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二拍 二刻拍案驚奇   》 捲二十九 贈芝麻識破假形 擷草藥巧諧真偶      凌濛初 Ling Mengchu

  詩曰: 萬物皆有情,不論妖與鬼。
   妙藥可通靈,方信岐黃理。
  話說宋乾道年間,江西一個官人赴調臨安都下,因到西湖上遊玩,獨自一人各處行走。走得路多了,覺得疲倦。道邊有一民傢,門前有幾株大樹,樹旁有石塊可坐,那官人遂坐下少息。望去屋內有一雙鬟女子,明豔動人。官人見了,不覺心神飄蕩,註目而視。那女子也回眸流盼,似有寄情之意。官人眷戀不捨,自此時時到彼處少坐。那女子是店傢賣酒的,就在裏頭做生意,不避人的。見那官人走來,便含笑相迎,竟以為常。往來既久,情意綢繆。官人將言語挑動他,女子微有羞澀之態,也不惱怒。衹是店在路旁,人眼看見,內有父母,要求諧魚水之歡,終不能勾,但衹兩心眷眷而已。官人已得註選,歸期有日,掉那女子不下,特到他傢告別。恰好其父出外,女子獨自在店,見說要別,拭淚私語道:“自與郎君相見,彼此傾心,欲以身從郎君,父母必然不肯。若私下隨着郎君去了,淫奔之名又羞恥難當。今就此別去,必致夢寐焦勞,相思無已。如何是好?”那官人深感其意,即央他鄰近人將着厚禮求聘為婚,那父母見說是江西外郡,如何得肯?那官人衹得快快而去,自到傢收拾赴任,再不能與女子相聞音耗了。
  隔了五年,又赴京聽調,剛到都下,尋個旅館歇了行李,即去湖邊尋訪舊遊。衹見此居已換了別傢在內。問着五年前這傢,茫然不知。鄰近人也多換過了,沒有認得的。心中悵然不快,回步中途,忽然與那女子相遇。看他年貌比昔年已長大,更加標緻了好些。那官人急忙施禮相揖,女子萬福不迭。口裏道:“郎君隔闊許久,還記得奴否?”那官人道:“為因到舊處尋訪不見,正在煩惱。幸喜在此相遇,不知宅上為何搬過了,今在那裏?”女子道:“奴已嫁過人了,在城中小巷內。吾夫坐庫務,監在獄中,故奴出來求救於人,不匡撞着五年前舊識。郎君肯到我傢啜茶否?”那官人欣然道:“正要相訪。”兩個人一頭說,一頭走,先在那官人的下處前經過。官人道:“此即小生館捨,可且進去談一談。”那官人正要營勾着他,了還心願。思量下處盡好就做事,那裏還等得到他傢裏去?一邀就邀了進來,關好了門,兩個抱了一抱,就推倒床上,行其雲雨。那館捨是個獨院,甚是僻靜。館捨中又無別客,止是那江西官人一個住着。女子見了光景,便道:“此處無人知覺,盡可偷住與郎君歡樂,不必到吾傢去了。吾傢裏有人,反更不便。”官人道:“若就肯住此,更便得緊了。”一留半年,女子有時出外,去去即時就來,再不想着傢中事,也不見他想着傢裏。那官人相處得濃了,也忘記他是有夫傢的一般。
  那官人調得有地方了,思量回去,因對女子道:“我而今同你悄地傢去了,可不是長久之計麽?”女子見說要去,便流下淚來,道:“有句話對郎君說,郎君不要吃驚。”官人道:“是甚麽話?”女子道:“奴自嚮時別了郎君,終日思念,懨懨成病,期年而亡。今之此身,實非人類。以夙世緣契,幽魂未散,故此特來相從這幾時。歡期有限,真數已盡,要從郎君遠去,這卻不能勾了。恐郎君他日有疑,不敢避嫌,特與郎君說明。但陰氣相侵已深,奴去之後,郎君腹中必當暴下,可快服平胃散,補安精神,即當痊愈。”官人見說,不勝驚駭了許久,又聞得教服平胃散,問道:“我曾讀《夷堅志》,見孫九鼎遇鬼,亦服此藥。吾思此藥皆平平,何故奏效?”女子道:“此藥中有蒼術,能去邪氣,你衹依我言就是了。”說罷涕泣不止,那官人也相對傷感。是夜同寢,極盡歡會之樂。將到天明,揚哭而別。出門數步,倏已不見。果然別後,那官人暴下不止,依言贖平胃散服過纔好。那官人每對人說着此事,還凄然淚下。
  可見情之所鐘,雖已為鬼,猶然眷戀如此。況別後之病,又能留方服藥醫好,真多情之鬼也!而今說一個妖物,也與人相好了,留着些草藥,不但醫好了病,又弄出許多姻緣事體,成就他一生夫婦,更為奇怪。有《憶秦娥》一詞為證:堪奇絶,陰陽配合真丹結,真丹結。歡娛雖就,精神亦竭。殷勤贈物機關泄,姻緣盡處傷離別,傷離別。三番草藥,百年歡悅。
  這一回書,乃京師老郎傳留,原名為《靈狐三束草》。天地間之物,惟狐最靈,善能變幻,故名狐魅。北方最多,宋時有“無狐魅不成村”之說。又性極姦淫,其涎染着人,無不迷惑,故又名“狐媚”,以比世間淫女。唐時有“狐媚偏能惑主”之檄。然雖是個妖物,其間原有好歹。如任氏以身殉鄭鎣,連貞節之事也是有的。至於成就人功名,度脫人災厄,撮合人夫婦,這樣的事往往有之。莫謂妖類便無好心,衹要有緣遇得着。
  國朝天順甲申年間,浙江有一個客商姓蔣,專一在湖廣、江西地方做生意。那蔣生年紀二十多歲,生得儀容俊美,眉目動人,同伴裏頭道是他模樣可以選得過駙馬,起他混名叫做蔣駙馬。他自傢也以風情自負,看世間女子輕易也不上眼。道是必遇絶色,方可與他一對。雖在江湖上走了幾年,不曾撞見一個中心滿意女子。也曾同着朋友行院人傢走動兩番,不過是遣興而已。公道看起來,還則是他失便宜與婦人了。
  一日置貨到漢陽馬口地方,下在一個店傢,姓馬,叫得馬月溪店。那個馬月溪是本處馬少卿傢裏的人,領着主人本錢開着這個歇客商的大店。店中盡有幽房邃閣,可以容置上等好客,所以遠方來的斯文人多來投他。店前走去不多幾傢門面,就是馬少卿的傢裏。馬少卿有一位小姐,小名叫得雲容,取李青蓮“雲想衣裳花想容”之句,果然纖姣非常,世所罕有。他傢內樓小窗看得店前人見,那小姐閑了,時常登樓看望作耍。一日正在臨窗之際,恰被店裏蔣生看見。蔣生遠望去,極其美麗,生平目中所未睹。一步步走近前去細玩,走得近了,看得較真,覺他沒一處生得不妙。蔣生不覺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心裏妄想道:“如此美人,得以相敘一宵,也不枉了我的面龐風流!卻怎生能勾?”衹管仰面癡看。那小姐在樓上瞧見有人看他,把半面遮藏,也窺着蔣生是個俊俏後生,恰象不捨得就躲避着一般。蔣生越道是樓上留盼,賣弄出許多飄逸身分出來,要惹他動火。直等那小姐下樓去了,方纔走回店中。關着房門,默默暗說:“可惜不曾曉得丹青,若曉得時,描也描他一個出來。”次日問着店傢,方曉得是主人之女,還未曾許配人傢。蔣生道:“他是個仕宦人傢,我是個商賈,又是外鄉,雖是未許下丈夫,料不是我想得着的。若衹論起一雙的面龐,卻該做一對纔不虧了人。怎生得氤氳大使做一個主便好?”
  大凡是不易得動情的人,一動了情,再接納不住的。蔣生自此行着思,坐着想,不放下懷。他原賣的是絲綢綾絹女人生活之類,他央店傢一個小的拿了箱籠,引到馬傢宅裏去賣。指望撞着小姐,得以飽看一回。果然賣了兩次,馬傢傢眷們你要買長,我要買短,多討箱籠裏東西自傢翻看,覷面講價。那小姐雖不十分出頭露面,也在人叢之中,遮遮掩掩的看物事。有時也眼膘着蔣生,四目相視。蔣生回到下處,越加禁架不定,長吁短氣,恨不身生雙翅,飛到他閨閣中做一處。晚間的春夢也不知做了多少:俏冤傢驀然來,懷中摟抱。羅帳裏,交着股,要下千遭。裙帶頭滋味十分妙,你貪我又愛,臨住再加饒。嚇!夢兒裏相逢,夢兒裏就去了。
  蔣生眠思夢想,日夜不置。真所謂:思之思之,又從而思之;思之不得,鬼神將通之。一日晚間,關了房門,正待獨自去睡,衹聽得房門外有行步之聲,輕輕將房門彈響。蔣生幸未熄燈,急忙掭明了燈,開門出看,衹見一個女子閃將入來。定睛仔細一認,正是馬傢小姐。蔣生吃了一驚道:“難道又做起夢來了?”正心一想,卻不是夢。燈兒明亮,儼然與美貌的小姐相對。蔣生疑假疑真,惶惑不定。小姐看見意思,先開一道:“郎君不必疑怪,妾乃馬傢雲容也。承郎君久垂顧盼,妾亦關情多時了。今偶乘傢間空隙,用計偷出重門,不自嫌其醜陋,願伴郎君客中歲寂。郎君勿以自獻為笑,妾之幸也。”蔣生聽罷,真個如饑得食,如渴得漿,宛然劉、阮入天台,下界凡夫得遇仙子。快樂屆僥幸,難以言喻。忙關好了門,輓手共入鴛帷,急講於飛之樂。雲雨既畢,小姐分付道:“妾見郎君韶秀,不能自持,致于自薦枕席。然傢嚴剛厲,一知風聲,禍不可測。郎君此後切不可輕至妾傢門首,也不可到外邊閑步,被別人看破行徑。衹管夜夜虛掩房門相待,人定之後,妾必自來。萬勿輕易漏泄,始可歡好得久長耳。”蔣生道:“遠鄉孤客,一見芳容,想慕欲死。雖然夢寐相遇,還道仙凡隔遠,豈知荷蒙不棄,垂盼及於鄙陋,得以共枕同衾,極盡人間之樂,小生今日就死也暝目了。何況金口分付,小生敢不記心?小生自此足不出戶,口不輕言,衹呆呆守在房中。等到夜間,侯小姐光降相聚便了。”天未明,小姐起身,再三計約了夜間,然後別去。
  蔣生自想真如遇仙,胸中無限快樂,衹不好告訴得人。小姐夜來明去,蔣生守着分付,果然輕易不出外一步,惟恐露出形跡,有負小姐之約。蔣生少年,固然精神健旺,竭力縱欲,不以為疲。當得那小姐深自知味,一似能徵慣戰的一般,一任顛鸞倒鳳,再不推辭,毫無厭足。蔣生倒時時有怯敗之意,那小姐竟象不要睡的,一夜夜何曾休歇?蔣生心愛得緊,見他如此高興,道是深閨少女,怎知男子之味,又兩情相得,所以毫不避忌。盡着性子喜歡做事,難得這樣真心,一發快活。惟恐奉承不周,把個身子不放在心上,拚着性命做,就一下走了陽,死了也罷了。弄了多時,也覺有些倦怠,面顔看看憔悴起來。正是: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
   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裏教君骨髓枯。
  且說蔣生同伴的朋友,見蔣生時常日裏閉門昏睡,少見出外。有時略略走得出來,呵欠連天,象夜間不曾得睡一般。又不曾見他搭伴夜飲,或者中了宿醒,又不曾見他妓館留連,或者害了色病,不知為何如此。及來牽他去那裏吃酒宿娼,未到晚必定要回店中,並不肯少留在外邊一更二更的。衆人多各疑心道:“這個行徑,必然心下有事的光景,想是背着人做了些甚麽不明的勾當了。我們相約了,晚間侯他動靜,是必要捉破他。”當夜天色剛晚,小姐已來。蔣生將他藏好,恐怕同伴疑心,反走出來談笑一會,同吃些酒。直等大傢散了,然後關上房門,進來與小姐上床。上得床時,那交歡高興,弄得你死我活,哼哼卿卿的聲響,也顧不得旁人聽見。又且無休無歇,外邊同伴竊聽的道:“蔣駙馬不知那裏私弄個婦女在房裏受用。”這等久戰,站得不耐煩,一個個那話兒直竪起來,多是出外久了的人,怎生禁得?各自歸房,有的硬忍住了,有的放了手銃自去睡了。
  次日起來,大傢道:“我們到蔣附馬房前守他,看甚麽人出來。”走在房外,房門虛掩,推將進去。蔣生自睡在床上,並不曾有人。衆同伴疑道:“那裏去了?”蔣生故意道:“甚麽那裏去了?”同伴道:“昨夜與你弄那話兒的。”蔣生道:“何曾有人?”同伴道:“我們衆人多聽得的,怎麽混賴得?”蔣生道:“你們見鬼了。”同伴道:“我們不見鬼,衹怕你着鬼了。”蔣生道:“我如何着鬼?”同伴道:“晚間與人幹那話,聲響外聞,早來不見有人,豈非是鬼?”蔣生曉得他衆人夜來竊聽了,虧得小姐起身得早,去得無跡,不被他們看見,實為萬幸。一時把說話支吾道:“不瞞衆兄,小生少年出外,鰥曠日久,晚來上床,忍製不過,學作交歡之聲,以解欲火。其實衹是自傢喉急的光景,不是真有個在裏面交合。說着甚是惶恐,衆兄不必疑心。”同伴道:“我們也多是喉急的人,若果是如此,有甚惶恐?衹不要着了甚麽邪妖,便不是耍事。”蔣生道:“並無此事,衆兄放心。”同伴似信不信的,也不說了。
  衹見蔣生漸漸支持不過,一日疲倦似一日,自傢也有些覺得了。同伴中有一個姓夏的,名良策,與蔣生最是相愛。見蔣生如此,心裏替他耽憂,特來對他說道:“我與你出外的人,但得平安,便為大幸。今仁兄面黃肌瘦,精神恍惚,語言錯亂。及聽兄晚間房中,每每與人切切私語,此必有作怪蹺蹊的事。仁兄不肯與我每明言,他日定要做出事來,性命幹係,非同小可,可惜這般少年,葬送在他鄉外府,我輩何忍?況小弟蒙兄至愛,有甚麽勾當便對小弟說說,斟酌而行也好,何必相瞞?小弟賭個咒,不與人說就是了!”蔣生見夏良策說得痛切,衹得與他實說道:“兄意思真懇,小弟實有一件事不敢瞞兄。此間主人馬少卿的小姐,與小弟有些緣分,夜夜自來歡會。兩下少年,未免情欲過度,小弟不能堅忍,以致生出疾病來。然小弟性命還是小事,若此風聲一露,那小姐性命也不可保了。再三叮囑小弟慎口,所以小弟衹不敢露。今雖對仁兄說了,仁兄萬勿漏泄,使小弟有負小姐。”夏良策大笑道:“仁兄差矣!馬傢是鄉宦人傢,重垣峻壁,高門邃宇,豈有女子夜夜出得來?況且旅館之中,衆人雜沓,女子來來去去,雖是深夜,難道不提防人撞見?此必非他傢小姐可知了。”蔣生道:“馬傢小姐我曾認得的,今分明是他,再有何疑?”夏良策道:“聞得此地慣有狐妖,善能變化惑人,仁兄所遇必是此物。仁兄今當謹慎自愛。”蔣生那裏肯信?夏良策見他迷而不悟,躊躇了一夜,心生一計道:“我直教他識出蹤跡來,方纔肯住手。”衹因此一計,有分交:深妖怪,難藏醜穢之形;幽室香軀,陡變溫柔之質。用着那神仙洞裏千年草,成就了卿相門中百歲緣。
  且說蔣生心神惑亂,那聽好言?夏良策勸他不轉,來對他道:“小弟有一句話,不礙兄事的,兄是必依小弟而行。”蔣生道:“有何事教小弟做?”夏良策道:“小弟有件物事,甚能分別邪正。仁兄等那人今夜來時,把來贈他拿去。若真是馬傢小姐,也自無妨;若不是時,須有認得他處,這卻不礙仁兄事的。仁兄當以性命為重,自傢留心便了。”蔣生道:“這個卻使得。”夏良策就把一個粗麻布袋袋着一包東西,遞與蔣生,蔣生收在袖中。夏良策再三叮囑道:“切不可忘了!”蔣生不知何意,但自傢心裏也有些疑心,便打點依他所言,試一試看,料也無礙。是夜小姐到來,歡會了一夜,將到天明去時,蔣生記得夏良策所囑,便將此袋出來贈他道:“我有些少物事送與小姐拿去,且到閨閣中慢慢自看。”那小姐也不問是甚麽物件,見說送他的,欣然拿了就走,自出店門去了。蔣生睡到日高,披衣起來。衹見床面前多是些碎芝麻粒兒,一路出去,灑到外邊。蔣生恍然大悟道:“夏兄對我說,此囊中物,能別邪正,元來是一袋芝麻。芝麻那裏是辨別得邪正的?他以粗麻布為袋,明是要他撒將出來,就此可以認他來蹤去跡,這個就是教我辨別邪正了。我而今跟着這芝麻蹤跡尋去,好歹有個住處,便見下落。”
  蔣生不說與人知,衹自心裏明白,逐步暗暗看地上有芝麻處便走。眼見得不到馬傢門上,明知不是他傢出來的人了。纖纖麯麯,穿林過野,芝麻不斷。一直跟尋到大別山下,見山中有個洞口,芝麻從此進去。蔣生曉得有些詫異,擔着一把汗,望洞口走進。果見一個牝狐,身邊放着一個芝麻布袋兒,放倒頭在那裏鼾睡。
   幾轉雌雄坎與離,皮囊改換使人迷。
   此時正作陽臺夢,還是為雲為雨時。
  蔣生一見大驚,不覺喊道:“來魅吾的,是這個妖物呵!”那狐性極靈,雖然睡臥,甚是警醒。一聞人聲,侯把身子變過,仍然是個人形。蔣生道:“吾已識破,變來何幹?”那狐走嚮前來,執着蔣生手道:“郎君勿怪!我為你看破了行藏,也是緣分盡了。”蔣生見他仍復舊形,心裏老大不捨。那狐道:“好教郎君得知,我在此山中修道,將有千年。專一與人配合雌雄,煉成內丹。嚮見郎君韶麗,正思藉取元陽,無門可入。卻得郎君鐘情馬傢女子,思慕真切,故爾效仿其形,特來配合。一來助君之歡,二來成我之事。今形跡已露,不可再來相陪,從此永別了。但往來已久,與君不能無情。君身為我得病,我當為君治療。那馬傢女子,君既心愛,我又假托其貌,邀君恩寵多時,我也不能恝然。當為君謀取,使為君妻,以了心願,是我所以報君也。”說罷,就在洞中手擷一般希奇的草來,束做三束,對蔣生道:“將這頭一束,煎水自洗,當使你精完氣足,壯健如故。這第二束,將去悄地撒在馬傢門口暗處,馬傢女子即時害起癩病來。然後將這第三束去煎水與他洗濯,這癩病自好,女子也歸你了。新人相好時節,莫忘我做媒的舊情也。”遂把三束草一一交付蔣生,蔣生收好。那狐又分付道:“慎之!慎之!莫對人言,我亦從此逝矣。”言畢,依然化為狐形,跳躍而去,不知所往。
  蔣生又驚又喜,謹藏了三束草,走歸店中來,叫店傢燒了一鍋水,悄地放下一束草,煎成藥湯。是夜將來自洗一番,果然神氣開爽,精力陡健,沉睡一宵。次日,將鏡一照,那些萎黃之色,一毫也無了。方知仙草靈驗,謹其言,不嚮人說。夏良策來問昨日蹤跡,蔣生推道:“靈至水邊已住,不可根究,想來是個怪物,我而今看破,不與他往來便了。”夏良策見他容顔復舊,便道:“兄心一正,病色便退,可見是個妖魅。今不被他迷了,便是好了,連我們也得放心。”蔣生口裏稱謝,卻不把真心說出來。衹是一依狐精之言,密去幹着自己的事。將着第二束草守到黃昏人靜後,走去馬少卿門前,嚮戶檻底下墻角暗處,各各撒放停當。目回店中,等待消息。不多兩日,紛紛傳說馬傢雲容小姐生起癩瘡來。初起時不過二三處,雖然嫌憎,還不十分在心上。漸漸渾身癩發,但見:腥鱢遍體,臭味難當。玉樹亭亭,改做魚鱗皴皴;花枝裊裊,變為蠹蝕纍堆。癢動處不住爬搔,滿指甲霜飛雪落;痛來時豈勝啾唧,鎮朝昏抹淚揉眵。誰傢女子恁般撐?聞道先儒以為癩。
  馬傢小姐忽患癩瘡,皮癢膿腥,痛不可忍。一個豔色女子弄成人間厭物,父母無計可施,小姐求死不得。請個外科先生來醫,說得甚不值事,敷上藥去就好。依言敷治,過了一會,渾身針刺卻象剝他皮下來一般疼痛,頃刻也熬不得,衹得仍舊洗掉了。又有內科醫傢前來處方,說是內裏服藥,調得血脈停當,風氣開散,自然痊可。衹是外用敷藥,這叫得治標,决不能除根的。聽了他把煎藥日服兩三劑,落得把脾胃燙壞了,全無功效。外科又爭說是他專門,必竟要用擦洗之藥。內科又說是肺經受風,必竟要吃消風散毒之劑。落得做病人不着,挨着疼痛,熬着苦水,今日換方,明日改藥。醫生相駡了幾番,你說我無功,我說你沒用,總歸沒帳。馬少卿大張告示在外:“有人能醫得痊愈者,贈銀百兩。”這些醫生看了告示,衹好咽唾。真是孝順郎中,也算做竭盡平生之力,查盡秘藏之書,再不曾見有些小效處。小姐已是十死九生,衹多得一口氣了。
  馬少卿束手無策,對夫人道:“女兒害着不治之癥,已成廢人。今出了重賞,再無人能醫得好。莫若捨了此女,待有善醫此癥者,即將女兒與他為妻,倒賠壯奩,招贅入室。我女兒頗有美名,或者有人慕此,獻出奇方來救他,也未可知。就未必門當戶對,譬如女兒害病死了。就是不死,這樣一個癩人,也難嫁着人傢。還是如此,庶幾有望。”遂大書於門道:“小女雲容染患癩疾,一應人等能以奇方奏效者,不論高下門戶,遠近地方,即以此女嫁之,贅入為婿。立此為照!”
  蔣生在店中,已知小姐病癩出榜招醫之事,心下暗暗稱快。然未見他說到婚姻上邊,不敢輕易兜攬。衹恐遠地客商,他日便醫好了,衹有金帛酬謝,未必肯把女兒與他。故此藏着機關,靜看他傢事體。果然病不得痊,換過榜文,有醫好招贅之說。蔣生撫掌道:“這番老婆到手了!”即去揭了門前榜文,自稱能醫。門公見說,不敢遲滯,立時奔進通報。馬少卿出來相見,見了蔣生一表非俗,先自喜歡。問道:“有何妙方,可以醫治?”蔣生道:“小生原不業醫,曾遇異人傳有仙草,專治癩疾,手到可以病除。但小生不慕金帛,惟求不爽榜上之言,小生自當效力。”馬少卿道:“下官止此愛女,德容俱備。不幸忽犯此疾,已成廢人。若得君子施展妙手,起死回生,榜上之言,豈可自食?自當以小女餘生奉侍箕帚。”蔣生道:“小生原藉浙江,遠隔異地,又是經商之人,不習儒業,衹恐有玷門風。今日小姐病顔消減,所以捨得輕許。他日醫好復舊,萬一悔卻前言,小生所望,豈不付之東流?先須說得明白。”馬少卿道:“江浙名邦,原非異地。經商亦是善業,不是賊流。看足下器體,亦非以下之人。何況有言在先,遠近高下,皆所不論。衹要醫得好,下官忝在縉紳,豈為一病女就做爽信之事?足下但請用藥,萬勿他疑!”蔣生見說得的確,就把那一束草叫煎起湯來,與小姐洗澡。小姐聞得藥草之香,已自心中爽快。到得傾下浴盒,通身操洗,可煞作怪,但是湯到之處,疼的不疼,癢的不癢,透骨清涼,不可名狀。小姐把膿污抹盡,出了浴盒,身子輕鬆了一半。眠在床中一夜,但覺瘡痂漸落,粗皮層層脫下來。過了三日,完全好了。再復清湯浴過一番,身體瑩然如玉,比前日更加嫩相。
  馬少卿大喜,去問蔣生下處,元來就住在本傢店中。即着人請得蔣生過傢中來,打掃書房與他安下,衹要揀個好日,就將小姐贅他。蔣生不勝之喜,已在店中把行李搬將過來,住在書房,等候佳期。馬傢小姐心中感激蔣生救好他病,見說就要嫁他,雖然情願,未知生得人物如何,叫梅香探聽。元來即是曾到傢裏賣過綾絹的客人,多曾認得他面龐標緻的。心裏就放得下。吉日已到,馬少卿不負前言,主張成婚。兩下少年,多是美麗人物,你貪我愛,自不必說。但蔣生未成婚之先,先有狐女假扮,相處過多時,偏是他熟認得的了。
  一日,馬小姐說道:“你是別處人,甚氣力到得我傢裏?天教我生出這個病來,成就這段姻緣。那個仙方,是我與你的媒人,誰傳與你的,不可忘了。”蔣生笑道:“是有一個媒人,而今也沒謝他處了。”小姐道:“你且說是那個?今在何處?”蔣生不好說是狐精,捏個謊道:“衹為小生曾瞥見小姐芳容,眠思夢想,寢食俱廢。心意志誠了,感動一位仙女,假托小姐容貌,來與小生往來了多時。後被小生識破,他方纔說,果然不是真小姐,小姐應該目下有災,就把一束草教小生來救小姐,說當有姻緣之分。今果應其言,可不是個媒人?”小姐道“怪道你見我象舊識一般,元來曾有人假過我的名來。而今在那裏去了?”蔣生道:“他是仙傢,一被識破,就不再來了。知他在那裏?”小姐道:“幾乎被他壞了我名聲,卻也虧他救我一命,成就我兩人姻緣,還算做個恩人了。”蔣生道:“他是個仙女,恩與怨總不挂在心上。衹是我和你合該做夫妻,遇得此等仙緣,稱心滿意。但愧小生不纔,有屈了小姐耳。”小姐道:“夫妻之間,不要如此說。況我是垂死之人,你起死回生的大恩,正該終身奉侍君子,妾無所恨矣!”自此如魚似水,蔣生也不思量回鄉,就住在馬傢終身,夫妻諧老,這是後話。
  那蔣生一班兒同伴,見說他贅在馬少卿傢了,多各不知其由。惟有夏良策見蔣生說着馬小姐的話,後來道是妖魅的假托,而今見真個做了女婿,也不明白他備細。多來與蔣生慶喜,夏良策私下細問根由。蔣生瞞起用草生癩一段話,衹說:“前日假托馬小姐的,是大別山狐精。後被夏兄精布芝麻之計,追尋蹤跡,認出真形。他贈此藥草,教小弟去醫好馬小姐,就有姻緣之分。小弟今日之事,皆狐精之力也。”衆人見說,多稱奇道:“一嚮稱兄為蔣駙馬,今仁兄在馬口地方作客,住在馬月溪店,竟為馬少卿傢之婿,不脫一個“馬”字,可知也是天意,生出這狐精來,成就此一段姻緣。駙馬之稱,便是前讖了。”人傢相傳以為佳話。有等癡心的,就恨怎生我偏不撞着狐精,得有此奇遇,妄想得一個不耐煩。有詩為證: 人生自是有姻緣,得遇靈狐亦偶然。
   妄意洞中三束草,豈知月下赤繩牽?野史氏曰:生始窺女而極慕思,女不知也。狐實陰見,故假女來。生以色自惑,而狐惑之也。思慮不起,天君泰然,即狐何為?然以禍始而以福終,亦生厚幸。雖然,狐媒猶狐媚也,終死色刃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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捲之一 進香客莽看金剛經 出獄僧巧完法會分捲之二 小道人一着饒天下 女棋童兩局註終身
捲之三 權學士權認遠鄉姑 白孺人白嫁親生女捲之四 青樓市探人蹤 紅花場假鬼鬧
捲之五 襄敏公元宵失子 十三郎五歲朝天捲之六 李將軍錯認舅 劉氏女詭從夫
捲之七 呂使者情媾宦傢妻 吳大守義配儒門女捲之八 瀋將仕三千買笑錢 王朝議一夜迷魂陣
捲之九 莽兒郎驚散新鶯燕 謅梅香認合玉蟾蜍捲之十 趙五虎合計挑傢釁 莫大郎立地散神姦
捲十一 滿少卿饑附飽颺 焦文姬生仇死報捲十二 硬勘案大儒爭閑氣 甘受刑俠女著芳名
捲十三 鹿胎庵客人作寺主 判溪裏舊鬼藉新屍捲十四 趙縣君喬送黃柑 吳宣教幹償白鏹
捲十五 韓侍郎婢作夫人 顧提控椽居郎署捲十六 遲取券毛烈賴原錢 失還魂牙僧索剩命
捲十七 同窗友認假作真 女秀纔移花接術捲十八 甄監生浪吞秘藥 春花婢誤泄風情
捲十九 田捨翁時時經理 牧童兒夜夜尊榮捲二十 賈廉訪贋行府牒 商功父陰攝江巡
捲二十一 許蔡院感夢擒僧 王氏子因風獲盜捲二十二 癡公子狠使噪脾錢 賢丈人巧賺回頭婿
捲二十三 大姊魂遊完宿願 小姨病起續前緣捲二十四 庵內看惡鬼善神 井中譚前因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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