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蔡義江解讀紅樓   》 第28節 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之死(3)      蔡義江 Cai Yijiang

  《枉凝眉》是寫黛玉的,意思是鎖眉悲傷也是枉然。在這支麯子中,值得我們註意的問題有三個:
  (一)在前一麯中,寫到了寶、黛、釵三人;而此麯中,則衹寫寶、黛,並無一字涉及寶釵。這是為什麽呢?我們認為合理的解說應該是:寶釵後來的冷落寂寞處境,如前所述,與寶玉對黛玉生死不渝的愛情有關,而黛玉之死卻與寶釵毫不相幹,所以一則提到,一則不提。倘如續書所寫寶釵是黛玉的情敵,黛玉乃死於寶釵奪走了她的寶玉,那麽,豈有在寫寶釵命運的麯子中倒提到黛玉,反在寫黛玉結局的麯子中不提寶釵之理?
  (二)麯文說:“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挂。”“嗟呀”,就是悲嘆、悲傷;“枉自嗟呀”與麯名《枉凝眉》是同一個意思,說的是林黛玉;“空勞牽挂”,則說賈寶玉。衹有人分兩地,不知對方情況如何,時時惦記懸念,才能用“牽挂”二字。如果不是寶玉離傢出走,淹留在外,不知傢中情況,而依舊與黛玉同住在大觀園內,那麽,怡紅院到瀟湘館沒有幾步路,來去都很方便(通常寶黛之間一天總要走幾趟),又有什麽好“牽挂”的呢?續書中所寫的實際上是“一個迷失本性,一個失玉瘋癲”,既然兩人都成了頭腦不清醒的傻子,還談得上誰為誰傷感,誰挂念誰呢?
  (三)麯子的末句是說黛玉終於流盡了眼淚,但在續書中的林黛玉,從她聽傻大姐泄露消息,精神上受到重大打擊起,直到懷恨而死,卻始終是一點眼淚也沒有的。她先是發呆、精神恍惚,見人說話,老是微笑,甚至來到寶玉房裏,兩人見了面也不交談,“衹管對着臉傻笑起來”;接着便吐血、臥床、焚稿絶情;最後直聲叫“寶玉!寶玉!你好……”而死。如果寶黛悲劇的性質確如續書所推想的那樣,突然發現自己完全受騙、被人推入最冷酷的冰窟裏的黛玉,因猛受巨大刺激而神志失常是完全可能的。在這種情況下,她沒有哭泣,反而傻笑,也符合情理;甚至可以說,這樣的描寫比寫她流淚更能說明她精神創傷之深。所以,許多《紅樓夢》的讀者,甚至近代大學者王國維,都很欣賞續書中對黛玉迷本性的那段描寫。然而,如果把這一情節與前八十回所寫聯繫起來,從全書應有統一的藝術構思角度來考慮,從寶黛思想性格的發展邏輯、他們的精神境界應該達到的高度、他們在賈府中受到特別嬌寵溺愛的地位,以及事實上已被衆人所承認的他倆特殊關係等等方面來衡量,這樣的描寫就失去了前後一致性和真實性。因為,畢竟曹雪芹要寫的寶黛悲劇的性質並非如此,而這種既定的性質不是在八十回之後可以任意改變的。真正成功的藝術品,它應該是由每一個有機部分組成的統一整體。由於失魂落魄的黛玉沒有眼淚,對寶玉斷絶了癡情,懷恨而死,曹雪芹原來“眼淚還債”的藝術構思被徹底改變了,取消了。黛玉這支宿命麯子中唱詞也完全落空了。很顯然,從麯子來看,黛玉原來應該是日夜流淚哭泣的,她的眼中淚水流盡之日,也就是她生命火花熄滅之時。所以脂評說“絳珠之淚至死不幹”。
  麯文中“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鼕盡,春流到夏”,初讀似乎是泛泛地說黛玉一年到頭老是愛哭,因而體弱多病,終至夭折。程高本刪去了“秋流到鼕盡”的“盡”字,就是把它當成了泛說。其實,它是實指。賈府事敗是在秋天,所謂“到頭來,誰見把秋挨過”,寶黛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倉皇離散的(後面還將談到)。於是,“秋閨怨女拭啼痕”(黛玉這一《詠白海棠》詩句,脂評已點出“不脫落自己”),自秋至鼕,鼕盡春來,寶玉仍無消息,終於隨着春盡花落,黛玉淚水流幹,紅顔也就老死了。“怎禁得……春流到夏”,就是暗示我們,不到寶玉離傢的次年夏天,黛玉就淚盡夭亡了。曹雪芹真是慧心巧手!六、明義的題詩是佐證
  富察明義是曹雪芹的同時人,年紀比雪芹小二十歲光景,從他的親屬和交遊關係看,與雪芹有可能是認識的。他的《緑煙瑣窗集》有《題紅樓夢》絶句二十首,並有詩序說:“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餘見其鈔本焉。”可知題詩之時,曹雪芹尚在人世。因此,無論富察明義所見的鈔本是衹有八十回,還是“未傳”的更完整的稿本,他無疑是知道全書基本內容的。因為二十首詩中,最後三首都涉及到八十回後的情節。所以從資料價值上說,它與脂評一樣,是很可珍貴的。
  我們不妨來看看富察明義的《題紅樓夢》詩中與本文所討論的問題直接有關的第十八、二十兩首詩。前一首說:
  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知。
  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痼續紅絲?
  這一首詩中,值得註意的是兩點:
  (一)前兩句告訴我們,林黛玉的《葬花吟》是詩讖,但她當初觸景生情、隨口吟唱時,並不知道自己詩中所說的種種將來都要應驗的,“成真”的。這使我們聯想起第二十七回回末的一條脂評說:“餘讀《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兩忘,舉筆再四,不能下批。有客曰:‘先生身非寶玉,何能下筆?即字字雙圈,批詞通仙,料難遂顰兒之意,俟看玉兄之後文再批。’噫唏!阻餘者想亦讀《石頭記》來的,故停筆以待。”這條脂評說,批書人如果“身非寶玉”,或者沒有看過“玉兄之後文”,不管你讀詩幾遍,感慨多深,都不可能批得中肯。為什麽這樣說呢?因為衹有寶玉才能從歌詞內容中預感到現實和將來,而領略其悲涼,想到“林黛玉的花顔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想到那時“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倘換作別人,聽唱一首詩又何至於“慟倒山坡之上”呢?批書人當然不能有寶玉那種預感,不過,他可以在讀完小說中寫寶黛悲劇的文字後,知道這首《葬花吟》原來並非衹表現見花落淚的傷感,實在都是讖語。所以批書人要“停筆以待”,待看過描寫寶玉《對景悼顰兒》等“後文”再批。或謂批語中“玉兄之後文”非指後半部文字,乃指下一回開頭寶玉慟倒於山坡上的一段文字。其實,實質還是一樣,因為如前所述那段文字中寶玉預感到黛玉將來化為烏有,以及大觀園將屬於別人等等,並非泛泛地說人事有代謝,其預感之準確可信,也衹有到了這些話都一一應驗之時才能完全明白,才能真正領會其可悲。因此,正可不必以指此來排斥指彼。
  從“似讖成真”的角度來看《葬花吟》,我們認為,如“紅消香斷有誰憐”、“一朝飄泊難尋覓”和“他年葬儂知是誰”等等,可以說是預示將來黛玉之死,亦如晴雯那樣死得十分凄涼。但那並非如續書所寫大傢都忙於為寶玉辦喜事,無暇顧及,而因為那時已臨近“傢亡人散各奔騰”的時刻,“各自須尋各自門”,或者為了自保,也就顧不上去照料黛玉了。“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或含此意。“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或者是說,那年春天裏寶黛的婚事已基本說定了,可是到了秋天,發生了變故,就像梁間燕子無情地飛去那樣,寶玉離傢不歸了。所以她恨不得“脅下生雙翼”也隨之而去。寶玉被人認為做了“不纔之事”,總有別人要隨之而倒黴。先有金釧兒,後有晴雯,終於流言也輪到了黛玉。從“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等花與人雙關的話中透露了這個消息。此詩結尾六句:“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顔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顔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最值得註意,作者居然在小說中重複三次,即第二十七回吟唱、第二十八回寶玉聞而有感,以及第三十五回中鸚鵡學舌,這是作者有意的強調,使讀者加深印象,以便在讀完寶黛悲劇故事後知道這些話原來是“似讖成真”的。它把“紅顔老死”的時節和凄涼的環境都預先通過詩告訴了我們。“花落人亡兩不知”,“花落”用以比黛玉夭折,“人亡”則說寶玉流亡在外不歸。
  (二)明義的詩後兩句告訴我們,黛玉之死與寶玉另娶寶釵無關。明義說,真希望有起死回生的返魂香,能救活黛玉,讓寶黛兩個有情人成為眷屬,把已斷絶了的月老紅絲繩再接續起來。這裏說,衹要“沉痼”能起,“紅絲”也就能續,可以看出明義對寶玉沒有及早趕回,或者黛玉沒有能挨到秋天寶玉回傢是很遺憾的。使明義産生這種遺憾心情的寶黛悲劇,是不可能像續書中寫的那樣的。如果在賈府上輩做主下,給寶玉已另外定了親,試問,起黛玉的“沉痼”又有何用?難道“續紅絲”是為了讓她去做寶二姨娘不成?
  明義的最後一首詩說:
  饌玉炊金未幾春,王孫瘦損骨嶙峋。
  青蛾紅粉歸何處?慚愧當年石季倫!
  有人以為此詩中的“王孫”,可能是指作者曹雪芹。我以為這樣理解是不妥當的。組詩是《題紅樓夢》,說的都是小說中的人物和情節,不會到末一首,忽然去說作者傢世,何況小說是假托石頭所記,不肯明標出作者的。再說,石崇因得罪孫秀而招禍,終致使愛姬緑珠為其殉情,以此作比,對於曹被抄傢時,還是個未成年的孩子的曹雪芹來說,事理上是根本不合的。
  小說中的賈寶玉倒確實曾以石崇自比。他在《芙蓉女兒誄》中就說:“梓澤(石崇的金𠔌園的別名)餘衷,默默訴憑冷月。”(這“冷月葬花魂”式的誄文,實際上也是悼顰兒的讖語。靖藏本此回脂評說:“觀此知雖誄晴雯,實乃誄黛玉也。試觀《證前緣》回、黛玉逝後諸文便知。”)此外,黛玉的《五美吟》中也寫過石崇:“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這些就是富察明義藉用石季倫事的依據,可知此詩是說賈寶玉無疑。首句言瞬息繁華,次句即寶玉後來“貧窮難耐凄涼”時的形狀的寫照;“王孫”一詞寶玉在作《螃蟹詠》中就用以自指,所謂“饕餮王孫應有酒,橫行公子卻無腸”是也(第三十八回)。後兩句是自愧之語。不能保全的“青蛾紅粉”之中,最主要的當然是指林黛玉,則黛玉之死乃因寶玉惹禍而起甚明,故可比為石崇。倘若如續書所寫,寶黛二人都是受別人蒙騙、擺布、作弄的,那麽,黛玉的死,寶玉是沒有責任的,又何須自感“慚愧”呢?
  七、“莫怨東風當自嗟”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衆姐妹席上行令掣簽,所掣到的花名簽內容,都與人物的命運有關(參見拙著《紅樓夢詩詞麯賦評註》)。黛玉所掣到的是芙蓉花簽,上有“風露清愁”四字,這與富察明義詩中說晴雯的“芙蓉吹斷秋風狠”含義相似,不過藴蓄得多。上刻古詩一句“莫怨東風當自嗟”,出自歐陽修《明妃麯》。我最初以為這句詩僅僅是為了隱它上一句“紅顔勝人多薄命”。否則,既有“莫怨東風”,又說“當自嗟”,豈非說黛玉咎由自取?後來纔知道它是黛玉為了寶玉而全不顧惜自己生命安危的隱語,看似批評黛玉不知養生,實則是對她崇高的愛情的頌揚(如果按續書所寫,這句詩當改成“當怨東風莫自嗟”了)。這一點,可以從戚序本第三回末的一條脂批中找到證明:
  補不完的是離恨天,所餘之石豈非離恨石乎?而絳珠之淚偏不因離恨而落,為惜其石而落。可見,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計為之惜乎!所以絳珠之淚至死不幹,萬苦不怨,所謂“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
  石頭有“無纔補天,枉入人世”之恨,絳珠是從不為石頭無纔補天而落淚的;寶玉“不自惜”,黛玉卻千方百計地憐惜他。所以,黛玉雖眼淚“至死不幹”,卻“萬苦不怨”,也就是說,她明知這樣悲戚等於自殺,也不後悔。脂評用“悲夫”表達了極大的同情,而作者卻把這一點留給讀者,他衹冷冷地說:年輕人又何必這樣癡情而自尋煩惱呢!所以,警幻仙子有歌曰:“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寄言衆兒女,何必覓閑愁!”(首句說繁華如夢,瞬息間風流雲散,次句喻紅顔薄命,好比落花隨流水逝去。警幻的這首“上場詩”實也有統攝全書的作用。)又有薄命司對聯說:“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皆自惹”與“當自嗟”或者“覓閑愁”也都是一個意思。可見,曹雪芹寫小說是八方照應,一筆不苟的;就連“春恨秋悲”四字,也都有具體情節為依據而並非泛泛之語。
  八、賈府中人眼裏的寶黛關係
  第二十五回中王熙鳳曾對黛玉開玩笑說:“‘你既吃了我們傢的茶,怎麽不給我們傢作媳婦兒?’衆人聽了,一齊都笑起來。”對此,甲戌本、庚辰本都有脂評夾批。甲戌本批說:
  二玉事在賈府上下諸人,即看書、批書人皆信定一段好夫妻,書中常常每每道及,豈其不然,嘆嘆!
  庚辰本批說:
  二玉之配偶,在賈府上下諸人,即觀者、作者皆為無疑,故常常有此等點題語。我也要笑。
  接着,“李宮裁笑嚮寶釵道:‘真真我們二嬸子的詼諧是好的。’”庚辰本又有批說:
  該她贊!
  這些脂評說明,(一)寶黛應成配偶,是“賈府上下諸人”的一致看法,這當然包括上至賈母、下至丫鬟在內;賈母說寶、黛倆“不是冤傢不聚頭”,脂批便指出“二玉心事……用太君一言以定”(第二十九回);鳳姐合計賈府將來要辦的婚嫁大事,把寶、黛合在一起算,說:“寶玉和林妹妹,他兩個一娶一嫁,可以使不着官中的錢,老太太自有梯己拿出來。”(第五十五回)尤二姐先疑三姐是否想嫁給寶玉,興兒便笑道:“若論模樣兒行事為人,倒是一對好的。衹是他已有了,衹未露形。將來準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故尚未及此。再過三二年,老太太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準的了。”(第六十六回)凡此種種都證明寶、黛之應成為夫妻是上上下下一致的看法。後來“豈其不然”是出於他們意料之外的原因。(二)不但“衆人聽了,一齊都笑起來”,批書人也逗樂了,故曰“我也要笑”。倘若曹雪芹也為了追求情節離奇,後來讓鳳姐設謀想出實際上是最不真實的“調包計”來愚弄寶黛二人,那麽脂評應該批“姦雄!姦雄!”“可畏!可殺!”或者“全是假!”一類話纔對。現在偏偏附和衆人說“我也要笑”,豈非全無心肝!(三)李紈為人厚道,處事公允,從未見她作弄過人;由她來贊,更說明鳳姐的詼諧說出了衆人心意,並非故意取笑黛玉。程高本把說贊語的人換了,刪去“李宮裁”,而改成:“寶釵笑道:‘二嫂子的詼諧真是好的。’”故意給讀者造成鳳姐與寶釵心照不宣、有意藏姦的錯覺,看來是為了避免與續書所編造的情節發生矛盾。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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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前言第1節 “石頭”撰記(1)
第2節 “石頭”撰記(2)第3節賈假甄真與曹傢舊事(1)
第4節賈假甄真與曹傢舊事(2)第5節《紅樓夢》中的詩詞麯賦之特色(1)
第6節《紅樓夢》中的詩詞麯賦之特色(2)第7節《紅樓夢》中的詩詞麯賦之特色(3)
第8節《史記》抄襲《漢書》之類的奇談第9節抄本何曾作偽
第10節厚誣他人是不道德的第11節乾嘉學風與現代新觀念(1)
第12節乾嘉學風與現代新觀念(2)第13節脂評問題(1)
第14節脂評問題(2)第15節 “新說”誤人
第16節 “冷月葬花魂”(1)第17節 “冷月葬花魂”(2)
第18節 為何虛擬石頭作書(1)第19節 為何虛擬石頭作書(2)
第20節 曹雪芹在黃葉村著書了嗎?(1)第21節 曹雪芹在黃葉村著書了嗎?(2)
第22節 元春省親是否即康熙南巡第23節 西山文字在,焉得葬通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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