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类 宋代理學三書隨劄   》 (十七)子張篇      錢穆 Qian Mu

  執德不宏章。
  朱子曰:“此以人之量言。總群言,該衆理,而不自以為博。兼百善,具衆美,而不自以為得。知足以周萬物,而於天下之事有不深察。纔足以濟衆務,而於天下之事有不屑為。恢恢乎其胸中常若有餘地焉。非其量之大,則其執德孰能如是之寬廣而不迫哉。易所謂寬以居之,而曾子所謂可以任天下之重者,正謂此耳。其量之小者,一善之得,則先為主,而若不可以有所容。一事之當,則喜自負,而若不可以有所加。小有知,則必欲用其知。小有纔,則必欲試其纔。所謂執德不弘者,蓋如此。雖其所守之固,若不可奪,然亦安能為有無哉。”今按:朱子說《論語》及其說《孟子》《學》《庸》,主要都在發揮此心。而同時象山,尚嫌其未能用力於此心,亦似執德之未弘矣。今則西風方煽,人人以對外面一事一物尋求知識為已盡此心之能事,而弊病叢生,更待執德能弘者來為之作更高之領導與解放。
  朱子又曰:“義理無窮,心體無限。若信道不篤,則容衆太廣後,隨人走作,反不能守正理。信道篤而不弘,則是確信其一說,而或至於不通。”今按:今之宗教信仰者,每易陷於不通。科學哲學亦多不通。而篤信西方,則必認中國以往為不通。實則僅是中西雙方之不相通而已。求其信道篤而執德弘,豈易言哉。
  雖小道章。
  朱子曰:“小者,對大之名。正心修身以治人,道之大者。專一傢之業以治於人,道之小者。然皆有用於世而不可無。其始固皆聖人之作,而各有一物之理焉,是以必有可觀。然能於此者,或不能於彼,而皆不可以達於君子之大道。是以致遠恐泥,而君子不為也。謝氏謂坦途之歧別,是矣。”今按:朱子以農圃醫卜之屬為小道,而謂固皆聖人之作。中國古史傳統固如此。近世西方科學,以中國人觀念言,亦皆有用而不可無,亦皆出於聖人,然非大道。而西方則自始即不講治人之大道,亦可謂至今猶缺。大學中,政治係與化學係會計係等同列,肄業四年即畢業。民主政治僅尚多數,佐以法律,各自自由,非有道可言也。若宗教,則應屬異端,非小道。愷撒事愷撒管,政教分,非異端乎。故中西文化相異,實難合而言之。
  大德不逾閑章。
  朱子曰:“大處既是,小處雖未盡善,亦不妨。可也,衹是且恁地也得之意。”今按:中國古人,道分大小,德亦分大小。小道君子不為,小德則出人可也。衹要擇大道行,暫時有小差失,或走不到,盡可且恁地前去。此即義理與功利之辨。若論功利,衹要有所成,即認為十分圓滿了,則多走小道守小德亦便是。但大成小成之間,則人必有爭。實則人世間哪有速成的事。西方人急功近利,但亦功成身退。希臘成了,來羅馬。羅馬成了,又來北方蠻族。直到當前,仍如此。中國講大德大道,遂成一大傳統。其實亦可謂至今無成,而敗亂亦相尋。但衹論該如何做而已。
  子夏之門人小子章。
  朱子曰:“灑掃應對,所以習夫形而下之事。精義入神,所以究夫形而上之理。其事之大小固不同,理則未嘗有大小而無不在。君子之學不可不由其序,盡夫小者近者而後可以進夫遠者大者。無大小,理也。有序,事也。由其序,則事之本末鉅細無不各得其理。而理之無大小者,莫不隨其所在而無所遺。不由其序,而捨近求遠,處下窺高,而理之全體固已虧於切近細微之中矣。灑掃應對是小學事,精義入神是大學事。精究其義以入神,正大學用工以至於極緻處也。雖堯舜孔子之聖,其自處亦常在下學處。下學便上達。”今按:《論語》言道有大小,德有大小。朱子此處則言理無大小,但事亦有大小。如灑掃事小,道小德亦小。但處事由人,人之處事之理則無大小也。今人灑掃有自來水,古人不知,今人盡謂是進步了。今人應對可用電話,古人不知,又盡謂是進步了。衹在事上講是如此。但人之處灑掃應對有一心,心對事便有理,此心則盡可無進步,反而退步了。要我來做堯舜,我不能要堯舜來做我。我如此般灑掃應對,堯舜怕也衹得如我般灑掃應對。陽明便有如此說話。所以朱子要說理無大小。但人之立志,則立志嚮上,由我來做堯舜,不該嚮下自足,卻問堯舜如何來做我。所以道有大小,德有大小,終不可以不辨。中國人在做人一套上盡有講究,所以有此諸說法。西方人則盡在處事上着想,此諸說法便都說不上。
  又依朱子此條所辨,形而上即在形而下之中。西方人盡註意在形而下處,因此又要另有一套形而上哲學。中國人則從灑掃應對形而下處,直通到精義入神之形而上處。所以說,理無大小,吾道一以貫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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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公冶長篇(六)雍也篇(七)述而篇(八)泰伯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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