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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评传 》 心灵跋涉的历程:巴金最后23个春秋 》
晨曦中不敢与她的目光相遇(1)
窦应泰 Dou Yingtai
巴金来到小会议室。
这里对他来说同样充满着深深的恐怖。两年前的那个夏天,他就是在这里多次接受造反派的审问和批斗。而今天所有内战的烟云都已经廓清了,经过几年“斗批改”的漫长过程,那些当年对夺权和揪斗牛鬼蛇神十分热衷的人们,也都随着全国形势的演变,尤其是林彪去年秋天在外蒙古温都尔汗大漠上折戟沉沙之后,更多的群众已经厌恶了无休止的斗争。现在,“文革”的高潮已经过去,尽管仍然没有结束“文革”的迹象,不过巴金还是从面前那七扭八歪的桌椅和前来参加学习廖若晨星的人中,看到了运动行将结束的前兆。
“打倒巴金!”“打倒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巴金?”“巴金的十四卷邪书,就是为反革命修正主义招魂!”“打倒文艺界的黑老K巴金!”巴金已经有些木纳了,在经过萧珊猝然死去的精神打击过后,从前那潇潇洒洒的作家形象早已不再了。巴金全然不见了1966年夏天以前那翩翩的风度,老人在初秋时节穿一件灰得发白的旧中山装。
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也多了许多皱纹,只是他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面对小会议室里为数有限的几个与会者,巴金透过镜片在定定地打量着那些熟悉的脸孔。
他发现在所有人好象都经历了与他一样的劫难,不论是曾经显赫一时的造反派,还是和同样去奉贤受过锻炼的作家,人人脸上都没有光彩。他知道这是一种倦意,从1966年夏天到1972年秋天,五年多时间过去了,什么样的人会受得了那永无休止的斗争呢?谁还会对在会前读语录、会后牵着几个脖子上挂着大牌子的“牛鬼”们示众游街感兴趣呢?
巴金悄悄坐在会议室的一隅。这几年他已经习惯以这种姿态出席作协内外的各种活动,他不再象1966年以前那样,凡是上海作协的活动,他都以德高望重的资格被人客客气气请到前排就座。巴金记得就在五年前的那个苦闷的夏天里,他经历了人生中最难熬的岁月。他好象又看到作协大楼的顶端高高垂悬下来的两条雪白条幅,一条是:“巴金是上海三十年代文艺黑结的总代表!”另一条则是:“向反革命文艺黑线的黑老K——巴金开炮!”
那时刚从亚非作家紧急会议的会场回到上海作协的巴金,从一个举国敬仰的著名作家,一夜之间变成人人喊打的上海文艺界黑老K,这当然也需要一个转化的过程。开始时他也不习惯这受人揪斗的生活,可是随着作协内部大字报的增多,巴金已从不肯接受这莫须有的罪名,到逐步习惯这种非人的折磨了。他看到许多和他一样无辜的新老作家们,都被先后关进作协的二楼。他们在这特殊的“牛棚”里每天学语录,写检查和到楼下去接受批判。从当年8月开始,巴金就再也没有好日子了。
“我确实应该受受教育,因为我确是地主家庭出身!”在永远休止的批判和揪斗过后,巴金并没有像别人那样气馁与沮丧。他在牛棚里真正做到不说一句不该说的话,不走一步不该走的路,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只有回到武康路那熟悉的小院时,才会对萧珊倾吐心里的积郁之言。萧珊对他这样过份认真的态度感到惊讶和不解:“先生,你回家里为什么也要说这种话呢?莫非当真有点发傻了吗?”
巴金依然真诚地对妻子说:“蕴珍,我说的都是真话。我想,我是在官僚地主的家庭里长大的,受到旧社会旧家庭的教育,接触了那么多旧社会和旧家庭的人,所以我肯定有很多不良的思想。我会以封建地主的眼光去看待新社会。所以,文化大革命对我来说,是非常及时的。.........”他在妻子面前好象背书,好象有些木然地自省。他的神情让妻子见了心生悲哀,萧珊有时会说:“你究竟是怎么了?”
巴金没想到尽管他从心里对已有了省悟,真心想在这场红色风暴中洗心革面。然而造反派仍然不理解他。到了当年深秋,对巴金的斗争竟然又升级了。
他从一个每天可以看大字报,可以照常到作协上班的人,变成了“专政对象”。并且不时被造反派从一楼押上二楼,接受大会小会的批判。
“巴金,你必须交待为什么要写《激流三部曲》,你写的《激流三部曲》,就是在为万恶的地主阶级歌功颂德!”巴金现在坐在这间小会室里,似乎仍能听到那震耳欲聋的喊声。那当然是他的幻觉,当然是他记忆深处一时难以消除的烙印。如今,那梦魔般的苦日子终于渐渐离他远去了。如果萧珊现在没有生病,如果她还象从前那样好好活着,巴金本来对人生还有莫大的希望。现在不但没有人再对他进行批斗,而且也不再让巴金去奉贤五七干校了;不再让一个年迈老人去田间劳作,这本身就是对他的解脱。留在上海尽管仍要巴金写检查和定期交出思想汇报,但是,这毕竟比过去五年中那不堪回首的岁月强多了。
萧珊死后,从前那些见了面就横眉冷对的造反派们,似乎多少改变一些态度。根据上级的指示,巴金可以住在家里,他只要每天上午到作协机关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著作,写写心得笔记就可以了;他不需要再象从前那样扫作协的厕所、打扫走廊里的卫生和登上很高的窗台去拭玻璃了;当然,更不会有人疾颜厉色地把他拉到外边去做“喷气式”了。
巴金很满足。生活的改善让老人从心底滋生了一种生存的希望。每天上午必须参加的机关学习,对巴金来说无疑是种精神负担。可他没有其它办法回避,中午回到武康路13号,老人的精神才会变得好些。他现在和女儿女婿一家生活在一起,尽管女儿女婿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致,可是巴金仍然希望自己多做点力所能及的家务。再也不需要写作了,巴金那时候下午的时间非常宽裕。他有时会在厨房里淘米洗菜,有时还会亲自到附近的菜市场去,为全家人的晚餐选几样时新菜来。他不再有从前那种频繁的社会活动,他成了地地道道的普通市民。里弄里的妇女们常常会把满头白发的巴金,误当成从郊区进城的老农。谁会想到他就是当年风流倜傥,文笔潇洒的大作家巴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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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民主与建设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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