄。”山谷云:“持饥望路人,谁能颜色温。”余于子美亦云。
东坡归阳羡时,流离颠踬之余,绝禄已数年,受梁吉老十绢百丝之赆,可见非有余者。李宪仲之子廌,以四丧未举,而公见则尽以赠之。且赠以诗云:“推衣助孝子,一溉滋汤旱。谁能脱左骖,大事不可缓。”章季默三丧未葬,亦求于公,公亦有以助之,有“不辞毛粟施,行自丘山积”之句,其高谊盖出于天资矣。
陶渊明《乞食诗》云:“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而继之以“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则求而有获者也。杜子美《上水遣怀》云:“驱驰四海内,童稚日糊口。”而继之以“但遇新少年,少逢旧知友”,则求而无所得者也。山谷《贫乐斋诗》云:“饥来或乞食,有道无不可。”《过青草湖》云:“我虽贫至骨,犹胜杜陵老。忆昔上岳阳,一饭从人讨。”由是论之,则杜之贫甚于陶,而山谷之贫尚优于杜也。
杜子美身遭离乱,复迫衣食,足迹几半天下。自少时游苏及越,以至作谏官,奔走州县,既皆载北游诗矣。其后《赠韦左丞诗》云:“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则自长安之齐鲁也。《赠李白》诗云:“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则自东都之梁宋也。《发同谷县》云:“贤有不黔突,圣有不暖席。始来兹山中,休驾喜地僻。奈何迫物累,一岁四行役。”则自陇右之剑南也。《留别章使君》云:“终作适荆蛮,安排用庄叟。随云拜东皇,挂席上南斗。”则自蜀之荆楚也。夫士人既无常产,为饥所驱,岂免仰给于人,则奔走道途,亦理之常尔。王建云:“一年十二月,强半马上看圆缺。百年欢乐能几何,在家见少行见多。不缘衣食相驱遣,此身谁愿长奔波。”李颀亦云:“男儿在世无产业,行子出门如转蓬。”皆为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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