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最令张爱玲感到不耐的,还是乔纳生式的“热血青年”。在她看来,他们慷慨激昂的调子空洞苍白,而且可笑,因为与真实的人生毫不相干。内地的青年在抗战爆发之初对未来充满幻想,相信战火将给民族带来生机,人亦将成为崭新的人。张爱玲执著于她的所闻所见,同时也受她独特的视角的指引,对“炮火的洗礼”云云唯有不屑和鄙夷。相比而言,她看到人们在现实面前退缩、屈服,却表现出更多的宽容和同情,因为以她的观点,那毕竟是对真实人生的某种趋近。
香港战事中,许多人受不了无牵无挂的空虚绝望,急于抓住一点实在的东西,没结婚的人都赶着结婚了。报纸上挤满了结婚广告,张的同学中提早结婚的也有。她在防空总部的办公室里曾遇到过一对准备领结婚证的男女,她揣度那男的“在平日也许并不是一个‘善眉善眼’的人”,他或者是个范柳原式玩世不恭的浪荡子,可是现在到这里来借汽车,一等几个小时,却是不时地与新娘子默默对视着,眼里满是恋恋不舍之情。朝不保夕的环境教他学会了怜取眼前人,珍惜到手的东西。这一幕给张爱玲极深的印象,或者她由此得了创作《倾城之恋》的灵感也未可知。至少我们可以说,她替白流苏、范柳原安排下那样一种结局时,脑子里一定想着那些匆匆结婚的人们,尤其是那对男女。放弃人生的其他许多重要的内容,退缩到个人生活的封闭小天地,固然令她感到莫名的悲哀,另一面她也有理解的同情,范柳原态度的转变在她看来乃是“艰苦的环境中应有的自觉”。假如说“自动地限制自己的活动范围,到底是青年的悲剧”,那这悲剧中也贮满她乐于寻觅的人生的苍凉意味,而张爱玲写《倾城之恋》也正是要传达出这种意味。
香港沦陷后,张爱玲倒又同她的许多同学一起,到“大学堂临时医院”去当看护。与她去做防空员一样,她做看护也还是出于不得已——张爱玲从未对社会服务表现出什么热情。这医院利用的就是港大的校舍,环境原是她所熟悉的,现在住满病人,对她成了一个陌生的、从未接触过的世界。她的病房里住的大都是战事中中了流弹的苦力,或是战乱中趁火打劫抢东西被击伤逮捕的人,断胳膊断腿,沉默、烦躁地躺在那里。脏乱的环境、污浊的空气、流血流脓的伤口、奇臭的烂蚀症、残损的肢体、麻木的面孔、痛苦扭曲的表情,这一切与张爱玲熟悉的充满布尔乔亚气息的世界相去实在太远,仿佛是现实的肮脏的某种呈现,逼着她注视。虽然她在另一场合说及中国人的生活时曾说“脏与乱与忧伤之中,到处会发现珍贵的东西,使人高兴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她在病房里却全无这样的宽宏和从容品味的心绪,她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不自在、憎恶、恶心。
布尔乔亚的世界里如果有痛苦,那也绝不是这样穷形尽相的、赤裸的痛苦——她受不了这种痛苦。病房里有一个尻骨上得了烂蚀症的患者,痛得受不了,常常整夜整夜地大声呻唤,张爱玲没有同情,唯有厌恶,“因为他在那里受磨难”——生命应当是华美的,是尽情的享受,不该有这样的惨厉。她时常上夜班,那个病人的呻唤成了她的一种折磨。她给我们记下了某天夜里的情形,那时她的同伴都昏昏欲睡,唯她一个醒着,去厨房烧牛奶:
……我把牛奶倒进去,铜锅坐在蓝色的煤气火焰中,像一尊铜佛坐在青莲花上,澄静、光丽。但是那拖长腔的“姑娘啊!姑娘啊”追到厨房里来了。小小的厨房只点一支白蜡烛,我看守着将沸的牛奶,心里发慌发怒,像被猎的兽。
这一幕极准确地传达出张爱玲自己的形象,她于脏与乱之中仍能为自己布置起一个“澄静、光丽”的封闭小世界,她亦拼命地闭上眼睛拒绝、抵挡外面的肮脏现实,而那个现实如同病人悠长、痛苦的叫声,执拗地挤进她的世界,侵入她的意识,令她心烦意乱。
对肮脏现实厌恶、惧怕的情绪驱走了与现实保持一定距离时可能会有的同情心,她称她自己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没良心的看护”。对于病人的要求,能不理会的她尽量不理会,烂蚀症病人不停叫唤着,直要到病房里的其他人都醒了,看不过去帮着一起喊,她才烦恼万分地出现。屏风后面是她的避难所,大部分时间她躲在那里看书,用书挡开外面发生的一切。她的同伴也和她一样冷漠。如果说有不同,那就是她有更多的恼恨,不光是恨那个病人,因为她一边逃避着责任,一边也在通过同伴和自己的行为、态度究诘着人性。那个病人的死使她们如释重负,同时我们又看到她以怎样的并不超脱的语气叙述她们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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