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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典 》 皋鹤堂第一奇书金瓶梅 》
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弟兄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兰陵笑笑生 Lan Lingxiaoxiaosheng
张竹坡 Zhang Zhupo
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弟兄武二郎冷遇亲哥嫂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弟兄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总批:此书单重财色,故卷首一诗,上解悲财,下解悲色。
一部炎凉书,乃开首一诗并无热气。信乎作者注意在下半部,而看官益当知看下半部也。
“二八佳人”,一绝色也。借色说入,则色的利害比财更甚。下文“一朝马死”二句,财也;三杯茶作合”二句,酒也;“三寸气在”二句,气也。然而酒、气俱串。入财、色内讲,故诗亦串入。小小一诗句,亦章法井井如此,其文章为何如?
开讲处几句话头,乃一百回的主意。一部书总不出此几句,然却是一起四大股,四小结股。临了一结,齐齐整整。一篇文字断落皆详批本文下。
上文一律、一绝、三成语,末复煞四句成语,见得痴人不悟,作孽于酒色财气中,而天自处高听卑,报应不爽也。是作者盖深明天道以立言欤?《金刚经》四句,又一部结果的主意也。
尝看西门死后,其败落气象,恰如的的确确的事。
亦是天道不深不浅,恰恰好好该这样报应的。每疑作者非神非鬼,何以操笔如此?近知作者骗了我也。盖他本是向人情中讨出来的天理,故真是天理。然则不在人情中讨出来的天理,又何以为之天理哉!自家作文,固当平心静气,向人情中讨结煞,则自然成就我的妙文也。
一部一百回,乃于第一回中,如一缕头发,千丝万丝,要在头上一根绳儿扎住;又如一喷壶水,要在一提起来,即一线一线同时喷出来。今看作者,惟西门庆一起来,即一线一线同时喷出来。今看作者,惟西门庆一人是直说,他如出伯爵等九人是带出,月娘三房是直叙,别的如桂姐、玳安、玉箫、子虚、瓶儿、吴道官、天福、应宝、吴银儿、武松、武植、金莲、迎儿、敬济、来兴、来保、王婆诸色人等,一齐皆出,如喷壶倾水。然却是说话做事,一路有意无意,东拉西扯,便皆叙出,并非另起锅灶,重新下米,真正龙门能事。若夫叙一人,而数人于不言中跃跃欲动,则又神工鬼斧,非人力之所能为者矣。何以见之?如教大丫头玉箫拿蒸酥是也。夫丫头,则丫头已耳,何以必言大丫头哉?春梅固原在月娘房中做小丫头也,一言而春梅跃然矣。真正化工文字。
此回内本写金莲,却先写瓶儿。妙绝。
写春梅,用影写法;写瓶儿,用遥写法;写金莲,用实写法。然一部《金瓶》,春梅至“不垂别泪”时,总用影写,金莲总用实写也。
写春梅,何不于首卷内直出其名哉?不知此作者物物为春梅留身分故也。既为丫鬟,不便单单拈出,势必如玉箫借拿东西、或传话时出之,如此则春梅扫地矣。然则俟金莲进门,或云用银白外边买来亦可。不知一部大书,全是这三个人,乃第一回时,如何不点出也?看他于此等难处,偏能不费丝毫气力,一笔勾出,且于不用一笔处勾出。不知其文心是天仙,是鬼怪。看者不知,只说是拿东西赏天福,岂不大差!
未出月娘,乃先插大姐,带出敬济,是何等笔力!
出敬济,止云“陈洪子”可耳,乃必云“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叔督”者,见蔡太师、翟云峰门路,皆从此一线出来。然则又子无笔墨处,将翟云峰、蔡太师等一刘点出矣。后文来保赂相府时,必云“见杨府干办从府内出来”,进见蔡攸必云“同杨干办一齐来”,则此句出蔡京、翟云峰等益信矣。文章能事,至《金瓶梅》,真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七通八达,八面玲珑,批之不尽也。
《金瓶》内,每以一笔作千万笔用。如此回玉皇庙,谓是结弟兄;谓是对永福寺,作双峙起结;谓是出武松,谓是出金莲;谓是笼罩“官哥寄名”, “瓶儿荐亡”等事也。总之一笔千万用,如神龙天际,变化不测的文字。
一回“冷”、“热”相对两截文字,然却用一笋即串拢,痕迹俱无。所谓笋者,乃在玉皇庙玄坛座下一个虎,岂不奇绝!
一回两股大文字,“热结”“冷遇”也。然“热结”中七段文字,“冷遇”中两段文字,两两相对,却在参差合笋处作对锁章法。如正讲西门庆处,忽插入伯爵等人,至“满县都惧怕他”下,忽接他排行第一,直与“复姓西门,单名一个庆字”合笋,无一线缝处。正讲武松遇哥哥,忽插入武大别了兄弟如何如何许多话来,下忽云“不想今日撞着自己嫡亲兄弟”,直与“自从兄弟分别之后”合
笋,无一缝处。此上下两篇文字对峙处也。
无心撞着,却是嫡亲兄弟;有心结识,反不好叙齿。掩映处最难过,最难堪。
“热结”处,何以有七段文字?自“大宋徽宗”至“无不通晓”是一段;自“结识的”至“都惧怕他”是两段; 自“排行第一”至“又去调弄妇人”是三段; 自“西门庆在家闲坐”至“只等应二来与他说”是四段;自“正说着”至“伯爵举手和希大一路去了“是五段; 自“十月初一”至“过了初二”是六段;自“次日初三”至“和子虚一同来家”是七段。此是“热结”的文字已毕,下文则“冷遇”的文字了。切勿认应伯爵来邀看虎,犹是西门庆边的文字。
“冷遇”两段,则一段是武大的文字,一段是金莲的文字。伯爵两人,看去固是引子,即武松打虎见官诸事,亦是信药也。
看他写“热结”处,却用渐渐逼出。如与月娘闲话,是一顿;伯爵、希大来相约而去,是一顿;初一日收分资,是一顿;初二日知会道士,是一顿,初三日吃早饭,又是一顿;至庙中调笑,又是一顿。才说吴道士请烧纸,而伯爵谦让,又作数层刷洗方入本题。若“冷遇”,却是一撞撞着,乃是嫡亲兄弟。便见得一假一真,有安排不待安排处。
描写伯爵处,纯是白描,追魂摄影之笔。如向希大说“何如?我说……”,又如“伸着舌头道:爷……”。俨然纸上活跳出来,如闻其声,如见其形。
《水浒》上打虎,是写武松如何踢打,虎如何剪扑;《金瓶梅》却用伯爵口中几个“怎的”“怎的”’一个“就象是”,一个“又象”,便使《水浒》中费如许力量方写出来者,他却一毫不费力便了也。是何等灵滑手腕!况打虎时是何等时候,乃一拳一脚,都能记算清白,即使武松自己,恐用力后,亦不能向人如何细说也。岂如在伯爵口中描出为妙。
篇内出月娘,乃云“夫主面上百依百顺”。看者止知说月娘贤德,为后文能容众妾地步也;不知作者更有深意。月娘,可以向上之人也。夫可以向上之人,使随一读书守礼之夫主,则刑于之化,月娘便自能化俗为雅,谨守闺范,防微杜渐,举案齐眉,便成全人矣。乃无知月娘止知依顺为道,而西门之使其依顺者,皆非其道。月娘终日闻夫之言,是热利市井之言,见夫之行,是奸险苟且之行,不知规谏,而乃一味依顺之,故虽有好资质,未免习俗渐染。后文引敬济入室,放来旺进门,皆其不
闻妇道,以致不能防闲也。送人直出大门,妖尼昼夜宣卷,又其不闻妇道,以致无所法守也。然则开卷写月娘之百依百顺,又是写西门庆先坑了月娘也。泛泛读之,何以知作者苦心?
作者做月娘,既另出笔墨,使真欲做出一个贤女妇人,后文就不该大书特书引敬济入室等罪;既欲隐隐做他个不好的人,又不该处处形其老实。然则写月娘,信如上所云“一个可以学好向上的人”,西门庆不能刑于,遂致不知大礼,如俗所云“好人到他家,也不好了”也。故“百依百顺”,是罪西门,非赞月娘。
写月娘,何以必云是继室哉?见得西门庆孤身独自,即月娘妻子尚是个继室,非结发者也。故其一生动作,皆是假景中提傀儡。
写月娘恶处,又全在继室也。从来继室多是好好先生。何则?因彼已有妻过,一旦死别,乃续一个入来,则不但他自己心上怕太夫疑他是填房,或有儿女怕丈夫疑他偏心,当家怕丈夫疑他不如先头的,即那丈夫心中,亦未尝不有此几着疑忌在心中。故做继室者,欲管不好,不管不好,往往多休戚不关,以好好先生为贤也。今月娘虽说没甚奸险,然其举动处,大半不离继室常套。故“百依百顺”,在结发则可,在继室又当别论,不是说依顺便是贤也。是四字,又月娘定案,又继室定案。
写西门对子虚,却句句是瓶儿;写子虚来入会,却又处处是瓶儿。西门心照那边,瓶儿心照这边, 已将两人十分异样亲密处,写得花团锦簇,好看杀人。真有笔不到而意到之妙。
凡人用笔曲处,一曲两曲足矣,乃未有如《金瓶》之曲也。何则?如本意欲出金莲,却不肯如寻常小说云“按下此处不言,再表一个人,姓甚名谁”的恶套。乃何如下笔?因思从兄弟“冷遇”处带出金莲;然则如何出此两兄弟?则用先出武二;如何出武二?则用打虎;如,何出打虎?是依旧要先出武二矣。不则依旧要按下此处,再讲清河县出示拿虎矣。夫费如许曲折,乃依旧要按下另讲,文章之夯,亦夯不至此。不知作者乃眼觑一处矣。何则?玉皇庙固黄河发源之所,瓶儿既于此处出,金莲能不于此处出哉!故一眼觑见玉皇庙四大元帅,作者不觉搁笔拍案大笑也。然而其下笔时,偏不即写玄坛,乃先写老子青牛,又写二重殿,又写侧门,又写正面三间厂厅,又写昊天上帝,又写紫府星官,方出四大元帅。文至此,所谓曲折亦曲折尽矣。看他偏不即写玄坛,乃又写先写马元帅,带出帮闲讨好,使本文“热结”中意思柳遮花映,八面玲珑。至此该写赵元帅矣,偏又不肯写下,又放过赵元帅,再写温元帅,又照入帮闲身分,放倒自己,奉承他人。使“热结”本文不脱生,十分美满后才又插转玄坛,玄坛身边,方出画虎。曲折至此,该用吴道官说出真虎矣,乃偏又漾开,偏又照管众帮闲,点
染“热结”本文,方用吴道官一点真虎。夫所谓打虎之人,尚杳然不知音信。止因一个画虎,便如此曲折,真 不怕呕血,不怕鬼哭。文至此,可云至矣。看他偏有力量,偏又照入打虎情景;在白赉光口中,偏又令伯爵又插一笑谈,花遮柳映,又照入“热结”本文来。夫写一面照一面,犹全人所能,乃于写这一面时,却是写那一面,写那一面时,却原是写这一面。七穿八达,出神入化,所不怕呕血,不怕鬼哭,是真不怕呕血鬼哭者矣。盖人一手写一处不能,他却一手写三四处也。玉皇庙是一处,十弟兄是一处,道士是一处,画虎是一处,真虎是一处,打虎人又遥在一处,跃然欲动,而沧州郡且明
明说出也。后生家看此等文字,而不心灰气绝,回家焚烧笔砚,再不敢做文者,是必目不一丁,卖菜佣不如之人也。
夫不有子虚,则瓶儿归西门是无孽这人矣,故必有子虚;然子虚不虽有如无,则瓶儿又何以归西门?是故子虚是个影子中人。今于影子中人上场,不加一番描写渲染,则何以见其为影子中人哉?故日于排次第时见之矣。何则?若论势字当从财生,西门庆家不是世代阀阅,止因有几贯钱,方能使势也。夫既以钱为主,子虚之钱较西门为加倍,如此应该子虚为大。乃不但不能僭西门之左,且不能居应谢二人之上;而应谢二人,明明知其财主,亦绝不相让,则子虚为虽有如无之人不言已喻。而财必至为他人之财,妻必至为他人之妻,此时已定局矣。故无论他盈千累万的家财,必先看他有好儿子没有,才定得是他的不是他的。文字妙处,全要在不言处见。试问看官:有几个看没字处的人否?
一回内句句“三娘”,而玉楼亦跃跃纸上,此所开缺候官之法也。
写虎一段, 自入三间厂厅内,一引入,一漾开,凡三四折,方入吴道官。文字又如穿花蝴蝶,一远一近,煞是好看杀人。
“热结”文字,却以花二娘起,花二娘结,而月娘作引,卓二姐作余波。人只谓下文是瓶儿先讲起,不知一渡即是金渡文字。作者之笔其如龙乎!看他每不肯为人先算着。
西门庆“沉吟一会”,乃说出花子虚来。试想其沉吟是何意思?直与九回中武二沉吟一会相照。西门一沉吟,子虚死矣。武二一沉吟,李外传、王婆、金莲俱死矣,而西门庆亦死矣。然武二沉吟是杀人,西门沉吟是自杀。
写金莲,云“不知这归人是个使女出身”,后文瓶儿出身,又是“梁中书侍妾”,春梅不必说矣。然则三人大抵皆同。作者盖深恶此等人,亦见婢妾中邪淫者多也。
冷遇哥嫂文中,乃一云“嫡亲兄弟”,再云“是我一母同胞兄弟”,再云“亲兄弟难比别人”。句句是武二文字,却句句是敲击十兄弟文字也。
篇内金莲凡十二声“叔叔”,于十一声下,作者却自 入一句,将上文个一声“叔叔”一总,下又拖一句“叔叔”,便见金莲心头眼底口中,一时便有无数“叔叔”也。益悟文章生动处,不在用笔写到之处。
开卷一部大书,乃用一律、一绝、三成语、一谚语尽之,而又入四句偈作证,则可云《金瓶梅》已告完矣。
《水浒》本意在武松,故写金莲是宾,写武松是主。
《金瓶梅》本写金莲,故写金莲是主,写武松是宾。文章有宾主之法,故立言体自不同,切莫一例看去。所以打虎一节,亦只得在伯爵口中说出。
“里仁为美”,况近邻哉!今子虚不善择邻,而与西门为邻,卒受其祸;武大与王婆为邻,亦卒受其祸;殆后瓶儿与金莲邻墙,又卒受其祸。甚矣,卜邻当慎也!】
诗曰:
【旁批:上解空去财:】
豪华去后行人绝,箫筝不响歌喉咽。
雄剑无威光彩沉,宝琴零落金星灭。
【旁批:下解空去色:】
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
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
又诗曰: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这一首诗,是昔年大唐国时,一个修真炼性的英雄,入圣超凡的豪杰,到后来位居紫府,名列仙班,率领上八洞群仙,救拔四部洲沉苦一位仙长,姓吕名岩,道号纯阳子祖师所作。单道世上人,营营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七情六欲关头,打不破酒色财气圈子。到头来同归于尽,着甚要紧!【夹批:以上总起四字,借一吕纯阳作开讲,其绝。所以有后文吴神仙、黄真人、潘道士也。】虽是如此说,只这酒色财气四件中,惟有“财色”二者更为利害。怎见得他的利害?假如一个人到了那穷苦的田地,受尽无限凄凉,耐尽无端懊恼,晚来摸一摸米瓮,苦无隔宿之炊,早起看一看厨前,愧无半星烟火,妻子饥寒,一身冻馁,就是那粥饭尚且艰难,那讨馀钱沽酒!更有一种可恨处,亲朋白眼,面目寒酸,便是凌云志气,分外消磨,怎能够与人争气!【夹批:以上反起财。】正是:【夹批:这一个正是,是冷。】
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夹批:财箴。】
到得那有钱时节,挥金买笑,一掷巨万。思饮酒真个琼浆玉液,不数那琥珀杯流;要斗气钱可通神,果然是颐指气使。趋炎的压脊挨肩,附势的吮痈舐痔,【夹批:以上正说财。】真所谓得势叠肩而来,失势掉臂而去。古今炎冷恶态,莫有甚于此者。这两等人,岂不是受那财的利害处!【夹批:此下共作四扇股法,色一股,财一股,看破的财一股,看破的色一股。而上二股内,乃插入酒气二种,盖本意只重财色,而又借酒气串入。股法生动不板也。】如今再说那色的利害。请看如今世界,你说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闭门不纳的鲁男子,与那秉烛达旦的关云长,古今能有几人?【夹批:三个不怕色的人做榜样。】至如三妻四妾,买笑追欢的,又当别论。还有那一种好色的人,见了个妇女略有几分颜色,便百计千方偷寒送暖,一到了着手时节,只图那一瞬欢娱,也全不顾亲戚的名分,也不想朋友的交情。起初时不知用了多少滥钱,费了几遭酒食。正是:【夹批:这一个正是,是热。】
三杯花作合,两盏色媒人。【夹批:酒箴。】
到后来情浓事露,甚而斗狠杀伤,性命不保,妻孥难顾,事业成灰。就如那石季伦泼天豪富,为绿珠命丧囹圄;楚霸王气概拔山,因虞姬头悬垓下。【夹批:两个不胜色的人做样。】真所谓:“生我之门死我户,看得破时忍不过”。这样人岂不是受那色的利害处!【夹批:两个岂不是,章法奇绝对峙。】
说便如此说,这“财色”二字,从来只没有看得破的。若有那看得破的,【夹批:又单一句另起。】便见得堆金积玉,是棺材内带不去的瓦砾泥沙;贯朽粟红,是皮囊内装不尽的臭淤粪土。高堂广厦,玉宇琼楼,是坟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锦衣绣袄,狐服貂裘,是骷髅上裹不了的败絮。【夹批:看破后的财,七十九回以后之财也。】即如那妖姬艳女,献媚工妍,看得破的,却如交锋阵上将军叱咤献威风;朱唇皓齿,掩袖回眸,懂得来时,便是阎罗殿前鬼判夜叉增恶态。罗袜一弯,金莲三寸,是砌坟时破土的锹锄;枕上绸缪,被中恩爱,是五殿下油锅中生活。【夹批:看破后的色,七十九回以后之色也。】只有那《金刚经》上两句说得好,他说道:“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夹批:是一部大主意,大结果。解脱,所以有普净也。】见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夹批:又单一句,与上看破句作对。】到了那结束时,一件也用不着。随着你举鼎荡舟的神力,到头来少不得骨软筋麻;【夹批:虚陪一句。】由着你铜山金谷的奢华,正好时却又要冰消雪散。【夹批:为西门庆说法。】假饶你闭月羞花的容貌,一到了垂眉落眼,人皆掩鼻而过之;【夹批:为金莲辈说法。】比如你陆贾隋何的机锋,若遇着齿冷唇寒,吾未如之何也已。【夹批:为伯爵辈说法。】到不如削去六根清净,披上一领袈裟,参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灭机关,直超无上乘,不落是非窠,倒得个清闲自在,不向火坑中翻筋斗也。【夹批:为普净作案。】正是:【夹批:这一个正是,是冷热俱无。】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夹批:气箴。】
说话的为何说此一段酒色财气的缘故?只为当时有一个人家,先前恁地富贵,到后来煞甚凄凉,权谋术智,一毫也用不着,亲友兄弟,一个也靠不着,享不过几年的荣华,倒做了许多的话靶。内中又有几个斗宠争强,迎奸卖俏的,起先好不妖娆妩媚,到后来也免不得尸横灯影,血染空房。【夹批:此一段是一部小金瓶梅,如世所云总纲也。】正是:【夹批:这一个正是,是天下不肯使人冷热到地。】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夹批:以上一部大书总纲,此四句又总纲之总纲。信乎金瓶之纯体天道立言也。】
话说大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间,【旁批:记清。】山东省东平府清河县中,【旁批:记清。】有一个风流子弟,生得状貌魁梧,【夹批:病根一。】性情潇洒,【夹批:病根二。】饶有几贯家资,【夹批:病根三。】年纪二十六七。这人复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他父亲西门达,原走川广贩药材,就在这清河县前开着一个大大的生药铺。现住着门面五间到底七进的房子。【旁批:记清。】家中呼奴使婢,骡马成群,虽算不得十分富贵,【夹批:为后得几注横财生子加官地步。】却也是清河县中一个殷实的人家。【夹批:为后奢华反照。】只为这西门达员外夫妇去世的早,单生这个儿子却又百般爱惜,听其所为,【夹批:是不读书病根。】所以这人不甚读书,【夹批:大书特书一部作孽的病根。】终日闲游浪荡。一自父母亡后,专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风,学得些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夹批:是他一付作业的本事,预先说明。】结识的朋友,也都是些帮闲抹嘴,不守本分的人。第一个最相契的,姓应名伯爵,表字光侯,【夹批:应伯爵如此出法,所谓抹嘴也。】原是开绸缎铺应员外的第二个儿子,落了本钱,跌落下来,专在本司三院帮嫖贴食,因此人都起他一个浑名叫做应花子。又会一腿好气[毛求],双陆棋子,件件皆通。第二个姓谢名希大,字子纯,【夹批:谢希大如此出法,所谓帮闲也。】乃清河卫千户官儿应袭子孙,自幼父母双亡,游手好闲,把前程丢了,亦是帮闲勤儿,会一手好琵琶。自这两个与西门庆甚合得来。【夹批:一束二人,再叙下八人,文字错落有别。】其余还有几个,都是些破落户,没名器的。一个叫做祝实念,表字贡诚。一个叫做孙天化,表字伯修,绰号孙寡嘴。一个叫做吴典恩,乃是本县阴阳生,因事革退,专一在县前与官吏保债,以此与西门庆往来。【夹批:顺手为放债一照。】还有一个云参将的兄弟叫做云理守,字非去。一个叫做常峙节,表字坚初。一个叫做卜志道。一个叫做白赉光,表字光汤。说这白赉光,众人中也有道他名字取的不好听的,他却自己解说道:“不然我也改了,只为当初取名的时节,原是一个门馆先生,说我姓白,当初有一个什么故事,是白鱼跃入武王舟。又说有两句书是‘周有大赉,于汤有光’,取这个意思,所以表字就叫做光汤。我因他有这段故事,也便不改了。”【夹批:看他叙出十兄弟,虽一篇小小文章,却参差错落,而与西门庆亲疏厚薄,以及后文各人的行事、终身、皆不烦言而毕见,真化工之笔也,惟古史迁可以似之。】说这一干共十数人,见西门庆手里有钱,又撒漫肯使,所以都乱撮哄着他耍钱饮酒,嫖赌齐行。正是:
把盏衔杯意气深,兄兄弟弟抑何亲。
一朝平地风波起,此际相交才见心。【夹批:总起西门交游。】
说话的,这等一个人家,生出这等一个不肖的儿子,又搭了这等一班无益有损的朋友,随你怎的豪富也要穷了,还有甚长进的日子!却有一个缘故,只为这西门庆生来秉性刚强,作事机深诡谲,又放官吏债,就是那朝中高、杨、童、蔡四大奸臣,他也有门路与他浸润。所以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搅说事过钱,因此满县人都惧怕他。因他排行第一,人都叫他是西门大官人。这西门大官人先头浑家陈氏早逝,身边只生得一个女儿,叫做西门大姐,就许与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的亲家陈洪的儿子陈敬济为室,【夹批:说西门侵润出大姐、敬济。盖明陈洪者,西门侵润之门也。因陈下,接手叙洪而通杨戡,因杨戡而通蔡京。故大姐、敬济后报独惨。】尚未过门。只为亡了浑家,无人管理家务,新近又娶了本县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填房为继室。这吴氏年纪二十五六,是八月十五生的,小名叫做月姐,后来嫁到西门庆家,都顺口叫他月娘。却说这月娘秉性贤能,夫主面上百依百随。【夹批:二语全为西门娘也,已于罪,不是赞月,卷首讲明。】房中也有三四个丫鬟妇女,都是西门庆收用过的。【夹批:伏雪娥、玉箫诸人。】又尝与勾栏内李娇儿打热,也娶在家里做了第二房娘子。南街又占着窠子卓二姐,名卓丢儿,包了些时,也娶来家做了第三房。只为卓二姐身子瘦怯,时常三病四痛,【夹批:以上正出三房妻妾,却是两实一虚。】他却又去飘风戏月,调弄人家妇女。【夹批:文气至此一顿,叙完西门出身,是一篇小文字。】正是:
东家歌笑醉红颜,又向西邻开玳宴。
几日碧桃花下卧,牡丹开处总堪怜。【夹批:总起西门罪孽。】
话说西门庆一日在家闲坐,对吴月娘说道:“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夹批:九月廿五日起头,九月十七日瓶儿死,自七至五,中余七日,七日来复之意。西门三十三岁,正月廿一日死。三十三老阳,廿一少阳。老边少,所以有孝哥也。】出月初三日,却是我兄弟们的会期。到那日也少不的要整两席齐整的酒席,叫两个唱的姐儿,自恁在咱家与兄弟们好生玩耍一日。你与我料理料理。”吴月娘便道:“你也便别要说起这干人,那一个是那有良心和行货!无过每日来勾使的游魂撞尸。我看你自搭了这起人,几时曾有个家哩!【夹批:逆入热结。】现今卓二姐自恁不好,我劝你把那酒也少要吃了。”西门庆道:“你别的话倒也中听。今日这些说话,我却有些不耐烦听他。依你说,这些兄弟们没有好人,别的倒也罢了,自我这应二哥着一个人,本心又好又知趣,着人使着他,没有一个不依顺的,做事又十分停当。【夹批:将后文荐引诸伙计与说诸事,俱提出。内有王六二诸人在也。】就是那谢子纯这个人,也不失为个伶俐能事的好人。【夹批:又陪希大一句。】咱如今是这等计较罢,只管恁会来会去,终不着个切实。咱不如到了会期,都结拜了兄弟罢,明日也有个靠傍。”吴月娘接过来道:“结拜兄弟也好。只怕后日还是别个靠你的多哩。若要你去靠人,提傀儡儿上戏场──还少一口气儿哩。”西门庆笑道:“自恁长把人靠得着,却不更好了。咱只等应二哥来,与他说这话罢。”【夹批:出结拜,又是这等出去。】
正说着话,只见一个小厮儿,生得眉清目秀,伶俐乖觉,原是西门庆贴身伏侍的,唤名玳安儿,走到面前来说:“应二叔和谢大叔在外见爹说话哩。”【夹批:顺手出玳安。】西门庆道:“我正说他,他却两个就来了。”一面走到厅上来,只见应伯爵头上戴一顶新盔的玄罗帽儿,身上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夹绉纱褶子,脚下丝鞋净袜,坐在上首。下首坐的,便是姓谢的谢希大。【夹批:希大处处陪写,故名希大。】见西门庆出来,一齐立起身来,边忙作揖道:“哥在家,连日少看。”西门庆让他坐下,一面唤茶来吃,说道:“你们好人儿,这几日我心里不耐烦,不出来走跳,你们通不来傍个影儿。”【夹批:试问出笔不如此,却如何开口。】伯爵向希大道:“何如?我说哥哥要说哩。”【夹批:妙!纯是白描,却是放重笔拿轻笔法,且须学之也。】因对西门庆道:“哥,你怪的是。连咱自也不知道成日忙些什么!自咱们这两只脚,还赶不上一张嘴哩。”西门庆因问道:“你这两日在那里来?”伯爵道:“昨日在院中李家瞧了个孩子儿,就是哥这边二嫂子的侄女儿【旁批:一重亲。】桂卿的妹子,【旁批:一重亲。】叫做桂姐儿。几时儿不见他,就出落的好不标致了。到明日成人的时候,还不知怎的样好哩!昨日他妈再三向我说:‘二爹,千万寻个好子弟梳笼他。’敢怕明日还是哥的货儿哩。”【夹批:带出桂姐。】西门庆道:“有这等事!等咱空闲了去瞧瞧。”谢希大接过来道:“哥不信,委的生得十分颜色。”【夹批:希大说话,通是随如此,故不着伯爵,通篇终皆犯伯爵也。】西门庆道:“昨日便在他家,前几日却在那里去来?”伯爵道:“便是前日卜志道兄弟死了,咱在他家帮着乱了几日,发送他出门。他嫂子再三向我说,叫我拜上哥,承哥这里送了香楮奠礼去,因他没有宽转地方儿,晚夕又没甚好酒席,不好请哥坐的,甚是过不意去。”西门庆道:“便是我闻得他不好得没多日子,就这等死了。我前日承他送我一把真金川扇儿,我正要拿甚答谢答谢,不想他又作了故人!”【夹批:既云兄弟,乃于生死时只如此冷淡杀人。于是兄弟身份如此,一笔直照西门庆死后也。】
谢希大便叹了一口气道:“咱会中兄弟十人,却又少他一个了。”因向伯爵说:“出月初三日,又是会期,咱每少不得又要烦大官人这里破费,兄弟们顽耍一日哩。”【夹批:希大说出,便不及伯爵一步,所以妙也。】西门庆便道:“正是,我刚才正对房下说来,咱兄弟们似这等会来会去,无过只是吃酒顽耍,不着一个切实,倒不如寻一个寺院里,写上一个疏头,结拜做了兄弟,到后日彼此扶持,有个傍靠。到那日,咱少不得要破些银子,买办三牲,众兄弟也便随多少各出些分资。不是我科派你们,这结拜的事,各人出些,也见些情分。”【夹批:是大老官口吻。】伯爵连忙道:“哥说的是。婆儿烧香当不的老子念佛,各自要尽自的心。【夹批:一承认。】只是俺众人们,老鼠尾巴生疮儿──有脓也不多。”【夹批:便是自谦,写尽帮闲丑态。】西门庆笑道:“怪狗才,谁要你多来!你说这话。”谢希大道:“结拜须得十个方好。【夹批:必须十个妙。如此方是这班人结拜也。】如今卜志道兄弟没了,却教谁补?”西门庆沉吟了一回,说道:【夹批:试想其沉吟为何?其沉吟中一个花儿娘已在也。妙绝。】“咱这间壁花二哥,原是花太监侄儿,手里肯使一股滥钱,【夹批:伏后转元宝。】常在院中走动。他家后边院子与咱家只隔着一层壁儿,与我甚说得来,咱不如叫小厮邀他邀去。”【夹批:算出子虚。】应伯爵拍着手道:“敢就是在院中包着吴银儿的花子虚么?”【夹批:顺出银儿。】西门庆道:“正是他!”伯爵笑道:“哥,快叫那个大官儿邀他去。与他往来了,咱到日后,敢又有一个酒碗儿。”西门庆笑道:“傻花子,你敢害馋痨痞哩,说着的是吃。”大家笑了一回。西门庆旋叫过玳安儿来说:“你到间壁花家去,对你花二爹说,如此这般:‘俺爹到了出月初三日,要结拜十兄弟,敢叫我请二爹上会哩。’看他怎的说,你就来回我话。你二爹若不在家,就对他二娘说罢。”【夹批:巧出瓶儿,此沉吟之故也,所以必拉他上会。】玳安儿应诺去了。伯爵便道:“到那日还在哥这里是,还在寺院里好?”希大道:“咱这里无过只两个寺院,僧家便是永福寺,道家便是玉皇庙。这两个去处,【夹批:玉皇庙、永福寺须记清白。是一部起结也,明明说出全以二处作始终的柱子,乃俗批伏出。可笑可笑。】随分那里去罢。”西门庆道:“这结拜的事,不是僧家管的,那寺里和尚,我又不熟,倒不如玉皇庙吴道官与我相熟,他那里又宽展又幽静。”伯爵接过来道:“哥说的是,敢是永福寺和尚倒和谢家嫂子相好,故要荐与他去的。”【夹批:虽随手成趣,亦映带讲花三娘心事。】希大笑骂道:“老花子,一件正事,说说就放出屁来了。”
正说笑间,只见玳安儿转来了,因对西门庆说道:“他二爹不在家,【夹批:此作者为要出瓶儿也,若说真个不在家,岂不大呆。】俺对他二娘说来。二娘听了,好不欢喜,说道:‘既是你西门爹携带你二爹做兄弟,那有个不来的。等来家我与他说,【夹批:又说瓶儿作得主,以照下文。】至期以定撺掇他来,多拜上爹。’【夹批:四字绝妙,正对沉吟。】又与了小的两件茶食来了。”【夹批:又写瓶儿为人处,照下。】西门庆对应、谢二人道:“自这花二哥,倒好个伶俐标致娘子儿。”说毕,又拿一盏茶吃了,二人一齐起身道:“哥,别了罢,咱好去通知众兄弟,纠他分资来。哥这里先去与吴道官说声。”西门庆道:“我知道了,我也不留你罢。”于是一齐送出大门来。应伯爵走了几步,回转来道:“那日可要叫唱的?”西门庆道:“这也罢了,弟兄们说说笑笑,到有趣些。”说毕,伯爵举手,和希大一路去了。【夹批:须知此段文字,全为子虚。】
话休饶舌,捻指过了四五日,却是十月初一日。【夹批:初一日又起。】西门庆早起,刚在月娘房里坐的,只见一个才留头的小厮儿,【夹批:天福也着。】手里拿着个描金退光拜匣,【眉批:一拜匣而子虚殷实如见。】走将进来,向西门庆磕了一个头儿,立起来站在旁边说道:“俺是花家,俺爹多拜上西门爹。那日西门爹这边叫大官儿请俺爹去,俺爹有事出门了,不曾当面领教的。闻得爹这边是初三日上会,俺爹特使小的先送这些分资来,说爹这边胡乱先用着,等明日爹这里用过多少派开,该俺爹多少,再补过来便了。”西门庆拿起封袋一看,签上写着“分资一两”,便道:“多了,不消补的。到后日叫爹莫往那去,起早就要同众爹上庙去。”那小厮儿应道:“小的知道。”刚待转身,被吴月娘唤住,叫大丫头玉箫在食箩里拣了两件蒸酥果馅儿与他。【夹批:又处玉箫,为春梅一影,不然何以云大丫头也?影出春梅。】因说道:“这是与你当茶的。你到家拜上你家娘,临去秋波你说西门大娘说,迟几日还要请娘过去坐半日儿哩。”那小厮接了,又磕了一个头儿,应着去了。
西门庆才打发花家小厮出门,只见应伯爵家应宝夹着个拜匣,玳安儿引他进来见了,磕了头,说道:“俺爹纠了众爹们分资,叫小的送来,爹请收了。”西门庆取出来看,共总八封,也不拆看,都交与月娘,道:“你收了,到明日上庙,好凑着买东西。”说毕,打发应宝去了。立起身到那边看卓二姐。刚走到坐下,只见玉箫走来,说道:“娘请爹说话哩。”西门庆道:“怎的起先不说来?”随即又到上房,看见月娘摊着些纸包在面前,指着笑道:“你看这些分子,止有应二的是一钱二分八成银子,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五分的,都是些红的黄的,倒象金子一般。咱家也曾没见这银子来,收他的也污个名,不如掠还他罢。”【夹批:又应出十兄弟身份,追魂摄魄之笔也。】西门庆道:“你也耐烦,丢着罢,咱多的也包补,在乎这些!”说着一直往前去了。【夹批:又一顿。】
到了次日初二日,【夹批:初二日。】西门庆称出四两银子,叫家人来兴儿【夹批:来兴儿。】买了一口猪、一口羊、五六坛金华酒和香烛纸札、鸡鸭案酒之物,又封了五钱银子,旋叫了大家人来保【夹批:来保儿必云大家人,后文俱出。】和玳安儿、来兴三个:“送到玉皇庙去,对你吴师父说:‘俺爹明日结拜兄弟,要劳师父做纸疏辞,晚夕就在师父这里散福。烦师父与俺爹预备预备,俺爹明早便来。’”只见玳安儿去了一会,来回说:“已送去了,吴师父说知道了。”
须臾,过了初二,【夹批:又一顿。】次日初三早,【夹批:初三。】西门庆起来梳洗毕,叫玳安儿:“你去请花二爹,到咱这里吃早饭,一同好上庙去。【夹批:心在瓶儿。】一发到应二叔家,叫他催催众人。”玳安应诺去,刚请花子虚到来,只见应伯爵和一班兄弟也来了,却正是前头所说的这几个人。为头的便是应伯爵,谢希大、孙天化、祝念实、吴典恩、云理守、常峙节、白赉光,连西门庆、花子虚共成十个。进门来一齐箩圈作了一个揖。伯爵道:“咱时候好去了。”西门庆道:“也等吃了早饭着。”便叫:“拿茶来。”一面叫:“看菜儿。”须臾,吃毕早饭,【夹批:又一文字细顿,极。】西门庆换了一身衣服,打选衣帽光鲜,一齐径往玉皇庙来。不到数里之遥,早望见那座庙门,造得甚是雄峻。但见:
殿宇嵯峨,宫墙高耸。正面前起着一座墙门八字,一带都粉赭色红泥;
进里边列着三条甬道川纹,四方都砌水痕白石。正殿上金碧辉煌,两廊下
檐阿峻峭。三清圣祖庄严宝相列中央,太上老君背倚青牛居后殿。
进入第二重殿后,转过一重侧门,却是吴道官的道院。进的门来,两下都是些瑶草琪花,苍松翠竹。西门庆抬头一看,只见两边门楹上贴着一副对联道:
洞府无穷岁月,
壶天别有乾坤。
上面三间敞厅,却是吴道官朝夕做作功课的所在。当日铺设甚是齐整,上面挂的是昊天金阙玉皇上帝,【旁批:一个陪客。】两边列着的紫府星官,【旁批:两个陪客。】侧首挂着【旁批:引入。】便是马、赵、温、关四大元帅。当下吴道官却又在经堂外躬身迎接。西门庆一起人进入里边,献茶已罢,众人都起身,四围观看。白赉光携着常峙节手儿,从左边看将过来,【旁批:有层次。】一到马元帅面前,见这元帅威风凛凛,相貌堂堂,面上画着三只眼睛,便叫常峙节道:“哥,这却是怎的说?如今世界,开只眼闭只眼儿便好,还经得多出只眼睛看人破绽哩!”应伯爵听见,走过来道:“呆兄弟,他多只眼儿看你倒不好么?”【夹批:先点西门。】众人笑了。常峙节便指着下首温元帅道:“二哥,这个通身蓝的,却也古怪,敢怕是卢杞的祖宗。”伯爵笑着猛叫道:“吴先生你过来,我与你说个笑话儿。”那吴道官真个走过来听他。伯爵道:“一个道家死去,见了阎王,阎王问道:‘你是什么人?’道者说:‘是道士。’阎王叫判官查他,果系道士,且无罪孽。这等放他还魂。只见道士转来,路上遇着一个染房中的博士,原认得的,那博士问道:‘师父,怎生得转来?’道者说:‘我是道士,所以放我转来。’那博士记了,见阎王时也说是道士。那阎王叫查他身上,只见伸出两只手来是蓝的,问其何故。那博士打着宣科的声音道:‘曾与温元帅搔胞。’”【夹批:伯爵辈写照。】说的众人大笑。一面又转过右首来,见下首供着个红脸的却是关帝。上首又是一个黑面的是赵元坛元帅,身边画着一个大老虎。【旁批:又引入。】白赉光指着道:“哥,你看这老虎,难道是吃素的,随着人不妨事么?”伯爵笑道:“你不知,这老虎是他一个亲随的伴当儿哩。”谢希大听得走过来,伸出舌头道:“这等一个伴当随着,我一刻也成不的。我不怕他要吃我么?”伯爵笑着向西门庆道:“这等亏他怎地过来!”西门庆道:“却怎的说?”伯爵道:“子纯一个要吃他的伴当随不的,似我们这等七八个要吃你的随你,却不吓死了你罢了。”【夹批:总写十兄弟。】说着,一齐正大笑时,吴道官走过来,说道:“官人们讲这老虎,只俺这清河县,这两日好不受这老虎的亏!往来的人也不知吃了多少,就是猎户,也害死了十来人。”西门庆问道:“是怎的来?”吴道官道:“官人们还不知道。不然我也不晓的,只因日前一个小徒,到沧州横海郡柴大官人那里去化些钱粮,整整住了五七日,才得过来。俺这清河县近着沧州路上,有一条景阳冈,冈上新近出了一个吊睛白额老虎,时常出来吃人。客商过往,好生难走,必须要成群结伙而过。如今县里现出着五十两赏钱,要拿他,白拿不得。可怜这些猎户,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哩!”白赉光跳起来道:“咱今日结拜了,明日就去拿他,也得些银子使。”西门庆道:“你性命不值钱么?”白赉光笑道:“有了银子,要性命怎的!”众人齐笑起来。应伯爵道:“我再说个笑话你们听:【旁批:又荡开。】一个人被虎衔了,他儿子要救他,拿刀去杀那虎。这人在虎口里叫道:‘儿子,你省可而的砍,怕砍坏了虎皮。’”说着众人哈哈大笑。【夹批:自上面三开至此,总是为冷遇作楔子,不是热结中文字。】
只见吴道官打点牲礼停当,来说道:“官人们烧纸罢。”一面取出疏纸来,说:“疏已写了,只是那位居长?那位居次?排列了,好等小道书写尊讳。”【夹批:至此才叙热结正文。】众人一齐道:“这自然是西门大官人居长。”【旁批:目中全无子虚。】西门庆道:“这还是叙齿,应二哥大如我,是应二哥居长。”伯爵伸着舌头道:“爷,可不折杀小人罢了!如今年时,只好叙些财势,那里好叙齿!若叙齿,这还有大如我的哩。且是我做大哥,有两件不妥:第一不如大官人有威有德,众兄弟都服你;第二我原叫做应二哥,如今居长,却又要叫应大哥,【夹批:言下已反衬子虚没认第二用,故伯爵自己先坐矣。】倘或有两个人来,一个叫‘应二哥’,一个叫‘应大哥’,我还是应‘应二哥’,应‘应大哥’呢?”西门庆笑道:“你这搊断肠子的,单有这些闲说的!”谢希大道:“哥,休推了。”西门庆再三谦让,被花子虚、应伯爵等一干人逼勒不过,只得做了大哥。第二便是应伯爵,第三谢希,第四让花子虚有钱做了四哥。【夹批:有钱且居第四,总写子虚不堪。】其余挨次排列。吴道官写完疏纸,于是点起香烛,众人依次排列。吴道官伸开疏纸朗声读道:
维大宋国山东东平府清河县信士【夹批:妙,然则不过作成吴道官一次耳。】
西门庆、应伯爵、谢希大、花子虚、孙天化、祝念实、云理守、吴典恩、
常峙节、白赉光等,是日沐手焚香请旨。伏为桃园义重,众心仰慕而敢效
其风;管鲍情深,各姓追维而欲同其志。况四海皆可兄弟,岂异姓不如骨
肉?是以涓今政和年月日,营备猪羊牲礼,鸾驭金资,瑞叩斋坛,虔诚请
祷,拜投
昊天金阙玉皇上帝,
五方值日功曹,本县城隍社令,过往一切神衹,仗此真香,普同鉴察。伏
念庆等生虽异日,死冀同时,期盟言之永固;安乐与共,颠沛相扶,思缔
结以常新。必富贵常念贫穷,乃始终有所依倚。情共日往以月来,谊若天
高而地厚。伏愿自盟以后,相好无尤,更祈人人增有永之年,户户庆无疆
之福。凡在时中,全叨覆庇,谨疏。
政和年月日文疏
吴道官读毕,众人拜神已罢,依次又在神前交拜了八拜。【旁批:只是如此结拜便了。】然后送神,焚化钱纸,收下福礼去。不一时,吴道官又早叫人把猪羊卸开,鸡鱼果品之类整理停当,俱是大碗大盘摆下两桌,西门庆居于首席,其余依次而坐,吴道官侧席相陪。须臾,酒过数巡,众人猜枚行令,耍笑哄堂,【旁批:只是如此便了。】不必细说。正是:
才见扶桑日出,又看曦驭衔山。
醉后倩人扶去,树梢新月弯弯。
饮酒热闹间,只见玳安儿来附西门庆耳边说道:“娘叫小的接爹来了,说三娘今日发昏哩,请爹早些家去。”西门庆随即立起来说道:“不是我摇席破座,委的我第三个小妾十分病重,咱先去休。”只见花子虚道:“咱与哥同路,咱两个一搭儿去罢。”伯爵道:“你两个财主的都去了,丢下俺们怎的!花二哥你再坐回去。”西门庆道:“他家无人,【旁批:又串入瓶儿。】俺两个一搭里去的是,省和他嫂子疑心。”【夹批:意在斯人,不觉口头溜出,真有此情。】玳安儿道:“小的来时,二娘也叫天福儿备马来了。”只见一个小厮走近前,向子虚道:“马在这里,娘请爹家去哩。”于是二人一齐起身,【夹批:独写二人同来同往,愈衬后文不堪尤甚。】向吴道官致谢打搅,与伯爵等举手道:“你们自在耍耍,我们去也。”说着出门上马去了。单留下这几个嚼倒泰山不谢土的,在庙流连痛饮不题。
却表西门庆到家,与花子虚别了进来,问吴月娘:“卓二姐怎的发昏来?”月娘道:“我说一个病人在家,恐怕你搭了这起人又缠到那里去了,故此叫玳安儿恁地说。【夹批:开首即写月娘无理不通,真无理不通杀人!天下岂有以他人死信之口出来,作我请人之用乎?且是对西门庆说,岂无理不通更可恨。】只是一日日觉得重来,你也要在家看他的是。”西门庆听了,往那边去看,连日在家守着不题。【夹批:热结十兄弟已完。】
却说光阴过隙,又早是十月初十外了。【夹批:十月初十外。】一日,西门庆正使小厮请太医诊视卓二姐病症,刚走到厅上,只见应伯爵笑嘻嘻走将进来。西门庆与他作了揖,让他坐了。伯爵道:“哥,嫂子病体如何?”西门庆道:“多分有些不起解,不知怎的好。”因问:“你们前日多咱时分才散?”伯爵道:“承吴道官再三苦留,散时也有二更多天气。咱醉的要不的,倒是哥早早来家的便益些。”【夹批:又足前文。】西门庆因问道:“你吃了饭不曾?”伯爵不好说不曾吃,因说道:“哥,你试猜。”西门庆道:“你敢是吃了?”伯爵掩口道:“这等猜不着。”【夹批:灵极之笔,却为看武松作势。】西门庆笑道:“怪狗才,不吃便说不曾吃,有这等张致的!”一面叫小厮:“看饭来,咱与二叔吃。”伯爵笑道:“不然咱也吃了来了,【夹批:又是这等说人。】咱听得一件稀罕的事儿,来与哥说,要同哥去瞧瞧。”【夹批:看打虎,前已安线在吴道官口中。今止用伯爵来说足矣,乃又不肯直出,却闲闲借不吃饭写出。则打虎真是好看,武松又真是好看;二十分身分,在一闲话描出。《金瓶》笔法惯用此等也。】西门庆道:“甚么稀罕的?”伯爵道:“就是前日吴道官所说的景阳冈上那只大虫,昨日被一个人一顿拳头打死了。”西门庆道:“你又来胡说了,咱不信。”伯爵道:“哥,说也不信,你听着,等我细说。”于是手舞足蹈说道:【夹批:活现。】“这个人有名有姓,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先前怎的避难在柴大官人庄上,后来怎的害起病来,病好了又怎的要去寻他哥哥,【夹批:武大朗已出矣。】过这景阳冈来,怎的遇了这虎,怎的怎的被他一顿拳脚打死了。一五一十说来,就象是亲见的一般,又象这只猛虎是他打的一般。【夹批:一段文字,武二出来,武大亦出来,而虚拟打虎、传闻打虎者,色色皆到,却只是八个“怎的”,两个“象是”便觉奇绝,妙绝。】说毕,西门庆摇着头儿道:“既恁的,咱与你吃了饭同去看来。”伯爵道:“哥,不吃罢,怕误过了。【夹批:又作声价,可知先不吃饭来,非描伯爵为饭也。】咱们倒不如大街上酒楼上去坐罢。”【夹批:又作卸脱三人地步。】只见来兴儿来放桌儿,西门庆道:“对你娘说,叫别要看饭了,拿衣服来我穿。”
须臾,换了衣服,与伯爵手拉着手儿同步出来。路上撞着谢希大,笑道:“哥们,敢是来看打虎的么?”【夹批:又作声价。】西门庆道:“正是。”谢希大道:“大街上好挨挤不开哩。”于是一同到临街一个大酒楼上坐下。不一时,只听得锣鸣鼓响,众人都一齐瞧看。【夹批:十倍声价,是好武二。】只见一对对缨枪的猎户,摆将过来,后面便是那打死的老虎,好象锦布袋一般,四个人还抬不动。【夹批:是虎。是打虎者。】末后一匹大白马上,坐着一个壮士,就是那打虎的这个人。西门庆看了,咬着指头道:“你说这等一个人,若没有千百斤水牛般气力,怎能够动他一动儿。”【夹批:文照应西门庆这边一句,又使西门庆心中眼中有一武二也。】这里三个儿饮酒评品,按下不题。【夹批:武二已出,故且用不着药引子也。然而卸脱处又绝不苟。】
单表迎来的这个壮士怎生模样?但见:
雄躯凛凛,七尺以上身材;阔面棱棱,二十四五年纪。双目直竖,远
望处犹如两点明星;两手握来,近觑时好似一双铁碓。脚尖飞起,深山虎
豹失精魂;拳手落时,穷谷熊罴皆丧魄。头戴着一顶万字头巾,上簪两朵
银花;身穿着一领血腥衲袄,披着一方红锦。
这人不是别人,就是应伯爵说所阳谷县的武二郎。只为要来寻他哥子,【夹批:百忙里又点题面,庶下文冷遇不突,接笋处不费手也。】不意中打死了这个猛虎,被知县迎请将来。【旁批:天下得意事,都在不意中做出。】众人看着他迎入县里。却说这时正值知县升堂,武松下马进去,扛着大虫在厅前。知县看了武松这般模样,心中自忖道:“不恁地,怎打得这个猛虎!”【夹批:武松又一照。】便唤武松上厅。参见毕,将打虎首尾诉说一遍。两边官吏都吓呆了。知县在厅上赐了三杯酒,将库中众土户出纳的赏钱五十两,赐与武松。武松禀道:“小人托赖相公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这些赏赐!众猎户因这畜生,受了相公许多责罚,何不就把赏给散与众人,也显得相公恩典。”【夹批:不知者谓是武松好处,不知此自是作者要武松在清河县中作都头,好遇武大也。】知县道:“既是如此,任从壮士处分。”武松就把这五十两赏钱,在厅上散与众猎户傅去了。知县见他仁德忠厚,又是一条好汉,有心要抬举他,便道:“你虽是阳谷县人氏,与我这清河县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参你在我县里做个巡捕的都头,专在河东水西擒拿贼盗,你意下如何?”武松跪谢道:“若蒙恩相抬举,小人终身受赐。”知县随即唤押司立了文案,当日便参武松做了巡捕都头。众里长大户都来与武松作贺庆喜,连连吃了数日酒。正要回阳谷县去抓寻哥哥,【夹批:又入正文。】不料又在清河县做了都头,却也欢喜。那时传得东平一府两县,皆知武松之名。正是:
壮士英雄艺略芳,挺身直上景阳冈。
醉来打死山中虎,自此声名播四方。
却说武松一日在街上闲行,只听背后一个人叫道:“兄弟,【夹批:二字刺入心肺。】知县相公抬举你做了巡捕都头,怎不看顾我!”武松回头见了这人,不觉的──
欣从额角眉边出,喜逐欢容笑口开。
这人不是别人,却是武松日常间要去寻他的嫡亲哥哥武大。【夹批:方知伯爵口中,及后文两番叙说,为此一句也。】却说武大自从兄弟分别之后,因时遭饥馑,搬移在清河县紫石街赁房居住。人见他为人懦弱,模样猥蕤,起了他个浑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俗语言其身上粗糙,头脸窄狭故也。只因他这般软弱朴实,多欺侮也。这也不在话下。【夹批:写子虚、武大是一类,是两样,却不犯手。】且说武大无甚生意,终日挑担子出去街上卖炊饼度日,不幸把浑家故了,丢下个女孩儿,年方十二岁,名唤迎儿,爷儿两个过活。那消半年光景,又消折了资本,移在大街坊张大户家临街房居住。张宅家下人见他本分,常看顾他,照顾他依旧卖些炊饼。闲时在铺中坐地,武大无不奉承。因此张宅家下人个个都欢喜,在大户面前一力与他说方便。因此大户连房钱也不问武大要。
却说这张大户有万贯家财,百间房屋,年约六旬之上,身边寸男尺女皆无。妈妈余氏,主家严厉,房中并无清秀使女。只因大户时常拍胸叹气道:“我许大年纪,又无儿女,虽有几贯家财,终何大用。”妈妈道:“既然如此说,我叫媒人替你买两个使女,早晚习学弹唱,服侍你便了。”大户听了大喜,谢了妈妈。过了几时,妈妈果然叫媒人来,与大户买了两个使女,一个叫做潘金莲,【夹批:出金莲。】一个唤做白玉莲。玉莲年方二八,乐户人家出身,生得白净小巧。这潘金莲却是南门外【夹批:南门外,记清。】潘裁的女儿,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姿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所以就叫金莲。他父亲死了,做娘的度日不过,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夹批:王招宣,须记清。】习学弹唱,闲常又教他读书写字。他本性机变伶俐,不过十二三,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品竹弹丝,女工针指,知书识字,梳一个缠髻儿,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致,乔模乔样。【夹批:金莲小传,开卷数语直与西门庆相对。】到十五岁的时节,王招宣死了,潘妈妈争将出来,三十两银子转卖于张大户家,与玉莲同时进门。大户教他习学弹唱,金莲原自会的,甚是省力。金莲学琵琶,【夹批:又点琵琶。】玉莲学筝,这两个同房歇卧。主家婆余氏初时甚是抬举二人,与他金银首饰装束身子。后日不料白玉莲死了,止落下金莲一人,长成一十八岁,出落的脸衬桃花,眉弯新月。张大户每要收他,只碍主家婆厉害,不得到手。一日主家婆邻家赴席不在,大户暗把金莲唤至房中,遂收用了。正是:
莫讶天台相见晚,刘郎还是老刘郎。
大户自从收用金莲之后,不觉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端的那五件?【夹批:大户五件病,西门五件事,遥遥相对,然有事不愁无病也。】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泪,第三耳便添聋,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自有了这几件病后,主家婆颇知其事,与大户嚷骂了数日,将金莲百般苦打。大户知道不容,却赌气倒赔了房奁,要寻嫁得一个相应的人家。大户家下人都说武大忠厚,见无妻小,又住着宅内房儿,堪可与他。这大户早晚还要看觑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为妻。这武大自从娶了金莲,大户甚是看顾他。若武大没本钱做炊饼,大户私与他银两。武大若挑担儿出去,大户候无人,便踅入房中与金莲厮会。武大虽一时撞见,原是他的行货,不敢声言。朝来暮往,也有多时。忽一日大户得患阴寒病症,呜呼死了。【夹批:金莲起手试手段处,已斩了一个愚夫。】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僮将金莲、武大即时赶出。武大故此遂寻了紫石街西王皇亲房子,赁内外两间居住,依旧卖炊饼。
原来这金莲自嫁武大,见他一味老实,人物猥琐,甚是憎嫌,常与他合气。报怨大户:“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我嫁与这样个货!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只是一味吃酒,着紧处却是锥钯也不动。奴端的那世里悔气,却嫁了他!是好苦也!”常无人处,唱个《山坡羊》为证:
想当初,姻缘错配,奴把你当男儿汉看觑。不是奴自己夸奖,他乌鸦
怎配鸾凤对!奴真金子埋在土里,他是块高号铜,怎与俺金色比!他本是
块顽石,有甚福抱着我羊脂玉体!好似粪土上长出灵芝。奈何,随他怎样,
到底奴心不美。听知:奴是块金砖,怎比泥土基!
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女,若自己有几分颜色,所禀伶俐,配个好男子便罢了,若是武大这般,虽好杀也未免有几分憎嫌。自古佳人才子相配着的少,买金偏撞不着卖金的。
武大每日自挑担儿出去卖炊饼,到晚方归。那妇人每日打发武大出门,只在帘子下嗑瓜子儿,【夹批:此处已伏帘子。】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故露出来,勾引浮浪子弟,日逐在门前弹胡博词,撒谜语,叫唱:“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嘴里?”油似滑的言语,无般不说出来。因此武大在紫石街又住不牢,要往别处搬移,与老婆商议。妇人道:“贼馄饨不晓事的,你赁人家房住,浅房浅屋,可知有小人罗唣!不如添几两银子,看相应的,典上他两间住,却也气概些,免受人欺侮。”武大道:“我那里有钱典房?”妇人道:“呸!浊才料,你是个男子汉,倒摆布不开,常交老娘受气。没有银子,把我的钗梳凑办了去,有何难处!过后有了再治不迟。”【夹批:本来犹可为善,则王婆可剐也。】武大听老婆这般说,当下凑了十数两银子,典得县门前楼上下两层四间房屋居住。第二层是楼,两个小小院落,甚是干净。
武大自从搬到县西街上来,照旧卖炊饼过活,【夹批:此一篇清析文字,下文用“不想这日”四字,便瞒过插入的这篇文字去。妙妙!】不想这日撞见自己嫡亲兄弟。当日兄弟相见,心中大喜。一面邀请到家中,让至楼上坐,房里唤出金莲来,与武松相见。因说道:“前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的,便是你的小叔。今新充了都头,是我一母同胞兄弟。”【夹批:遥映“热结”。】那妇人叉手向前,便道:“叔叔【夹批:一。】万福。”武松施礼,倒身下拜。妇人扶住武松道:“叔叔【夹批:二。】请起,折杀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礼。”两个相让了一回,都平磕了头起来。少顷,小女迎儿拿茶,二人吃了。武松见妇人十分妖娆,只把头来低着。【夹批:写妇人,写武松,毛发皆动。】不多时,武大安排酒饭,款待武松。
说话中间,武大下楼买酒菜去了,丢下妇人,独自在楼上陪武松坐地。看了武松身材凛凛,相貌堂堂,又想他打死了那大虫,毕竟有千百斤气力。口中不说,心下思量道:【夹批:又从打虎上入妇人心事,我固云《金瓶》惯用此曲笔也。】“一母所生的兄弟,怎生我家那身不满尺的丁树,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里遭瘟撞着他来!如今看起武松这般人壮健,何不叫他搬来我家住?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了。”于是一面堆下笑来,问道:“叔叔【夹批:三。】你如今在那里居住?每日饭食谁人整理?”武松道:“武二新充了都头,逐日答应上司,别处住不方便,胡乱在县前寻了个下处,每日拨两个土兵伏侍做饭。”妇人道:“叔叔【夹批:四。】何不搬来家里住?省的在县前土兵服侍做饭腌臜。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吃时,也方便些。就是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夹批:五。】吃,也干净。”武松道:“深谢嫂嫂。”妇人又道:“莫不别处有婶婶?可请来厮会。”武松道:“武二并不曾婚娶。”妇人道:“叔叔【夹批:六。】青春多少?”武松道:“虚度二十八岁。”妇人道:“原来叔叔【夹批:七。】倒长奴三岁。叔叔【夹批:八。】今番从那里来?”武松道:“在沧州住了一年有馀,只想哥哥在旧房居住,不道移在这里。”妇人道:“一言难尽。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才到这里来。若是叔叔【夹批:九。】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字!”武松道:“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松撒泼。”妇人笑道:“怎的颠倒说!常言:人无刚强,安身不长。奴家平生性快,看不上那三打不回头,四打和身转的”武松道:“家兄不惹祸,免得嫂嫂忧心。”【夹批:一路纯是白描勾挑。】二人在楼上一递一句的说。有诗为证:
叔嫂萍踪得偶逢,娇娆偏逞秀仪容。
私心便欲成欢会,暗把邪言钓武松。
话说金莲陪着武松正在楼上说话未了,只见武大买了些肉菜果饼归家。放在厨,走上楼来,叫道:“大嫂,你且下来则个。”那妇人应道:“你看那不晓事的,!叔叔【夹批:十。】在此无人陪侍,却交我撇了下去。”武松道:“嫂嫂请方便。”妇人道:“何不去间壁请王乾娘来安排?只是这般不见便。”【夹批:又出王婆。】武大便自去央了间壁王婆来。安排端正,都拿上楼来,摆在桌子上,无非是些鱼肉果菜点心之类。随即烫酒上来。武大叫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三人坐下,把酒来斟,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那妇人拿起酒来道:“叔叔【夹批:十一。】休怪,没甚管待,请杯儿水酒。”武松道:“感谢嫂嫂,休这般说。”武大只顾上下筛酒,那妇人笑容可掬,满口儿叫:“叔叔,【夹批:十二。】怎的肉果儿也不拣一箸儿?”拣好的递将过来。武松是个直性的汉子,只把做亲嫂嫂相待。谁知这妇人是个使女出身,惯会小意儿。亦不想这妇人一片引人心。那妇人陪武松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过,只得倒低了头。【夹批:又描妇人武二一遍。】吃了一歇,酒阑了,便起身。武大道:“二哥没事,再吃几杯儿去。”武松道:“生受,我再来望哥哥嫂嫂罢。”都送下楼来。出的门外,妇人便道:“叔叔【夹批:将上文无数叔叔,至此一总。】是必上心搬来家里住,若是不搬来,俺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夹批:虽是金莲的话,却是一回的总结,试思文不一总,只顾写下半回,如何结上半回?文字照顾之法,全在人不能测也。】与我们争口气,也是好处。”武松道:“既是嫂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来。”妇人道:“奴这里等候哩!”【夹批:又点琵琶。】正是:
满前野意无人识,几点碧桃春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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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千古一奇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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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奇书序 | 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 | 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弟兄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 第二回俏潘娘帘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说技 | 第三回定挨光王婆受贿设圈套浪子私挑 | 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欢闹茶坊郓哥义愤 | 第五回捉奸情郓哥定计饮鸩药武大遭殃 | 第六回何九受贿瞒天王婆帮闲遇雨 | 第七回薛媒婆说娶孟三儿杨姑娘气骂张四舅 | 第八回盼情郎佳人占鬼卦烧夫灵和尚听淫声 | 第九回西门庆偷娶潘金莲武都头误打李皂隶 | 第十回义士充配孟州道妻妾玩赏芙蓉亭 | 第十一回潘金莲激打孙雪娥西门庆梳笼李桂姐 | 第十二回潘金莲私仆受辱刘理星魇胜求财 | 第十三回李瓶姐墙头密约迎春儿隙底私窥 | 第十四回花子虚因气丧身李瓶儿迎奸赴会 | 第十五回佳人笑赏玩灯楼狎客帮嫖丽春院 | 第十六回西门庆择吉佳期应伯爵追欢喜庆 | 第十七回宇给事劾倒杨提督李瓶儿许嫁蒋竹山 | 第十八回赂相府西门脱祸见娇娘敬济销魂 | 第十九回草里蛇逻打蒋竹山李瓶儿情感西门庆 | 第二十回傻帮闲趋奉闹华筵痴子弟争锋毁花院 | 第二十一回吴月娘扫雪烹茶应伯爵替花邀酒 | 第二十二回蕙莲儿偷期蒙爱春梅姐正色闲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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