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儒林外史會校會評本   》 序跋      吳敬梓 Wu Jingzi

  古今稗官野史,不下數千百種,而《三國志》、《西遊記》、《水滸傳》及《金瓶梅》演義,世稱四大奇書,人人樂得而觀之。餘竊有疑焉。稗官為史之支流,善讀稗官者可進於史,故其為書亦必善善惡惡,俾讀者有所觀感戒懼,而風俗人心庶以維持不壞也。《西遊》玄虛荒渺,論者謂為談道之書,所云“意馬心猿”、“金公木母”,大抵“心即是佛”之旨,予弗敢知。《三國》不盡合正史,而就中魏晉代禪,依樣葫蘆,天道循環,可為篡弒者鑒;其他蜀與吳所以廢興存亡之故,亦具可發人深省,予何敢厚非?至《水滸》、《金瓶梅》,誨盜誨淫,久幹例禁。乃言者津津誇其章法之奇、用筆之妙,且謂其摹寫人物事故,即傢常日用米????瑣屑,皆各窮神盡相,畫工化工,合為一手,從來稗官無有出其右者。嗚呼!其未見《儒林外史》一書乎?夫曰「外史」,原不自居正史之列也。曰「儒林」,迥異玄虛荒渺之談也。其書以功名富貴為一篇之骨:有心豔功名富貴而媚人下人者;有倚仗功名富貴而驕人傲人者;有假托無意功名富貴而自以為高,被人看破恥笑者;終仍以辭卻功名富貴,品地最上一層,為中流砥柱。篇中所載之人,不可枚舉,而其人之性情、心術,一一活現紙上。讀之者無論是何人品,無不可取以自鏡。《傳》雲:“善者感發人之善心,惡者懲創人之逸志。”是書有焉。甚矣,有《水滸》、《金瓶梅》之筆之才,而非若《水滸》、《金瓶梅》之致為風俗人心之害也,則與其讀《水滸》、《金瓶梅》,無寧讀《儒林外史》。世有善讀稗官者,當不河漢予言也夫!乾隆元年春二月,閑齋老人序(臥閑草堂本《儒林外史》)
  是書全椒吳先生撰。先生雍乾間諸生,安徽巡撫薦舉博學鴻詞,見杭堇浦先生《詞科掌錄》,大抵未與試者,故書中以不就徵闢為高。篇法仿《水滸傳》。《水滸傳》專尚勇力,久為誨盜之書,其中殺人放火,動及全家,割肉食心,無情無理,事急歸諸水泊,收結誠易易也。是書亦人各為傳,而前後聯絡,每以不結結之。事則傢常習見,語則應對常談,口吻須眉惟肖惟妙。善乎評者之言曰:“慎毋讀《儒林外史》,讀之覺所見無非《儒林外史》。”知言哉!然不善讀者但取其中滑稽語以為笑樂,殊不解作者嫉世救世之苦衷。夫不解讀《儒林外史》是亦《儒林外史》中人矣。以故板久漫漶無重刊者,予為紀其大略,俾先生之名不至淹沒。惜其傢有詩文諸集聞未付梓,故予以未窺全豹為恨。試取是書細玩之,先生品學已大概可見,是先生一生猶幸賴是書之存也夫! 當塗黃富民序。(書於閑齋老人序後)
  是書序者閑齋老人,曾著《夜談隨錄》傳世,滿洲人,名和邦額,見徐謙《桂宮梯》。後因《夜談隨錄》翻刊,“閑[門+苶下]”誤作“閑”,正與此序同。此序作於乾隆元年。考雍正末舉學博,乾隆元年始召試,正先生被薦之時,其必因是舉而作是書無疑也。先生大約久居金陵,故於風土山川甚習,不惜再三寫之。至描摹假名士、假高人以及澆風惡俗,則又老於世故者。然非胸有古人手握造化,不能具如此妙筆。予最服膺者三書,《聊齋志異》、《儒林外史》、《石頭記》也。《聊齋》直是古文,《石頭記》為從來未有之小說,先生是書最晚出,其妙足鼎足而三,而世人往往不解者,則以純用白描,其品第人物之意,則令人於淡處求得之,鹵莽及本係《儒林外史》中人直無從索解。而解者又曰:“先生之筆固妙,未免近刻。”夫不刻不足以見嫉世之深!識者必以予為知言。 小田氏又識(書於總回目後)
  是書為全椒吳敏軒先生所著。先生名敬梓,晚自號文木老人。吳氏固全椒望族,明季以來,纍葉科甲,族姓子弟聲氣之盛,儼然王謝。先生尤負雋纔,年又最少,邁往不屑之韻,幾幾乎不可一世。所席先業綦厚,先生絶口不問田捨事。性伉爽,急施與,以“芒束”之辭踵相告者,知與不知,皆盡力資之,不二十年,而籝金垂盡矣。
  雍正乙卯,再舉博學鴻詞科,當事以先生及先生從兄青然[名檠]先生應詔書,先生堅臥不起,竟棄諸生籍。嘗客金陵,為山水所痼,遂移傢焉。是時先生傢雖中落,猶尚好賓客,四方文酒之士走金陵者,胥推先生為盟主。先生又鳩同志諸君,築先賢祠於雨花山之麓,祀泰伯以下名賢凡二百三十餘人,宇宦極宏麗,工費甚巨,先生售所居屋以成之。晚歲日益窘,鼕至不能具爐炭,每薄暮,出東郭門,入西郭門,步十餘裏乃歸食,謂曰“暖腳”。然姻戚故舊之宦中外者以千百計,先生卒不一往,惟閉戶課子[先生子名烺,字荀叔,以進士官中書。稽天文、算術、聲韻之學,著書甚富,海內稱之]用賣文為生活,而其樂蕩蕩然,若不知其先富而後貧者。卒葬金陵南郊之鳳臺門花田中。
  先生著有《詩說》七捲,是書載有說《溱洧》篇數語;他如“南有喬木”為祀漢江神女之詞,《凱風》為七子之母不能食貧居賤,與淫風無涉;“爰采唐矣”為戴媯答莊薑“燕燕於飛”而作。皆前賢所未發。《文木山房文集》五捲,《詩集》七捲。是書則先生嬉笑怒駡之文也。蓋先生遂志不仕,所閱於世事者久,而所憂於人心者深,彰闡之權,無假於萬一,始於是書焉發之,以當木鐸之振,非苟焉憤時疾俗而已。
  書中杜少卿乃先生自況,杜慎卿為青然先生。其生平所至敬服者,惟江寧府學教授吳蒙泉先生一人,故書中表為上上人物。其次則上元程綿莊、全椒馮萃中、句容樊南仲、上元程文,皆先生至交。書中之莊徵君者程綿莊,馬純上者馮萃中,遲衡山者樊南仲,武正字者程文也。他如平少保之為年羹堯,鳳四老爹之為甘鳳池,牛布衣之為朱草衣,權勿用之為是鏡,蕭雲仙之姓江,趙醫生之姓宋,隨岑庵之姓楊,楊執中之姓湯,湯總兵之姓楊,匡超人之姓汪,荀玫之姓苟,嚴貢生之姓莊,高翰林之姓郭,餘先生之姓金,萬中書之姓方,范進士之姓陶,婁公子之為浙江梁氏,或曰桐城張氏,韋四老爹之姓韓,瀋瓊枝即隨園老人所稱“揚州女子”,《高青邱集》即當時戴名世詩案中事;或象形諧聲,或虛詞隱語,全書載筆,言皆有物,絶無鑿空而談者,若以雍乾間諸傢文集細繹而參稽之,往往十得八九。
  先生詩文集及《詩說》俱未付梓,余家舊藏抄本,亂後遺失。惟是書為全椒金棕亭先生官揚州府教授時梓以行世,自後揚州書肆,刻本非一。然讀者太半以其體近小說,玩為談柄,未必盡得先生警世之苦心。故餘嘗謂:“讀先生是書而不愧且悔,讀紀文達公《閱微草堂筆記》而不懼且戒者,與不讀書同。”知言者或不責餘言之謬邪?是書體例精嚴,似又在紀書之上。觀其全書過渡皆鱗次而下,無閣東話西之病,以便讀者記憶。又自言聘娘“豐若有肌,柔若無骨”二語而外,無一字稍涉褻狎。俾閨人亦可流覽,可知先生一片婆心,正非施耐庵所稱「文章得失,小不足悔」者比也。先生著書,皆奇數。是書原本僅五十五捲,於述琴棋書畫四士既畢,即接《沁園春》一詞,何時何人妄增“幽榜”一捲,其詔表皆割先生文集中駢語襞積而成,更陋劣可哂,今宜芟之以還其舊。發逆亂後,揚州諸板散佚無存,吳中諸君子將復命手民,甚盛意也。
  薛慰農觀察知先生於餘為外傢,垂詢及之,餘敢以所聞於母氏者[餘母為青然先生女孫],略述其顛末如此,於所不知,蓋闕如也。
  同治八年鼕十月,上元金和謹跋。(蘇州群玉齋本)
  齊省堂本序
  士人束發受書,經史子集浩如煙海,博觀約取,曾有幾人?惟稗官野乘,往往愛不釋手。其結構之佳者,忠孝節義,聲情激越,可師可敬,可歌可泣,頗足興起百世觀感之心;而描寫姦佞,人人吐駡,視經籍牖人為尤捷焉。至或命意荒謬,用筆散漫,街談巷語,不善點化,斯亦不足觀也已!
  《儒林外史》一書,摹繪世故人情,真如鑄鼎象物,魑魅魍魎畢現尺幅;而復以數賢人砥柱中流,振興世教。其寫君子也,如睹道貌,如聞格言;其寫小人也,窺其肺肝,描其聲態,畫圖所不能到者,筆乃足以達之。評語尤為麯盡情偽,一歸於正。其雲“慎勿讀《儒林外史》,讀之乃覺身世酬應之間,無往而非《儒林外史》”——斯語可謂是書的評矣!
  餘素喜披覽,輒加批註,屢為友人攫去。近年原板已毀,或以活字擺印,惜多錯誤。偶於故紙攤頭得一舊帙,兼有增批,閑居無事,復為補輯,頓成新觀。坊友請付手民。餘惟是書善善惡惡,不背聖訓。先師不云乎:“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讀者以此意求之《儒林外史》,庶幾稗官小說亦如經籍之益人,而足以興起觀感,未始非世道人心之一助雲爾。
  同治甲戌十月惺園退士書。
  齊省堂《增訂儒林外史》例言
  [一]原書分為五十六回。其回名往往有事在後面目在前者:即如第二回,敘至周進遊貢院見號板而止,乃回目已書“暮年登上第”字樣,其下諸如此類,不一而足。此雖無關緊要,殊非核實之意。是册代為改正,總以本回事跡聯為對偶,名姓去其重複,字面易其膚泛,使閱者開捲之始,標新領異,大覺改觀。
  [一]原書每回後有總評,論事精透,用筆老辣,前十餘回,尤為明快,惜後半四十二、三、四,及五十三,四、五,共六回,舊本無評,餘或單辭衹義,寥寥數語,亦多未暢。是册闕者補之,簡者充之,又加眉批圈點,更足令人豁目。
  [一]原書間有罅漏,如范進傢離城四五十裏,何以張靜齋聞報即來?又如婁太保為蘧太守之嶽,兩公子係內侄,而魯太史為太保門生,兩公子又與弟兄相稱,究竟太保是祖是父?又如牛布衣客死至牛奶奶尋夫時,相隔太久。且老和尚因此入都,後在四川,竟不提及,亦是缺筆。又如杜少卿稱虞博士為世叔,而敘其淵源,似差一代。至如萬裏冒官被拿,鳳鳴岐說秦中書代為捐實,一面到臺州投案,不及半月,乃雲捐官知照已到浙江撫臺行轅,斷無如此之速。諸如此類,是册代為修飾一二,並將冗泛字句,稍加刪潤,以歸簡括。至於書中時代年月,難以考究,悉照原本不動也。
  [一]原書末回“幽榜”,藉以收結全部人物,頗為稗官別開生面,惜去取位置,未盡合宜,如餘持品識俱優,周進、范進等並無劣跡,即權勿用、盧德輩亦尚可取,何以概不登榜?而牛浦、匡迥之無行,湯由、鬍縝、辛東之、餘夔等之庸碌,反俱列名,似未允洽。是册輒為更正,除前三名不動外,其二甲、三甲人數照舊,而姓名次序俱為另編,計刪易者共十有三人。內惟蕭浩,因其子蕭采已列在前,父不可居子下,且其事跡本不甚多,故與李本瑛、雷驥、徐詠、鄧義等一同刪去。此數人非因品卑而斥,所易者亦未必皆高,聊以備數,得收結之體例而已。或謂此回本係後人續貂,原本添琴棋書畫四士後,即接《沁園春》詞而畢,未知然否,姑不具論。
  [一]原書不著作者姓名,近閱上元金君和跋語,謂係全椒吳敏軒徵君敬梓所著,杜少卿即徵君自況,散財、移居、辭薦、建祠,皆實事也。慎卿乃其從兄青然先生檠,虞博士乃江寧府教授吳蒙泉,莊尚志乃上元程綿莊,馬二先生乃全椒馮粹中,遲衡山乃句容樊南仲,武書乃上元程文。其他二婁為浙江梁傢,牛布衣為朱草衣,權勿用為是鏡,鳳鳴岐為甘鳳池,湯奏為楊凱;蕭雲仙姓江,趙雪齋姓宋,隨岑庵姓楊,楊執中姓湯,匡超人姓汪,嚴貢生姓莊,高翰林姓郭,餘先生姓金,萬青雲姓方,范進姓陶,荀玫姓苟,韋思元姓韓,瀋瓊枝即隨園所稱“揚州女子”:或象形諧聲,或虛詞隱語,若以雍乾間諸傢文集細繹而參稽之,則十得八九矣。徵君著有《文木山房詩文集》及《詩說》,均未付梓。是書為金棕亭官揚州教授時刊行等語。竊謂古人寓言十九,如毛穎、宋清等傳,韓柳亦有此種筆墨,衹論有益世教人心與否,空中樓閣,正複可觀,必欲求其人以實之,則鑿矣。且傳奇小說,往往移名換姓,即使果有其人,而百年後亦已茫然莫識,聞者姑存其說,仍作鏡花水月觀之可耳。
  《儒林外史》一書,蓋出雍乾之際,我皖南北人多好之。以其頗涉大江南北風俗事故,又所記大抵日用常情,無虛無縹緲之談;所指之人,蓋都可得之,似是而非,似非而或是,故愛之者幾百讀不厭。然亦有以為今古皆然,何須饒舌;又有以為形容刻薄,非忠厚之道;又有藏之枕中,為不龜手之藥者。此由受性不同,不必相訾相笑。其實作者之意為醒世計,非為駡世也。先君在日,嘗有批本,極為詳備,以捲帙多,未刊。邇來有勸者謂作者之意醒世,批者之意何獨不然,請公之世;同時天目山樵亦有舊評本,所批不同。傢君多法語之言,山樵旁見側出,雜以詼諧。然其意指所歸,實亦相同,因合梓之。《外史》原文繁,不勝全載,節錄其要大書,評語雙行作註,以省費也。
  光緒十一年歲次乙酉午月當塗黃安謹子昚甫序於滬上。(寶文閣刊本)
  「其書以功名富貴為一篇之骨。」功名富貴具甘酸苦辣四味,炮製不如法令人病失心瘋,來路不正者能殺人,服食傢須用淡水浸透,去其腥穢及他味,至極淡無味乃可入藥。
  近世演義書,如《紅樓夢》實出《金瓶梅》,其陷溺人心則有過之。《蕩寇志》意在救《水滸傳》之失,仍仿其筆意,其出色寫陳麗卿、劉慧娘,使人傾聽而心知其為萬無是事,“九陽鐘”、“元黃吊挂”諸回則蹈入《封神傳》甲裏,後半部更外強中乾矣。《外史》用筆實不離《水滸傳》、《金瓶梅》範圍,魄力則不及遠甚,然描寫世事,實情實理,不必確指其人,而遺貌取神,皆酬接中所頻見,可以鏡人,可以自鏡。中材之士喜讀之,其有不屑讀者,高出於《外史》之人;有不欲讀者,不以《外史》中下材為非者也。光緒丙子暮春天目山樵識。
  是書特為名士下針砭。即其寫官場、僧道、隸役、娼優及王太太輩,皆是烘雲托月,旁敲側擊。讀者宜處處回光返照,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勿負著書者一肚皮眼淚,則批書者之所望也。庚辰花朝天目山樵又識。(寫在閑齋老人序後)
  昔黃小田農部示餘所批《外史》,謂此書係全椒吳檠所撰,見之近人詩稿。此書亂後傳本頗寥寥,蘇州書局用聚珍板印行,薛慰農觀察復屬金亞匏文學為之跋,乃知著書之人為吳敬梓,檠之從弟也。後閩王轂原比部《丁辛老屋集》,記與吳敏軒相晤及題集詩,蓋即農部所云「近人詩稿」,誤憶為青然耳。農部所批頗得作者本意,而似有未盡,因別有所增減,適工人有議重刊者,即以付之,三年矣,竟不果。去年,黃子昚太守又示我常熟刊本,提綱及下場語幽榜均有改竄,仍未妥洽,因重為批閱,間附農部舊評,所標萍叟者是也。全書於人情世故,纖微麯折無不周到。而金跋以為即杜少卿者自作,書中所言,少卿竟是呆串不知世事之人,或人多疑之。予謂此敏軒形容語,聊以自托,非謂己即少卿也。「幽榜」一回硬作包羅,不倫實甚,作者本意以不結之結,悠然而往,何得為此蛇足!金跋以為荒傖續貂,洵然,洵然。
  《丁辛老屋集》捲十二《書吳徵君敏軒先生《文本山房詩集》後》十絶句,其第六雲:古風慷慨邁唐音,字字盧仝月食心。但詆父師專製擧,此言便合鑄黃金。(原註:「如何父師訓,專儲製舉材」詩中句也)
  第八雲:杜老惟耽舊草堂,徵書一任鶴銜將。閑居日對鍾山坐,贏得《儒林外史》詳。(原註:先生著有《儒林外史》)
  第十雲:詩說紛綸妙註箋(原註:先生著有《詩說》八捲),好憑棗木急流傳。秦淮六月秋蕭瑟,更讀遺文一悵然。
  詩意多有與《外史》相印證者,且可見金跋之確鑿也。詩前有序雲:「慕文木名,數年不得見,乾隆甲戌始相見於揚州館驛前舟中,其夕即無疾而終。」然則先生沒於揚州而葬於金陵也。金跋所舉諸人,惟婁公子為浙江梁、桐城張未能確,竊疑婁與史字形稍近,或是溧陽史。荀玫姓苟,疑是姓盧,蓋用盧令詩意。湯鎮臺之姓楊,疑即汪容甫《述學》中之楊凱(「凱」與「奏」字義亦相因),凱傳敘野牛塘之捷與湯奏事亦合,但易「牛」為「羊」耳。近日西人申報館擺印《外史》,並附金跋及予語,字跡過細,大費目力,偶購得蘇州聚珍大字印本,重錄舊時所批一過,時光緒三年七月下弦。
  予評是書凡四脫稿矣。同郡雷諤卿、閔頤生、瀋銳卿、休寧朱貢三,先後皆有過錄本,隨時增減,稍有不同,當以此本為定。有以詅癡符笑予者,不暇顧矣。丁醜嘉平小寒燈下又書。
  己卯夏楊古醞大令藉此本遇錄一通。
  舊批本昔年以蹭艾補園,客秋在滬城,徐君石史言曾見之,欲以付申報館擺印。予謂申報館已有擺印本,其字形過細,今又增眉批,不便觀覽,似可不必。今春乃聞已有印本發賣,不知如何也。光緒辛巳季春又識。
  有友看我批本,慨然曰:「會當頑石點頭。」予曰:「點頭未必,衹恐鑿破混沌,添了許多刻薄。」友笑曰:「亦有之。」同日又識。(寫在金和《儒林外史跋》後)(寶文閣刊本)
  案此詩前有序,言慕文木名,數年不得見,乾隆甲戌始相見於揚州館驛前舟中,其夕即無疾而終。然則先生沒於揚州而葬於金陵也。往讀《外史》,恨其「幽榜」一回大為無理,今得金君跋,始知果為妄人所增。又汪容甫《述學》有《提督楊凱傳》,敘野牛塘之戰甚奇,與《外史》中湯奏事相仿佛,其姓名亦隱約相合,蓋其人矣。同治癸酉暮春天目山樵識。(寫在金和跋及前引王又曾三首詩後)(申報館第一次排印本)
  此書經南匯張嘯山先生看批,使讀者悅目賞心。並華約漁批評,均錄於捲端,餘管窺所及則加石史小印以別之。惟排印時誤處甚多,復經王竹鷗方伯校正,遂成完璧可寶。石史識。
  余家喜讀《外史》,雖終年執捲亦不倦。己卯七月,敝邑楊古醞先生遇予齋,劇談今古,見案有是書,因謂余曰:「曾見南匯張嘯山先生[文虎]評本乎?」餘遂物色得之,急錄於捲端,而記其緣。時己卯鼕十月上海徐允臨石史並識。(寫在書末金和跋後)
  季葦蕭之為李筱村。光緒辛巳十月,金陵諶樸庵老友偕上元金亞匏令郎是珠茂纔[遺]來餘齋,述及乃翁作跋後憶得季之為李,時擺印成書,不能列入為憾。允臨志學之年,即喜讀《儒林外史》,避寇時,傢藏書籍都不藏取,獨攜此自隨。自謂生平於是書有偏好,亦頗以為有心得。己卯秋,餘戚楊古醖大令[葆光]過餘齋,見案陳是書,亟雲:“曾見張嘯山先生[文虎]評本乎?”余曰:“未也。”古醖曰:“不讀張先生評,是欲探河源而未造於巴顔喀喇,吾恐未極其藴也。”因急從艾補園茂纔[礽禧]假讀,則皆餘心所欲言而口不能達者,先生則一一筆而出之。信乎是書之秘鑰。已遂過錄於捲端。今年七月,與甥婿閔頤生上捨[萃祥]會於法華鎮李氏,縱談《外史》事,因言張先生近有評語定本,聞之欣躍,遂不待頤生旋,徑馳書嚮先生乞假以來,重過錄焉。同裏王竹鷗方伯[承基]與有同好,嘗假餘過錄本,輒曰:“得讀張先生評,方之《漢書》下酒,快意多矣。特此書原刻不易覯,蘇局擺本,潘季玉觀察未加校讎,誤處甚多,隨手改正。十得八九。”而餘偶有感觸,亦時加一二語,附識於眉。繼復假得揚州原刻,覆勘一過,然恐尚有舛訛耳。蘇局本有金亞匏先生[和]跋,曩晤先生哲嗣是珠茂纔[遺]言:先生作跋時,失記季葦蕭即李筱村,逮書成追憶,深以為憾。此亦足補張先生考證所未及。竊惟是書於澆情薄俗,描繪入微,深有裨於世道人心。或視為謾駡之書,而置而弗顧,此其人必有憚夫謾駡者而然爾,固不足與語此。安得有心者詳校其訛,匯列評語,重刊以行,俾與海內之有同嗜者共此枕寶耶。
  光緒甲申鼕十月既望,上海徐允臨石史甫識於從好齋。
  此書眉批為先生刪去者,加硃筆尖角圈以別之。
  王竹鷗方伯書來雲:“末回蛇足,大可刪去。”(從好齋輯校本)
  王承基緻徐允臨信
  石史仁兄大人閣下:前承假《儒林外史》翻閱兩遍,天目山樵並約記眉批、總批,令人賞心豁目,洵推妙手。惟全書翻刻時並未校對,顛倒錯字甚多,閱之頗費心目,所謂潘季玉校正善本,想傳言之訛耳。弟不揣冒昧,復加點竄,十得八九。安得有心人再行校勘重刻,並將批語刊入,期為善本也。末回蛇足,大可刪去。閱竟奉還,希察入。附呈肉鬆一盂,勿哂戔戔是荷。此頌年祺! 弟基頓首 廿六日(從好齋輯校本)
  此書即高出《外史》之人亦喜歡讀,其不欲讀者,即第一回王元章所看之物,如書中高翰林輩,則又無奈其讀之而不懂何也!世傳小說,無有過於《水滸傳》《紅樓夢》者,餘嘗比之畫傢,《水滸》是倪黃派,《紅樓》則仇十洲大青緑山水也。此書於兩傢之外,別出機緒,其中描寫人情世態,真乃筆筆生動,字字活現。蓋又似竜瞑山人白描手段也。戊寅暮春百花莊農約漁記。(寫在捲首天目山樵庚辰花朝識語後)(從好齋輯校本)
  
  古者史以記事,治忽興衰,靡不筆之於書,隱寓勸懲,而世道人心恃以不敝。厥後稗官野乘,錯出雜陳,或感時事之非,或憤生平所遇,類皆激而為語,登諸簡編,如泣如歌,如怨如慕,非足興起百代下觀感之心乎!而世獨於稗野之外,以《三國》、《西遊》、《水滸》、《金瓶》為四大奇書,人每樂得而觀之者,正不知其何故也。夫《三國》不盡合正史,而所紀魏、晉之代禪,吳、蜀之廢興,其筆法高簡,當推陳壽為最;《西遊》以佛氏之旨作現身說法,虛無玄渺,近於寓言;而《水滸》誨盜,《金瓶》誨淫,久幹例禁;他若情史豔史,雖文士藉攡懷抱,其中亦寓勸懲,乃世人不察,每一披覽,竟誇其創格之奇,用筆之妙,以為嬉笑怒駡,麯盡形容,幾若無出其後者。於乎!是殆未讀《儒林外史》一書耳。夫曰“儒林”,固迥異玄渺淫盜之辭;曰“外史”,不自居董狐褒貶之例。其命意,以富貴功名立為一編之局,而驕凌諂媚,摹繪入神,凡世態之炎涼,人情之真偽,無不活見紙上,復以數賢人力振頽風,作中流砥柱,而筆墨之淋漓痛快,更足俾閱者藉資考鏡,如暮鼓晨鐘,發人猛省。昔賢有雲:“善可以勸,惡可以懲”,其即《儒林外史》之謂乎!世之讀是書者,尚毋河漢斯言也可。
  光緒十有四年歲次著雍睏敦餘月東武惜紅生敘於侍梅閣。(上海鴻寶齋增補齊省堂本)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關於會校
關於會評
序跋
第一回 說楔子敷陳大義 藉名流隱括全文
第二回 王孝廉村學識同科 周蒙師暮年登上第
第三回 周學道校士拔真纔 鬍屠戶行兇鬧捷報
第四回 薦亡齋和尚契官司 打秋風鄉紳遭橫事
第五回 王秀纔議立偏房 嚴監生疾終正寢
第六回 鄉紳發病鬧船傢 寡婦含冤控大伯
第七回 範學道視學報師恩 王員外立朝敦友誼
第八回 王觀察窮途逢世好 婁公子故裏遇貧交
第九回 婁公子捐金贖朋友 劉守備冒姓打船傢
第十回 魯翰林憐纔擇婿 蓬公孫富室招親
第十一回 魯小姐製義難新郎 楊司訓相府薦賢上
第十二回 名士大宴鶯脰腹溯 俠客虛設人頭會黃評:“鶯脰”對“人頭”,奇而趣
第十三回 蘧駪夫求賢問業 馬純上仗義疏財
第十四回 蘧公孫書坊送良友 馬秀纔山洞遇神仙
第十五回 葬神仙馬秀纔送喪 思父母匡童生盡孝黃評:“葬神仙”三字妙
第十六回 大柳莊孝子事親 樂清縣賢宰愛士黃評:真以孝子許,重惜之也
第十七回 匡秀纔重遊舊地 趙醫生高踞詩壇
第十八回 約詩會名士攜匡二 訪朋友書店會潘三
第十九回 匡超人幸得良朋黃評:潘三不良,然於匡二則良朋也 潘自業橫遭禍事黃評:自作孽也
第二十回 匡超人高興長安道 牛布衣客死蕪湖關
第二十一回 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親戚老夫臥病
第   I   [II]   [III]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