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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类 》 呻吟語 》
存心
呂坤 Lv Kun
心要如天平,稱物時,物忙而衡不忙;物去時,即懸空在此。衹恁靜虛中正,何等自在!
收放心,休要如追放豚,既入笠了,便要使他從容閑暢,無拘迫懊憹之狀。若恨他難收,一嚮束縛在此,與放失同,何者?同歸於無得也。故再放便奔逸不可收拾。君子之心,如習鷹馴雉,搏擊飛騰,主人略不防閑,及上臂歸庭,卻恁忘機自得,略不驚畏。
學者衹事事留心,一毫不肯苟且,德業之進也,如流水矣。
不動氣,事事好。
心放不放,要在邪正上說,不在出入上說。且如高臥山林,遊心廊廟;身處衰世,夢想唐虞。遊子思親,貞婦懷夫,這是個放心否?若不論邪正,衹較出入,卻是禪定之學。
或問:“放心如何收?”余曰:“衹君此問,便是收了。這放收甚容易,纔昏昏便出去,纔惺惺便在此。”
常使精神在心目間,便有主而不眩;於客感之交,衹一昏昏,便是胡亂應酬。豈無偶合?終非心上經歷過,竟無長進,譬之夢食,豈能飽哉?防欲如輓逆水之舟,纔歇力便下流;力善如緣無枝之樹,纔住腳便下墜。是以君子之心,無時而不敬畏也。
一善念發,未說到擴充,且先執持住,此萬善之囤也。若隨來隨去,更不操存此心,如驛傳然,終身無主人住矣。
千日集義,禁不得一刻不慊於心,是以君子瞬存息養,無一刻不在道義上。其防不義也,如千金之子之防盜,懼餒之,故也。
無屋漏工夫,做不得宇宙事業。
君子口中無慣語,存心故也。故曰:“修辭立其誠。”不誠,何以修辭?一念收斂,則萬善來同;一念放恣,則百邪乘釁。
得罪於法,尚可逃避;得罪於理,更沒處存身。衹我的心便放不過我。是故君子畏理甚於畏法。
或問:“雞鳴而起,若未接物,如何為善?”程子曰:“衹主於敬便是善。”愚謂:惟聖人未接物時何思何慮?賢人以下,睡覺時,合下便動個念頭,或昨日已行事,或今日當行事,便來心上。衹看這念頭如何,如一念嚮好處想,便是舜邊人;若一念嚮不好處想,便是蹠邊人。若念中是善,而本意卻有所為,這又是舜中蹠,漸來漸去,還嚮蹠邊去矣。此是務頭工夫。此時剋己更覺容易,點檢更覺精明,所謂“去惡在纖微,持善在根本”也。
目中有花,則視萬物皆妄見也;耳中有聲,則聽萬物皆妄聞也;心中有物,則處萬物皆妄意也。是故此心貴虛。
忘是無心之病,助長是有心之病。心要從容自在,活潑於有無之間。
靜之一字,十二時離不了,一刻纔離便亂了。門盡日開闔,樞常靜;妍蚩盡日往來,鏡常靜;人盡日應酬,心常靜。惟靜也,故能張主得動,若逐動而去,應事定不分曉。便是睡時此念不靜,作個夢兒也胡亂。
把意念沉潛得下,何理不可得?把志氣奮發得起,何事不可做?今之學者,將個浮躁心觀理,將個委靡心臨事,衹模糊過了一生。
心平氣和,此四字非涵養不能做,工夫衹在個定火。火定則百物兼照,萬事得理。水明而火昏。靜屬水,動屬火,故病人火動則躁擾狂越,及其蘇定,渾不能記。蘇定者,水澄清而火熄也。故人非火不生,非火不死;事非火不濟,非火不敗。惟君子善處火,故身安而德滋。
當可怨、可怒、可辯、可訴、可喜、可愕之際,其氣甚平,這是多大涵養。
天地間真滋味,惟靜者能嘗得出;天地間真機括,惟靜者能看得透;天地間真情景,惟靜者能題得破。作熱鬧人,說孟浪語,豈無一得?皆偶合也。
未有甘心快意而不殃身者。惟理義之悅我心,卻步步是安樂境。
問:“慎獨如何解?”曰:“先要認住獨字。獨字就是意字。稠人廣坐、千軍萬馬中,都有個獨。衹這意念發出來是大中至正底,這不勞慎,就將這獨字做去,便是天德王道。這意念發出來,九分九釐是,衹有一釐苟且為人之意,便要點檢剋治,這便是慎獨了。”
用三十年心力除一個偽字不得。或曰:“君盡尚實矣。”余曰:“所謂偽者,豈必在言行間哉?實心為民,雜一念德我之心便是偽;實心為善,雜一念求知之心便是偽;道理上該做十分,衹爭一毫未滿足便是偽;汲汲於嚮義,纔有二三心便是偽;白晝所為皆善,而夢寐有非僻之幹便是偽;心中有九分,外面做得恰象十分便是偽。此獨覺之偽也,餘皆不能去,恐漸漬防閑,延惡於言行間耳。”
自傢好處掩藏幾分,這是涵蓄以養深;別人不好處要掩藏幾分,這是渾厚以養大。
寧耐,是思事第一法。安詳,是處事第一法。謙退,是保身第一法。涵容,是處人第一法。置富貴、貧賤、死生、常變於度外,是養心第一法。
胸中情景,要看得春不是繁華、夏不是發暢、秋不是寥落、鼕不是枯槁,方為我境。
大丈夫不怕人,衹是怕理;不恃人,衹是恃道。
靜裏看物欲,如業鏡照妖。
躁心、浮氣、淺衷、狹量,此八字,進德者之大忌也。去此八字,衹用得一字,曰:“主靜。”靜則凝重。靜中境自是寬闊。
士君子要養心氣,心氣一衰,天下萬事,分毫做不得。冉有衹是個心氣不足。
主靜之力,大於千牛,勇於十虎。
君子洗得此心淨,則兩間不見一塵;充得此心盡,則兩間不見一礙;養得此心定,則兩間不見一怖;持得此心堅,則兩間不見一難。
人衹是心不放肆,便無過差;衹是心不怠忽,便無遺忘。
胸中衹擺脫一“戀”字,便十分爽淨,十分自在。人生最苦處,衹是此心沾泥帶水,明是知得,不能斷割耳。
盜衹是欺人。此心有一毫欺人、一事欺人、一語欺人,人雖不知,即未發覺之盜也。言如是而行欺之,是行者言之盜也;心如是而口欺之,是口者心之盜也;纔發一個真實心,驟發一個偽妄心,是心者心之盜也。諺雲:“瞞心昧己。”有味哉其言之矣。欺世盜名,其過大;瞞心昧己,其過深。
此心果有不可昧之真知,不可強之定見,雖斷舌可也,决不可從人然諾。
纔要說睡,便睡不着;纔說要忘,便忘不得。
舉世都是我心。去了這我心,便是四通八達,六合內無一些界限。要去我心,須要時時省察:這念頭是為天地萬物?是為我?目不容一塵,齒不容一芥,非我固有也。如何靈臺內許多荊榛卻自容得?手有手之道,足有足之道,耳目鼻口有耳目鼻口之道。但此輩皆是奴婢,都聽天君使令。使之以正也,順從,使之以邪也,順從。渠自沒罪過,若有罪過,都是天君承當。
心一鬆散,萬事不可收拾;心一疏忽,萬事不入耳目;心一執着,萬事不得自然。
當尊嚴之地、大衆之前、震怖之景,而心動氣懾,衹是涵養不定。
久視則熟字不識,註視則靜物若動。乃知蓄疑者,亂真知;過思者,迷正應。
常使天君為主,萬感為客,便好。衹與他平交,已自褻其居尊之體。若跟他走去走來,被他愚弄綴哄,這是小兒童,這是真奴婢,有甚面目來靈臺上坐?役使四肢百骸,可羞可笑!(示兒)不存心,看不出自傢不是。衹於動靜、語默、接物、應事時,件件想一想,便見渾身都是過失。須動合天則,然後為是。日用間,如何疏忽得一時?學者思之。
人生在天地間,無日不動念,就有個動念底道理;無日不說話,就有個說話底道理;無日不處事,就有個處事底道理;無日不接人,就有個接人底道理;無日不理物,就有個理物底道理;以至怨怒笑歌、傷悲感嘆、顧盼指示、咳唾涕洟、隱微委麯、造次顛沛、疾病危亡,莫不各有道理。衹是時時體認,件件講求。細行小物,尚求合則,彝倫大節,豈可逾閑?故始自垂髫,終於屬纊,持一個自強不息之心通乎晝夜,要之於純一不已之地忘乎死生。此還本歸全之道,戴天履地之宜。不然,恣情縱意而各求遂其所欲,凡有知覺運動者皆然,無取於萬物之靈矣。或曰:“有要乎?”曰:“有。其要衹在存心。”“心何以存?”曰:“衹在主靜。衹靜了,千酬萬應都在道理上,事事不錯。”
迷人之迷,其覺也易;明人之迷,其覺也難。
心相信,則跡者土苴也,何煩語言?相疑,則跡者媒孽也,益生猜貳。放有誓心不足自明,避嫌反成自誣者,相疑之故也。是故心一而跡萬,故君子治心不修跡。中孚治心之至也,豚魚且信,何疑之有?君子畏天,不畏人;畏名教,不畏刑罰;畏不義,不畏不利;畏徒生,不畏捨生。
“忍激”二字是禍福關。
殃咎之來,未有不始於快心者,故君子得意而憂,逢喜而懼。
一念孳孳,惟善是圖,曰正思;一念孳孳,惟欲是願,曰邪思;非分之福,期望太高,曰越思;先事徘徊,後事懊恨,曰縈思;遊心千裏,岐慮百端,曰浮思;事無可疑,當斷不斷,曰惑思;事不涉己,為他人憂,曰狂思;無可奈何,當罷不罷,曰徒思;日用職業,本分工夫,朝惟暮圖,期無曠廢,曰本思。此九思者,日用之間,不在此則在彼。善攝心者,其惟本思乎?身有定業,日有定務,暮則省白晝之所行,朝則計今日之所事,念茲在茲,不肯一事苟且,不肯一時放過,庶心有着落,不得他適,而德業日有長進矣。
學者衹多忻喜心,便不是凝道之器。
小人亦有坦蕩蕩處,無忌憚是已;君子亦有常戚戚處,終身之憂是已。
衹脫盡輕薄心,便可達天德。漢唐以下儒者,脫盡此二字,不多人。
斯道這個擔子,海內必有人負荷。有能概然自任者,願以綿弱筋骨助一肩之力,雖走僵死不恨。
耳目之玩,偶當於心,得之則喜,失之則悲,此兒女子常態也。世間甚物與我相關,而以得喜、以失悲耶?聖人看得此身,亦不關悲喜,是吾道之一囊橐耳。愛囊橐之所受者,不以囊橐易所受,如之何以囊橐棄所受也?而況耳目之玩,又囊橐之外物乎?寐是情生景,無情而景者,兆也;寤後景生情,無景而情者,妄也。
人情有當然之願,有過分之欲。聖王者,足其當然之願,而裁其過分之欲,非以相苦也。天地間欲願衹有此數,此有餘而彼不足,聖王調劑而均釐之,裁其過分者以益其當然。夫是之謂至平,而人無淫情、無觖望。
惡惡太嚴,便是一惡;樂善甚亟,便是一善。
“投佳果於便溺,濯而獻之,食乎?”曰:“不食。”“不見而食之,病乎?”曰:“不病。”“隔山而指駡之,聞乎?”曰:“不聞。”“對面而指駡之,怒乎?”曰:“怒。”曰:“此見聞障也。”夫能使見而食,聞而不怒,雖入黑海、蹈白刃,可也!此煉心者之所當知也。
衹有一毫麄疏處,便認理不真,所以說惟精,不然衆論淆之而必疑;衹有一毫二三心,便守理不定,所以說惟一,不然利害臨之而必變。
種豆,其苗必豆;種瓜,其苗必瓜,未有所存如是,而所發不如是者。心本人欲,而事欲天理;心本邪麯,而言欲正直,其將能乎?是以君子慎其所存。所存是,種種皆是;所存非,種種皆非,未有分毫爽者。
屬纊之時,般般都帶不得,惟是帶得此心,卻教壞了,是空身歸去矣。可為萬古一恨。
吾輩所欠,衹是涵養不純不定。故言則矢口所發,不當事,不循物,不宜人;事則恣意所行,或太過,或不及,或悖理。若涵養得定,如熟視正鵠而後開弓,矢矢中的;細量分寸而後投針,處處中穴,此是真正體驗實用工夫,總來衹是個沉靜。沉靜了,發出來,件件都是天則。
定靜中境界與六合一般大,裏面空空寂寂,無一個事物,纔問他索時,般般足,樣樣有。
暮夜無知,此四字,百惡之總根也。人之罪莫大於欺,欺者,利其無知也。大姦大盜,皆自無知之心充之。天下大惡衹有二種:欺無知、不畏有知。欺無知,還是有所忌憚心,此是誠偽關。不畏有知,是個無所忌憚心,此是死生關。猶知有畏,良心尚未死也。
天地萬物之理,出於靜,入於靜;人心之理,發於靜,歸於靜。靜者,萬理之橐鑰,萬化之樞紐也。動中發出來,與天則便不相似。故雖暴肆之人,平旦皆有良心,發於靜也;過後皆有悔心,歸於靜也。
動時衹見發揮不盡,那裏覺錯?故君子主靜而慎動。主靜,則動者靜之枝葉也;慎動,則動者靜之約束也。又何過焉?童心最是作人一大病,衹脫了童心,便是大人君子。或問之。曰:“凡炎熱念、驕矜念、華美念、欲速念、浮薄念、聲名念,皆童心也。”
吾輩終日念頭離不了四個字,曰:“得、失、毀、譽。”其為善也,先動個得與譽底念頭;其不敢為惡也,先動個失與毀底念頭。總是欲心、偽心,與聖人天地懸隔。聖人發出善念,如饑者之必食,渴者之必飲。其必不為不善,如烈火之不入,深淵之不投,任其自然而已。賢人念頭衹認個可否,理所當為,則自強不息;所不可為,則堅忍不行。然則得、失、毀、譽之念可盡去乎?曰:“鬍可去也!”天地間,惟中人最多。此四字者,聖賢籍以訓世,君子藉以檢身。曰“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以得失訓世也。曰“疾沒世而名不稱”,曰“年四十而見惡”,以毀譽訓世也。此聖人待衰世之心也。彼中人者,不畏此以檢身,將何所不至哉?故堯舜能去此四字,無為而善,忘得失毀譽之心也。桀紂能去此四字,敢於為惡,不得失毀譽之恤也。
心要虛,無一點渣滓;心要實,無一毫欠缺。
衹一事不留心,便有一事不得其理;一物不留心,便有一物不得其所。
衹大公了,便是包涵天下氣象。
士君子作人,事事時時,衹要個用心。一事不從心中出,便是亂舉動;一刻心不在腔子裏,便是空軀殼。
古人也算一個人,我輩成底是甚什人?若不愧不奮,便是無志。
聖、狂之分,衹在苟、不苟兩字。
餘甚愛萬籟無聲,蕭然一室之趨。或曰:“無乃大寂滅乎?”曰:“無邊風月自在。”
無技癢心,是多大涵養!故程子見獵而癢。學者各有所癢,便當各就癢處搔之。
欲,衹是有進氣無退氣;理,衹是有退氣無進氣。善學者,審於進退之間而已。
聖人懸虛明以待天下之感,不先意以感天下之事。其感也,以我胸中道理順應之;其無感也,此心空空洞洞,寂然曠然。譬之鑒光明在此,物來則照之,物去則光明自在,彼事未來而意必,是持鑒覓物也。嘗謂:鏡是物之聖人,鏡日照萬物而常明,無心而不勞故也。聖人日應萬事而不纍,有心而不役故也。夫惟為物役而後纍心,而後應有偏着。
恕心養到極處,衹看得世間人都無罪過。
物有以慢藏而失,亦有以謹藏而失者;禮有以疏忽而誤,亦有以敬畏而誤者。故用心在有無之間。
說不得真知明見,一些涵養不到,發出來便是本象,倉卒之際,自然掩護不得。
一友人沉雅從容,若溫而不理者。隨身急用之物,座客失備者三人,此友取之袖中,皆足以應之。或難以數物,呼左右取之攜中,犁然在也。餘嘆服曰:“君不窮於用哉!”曰:“我無以用為也。此第二着,偶備其萬一耳。備之心,慎之心也。慎在備先,凡所以需吾備者,吾已先圖,無賴於備。故自有備以來,吾無萬一,故備常餘而不用。”或曰:“是無用備矣。”曰:“無萬一而猶備,此吾之所以為慎也。若恃備而不慎,則備也者,長吾之怠者也,久之,必窮於所備之外;恃慎而不備,是慎也者,限吾之用者也,久之,必窮於所慎之外。故寧備而不用,不可用而無備。”餘嘆服曰:“此存心之至者也。《易》曰:‘藉之用茅,又何咎焉?’其斯之謂與?”吾識之以為疏忽者之戒。
欲理會七尺,先理會方寸;欲理會六合,先理會一腔。
靜者生門,躁者死戶。
士君子一出口,無反悔之言;一動手,無更改之事。誠之於思,故也。
衹此一念公正了,我於天地鬼神通是一個。而鬼神之有邪氣者,且跧伏退避之不暇,庶民何私何怨,而忍枉其是非,腹誹巷議者乎?和氣平心發出來,如春風拂弱柳,細雨潤新苗,何等舒泰!何等感通!疾風、迅雷、暴雨、酷霜,傷損必多。或曰:“不似無骨力乎?”余曰:“譬之玉,堅剛未嘗不堅剛,溫潤未嘗不溫潤。”餘嚴毅多,和平少,近悟得此。
儉則約,約則百善俱興;侈則肆,肆則百惡俱縱。
天下國傢之存亡,身之生死,衹係敬、怠兩字。敬則慎,慎則百務修舉;怠則苟,苟則萬事隳頽。自天子以至於庶人,莫不如此。此千古聖賢之所兢兢,而亡人之所必由也。
每日點檢,要見這念頭自德性上發出,自氣質上發出,自習識上發出,自物欲上發出。如此省察,久久自識得本來面目。初學最要知此。
道義心胸發出來,自無暴戾氣象,怒也怒得有禮。若說聖人不怒,聖人衹是六情?過差遺忘,衹是昏忽,昏忽衹是不敬。若小心慎密,自無過差遺忘之病。孔子曰:“敬事。”樊遲粗鄙,告之曰:“執事敬。”子張意廣,告之曰:“無小大,無敢慢。”今人衹是懶散,過差遺忘,安得不多?吾初念衹怕天知,久久來不怕天知,又久久來衹求天知。但,未到那何必天知地步耳。
氣盛便沒涵養。
定靜安慮,聖人胸中無一刻不如此。或曰:“喜怒哀樂到面前,何如?”曰:“衹恁喜怒哀樂,定靜安慮,胸次無分毫加損。”
憂世者與忘世者談,忘世者笑;忘世者與憂世者談,憂世者悲。嗟夫!六合骨肉之淚,肯嚮一室鬍越之人哭哉?彼且謂我為病狂,而又安能自知其喪心哉?得之一字,最壞此心。不但鄙夫患得,年老戒得為不可。衹明其道而計功,有事而正心,先事而動得心,先難而動獲心,便是雜霸雜夷。一念不極其純,萬善不造其極。此作聖者之大戒也。
充一個公己公人心,便是鬍越一傢;任一個自私自利心,便中父子仇讎。天下興亡、國傢治亂、萬姓死生,衹爭這個些子。
厠牏之中,可以迎賓客;牀第之間,可以交神明。必如此,而後謂之不苟。
為人辨冤白謗,是第一天理。
治心之學,莫妙於瑟僴二字。瑟訓嚴密,譬之重關天險,無隙可乘,此謂不疏,物欲自消其窺伺之心。僩訓武毅,譬之將軍按劍,見者股慄,此謂不弱,物欲自奪其猖獗之氣。而今吾輩靈臺,四無墻戶,如露地錢財,有手皆取;又孱弱無能,如殺殘俘虜,落膽從人,物欲不須投間抵隙,都是他傢産業;不須硬迫柔求,都是他傢奴婢,更有那個關防?何人喘息?可哭可恨!
沉靜,非緘默之謂也。意淵涵而態閑正,此謂真沉靜。雖終日言語,或千軍萬馬中相攻擊,或稠人廣衆中應繁劇,不害其為沉靜,神定故也。一有飛揚動擾之意,雖端坐終日,寂無一語,而色貌自浮;或意雖不飛揚動擾,而昏昏欲睡,皆不得謂沉靜。真沉靜底自是惺憽,包一段全副精神在裏。
明者料人之所避,而狡者避人之所料,以此相與,是賊本真而長姦偽也。是以君子寧犯人之疑,而不賊己之心。
室中之鬥,市上之爭,彼所據各有一方也。一方之見皆是己非人,而濟之以不相下之氣,故寧死而不平。嗚呼!此猶愚人也。賢臣之爭政,賢士之爭理,亦然。此言語之所以日多,而後來者益莫知所决擇也。故為下愚人作法吏易,為士君子所折衷難。非斷之難,而服之難也。根本處,在不見心而任口,恥屈人而好勝,是室人市兒之見也。
大利不換小義,況以小利壞大義乎?貪者可以戒矣。
殺身者不是刀劍,不是寇讐,乃是自傢心殺了自傢。
知識,帝則之賊也。惟忘知識以任帝則,此謂天真,此謂自然。一着念便乖違,愈着念愈乖違。乍見之心,歇息一刻,別是一個光景。
為惡惟恐人知,為善惟恐人不知,這是一副甚心腸,安得長進?或問:“虛靈二字,如何分別?”曰:“惟虛故靈。”頑金無聲,鑄為鐘磬則有聲;鐘磬有聲,實之以物則無聲。聖心無所不有,而一無所有,故感而遂通天下之故。
渾身五臟六腑、百脈千絡、耳目口鼻、四肢百骸、毛發甲爪,以至衣裳冠履,都無分毫罪過,都與堯舜一般,衹是一點方寸之心,千過萬罪,禽獸不如。千古聖賢衹是治心,更不說別個。學者衹是知得這個可恨,便有許大見識。
人心是個猖狂自在之物、隕身敗傢之賊,如何縱容得他?良知何處來?生於良心;良心何處來?生於天命。
心要實,又要虛。無物之謂虛,無妄之謂實;惟虛故實,惟實故虛。心要小,又要大。大其心,能體天下之物;小其心,不僨天下之事。
要補必須補個完,要折必須折個淨。
學術以不愧於心、無惡於志為第一。也要點檢這心志,是天理?是人欲?便是天理,也要點檢是邊見?是天則?堯眉舜目、文王之身、仲尼之步,而盜蹠其心,君子不貴也。有數聖賢之心,何妨貌似盜蹠?學者欲在自傢心上做工夫,衹在人心做工夫。
此心要常適,雖是憂勤惕勵中,睏窮抑鬱際,也要有這般胸次。
不怕來濃豔,衹怕去沾戀。
原不萌芽,說甚生機。
平居時有心訒言還容易,何也?有意收斂故耳。衹是當喜怒愛憎時發當其可,無一厭人語,纔見涵養。
口有慣言,身有誤動,皆不存心之故也。故君子未事前定,當事凝一。識所不逮,力所不能,雖過無愧心矣。
世之人何嘗不用心?都衹將此心錯用了。故學者要知所用心,用於正而不用於邪,用於要而不用於雜,用於大而不用於小。
予嘗怒一卒,欲重治之。召之,久不至,減予怒之半。又久而後至,詬之而止。因自笑曰:“是怒也,始發而中節邪?中減而中節邪?終止而中節邪?”惟聖人之怒,初發時便恰好,終始衹一個念頭不變。
世間好底分數休占多了,我這裏消受幾何,其餘分數任世間人占去。
京師僦宅,多擇吉數,有喪者,人多棄之,曰:“能禍人。”予曰:“是人為室禍,非室能禍人也。”人之死生,受於有生之初,豈室所能移?室不幸而遭當死之人,遂為人所棄耳。惟君子能自信而付死生於天則,不為往事所感矣。
不見可欲時,人人都是君子;一見可欲,不是滑了腳跟,便是擺動念頭。老子曰:“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此是閉目塞耳之學。一入耳目來,便了不得。今欲與諸君在可欲上做工夫,淫聲美色滿前,但如鑒照物,見在妍蚩,不侵鏡光;過去妍蚩,不留鏡裏,何嫌於坐懷?何事於閉門?推之可怖可驚、可怒可惑、可憂可恨之事,無不皆然。到此纔是工夫,纔見手段。把持則為賢者,兩忘則為聖人。予嘗有詩云:“百尺竿頭着腳,千層浪裏翻身。個中如履平地,此是誰何道人。”
一裏人事專利己,屢為訓說不從。後每每作善事,好施貧救難,予喜之,稱曰:“君近日作事,每每在天理上留心,何所感悟而然?”曰:“近日讀司馬溫公語,有雲:‘不如積陰德於冥冥之中,以為子孫長久之計。’”予笑曰:“君依舊是利心,子孫安得受福?”
小人終日苦心,無甚受用處。即欲趨利,又欲貪名;即欲掩惡,又欲詐善。虛文浮禮,惟恐其疏略;消沮閉藏,惟死其敗露。又患得患失,衹是求富求貴;畏首畏尾,衹是怕事怕人。要之溫飽之外,也衹與人一般,何苦自令天君無一息寧泰處?滿面目都是富貴,此是市井兒,不堪入有道門墻,徒令人嘔吐而為之羞耳。若見得大時,舜禹有天下而不與。
讀書人衹是個氣高,欲人尊己;志卑,欲人利己,便是至愚極陋。衹看四書六經千言萬語教人是如此不是?士之所以可尊可貴者,以有道也。這般見識,有什麽尊貴處?小子戒之。
第一受用,胸中幹淨;第二受用,外來不動;第三受用,閤家沒病;第四受用,與物無競。
欣喜歡愛處,便藏煩惱機關,乃知雅淡者,百祥之本;怠惰放肆時,都是私欲世界,始信懶散者,萬惡之宗。
求道學真傳,且高閣百氏諸儒,先看孔孟以前胸次;問治平要旨,衹遠宗三皇五帝,淨洗漢唐而下心腸。
看得真幻景,即身不吾有何傷?況把世情嬰肺腑;信得過此心,雖天莫我知奚病?那教流語惱胸腸。
善根中纔發萌蘗,即着意栽培,須教千枝萬葉;惡源處略有涓流,便極力擁塞,莫令暗長潛滋。
處世莫驚毀譽,衹我是,無我非,任人短長;立身休問吉兇,但為善,不為惡,憑天禍福。
念念可與天知,盡其在我;事事不執己見,樂取諸人。
淺狹一心,到處便招猶悔;因循兩字,從來誤盡英雄。
齋戒神明其德,洗心退藏於密。
常將半夜縈千歲,衹恐一朝便百年。
試心石上即平地,沒足池中有隱潭。
心無一事纍,物有十分春。
神明七尺體,天地一腔心。
終有歸來日,不知到幾時。
吾心原止水,世態任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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