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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蝴蝶 》 廣陵潮 》
第二十九回 酒緑燈紅孀婦怨 楓丹荻翠估人船
李涵秋 Li Hanqiu
話說前回書中說到周氏正同王老老閑譚,意思要請王老老裝着她的僕婦,隨她去到鎮江。這句話未曾出口,便聽得崩東一聲,揣度這種聲息,定然不是一種好聲息。誰也不疑惑是王老老惱了,定由是她一隻拳頭打落在周氏鼻上,問她一個可還敢倚富欺貧將良作賤的罪名。咳,諸君諸君,如若王老老果然有這一種骨氣,在下這部《廣陵潮》小說也不用編了。須知在下這部《廣陵潮》小說,卻罰誓不會有這樣的好人。原來王老老聽見周氏口音,已知其事,喜得心花怒放,身不由己,便推金山倒壓柱,插燭也似的拜將下來。還用着那一顆皺紋疊疊的頭皮兒,崩東崩東碰得地上價響。周氏謙遜不得,也就端然受了她一個八拜。
周氏此時已揣着王老老情願做小服低,便不似適纔還同她繞着圈兒說話了。便高高坐着,厲聲喝道:“王媽,你替我倒一鐘茶來。”王老老忙答應着,倒了一鐘茶,遞在周氏手裏。周氏又嗔道:“王媽,你眼睛敢是瞎了。地下這樣烏糟糟的,也不掃一掃。”王老老道:“是,小婦該死,停刻就來掃。”周氏見王老老十分妥貼,簡直一毫看不出作偽的毛病,心中大大快樂,重複喊道:“王媽,你來,我分付你的話。”王老老果然垂手侍立在一旁靜聽。周氏道:“你的太太明天出去少幾個錢使用,你有錢可報效些來。”
王老老心裏一想,說:“不好,怎樣當奴才的還要拿出錢來報效主人,這可不是頭路了。王老老也是個老姦巨猾,便笑着笑道:“小婦有一筆錢,是藉給我們間壁修腳王二的十塊洋錢,是加一的利息,如若太太要用,小婦明日嚮他索得來給太太,可使得使不得?”周氏道:“這有甚麽使不得呢,你便回去快快收拾,後天一大早你再來伺候罷。”王老老答應了幾個是,便自回去了。
這一天清晨,周氏早早起來,收拾齊整,王老老果然將洋錢攜得來,交在周氏手裏。周氏穿的衣服,雖不十分華麗,卻是她當日陪嫁過來的,一色大鑲大滾。單論她的袖口兒,足足有一尺二寸來寬,頭腦子後面便拖着那一個七寸長的鬏髻。八寶銀環,一挂一挂的垂在肩上。雪白的一個鉛粉大臉,嘴唇上染着透鮮的胭脂,紅得可愛。眉梢眼角,唇縫耳根,卻隱隱露着牙黃色的皮肉。兀自命綉春拿一面鏡子,捧在自傢跟前細細賞鑒。一會兒又將兩衹袖子合攏過來,垂頭閉目,像做新媳婦兒模樣。正自等得不甚耐煩,好容易外面有人報進來說:“富公館命了一個傢人,帶了一乘小轎,來接周氏上船。”
周氏聽見轎子兩字,真個悠悠七魄渺渺三魂,幾乎樂得死了過去。原來周氏自出娘胎,一生也不曾坐過轎子。便是她出嫁那一天,也不過騎了一匹毛驢兒,跑到田煥傢裏。如今卻是豬八戒吃人參果兒,頭一遭。她也更不遲延,撲撲衣服站起來就跑。一直跑出店門口,王老老也便緊緊跟着。此時店裏店外也圍了一衆的人,望着周氏,周氏好不得意,還笑對田煥扭頭扭頸的說道:“你在傢好好照應着門戶,我是去了。”
那富公館的傢人看見周氏出來,吆喝了一聲道:“呔。”將轎子打過來,便有兩名轎夫,將轎子擡在綉貨店門首,傢人便將轎簾子高高揭起,周氏到還爽快,跨過轎杠,彎着腰,低着頭,直望裏跑。跑到裏面,不由連珠價叫起苦來,衹覺得黑洞洞的,再也掉不轉身子原來周氏做夢也想不到坐轎子是要背着身子進去的,事已如此,也衹好委麯些,便一團糟兒伏在裏面。那個傢人又不詳察,早已將轎簾放下了,轎夫擡起來如飛而走。可憐周氏此時在轎子裏臉對着轎子的後沿,反將一個屁股高高撅着,差不多要露出簾子外面來了。周氏心裏估量說,怎麽人傢說起坐轎子來,好似十分快活的事,如何我坐着也不覺得甚麽。況且要像這樣坐法,衹須整坐一天兒,便也要了我的狗命了。周氏正自不耐煩,又經着這一顛一播,真個幾乎要滑出來。她老實便將兩條腿微微挂出簾外,無巧不巧,她那褲管裏又鬧出笑話兒來了。衹見她走一截路,褲管裏便墜下一疊粗紙兒,走一截路,褲管裏又墜下一疊粗紙兒。可巧那卜府的傢人又是個貪小的,遠遠望去,疑惑是甚麽洋錢票子,便隨手拾起來一看,見上面斑斑點點有些血跡兒,聞一聞很是腥氣,忙望地下一摜,駡道:“呸,晦氣晦氣。”引得個王老老暗暗發笑。
走不多時,早到鈔關城外。那個傢人引着轎子到河堤下首,從帆檣林立之中,有一隻五官艙的坐船,船桿上高高懸着前任山東兗州府正堂富十個大字的紅旗兒,被風吹得瑟瑟有聲。船裏衆人都來齊了,大傢剛議論着周氏,見岸上有頂小轎子如飛而至,知是到了,大傢都也倚在艙門口瞧望。衹見那傢人命轎夫將轎子放下,早把簾子揭起,良久良久,衹不見周氏走出來,衆人吃這一驚不小,再一看那裏有個周氏,好像那頂轎子,衹擡着一個大衣包兒。卜書貞先喊起來,說怎麽樣?……說着身後便走過幾個僕婦,跑至岸上,好容易纔看見那轎子裏有些活動了。再加着幾個僕婦,帶拖帶扯,纔把周氏扛得下轎。可憐周氏此時兩衹腳正在發麻,一點兒也不能走,大傢攙扶着,一步一拐走上跳板,將那塊跳板震得軋軋響,嚇得美娘等人都替她捏一把汗,大傢也便都回艙裏。卜書貞先笑道:“阿呀,我今日怎麽請到一個黑豬。”
衆人也是一笑。這個當兒,周氏已走進艙來。艙門苦不甚高,她又衹管仰着脖了直進,早聽見的一聲,周氏額上已碰了一個老大瘤兒,也疼得暈了,又忍着不敢叫喚,恐怕人笑話她。周圍一看,卻都是一半見過的,惟有旁首坐着一位美人,珠寶燦爛,神態端凝,身旁一列的站着些俊俏姑娘,有捧着漱盂的,有持着蠅拂的,她一恍惚,疑是到了那座神廟裏,遇見寶殿中間東嶽娘娘,不由的要拜下去。還是何氏忠厚,趕得上前一把將她扯住,便告訴她道:“這就是卜太太,大傢行個平禮罷。”
周氏纔明白過來,疊着兩個大袖子,深深的福了幾福。卜書貞忍不住好笑,將頭掉轉過去,也不理她。周氏伸伸縮縮的嚮下面一張椅子上坐下,卻好王老老也走進艙,見周氏坐了,她也忘記是周氏請她來當僕婦的,不由的也挨着周氏坐在下面。內中衹有何氏及三姑娘是見過王老老的,心下正在納罕,卻惱了一個卜書貞,大聲喝道:“這是誰?怎麽也坐入咱們艙裏?”周氏忙答道:“不瞞太太說,這是我雇的一個僕婦。”卜書貞怒叱道:“奴才,這樣大膽,你們替我快快趕她出去。”話未說完,早見船頭上跳入幾個男女僕從,吆喝着王老老,王老老纔轉身出來,口裏還咕噥着說:“這是那裏說起,我可。……”
周氏忙遞了一個眼色,王老老纔不開口。鑼聲一震,船便開行。出了瓜州口門,已是午飯時候。江面上薫風習習,吹得衆人十分爽快。艙中開了午飯,大傢談談說說,頗不寂寞。紅日西斜,已抵鎮江碼頭。一個不提防,早跳上許多彪形大漢,每人扛着一根木棍,蜂擁而至。接着更有多人一張一張的紅紙片兒,排頭遞在人手裏,吶喊着大觀樓呀,六吉園呀,萬全樓呀,三益棧呀。周氏幾曾見過這種情形,面上早已嚇得雪白。便連朱二小姐、美娘、三姑娘、何氏、章緑緑、章翠翠等人,都有些害怕。好容易被卜府上那班管傢驅逐走了。然後一頂一頂的轎子,都擡到船頭上,挨次上轎,
周氏卻十分留心,看着別人坐轎子的規矩,纔恍然大悟。惟有卜書貞、三姑娘、朱二小姐都是自己帶來的官轎,轎尾銜接轎尾,足足的排列了有一裏多遠。那些丫頭僕婦們你嬉我笑,紛紛攘攘,爭着上轎。朱二小姐從轎裏偷眼嚮路旁瞧看,真是人煙輻輳,車馬紛馳,是個繁華世界。剛自沉吟,早看見面前轎子已擡入一座高大洋房裏,門頭上隱隱露着幾個大字,是大觀樓安寓客商。朱二小姐知是到了棧房了,棧房裏帳房先生,見這種氣派,不由的笑臉相迎,招待得十分周到,騰出後面一座五間大廳,讓卜書貞等人居住,其餘男僕都住在前一進。不多一會,茶房拎着開水送進來。那些丫鬟接過,泡茶的泡茶,絞手巾的絞手巾,梳具陳設了一桌。諸人重新盥洗,各人有隨身的衣箱,各人的女僕都檢出來給各人穿換,真是花嬌月媚,玉潤珠圓。惟有周氏獨暗暗叫苦,自己卻沒有帶着換的衣裳。天氣又暖,一天纏得下來,那汗已經濕透了,漸漸露出些齷齪氣味,別人也都有些覺得,卻不敢說。惟有卜書貞先嚷起來,羞得周氏臉上紅暈一直漲到頸項裏。卜書貞笑道:“這如何使得。回頭便嚮一個小丫頭說:“你去將咱箱子裏揀兩件衣服送給周太太穿,沒的不要將人薫壞了,咱這裏還有香水,多多的替她灑些。”
那丫頭笑着將周氏帶入一間房裏,命她脫了上身衣服,很命的用手巾擦一擦,然後纔將卜書貞的衣服替她換好。不料卜書貞的衣服比周氏穿的尺寸緊小得許多,周氏穿起來,別的不打緊,衹是那兩個大奶膀兒,躲藏不住,隱隱約約,一直拖到肚臍底下。卜氏笑道:“咱們怎麽樣頑法?咱先叫他們雇馬車去。”
周氏接着說得:“這怕不穩當罷,在我看不如雇一個二把手的小車兒,坐着又舒服。”衆人笑了一笑,也不理她。一時馬車已到,周氏一眼看見那馬揚蹄奮鬣,死也不敢上去。好容易見衆人都坐上了,自己纔慢騰騰的扶着上去。衹見走過一個傢人嚮卜書貞那個馬車旁邊,垂手彎腰,低低的問了一聲,卜氏皺着眉答道:就是嶺南春罷。傢人答應了一聲是,便嚮頭一座馬車上那個馬夫揚一揚手,馬夫便抖起絲繮,平空價馳去。周氏起先好生害怕,過了一會,她也覺得快活起來。她坐的車子,卻同朱二小姐以及章翠翠姊妹在一處,她不覺感慨起來說:“如今這鎮江地方真是熱鬧得很了。別的不說,就是這些三弦二鬍月琴琵琶都一件一件的栽到大路上來,又這麽樣大,又這麽樣長。”
朱二小姐怔了一怔,簡直不知道她說的是些甚麽。周氏見她們不懂得,格外着急。卻好走到一處,便用手指着道:“哪哪,這不是個琵琶麽?”朱二小姐順着她的手看去,原來是一根德律風的電綫桿兒。”朱二小姐笑道:“不錯不錯,這原是外國人彈着玩的。”章傢姊妹兩個笑得幾乎斷了肚腸。剛鬧着,那馬車忽的停住了。衆多僕婦,都紛紛先下車子來攙扶卜書貞一幹人。王老老卻不曾等車子歇好,她便望下一跳,那車子餘勁,早把王老老掀翻在地,跌了一個狗吃屎。周氏站在旁邊,氣得駡起來說:“王媽,你這個不上擡盤的東西,你便連個馬車兒也不曾坐過。你看我也不曾像你,你究竟是個當奴才的命。”
王老老正跌得昏天黑地,又聽着周氏這一頓毒駡,不由急得也跳起來說:“好好,我也不當你的奴才了,我回去還做我的收生婆,我這奴才須是你請來我充架子的,並不是。……”
周氏聽王老老揭她的短處,走上前來要打她。王老老更不怠慢,便順手一推,將周氏踉踉蹌蹌推下好幾步遠,卻好一腳踏到美娘那衹金蓮上,美娘十分疼痛,引得路上的人都立定了瞧看。卜書貞見此情形,勃然大怒,便命傢人去抓王老老。還是何氏同朱二小姐丟了一個眼色給卜書貞,大傢勸着,都紛紛進入嶺南春大餐館陸續上樓,樓梯盡處,便是一面穿衣大鏡。周氏剛走在前面,猛不防直望裏跨,那裏知道不曾跨得進去,反將十個腳指兒撞得腫起來。三姑娘笑着上前將她一扯,左繞右繞纔繞入一間屋子裏,桌上都披着白布,又五顔六色的放着許多玻璃杯兒,瓶兒。周氏暗想原來這人傢是帶孝呢!於是卜書貞坐了主位,其餘的人都紛紛列坐下來。僕婦們雁字般的侍立在側,這纔見走過幾個小廝,安放下許多銀刀銀叉,卻沒有筷子。周氏心中好生納罕,也不知道這葫蘆裏賣甚麽藥。她此番卻打定主意,再不多嘴,怕人傢笑話,老實瞧着人甚麽樣,我便甚麽樣,想再不至於鬧出岔兒來了。一霎時衹見那些小廝遞過筆硯在卜書貞面前。卜書貞笑道:“就請咱們先生寫罷。”
朱二小姐笑了笑,便將筆硯接過來。又聽見大傢嘴裏嘰哩咕嚕說了些,朱二小姐又寫了些,一會子又對着周氏問道:“周太太吃甚麽菜?”周氏想道,原來他們是在那裏弄着菜吃呢,這又何難,我可算是這裏面的老內行了。便提高喉嚨喊道:“田菜頭拌豆渣……風蛤子炒鹹菜。……”周氏纔說了兩句,引得滿座的都笑起來。卜書貞望着朱二小姐道:“好先生,你隨意替她寫寫罷。再停一歇,怕這位周太太傢裏的臭乳腐鬍蘿葡都好出來了。”
朱二小姐這纔忍着笑,又寫了幾樣。席間無事,卜書貞遂同周氏問長問短。周氏十分高興,滔滔不絶,幾乎不把她同田煥睡覺的笑話兒都說出來,引得大傢說一陣笑一陣。……看官且住,須知道周氏這婦人,也是一個狡猾人物,除得這洋場風景,她是不曾見識過,何至於應酬之間,也弄得個醜態百出呢。衹是她心裏過於將卜太太看得高了,她兩衹眼睛瞧見卜太太的光彩,一雙耳朵聽見卜太太的聲音,便從喜歡裏生出一番敬畏,不由遂將自己的五官百骸,俱有些聽人使用,這也沒有別的道理,老實說便是個受寵若驚罷了。士大夫像這樣的多着呢,周氏還算是個可憐。
正談笑之間,各菜次第俱到。周氏見人用叉,她便用叉。見人用刀,她便用刀。卻還沒有差錯。吃到第五樣菜上,她這盤子裏是一樣黑黑的東西,用叉子叉着,莫想動得分毫。一時性起,舉起那飛快的刀,劈頭砍去,果然被她砍了一塊。周氏吃了幾杯香檳酒,稍有醉意,不禁舉刀狂笑。順手便將刀上砍的那塊牛排橫着嚮嘴裏送進,又將刀子平拔出來。這一拔不打緊,周氏那張嘴巴,已如豆蔻破瓜,猩紅狼籍,點點滴滴的淋了一袖子的鮮血,她還不曾覺得。衆人大驚,便走過一個小廝,遞了一張白紙過來,將嘴上血跡抹去。衹笑得個卜書貞花枝招展。朱二小姐笑道:“本來呢,周太太嘴上的胭脂,到這時候也淡了,這麽一刀,格外覺得嬌豔些。”
周氏將頭一扭道:“我不信。二小姐既歡喜這樣,面前現成的刀,怎麽不也試試兒呢?”三姑娘笑望着朱二小姐道:“好呀你這可給人傢問住了。”朱二小姐笑道:“姐姐,你可記得他說的那句話兒,怕我再割一刀,萬一同周太太長合了縫,可不坑死人麽。”說畢,掩口大笑。三姑娘笑道:“這些話提他做甚,那也不是人做的事。”卜書貞同章氏姊妹都解不出她們說的是甚麽。卜書貞笑道:“有甚麽話,為甚不爽爽快快的講出來,咱不許你們打啞謎兒。咱嫂子快告訴咱。”三姑娘被卜書貞逼不過,纔笑着將伍晉芳小時候同小翠子割肚皮,要想長得聯合在一處的事說了。卜書貞笑道:“呸,咱們大哥哥也算是個會淘氣的呢。”衆人吃過了番菜,仍坐着馬車,又到群壓髦兒戲園裏看了戲。是夜仍回大觀樓寓處。第二天便是三姑娘轉請卜書貞。第三天是章傢姊妹請。第四天是美娘同朱二小姐公請。第五天是何氏請。第六天又是卜書貞請。這般輪流了去,耽擱了已有七日。周氏看她們這樣揮霍,每天至少還要用得三四十元,可把她那腰裏揣的十塊洋錢,嚇得縮頭不迭,再也不敢出來了。再三思索,卻便也不好意思,趄趄的露了一句要請客的話。卜書貞大笑道:“周太太,你可不用嘔咱發笑了,你將那請客的錢,好好的還替咱帶回去,雇個僕婦使喚使喚,犯不着拿着自傢親戚替你充架子。”
卜書貞纔說到此,王老老卻好立在旁邊,忙插嘴道:“阿彌陀佛,你太太可是青天。”卜書貞聽見王老老說話,駡道:“這裏許你插嘴嗎!快替我滾開。”又笑對周氏道:“我聽見你的媳婦兒,很賢慧,怎麽你還常常欺負她,你須知道咱的性子不好,你若是還照這樣幹法,咱是饒不過你的,你聽咱的話,比請咱吃酒咱還歡喜,你懂得懂不得?”
周氏被卜書貞這一頓嘲駡,直氣得個發昏章第十一,卻又不敢當面駁回她,衹低着頭,那兩邊腮頰兒,也就鼓得像個癩蛤蟆一般。還是三姑娘覺得卜書貞說的話也太辣了,便搭訕着說道:“周太太,你不必着慌,今日還讓我們這位姑太太請我們,我們明日可也該回揚州去了。這幾天葷腥油膩,吃得人怪厭煩的,明天晚上揀一個中國酒館,我們吃他一頓便飯,大傢上船就讓周太太做個東道主人,衆位太太們看可好不好?”
朱二小姐望着三姑娘看了一眼。卜書貞道:“不行,咱還不曾樂得彀呢,怎麽你們都要回去了,老實說,我也不再在這地方多耽擱,我們好好的再耍十天罷。”三姑娘笑道:“阿呀,你太太是癱子掉下井撈起來也是坐,別人傢卻還有事呢。”卜書貞笑道:“惟有你着急,可不是防着我們大哥又在傢勾搭上甚麽小翠子了?”三姑娘笑道:“你總沒有正經話講,衹管瘋瘋癲癲的,你愛在這裏,你一人在這裏,我們大傢是要失陪了。”
美娘同章氏姊妹也都說是不能再耽擱,下次等着上海秋賽的時候,再到上海去看跑馬罷。卜書貞這纔不得已,答應了。次日命傢人雇了一隻大座船,泊在碼頭上,囑付船戶伺候,夜間到船上歇宿,五更開行。當晚開發了大觀樓棧房的帳,結束停當,分了一大半僕婢在船上預備一切。此處大傢輕車減從的揀了一傢酒館,仍然團坐下來。周氏見卜書貞肯擾她的酒,面上到也十分光輝,一入了座,她也揀着一個主席坐下,先命跑堂的端上八個碟子,她一一問過價目,又點了一個海參頭菜,跑堂的喊了一聲八百八。周氏便老大不耐聽,說可有便宜些的沒有?跑堂的道:“這算是小碗的了,大碗的要一千二百四。”
周氏道:“你們鎮江這海參賣幾多錢一斤?我們揚州至貴也衹得一百二十八,便饒你這碗頭菜要用一斤半海參,也衹得一百九十,二十文醬油,一匙葷油,甚麽蔥兒蒜兒,外加幾片雞皮幾片火腿,統共也要不了四百文,怎麽天高地遠的說着這樣大謊。”跑堂的也被他說得笑起來,答道:“你這位奶奶也不用吃海參罷,這上面有刺呢。”
卜書貞看見周氏這個窮樣兒,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回頭望着一個僕人低低說了一句,那僕人如飛的嚮跑堂附了耳朵,頃刻之間,雞豬魚鴨,擺了有十幾樣,熱騰騰的送上桌來,急得個周氏搔耳爬腮,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依她性子,便要哭着走了。又怕卜書貞發脾氣,勉強陪着她,立意也不舉筷子,面上衹管一會青,一會白,一會紅的,在那裏開染坊公司。卜書貞卻是指揮如意,衹管端着大酒杯兒,一杯一杯的強着別人喝酒。杯到了周氏面前,周氏剛待推辭,卜書貞笑道:“你太太若是惱着咱,就不必喝。”
周氏聽見這句話,連忙端起杯子,酒到杯幹,接連幾次,周氏到喝了有十多杯酒。別人見周氏這般豪興,也來敬她一杯,她死也不肯喝。卜書貞笑道:“還是讓咱來勸她。”又舉起杯子吃幹了,照着周氏,說也奇怪,周氏見卜書貞酒杯到來,她不由的就一飲而荊卜書貞酒量本來是好的,你想周氏那裏拼得過她,惺忪着兩衹醉眼,早有些模模糊糊起來。三姑娘等見卜書貞今晚的酒也有了好幾分,遂止着她們罷飲,胡亂吃了些飯,跑堂的將帳條送在周氏面前。周氏問道:“這帳上是幾串錢?”跑堂的笑道:“十三元三角三分三。”
周氏一聽頓時失色,狠狠的從腰間掏出十塊洋錢望桌上一摜,說:“我也不還你的價,將這個拿去罷。”跑堂的剛待說話,卜書貞站着笑起來說:“周太太你請放心,這個東道,咱不要你做的。然而一毫不領你的情,你也過意不去,咱替你做主,賞幾文給你這王媽媽,算她不白白跟你跑了一場罷。”於是便在周氏那十元裏面拈了五元,遞在王老老手裏,其餘的還叫周氏揣起來。王老老千恩萬謝,喜歡得無可不可。酒帳自有卜書貞的傢人算過,這纔大傢上轎,都嚮碼頭上擡來。其時星月滿天,照得那江面上如萬道金蛇。岸上的電燈,同隔江的漁火,都在那裏一閃一閃的搖曳。夜風拂面,水氣侵衣,大傢都有些爽快起來。惟是時已不早,東船西舫,並沒有一點聲息。衆人步入艙裏,獨有卜書貞倚着一個短鬟,立在船首,衹管望着江水發怔。朱二小姐也笑將起來,一把拖住卜書貞袖子,狂笑道:“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此非曹孟德之睏於周郎者乎!”
卜書貞也大笑道:“先生,咱須不同你之乎也者的胡闹。你看這水裏涼月,不是滴溜溜團圓兒的嗎?咱知道世界上的人,定不如他。卜書貞一語未畢,忽然涕淚交下,嗚咽得一字也說不出,此時轉將艙裏的人都嚇呆了。便有僕婦遞過一盞醋湯給卜書貞同朱二小姐並喝,朱二小姐喝了兩口,覺得清爽些。那卜書貞衹是淚落不已。三姑娘勉強笑問道:“姑太太,你覺得怎麽了?吃酒衹須吃酒罷咧,怎麽一會兒又傷心起來?”
卜書貞道:“咱的心事,豈你所知,咱要哭的時候多着呢。不過清醒白醒,也叫人聽着奇怪。如今藉着這杯酒發泄發泄咱的委屈。你莫疑惑咱便會醉了。咱此時很不願意見這涼月兒,他若是不依儘管對着咱笑,咱會跳下江去,將他抱回來,看這涼月。……”衆人聽她的話若瘋若癲,齊圍攏着他說道:“涼月兒已沒了,你進艙往炕上歇着罷。”
卜書貞又哭道:“可憐一個涼月兒,天也不許他團圓呢。咳天呀……天呀。”說到此,簡直放聲大哭,急得何氏等人暗暗叫苦,說不該讓她喝醉了,艙裏面還醉倒一個呢。還是卜書貞的丫鬟,知道卜書貞的脾氣說:她們太太每逢春秋佳日,當那花前月下,都要痛飲,痛飲之後,往往痛哭,也不是為異,不如讓她盡性哭夠,也就罷了。於是緩緩將卜書貞扶坐在一張椅上,真個君山之涕,阮籍之哀,足足哭了有半個時辰,方纔止淚,神志也清楚了好些。這裏雪藕水梨成片的喂着她,她剛待進艙,猛然聽見鄰船上有一個嬌滴滴的喉嚨,哭得格外沉痛。卜書貞大驚,說天下竟還有同咱一樣會哭的,一疊連聲命人快請他過來。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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