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字虱”之必要
董橋的《英華沉浮錄》是行傢寫給行傢看的小品。如非行傢,最少也是對中英兩種文字的生態在乎得發燒的讀者。對文字並不苛求的讀者,看到Hong Kong?s future lies in China被譯做“香港地區的前途有賴中國”或“香港地區的前途係於中國”,感覺都差不多吧?但董橋卻問:如果 lies in 是“賴”,那麽“有賴中國的什麽呢”?香港地區的前途,因此應“係”於中國纔貼切。董橋這種修改文字的功夫,有人稱為“捉字虱”。我們給他取個公道吧。拿上面的例子來看,論點切中要害,足為“一字師”。衹有文化悠久的民族,纔有資格在文字上斤斤計較。董橋在《不必優雅,但求體面》中引了舊時英國中産階級家庭媽媽教訓女兒的話:pigs sweat,darling,ladies perspire。豬玀的汗纔會淋漓地“流”出來,淑女呢,她們的“香汗”衹能像沁人心脾那樣“沁”而透之。捉“字虱”之必要第二輯文字豈是東西當然,時代不同了,維多利亞的女兒今天頻頻workout(去健身),虎背熊腰的體格如不sweat(出汗),有損於健康。再說,像perspire(流汗)這類詞,除非寶貝女兒是學院派,否則恐怕要查字典纔懂得媽媽的意思。捉字虱,也要跟得上時代脈搏。今天港臺地區的編輯,看到大陸同胞來稿,若有稱自己太太為“我的夫人”者,切忌藉箸代謀,改為“拙荊”。《英華沉浮錄》珠玉紛呈,文字華夷混雜,仍舊書香撲鼻。作者“寫文章一嚮冷靜、用功、很辛苦”,不說別的,單看他在電腦時代與朋友通信,寫的還是毛筆字,其一絲不苟,可見一斑。他這麽認真,難怪我有時閉起眼睛,腦中出現的老朋友小董,竟有幾分像武俠小說中的法堂香主。這種壓力非同小可,怕的是一不小心,寫出自暴其短的句子,給堂主移上“文章病院”的手術臺,解剖得體無完膚。幸而董堂主掌門,量情度理,深曉法外施恩之道,有他人情味的一面。用他自己的話說:我在傳播界工作了十幾年,經歷了工作上接觸的中文與英文不斷蛻變,日積月纍,自己最大的收穫是對文字變得格外敏感。正因他認識到文字發展日新月異,對看來不太符合傳統規矩的文體也能容忍,“常常從一些不太通順的句子裏想到作者另一套心思與動機”。實際上,堂主對今日習見之文字沙石,除了包涵包涵外,還有什麽辦法?拿英譯中為例,要董橋看得過眼的,其譯者兼備與他相當的兩種文字修養還不夠,更不可或缺的是那份文采和感性。存爵兄文字,“冷豔迫人”中亦偶見三分無賴,盡得風流。這近於天賦,學不來的。拿他譯安東尼·鮑威爾(Anthony Powell)的一句妙語為例: Growing old is like being increasingly penalized for a crime you haven?t commited.看他怎麽處理的,他把上句譯成:“年事愈高愈像清白之身而受無妄之罪。”把“a crime you haven?t committed ”消化成為“清白之身”真乃神來之筆。董橋文字,神遊古人。怪不得他寫的白話文,少見廢話。他“改”人傢的翻譯,也以言簡意賅為上綱。這種功力,可從《用學養去認字解詞》一篇中引例。 Realism.Prudence.Generosity of spirit.And the interests of Hong Kong.新聞處的中譯是:“我們實事求是、小心謹慎、寬大包容,維護香港人的利益。”董橋覺得譯稿“生硬,顯出譯者對英文原文衹做到傳譯的地步,用神盡失”。要是由堂主自己出馬呢?真有他的:“務實、練達、寬大為懷,還要為香港好。”董橋經常在中英文字間“沉浮”,失過手沒有?如果說沒有,他自己也不相信。最近他就招認過,“失手則是常有的事;天下學問太多,凡人精力太少,寫文章一草率就‘燙’傷自己的手”。我看董橋失手固有之,但非因草率。他譯英國廣播電臺記者在剛果烽煙中高叫的那句話:Has anyone here been raped and speak English?就被徐詠璇指出不妥的地方。董譯:“這兒有沒有會講英語的人被強姦?”徐女士說,英文原意本是:“這兒有沒有人被強姦了又會講英語的?”董橋在《語文神遊太虛幻境》一文中承認徐詠璇的譯文是對的。原來他自己的初稿也與她的譯本相近:“這兒有誰被強姦又會說英語的?”可是後來考慮到,這麽說,關鍵在“強姦”,不在“英語”,點不出他的文章要詮釋的主題,於是他决定把英文扭過來譯。如此復述董橋的話,無非說明他下筆絶非“草率”。可是,不草率就能保證不出錯麽?細細想來,該打屁股的是那英國廣播電臺的記者,因為這句話非常非常的“政治不正確”。若被美國激進“民運”分子聽到,準會抓他去祭旗。當然,憑常識判斷,這句話因時因地因人製宜——記者到了不幸事件發生的現場,要訪問一些受難者,自己又衹會說英話。問題是問者無心,聽者無法不生種族主義的聯想。不錯,會說英語的不一定是白人,但設身處地,任哪個會講英語的人聽了,準會額手稱慶:哎呀,幸虧當年學會了ABC。會講英語的人“有福”了。不會講英語的衹好靠邊站。這麽說,是冤枉好人,但這句英語原文,不論是看誰的翻譯,都會引起諸如此類的聯想。怎麽辦?看來這位英國記者衹好多學一兩種外語,最好是“第三世界”的語言。事實上,如要求文字“言簡意賅”,記者既用英語提問題,後面那節“而是講英語的”實在多餘。大聲吼“Has anyone here been raped?”看看哪些人應聲或站起來,就知她們是被強姦了而又會講英語的。文字生涯,創作也好,翻譯也好,實無止境,根本沒有盡善盡美這回事。正因所謂“荷馬也有打盹的剎那”,我們作文,衹要盡了心,就盡了本分。學海無涯,譯海也無涯,這教我們更虛心。語文的墮落是世界性的趨勢,誰也輓不了既倒的狂瀾。在這方面,我是無可救藥的悲觀論者。像“是時候你進行吃飯”這類險句快成典範的今天,董橋的《英華沉浮錄》這個專欄,苦口婆心,也是盡本分而已。1996年4月24日《明報》有一則報道,標題是“亂宰文字‘沒商量’”,其中有一段相當駭人聽聞。據廣西師範大學教授賀祥麟說,“有位列車員,在車廂衛生間的一塊木牌上寫了‘用便後請即衝洗’幾個字。之所以發生這樣的錯誤,是因為列車員不知道‘用’在漢語中有‘吃’、‘喝’的意思”。賀祥麟還繼續指出了像把人傢的媽媽稱為“令尊大人”和將某人的女兒稱為“他的胞女”這類謬誤,但例子太多,也不堪卒睹,就此打住吧。跟這些常識錯誤比較,《英華沉浮錄》所羅列的語病或誤譯,簡直“小兒科”得很。但儘管情況不“駭人聽聞”,“字虱”還是要“捉”的。這種工作今天還有人做,成果還受到大傢註意和尊重,可見社會有心人不少,沒白費氣力。再說,董公子明白剃人頭者人亦剃其頭,深知“天道好還”,因此筆下處處留情,溫柔敦厚一如其人,沒有給人“面斥不雅”的難堪。 《英華沉浮錄》可做教科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