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类 孟子他說   》 29、儒傢思想與時俱進      熊逸 Xiong Yi

  "與時俱進"真是一個好詞,是很耐人捉摸的。
  "與時俱進"在很多時候是一種客觀發展規律,在這個規律當中,有的東西往好了進,有的東西往歪了進,有的東西往壞了進。儒傢思想就是越來越往歪了進的。
  現在我們對孟子已經大致有了個瞭解了,這位山東老兒其實是很可愛的呀,至少是一點兒都不迂腐的。魯迅描寫孔乙己,是他所處的那個時代使然,我們不能從孔乙己身上去想像孔子和孟子啊。
  魯迅在他的時代裏使勁批評儒傢這套東西,確實也批評得有理。那時候別說大人,就說小孩子學的那些書,說是儒傢教育吧,也算是吧,可我看着總覺得越看越渾身發毛。前些年這些書還很是流行過一段,好像是物極必反,老式的私塾教育又回歸了,又要講講所謂孝悌什麽的了。可是,那些童蒙課本裏講的什麽孝悌真是孔孟的孝悌嗎?
  前面我們已經看到了,孟子講孝悌,講忠信,這都沒錯,孔子也講這些東西,但是那些童蒙課本裏講的孝悌我卻覺得不是孔孟所講的孝悌,變了味兒了。不僅是變味兒,還是變態!我要是有孩子,說什麽也不讓他看這些書。
  後世的孝道,舉一個例子,我們就看看元代以後流行的童蒙讀物《二十四孝》,這也是魯迅當年狠批過,現在卻又有人翻騰出來的老書。二十四個故事裏我來說一個:漢朝有個人叫郭巨,傢裏很窮,上有老媽,中有老婆,下有一個三歲大的孩子。郭巨有一天吃飯的時候發現了一個嚴重問題:他的老媽偷偷把自己碗裏的吃的省下來給小孫子吃!哇呀呀,這還了得!郭巨心裏難受,覺得對不起老媽,有違孝道啊!可是,能有什麽辦法呢?想多搞點兒吃的吧,唉,勞動力市場不景氣,能保住眼下這份低薪工作就非常不易了,實在沒有餘錢改善生活了。怎麽辦?
  各位,咱們看了這麽半天的《孟子》,也學學人傢將心比心、推己及人之道,如果換了你是郭巨,你會怎麽辦?
  什麽?給老媽申請五保戶待遇?
  --這得感謝新社會,郭巨那會兒還是漢朝呢,沒有這種好事。
  什麽?可以去麥當勞泡着,那兒的番茄醬是白給的?每隔十分鐘就嚮營業員去要一包?
  --靠,夠前衛!夠精明!有沒有着點兒調的主意啊?
  找親戚朋友去藉?
  --這倒現實些,可俗話說"救急不救窮",再說了,郭巨的親戚朋友比郭巨還窮呢。
  什麽?投奔水泊梁山?
  --看,孟子他老人傢又說着了,無恆産者無恆心啊。可是,郭巨是個老實人,膽小。還有什麽招兒沒有了?
  全家上吊算了?
  --如果這話不是起哄,嘿嘿,說的還真有點兒接近正確答案了。
  這事要是換我,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可人傢郭巨有辦法,和老婆一商量:"不能讓咱媽挨餓!咱傢口糧本來就不富餘,可咱孩子還得吃掉他奶奶的一份,這可不行。"
  老婆問:"那你說怎麽辦啊?"
  郭巨一咬牙,一跺腳:"把這小兔崽子埋了!"
  郭巨老婆一驚:"什麽叫兔崽子?那可是你親兒子!"
  郭巨一聽,嗯,也是這個理,不過心又一橫:"親兒子我也顧不瞭瞭,兒子還能再生,可老媽死了就沒有了。"
  郭巨老婆捨不得兒子,咕噥着說:"那,不成咱到時候再給你老爸介紹個後老伴兒?"
  "呸!"郭巨啐道,"我早就是單親家庭了!"
  就這樣,橫了心的郭巨開始在地上挖坑了。這是做什麽?為了埋兒子!
  可就在郭巨挖到三尺多深的時候,突然挖到了一個罐子,一打開,裏面全是黃金,還有個字條,寫着:"這是老天爺賞賜給孝子郭巨的金子,官府不能搶,老百姓也不能奪。"
  有了金子,兒子就不用殺了。從此,郭巨一傢人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這真是個感人的故事啊,郭巨的孝心連老天爺都給感動了,特地給了他一大罐子金子,真是好人有好報啊!這個故事的原文最後還有四句詩,最後兩句是"黃金天所賜,光彩照寒門"。看看,這就叫"孝感動天"。古人不是常說"忠臣孝子"嗎?黃藥師聽說歐陽鋒胡亂殺人,殺了孝子,不是也很惱火嗎?他不是也說他老黃雖然稱個"東邪",可平生最敬忠臣孝子嗎?這個郭巨,就是二十四孝裏的一位模範孝子。模範意味着什麽?就意味着全國上下會轟轟烈烈地掀起"當孝子,學郭巨"的熱潮,小青年的文化衫上流行郭巨的大頭像,郭巨的事跡學校裏要講,農村裏要廣播站廣播,電視上要做連續節目,還會被改編成電視劇,等等等等。但是,我們還不要忘記一點,郭巨不是一個,是二十四個。二十四孝各有各的絶活,儘管其他人並沒有埋兒子。
  那麽,如果你學了郭巨,挖坑挖到三尺深了,正盼着金子出現呢,可除了蚯蚓什麽都沒有。這個時候怎麽辦?--那就衹好真埋兒子了。
  我前面已經講了,大衆型思想的發展軌跡是有跡可尋的,到郭巨這個例子,我們就可以看到,這個時候的所謂儒傢孝悌之道已經羼雜了很多別的東西,有民間迷信的影子,有民間勸善文的影子,有庸俗化佛教的因果報應的影子。這個問題後文裏還會遇到的。
  我們拿二十四孝來對照一下孔孟之學,這真是孔孟的孝悌之道麽?完全不是那麽回事,是儒傢後學們對孔孟思想所做的"與時俱進"的工作把它給"極端化"了,魯迅批判的那些東西正是這個極端化的頂峰産物。我的感覺是,孔孟之道如果說是套在人脖子上的一條繩索的話,那這條繩索本來是相當寬鬆的,相當人性的,你在裏面喘氣有時會覺得不大舒服,可大體上還是沒什麽生命危險的,你要去殺人放火的時候纔發現被繩子攔了一下。可後來呢,這繩索就越勒越緊了,直到緊得讓人沒事待着的時候也呼吸不暢了。
  剛剛我們既然談到了刺客豫讓,那就再拜托這位仁兄從方纔的話題裏出來,到我們現在的這個話題裏來繼續發揮作用。
  先問問大傢,對豫讓這人有什麽看法沒有?
  做人做到他這份上不簡單吧?
  換你你能做到嗎?
  反正換我我不行。我這人膽小怕事,既然老大都玩完了,咱這做小弟的雖然痛心疾首,可一想想八十老娘和八個月的孩兒,唉,先解决下崗之後的再就業問題吧。
  我想的也沒錯吧?下崗也不能怨趙襄子吧?就算怨趙襄子也沒用對吧?趁着年輕還有把子力氣,找個夜總會當打手去總還是有機會的,畢竟還做過智伯的小弟嘛!
  大傢看清楚了吧,我,就是這號人!
  如果孟子知道我這樣,也不會說什麽,他前面不是說了嗎,沒有産業了卻還有道德操守的,衹有"士"纔行,嘿嘿,我不當士了,我當"民"去,沒有産業了就不顧道德操守了,因為我是"民",所以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孟老師是個很通情達理的人,不會跟我過不去的,說不定還會給我介紹個職業培訓中心讓我去學學家政服務什麽的呢。
  可是,當歷史發展了,社會變啊變的,後儒們越來越牛了,別說對我這號人,就連對豫讓豫大哥也有微辭了--小豫,你做人還湊合,不過離儒傢標準那還差得遠呢!
  吃驚不吃驚?做人做到豫讓這份上,還僅僅是個"湊合"。
  那,這話是誰說的啊?有確實出處沒有啊?別急,我當然有出處、有證據。
  我這個證據一點兒都不冷門,可能誰都看過,說不定你們傢現在就有。
  這就是學習古文的入門書:《古文觀止》。
  《古文觀止》這本書很有意思,要學點兒古文呢,它是入門書,同時呢,也是文學,也是歷史,尤其是,除了清朝之外,歷朝歷代都收有文章,所以如果順着讀下來,還能讓人從中約略感覺一下各個時代社會風氣的變化。如果我現在講的這個《孟子》有人愛看,我還真想以後有機會照着這個風格把《古文觀止》從頭到尾順它一遍。嗯,不扯遠了,《古文觀止》明朝這部分收了方孝孺的一篇《豫讓論》,是專門來討論豫讓的。
  有人可能會挑理了:"你不能隨便在通俗讀物裏拽個人出來就讓他代表當時的儒傢說話呀,這個人得是有代表性的,有公信力的。"
  這話說的不錯,如果我把孔乙己說過的蠢話展示出來,說是讓大傢看看魯迅時期的儒者有多丟人,呵呵,這肯定是不對的。李白還寫過很糟糕的詩呢,可我們得拿他的優秀作品來說事啊,那些纔是能代表他的。
  那就看看方孝孺夠不夠資歷?
  呵呵,論地位,方孝孺在他同時代儒者當中穩坐頭把金交椅,毫無爭議。
  論名氣,方孝孺名滿天下,衆人聞風影從。
  論學問,這個嘛,我衹能說我個人看法了,我認為,方先生的學問實在了不起,是我很佩服的。我前邊說過,不少後世的儒學名傢都沒什麽幹貨,盡玩虛的,可方先生是真有幹貨的,而且深刻得很。
  方孝孺在現代人眼裏,大傢一般知道他好的一面是氣節了得,寧被朱棣滅了十族,就是不屈服(其實誅十族一事未必如此,是有爭議的,但這裏就不費篇幅細說了),不好的一面是書生氣重,最後書生誤國,既可憐又可惱。這我還是多說幾句好了,為方先生叫叫屈。一些人一提方孝孺就是這些內容,這實在是把人傢給簡單化、符號化了,把那段歷史也給簡單化、符號化了。唉,提起此人,我真有千言萬語想說,可又不能再扯遠了,就現在可能都有人把豫讓的事給忘了,我還是趕緊回來吧。總之,方孝孺的公信力是勿庸置疑的。
  方孝孺認為豫讓的做法是不大合乎一個的"國士"標準的。方孝孺說:"你豫讓既然說智伯待你為國士,可你知道嗎,什麽叫國士?我告訴你:國士國士,乃救國之士也。所以,在智伯開始貪婪心起的時候,你豫讓就應該嚮他指出這樣下去的危害啊。你要怎麽來勸呢?態度要親切,還要誠懇。可如果智伯不聽呢?那好辦,一個字--接着勸!那要是智伯還是不聽呢?那也好辦,還是一個字--再接着勸!有唐僧那種勁頭就行了。可智伯要真是個高人,連唐僧都不管用,那怎麽辦?那也好辦,你豫讓不是後來以死回報智伯麽,呵呵,反正你是要死的,早死也是死,晚死也是死,幹脆就早點兒死,智伯要還是不聽你的勸,你就當着他的面自殺。這樣一來,智伯再怎麽冥頑不靈,也會受到你豫讓的感動的。他這一被感動,也就自然會明白原來你說的都是對的,於是改變作風,和韓、趙、魏三傢和好了,這多好啊!可你豫讓在智伯開始墮落的時候不拉一把,在旁邊幹瞪眼看着,等他犯了事了,死了,嘿,你又出頭了,把自己當個牛人,可你早幹嗎來着!"
  前邊我說豫讓的故事的時候問過大傢,對豫讓這個人,是不是覺得人傢已經做得夠可以的了?已經無可挑剔了?已經是楷模中的楷模了?
  可是,現在再看看方孝孺的說法,他說得在不在理?呵呵,好像也很在理哦。儒傢發展到這個時代,已經越來越苛刻了。儒傢既講內聖,也講外王。這個內聖本來沒什麽玄的,可是被後人越搞越玄,標準拔得越來越高,正所謂吹毛求疵,雞蛋裏挑骨頭。
  但我還得找補兩句。這裏引述了方孝孺的說法呢,聯繫方先生一直以來在人們心中的那種符號化的印象,就更有點兒火上澆油的意思。其實,方孝孺的思想非常豐富,而且成名很早,寫作也很早,他有些很有名的東西是非常年輕的時候(比如二十歲以前)就寫成的,這篇《豫讓論》我先聲明,我沒查過到底是方孝孺什麽時候寫的,那就是說,如果這衹是他的少年之作,那我們不要因此而對這個人有什麽苛責--不是剛談過他苛責豫讓嗎--而且,他那個時代的文人好寫翻案文章,這也是一時風氣。我們看到的是後儒對人的苛責已經到了一種怎樣的地步,窺一斑未必就能知全豹,但也能看個大概其。
  我們前面剛剛領略過了,在魯迅的時代做人不易,做儒生不易;現在時間往前推了推,也領略了在方孝孺的時代做人不易,做儒生不易;那,再往前推推看,看一位名人,呂文德。
  這個名字是不是很眼熟?
  能一下子想到這個人是誰的,肯定是讀書仔細的。提示一下: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神雕俠侶》裏面力守襄陽,對抗蒙古大軍的是哪一位英雄?
  不錯,大俠郭靖。可郭靖衹是民間身份,武功再高,聲望再隆,那也衹是一介平頭百姓,他怎麽指揮襄陽官兵呢?
  想起來了吧,郭大俠身邊還有一個半傀儡狀態的襄陽政府,這個襄陽政府的最高領導人,就是那個不大起眼的小配角,軟骨頭,囊廢--對了,就是我現在說的這個呂文德。
  呂文德冤枉啊,襄陽在蒙古大軍的圍攻之下堅守多年,這不是郭靖的功勞,呂文德居功甚偉啊,而且,還有兩位不得不提的英雄。
  《神雕俠侶》說襄陽是當時的戰略要衝,這一點兒都沒錯,說襄陽堅守了很多年,具體年代我懶得去查了,反正大體也沒錯。現代的湖北襄樊當時各是襄陽和樊城,二城隔漢水相望,軍事上互為依靠。在呂文德之前,有人就先為襄陽戰區的防衛工作做出過很大貢獻,為後來的呂文德做了很好的鋪墊。說起此人,論名氣,絶不在郭靖以下,論本領,也不輸於郭靖。
  我說這話是不是有人不服氣了?別急,等我說出來他的名字,一大半的人都得同意我的說法。那麽,此人到底是誰?
  呵呵,不是旁人,正是機動戰士高達!
  現在知道了吧,這個日本動畫片的原型就是我們宋朝的一員大將。
  機動戰士高達為襄陽戰區的防禦做了很好的基礎工作,而他的革命接班人就是所謂郭靖扶持的呂文德。呂文德死守襄陽,守住了,可是自己也死了,怎麽辦?革命傳統代代傳,就傳到了呂文德的弟弟呂文煥的身上。呂文煥也是一個字--守!屢戰屢敗,屢敗屢戰,雖然打不過,卻也守得住。這一守又是多年。
  蒙古人一看,這麽多年了,襄陽怎麽還是攻不下來啊?可別說蒙古人是遊牧民族,沒有文明頭腦,這話可不對,蒙古人在那麽早的時代裏就認識到了科學技術不但是生産力,還是第一生産力。他們任用了外國專傢,開發高端武器,並迅速把這種武器投入實戰。
  大傢現在要是去襄樊看看,還能夠體會到當年城防的情形。襄陽城依山環水,擁有全國最寬的護城河,普通大炮根本威脅不到城墻;城墻又厚,城門裏面還有甕城,真是金城湯池,堅不可摧。但是,這一天,終於出事了。
  山崩地裂一聲巨響,城中各位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呢,就見城樓轟然倒塌了一塊。緊接着,就看見天空之中巨石飛舞--大到不可思議的大石頭,像小山一樣砸進城裏來了。襄陽城裏早就度日維艱,呂文煥也早就獨木難支,他一直是在咬牙安撫軍民、維護士氣啊,可這小山一飛,人們一下子全都怕了,全都慌了。
  這也難怪,如果你在城裏守着,突然看見巨石翻空,天上還有噴火的毒竜,地上還有猛獁象的軍團,對,就是《指環王》第三部的那種場面,你能不慌嗎?這可是聞所未、見所未見的超級武器啊!
  這種武器叫做回回炮,射程遠,威力大,準確度高,等於當時社會裏的原子彈,而且,還能實施外科手術式的精確打擊。可是,眼看着城墻就要被砸爛的時候,蒙古人突然不打了。
  沒彈藥了?
  不是,蒙古人來勸呂文煥了,說:"呂將軍啊,你守衛襄陽這麽多年,也算盡了你的本分了,現在呢,我們很希望你能投降。如果你不投降,你也看到了,我們要拿原子彈炸襄陽城那是輕而易舉,等我們攻進去,嘿嘿,你也知道我們蒙古人的習慣,我們是要屠城的。到時候血洗襄陽城,男人殺個精光,女人先姦後殺,老人和小孩也一個不留。這,也是你呂將軍不願意看到的吧?"
  降,還是不降,這是個問題。
  呂文煥艱難地面對着這個問題。人生很多時候,最怕的不是艱難險阻,而是選擇。
  人生很多時候,最痛苦的事也並非什麽艱難險阻,而是選擇。
  呂文煥正在面臨着這樣一個選擇。
  按着儒傢先哲的思路,讓我們來將心比心,來推己及人,如果你站在呂文煥的位置上,你降還是不降?
  有人會說了:"靠,這也算個問題,我早就想投降了!如果運氣好,還能有高官顯爵、金錢美女,就算運氣不好,可好歹也能保住我這條狗命啊!"
  呂文煥自然沒這麽齷齪,可他還真就降了,於是,襄陽避免了一場屠殺,呂文煥也從民族英雄變成大漢姦了。
  先別下判斷,呂文煥還有後文。成為漢姦之後的呂文煥搖身一變,成了蒙古人的開路先鋒。要說呂漢姦,在宋朝算個人物,沿途到處守軍很多都是他的舊部,呂文煥一出面勸降,人傢還真就降了。於是乎,蒙古人勢如破竹,迅速南下。
  有人可能又急着感慨了:大勢所趨啊,大傢夥兒都這樣啊!
  有人就不這樣。誰?常州人。
  常州人給了呂文煥一個大大的難堪。
  襄陽一降,常州本來也架不住大勢所趨,降了。元軍在常州殘暴非常,常州人急眼了,一個字--打!這幾乎可以說是一場群衆自發的抵抗運動,群情高漲,收復了常州。蒙古人一看,嗯,怎麽降而復叛?這可不成!
  於是,呂文煥又在常州城下出面了。
  呂文煥在城下勸降的時候,城上的人氣不過這個漢姦,趁他不備,狠狠射了他一箭。後來蒙古大軍攻城,戰況異常慘烈。常州人保傢衛國,雖然打的是一場螳臂擋車之戰,卻當真浴血奮戰,不死不休,英雄了得!蒙古大軍攻城手段極其殘忍,有一種駭人聽聞的說法是,他們殺老百姓,取人身體裏的脂肪做成人油炮,去燒城頭木柵。
  等到常州城破,蒙古大軍屠城,無論老弱婦孺,一個不留。據說整個常州城衹有七個人躲在一座橋下,這纔逃過了毒手。後來,文天祥被俘經過常州,感慨萬千。文丞相為常州留下了一首詩:
  山河千裏在,煙火一傢無。
  壯哉雎陽守,冤哉馬邑屠。
  蒼天如可問,赤子果何辜。
  唇齒提封舊,撫膺三嘆籲。
  (這首詩可要看哦,後文還有呼應。)
  很多事情都是,單擺浮擱都很容易下結論,可幾件事擺在一起來看,就讓人很費思量了。我們的順序是從後往前推,從魯迅推到明朝方孝孺,再推到南宋呂文煥和常州保衛戰,然後再往前推。
  先扯兩句閑話:讀書有一種感覺,本來不相幹的內容終於發現有些關聯的時候,這就比較容易記憶。所以我在寫的時候就盡量註意這點,前面出現的人物最好後面再出現一回,前面某個事件裏的的次要人物會在後面某個事件裏成為主要人物,或者相反,如果兩件事實在八竿子打不着,那就架上第九竿子,盡量能七大姑、八大姨地給搭上關係。現在,我就伸伸八竿子、九竿子來夠一夠了--
  有個詞叫"矬人生威",南宋政府這種事可沒少幹。蒙古鐵騎南下,往上追追原因,宋人是有責任的。南宋當年聯合蒙古攻打金國,已經很不明智了,這先不管它,南宋和蒙古人協議,滅金之後,河南地盤要歸南宋。仗打完了之後,蒙古人變卦了,河南自己要了,衹給了南宋一小塊地盤。南宋政府一看,沒轍,答應人傢吧。事情就這樣定了,南宋往南退兵了,蒙古人也回到北方去了。
  蒙古人變卦對不對?當然不對,可也不是全無道理,實在是宋朝軍隊在這次聯合行動當中太不中用了!換作是你,和一個搭檔聯合開公司,本來說好賺了錢二一添作五,結果你纍死纍活的,可這位爺屁事都不頂用,還時不時扯你後腿,你說,真等公司賺了錢,你甘心分他一半麽?
  可是,等蒙古人撤回北方了,南宋可有人要當民族英雄了,提議出兵河南,收復失地。此時人心激動,認為有三個地方一定要拿下來,這三個地方是:東京、西京和南京。
  有人會覺得奇怪了:"要打東京,那是要對付日本人啊?南京也不對啊,南京不是就在南宋版圖之內麽?"
  當時的東京是指開封府,就是咱們一開始說的梁惠王待的那個地方,梁惠王的時候叫"大梁",這時候叫東京開封府,包公那個開封府就是這裏,包公要是在世,已經回不了開封府了,不屬於宋朝了。西京是河南府,就是現在的洛陽。南京呢,是指應天府。
  又有人會問了:"應天府不也是現代南京的舊稱麽?不是還說的是南京麽?"
  現在的南京那時候叫建康府,那時候的南京應天府大體就是現在的河南商丘,現在我就提一件在唐朝時發生在這個商丘的事。這件事非常有名,大學語文課本裏好像還收過相關文章,所以我衹簡單說說。商丘這片地方,大體上說,唐朝叫做睢陽,方纔說常州的時候,文天祥過常州不是有一首詩嗎?詩裏有一句"壯哉雎陽守",就是用唐朝睢陽守衛戰的事情為典故來形容他當時所感受到的常州情境。
  話說唐朝,安史之亂爆發,軍隊打過來了,張巡和許遠堅守睢陽,事跡可歌可泣。糧食吃完了,怎麽辦?張巡把自己的小妾殺了,做熟了給大傢吃肉,許遠也殺自己的書童,給大傢吃肉。不夠吃怎麽辦,接着吃城裏的人肉,整個守城期間,一共吃了三萬人,不容易啊,大傢就是誓死不屈。這件事歷來爭議很大,到底吃的是活人是死人,到底吃了多少人,我也沒法下個結論。這裏順便提一句,不少搞文學的人談歷史,經常會"某書讀到某處,不禁感慨如何如何",其實歷史不比文學,小說是看一本是一本,歷史書可不能看一本信一本,兩千多年下來不知有多少人偽造歷史呢,即便有心客觀記錄,也難免受視野和立場的局限,所以很多事都是說不清的,哪怕對同一件事查閱很多記載,再有可參照的考古證據,也很難得到全貌。話說回來,殺小妾的事先假定確實有之吧,但我們不能拿現代眼光去要求古人,那個時候妾的地位是非常低的,不被當人看,你要真把妾當個人,社會還會有輿論壓力說你不對。現在古裝電視劇裏常有男主人公贏得兩位美人的芳心,兩位美人開始還不和,都要自己做大對方做小,後來相處融洽,又反過來推讓。這衹是電視劇編排,真正的歷史上,妻和妾的區別非常嚴格,地位的高下也非常懸殊。張巡如果真殺了小妾,在古人眼裏並不像現在看來的這麽大的罪過。但是,無論如何,不管是小妾還是書童,不管是三萬人還是兩萬人,反正是為了堅守城池而發生了人吃人的場面。那麽,這些人是不是硬漢?當然是!可是,守城守到了吃人的程度,就是不投降,這樣對不對?--我不知道,不過多數人都覺得對,所以當地人後來為張巡、許遠立了祠堂,據說現在睢陽還有祠堂,不知道是翻修的還是新建的。韓愈寫《張中丞傳後序》表彰英雄,說了一句值得我們思考的話。韓愈說,在當時那種內無糧草、外無救兵的情況下,吃人也要堅守,為什麽?--"所欲忠者,國與主耳",也就是說,要忠於國傢,要忠於帝王。在這面大旗之下,吃人也是應該的。
  韓愈這話是很有力量的啊。韓愈,唐朝大儒,一代宗師,文起八代之衰,"唐宋八大傢"之首啊。我以前讀先秦諸子,不明白為什麽別人都叫孔子、孟子、莊子、老子……偏偏韓非子要做一頭特立獨行的豬,把名字搞得那麽前衛?後來知道,韓非子本來也叫韓子,後來韓愈叫了韓子,大傢為了避免混淆,纔把韓非的韓子改稱了韓非子。看,韓愈牛吧?如果孟子在世,對睢陽一事會如何來說呢?不知道,但想來應該和韓愈的說法不太一樣。
  我們從後往前推,都到唐朝了,還是嗅不出孟子的味道。這時候我們再回頭聯繫一下郭巨的故事,看看,原來忠孝忠孝,"忠"要吃人,"孝"要殺人。這可不是什麽比喻的修辭,儒學殺人,禮教吃人,這可是真真正正的吃人和殺人啊!
  可是,也千萬別冤枉孔孟哦,孔孟之道本來根本就不是這樣的啊。
  現在稍微回一下頭,把睢陽的事情和襄陽的事情放在一起來看,感覺感覺。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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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自由主義在齊國16、詠春拳訣
17、孟子的生活作風問題·說實話騙人才是真功夫18、胸有成竹說錯話
19、人人成佛,人人成聖20、草民們的瞎激動
21、書生好談兵22、賣國、亡國全有理
23、親娘、後娘、別人的娘,有奶就是娘24、有奶就是娘,有槍也是娘,有奶有槍更是娘
第   I   [II]   [III]   [IV]   [V]   [VI]   [VI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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