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文集 窺園留草   》 窺園先生自傳      許南英 Xu Naying

  華人移居臺灣最早的,據日本所傳,有秦始皇二十八年(前二一九)徐福率童男女移住夷州和亶州底事情(夷州是臺灣,亶州是小呂宋)。自秦以後,漢底東鯷、隋底琉球、掖玖、唐底流鬼、澎湖、元底瑠求、澎湖、波羅公,都是指臺灣而言;但歷代移民底有無,則不得而知。唐元和間(八○六~八二○),施肩吾有詠澎湖底詩,為澎湖見於藝文底第一次。有人說施肩吾率領傢人移住澎湖,確與不確,也無從證明。宋、元以來,閩、粵人渡海移居臺灣底漸多。明初,因為防禦海盜和倭寇,曾令本島居民悉移漳、泉二州;但居留人數並未見得減少。當嘉靖四十二年(一五六三),俞大猷追海盜入臺灣以前,七鯤身、鹿耳門沿岸底華民已經聚成村落。這些從中國到臺灣底移民,大概可以分為五種:一是海盜,二是漁戶,三是賈客,四是規避重斂底平民,五是海盜或倭寇底俘虜。嘉靖中從廣東揭陽移到赤嵌(臺南)居住底許超,便是窺園先生底入臺一世祖。這傢底職業,因為舊傢譜於清道光年間(一八二一~一八五○)毀掉,新譜並未載明,故不得而知。從家庭底傳說,知道一世祖是蒙塾底師傅。若依上頭移民底種類看來,他或者是屬於第四或第五種人。自荷蘭人占據以後,名臺灣為麗都島(花摩娑)、稱赤嵌為毘捨那(或作毘捨耶),建城築堡,闢港刊林,政治規模略具,人民生活漸饒。
  許氏一傢,自移殖以來到清嘉慶年間,宗族還未分居,並且各有職業。窺園先生底祖父永喜公是個秀纔,因為兄弟們都從事生産,自己便教育幾個學生,過他底書生生活。他前後三娶,生子八人。子侄們,除廷樂公業農、特齊公(諱廷璋)業儒以外,其餘都是商人。道光中葉,許傢兄弟共同經營了四間商店,是金珠、布匹、鞋帽和鴉片煙館。不幸一夜底大火把那幾間店子燒得精光,連傢譜、地契都毀掉。傢産蕩盡,兄弟們纔鬧分居;特齊公因此分得西定坊武館街燼餘底鞋店為業。鹹豐五年十月初五日(一八五五年十月十四日),特齊公在那破屋裏得窺園先生。因為那間房子既不宜居住,更不宜做學塾底用處,在先生六歲時候,特齊公便將武館街舊居賣掉,另置南門裏延平郡王祠邊馬公廟住宅,建學捨數楹。捨後空地數畝,任草木自然滋長,名為「窺園」;取董子「下帷講誦,三年不窺園」底意思。特齊公自在宅中開館授徒。不久便謝世,遺下窺園給他底四個兒子。
  窺園先生諱南英,號藴白或允白。窺園主人、留發頭陀、竜馬書生、毘捨耶客、春江冷宦,都是他底自號。自特齊公歿後,傢計專仗少數田産;藍太恭人善於調度,十數年來諸子底學費都由她一人支持。先生排行第三;十九歲時,伯兄梓修公為臺灣府吏、仲兄炳耀公在大穆降辦????務,以所入助傢用。因為兄弟們都已成人,傢用日絀,先生也想跟他二兄學賣????去。謝憲章先生力勸他勉強繼續求學,於是先生又跟謝先生受業。
  先生所往來底都是當時教「大館」底塾師,學問因此大進。吳樵山先生也是在這幾年間認識底。當時在臺灣城教學底前輩對於先生底品格學問都很推許。二十四歲,先生被聘去教傢塾;不久,自己又在「窺園」裏設一個學塾,名為「聞樨學捨」。當時最常往來底親友是吳樵山(子云)、陳卜五、王泳翔、施雲舫(士潔)、丘仙根(逢甲)、汪杏泉(春源)、陳省三(望曾)、陳梧岡(日翔)諸先生。他底詩人生活,也是從這個時候起。
  自二十四到三十五歲,先生都以教學為業。光緒丙戌(一八八六)初到北京會試,因對策陳述國傢危機所在,文章過於傷感,考官不敢錄取。己醜(一八八九)再赴試,又因評論政治得失被放。隔年,中恩科會魁,授兵部車駕清吏司主事職。先生底志嚮本不在做官,衹望成了名,可以在本鄉服役。他對於臺灣底風物知道很多,紳民對他也很有信仰,所以在十二月間他便回籍服役。
  先生二十三歲時,遵吳樵山先生底遺囑,聘他底第三女(諱慎);越三年,完婚。夫婦感情,直到命終,極其融洽。在三十三歲左右,偶然認識臺南一個歌伎吳湘玉;由憐生愛,屢想為她脫籍。兩年後,經過許多睏難,至終商定納她為妾。湘玉喜過度,不久便得病,她底母親要等她痊愈纔肯嫁她。在抑鬱着急底心境中,使她病加劇,因而夭折。她死後,先生將遺骸葬在荔支宅。湘玉底母親感激他底情誼,便將死者底婢女吳遜送給他。他並不愛戀那女子,衹為湘玉底緣故收留她。本集裏底情詞,多半是懷念湘玉底作品。
  臺灣於光緒十一年(一八八五)改設行省,以原臺灣府為臺南府、臺灣縣為安平縣。自設省後,所有新政逐漸推行。先生對於新設施都潛心研究,每以為機器、礦務或其它實業都應自己學會了自已辦,異族絶靠不住。自庚寅從北京回籍,臺南紳官舉他管理「聖廟樂局」事務。安平陳縣令聘他做蓬壺書院山長,辭未就,因為他願意幫助政府辦理墾土化番底事業。他每深入番社,山裏底番、漢人多認識他。甲午年春,唐巡撫聘他當臺灣通志局協修,凡臺南府屬底沿革、風物都由他匯纂。中日開戰,省府改臺南采訪局為團練局,以先生充統領,領兩營兵。黃海之敗,中樞當局以為自改設臺灣行省以來五、六年間,所有新政都要經費,不但未見利益,甚且要賠墊許多帑金;加以臺灣民衆嚮有反清復明底傾嚮,不易統治:這或者也是决意割讓底一個原因。那時人心惶惶,希望政府不放棄臺灣,而一些土棍便想乘着官吏與地權交代底機會從中取利。有些唱「跟父也是吃飯,跟母也是吃飯」底論調,意思是歸華、歸日都可以。因此,民主國底建設雖然醖釀着,而人心並未一致。住近番地底漢人,與番人又乘機混合起來擾亂。臺南附近有劉烏河底叛變,一重溪、菜寮、拔馬、錫猿、木岡、南莊、半平橋、八張犁諸社都不安靜。先生領兵把匪徒蕩平以後,分兵屯防諸社。
  乙未(一八九五)三月,中日和約簽定。依約第二條,臺灣及澎湖群島都割歸日本。臺灣紳民反對無效,因是積極籌建「民主國」,舉唐巡撫為大「伯理璽天德」,以玄武旗(藍地黃虎)為國旗。軍民諸政先由劉永福、丘逢甲諸人擔任,等議院開後再定國策。那時,先生任籌防局統領,仍然屯兵番社附近諸隘。日本既與我國交換約書於芝罘,遂任樺山資紀為臺灣總督,會見我全權李經方於基隆港外,接收全島及澎湖群島。七月,基隆失守,唐大「伯理璽天德」乘德輪船逃廈門,日人遂入臺北。當基隆告急時,先生率臺南防兵北行;到阿裏關,聽見臺北已失,乃趕回臺南。劉永福自己到安平港去佈防,令先生守城。先生所領底兵本來不多,攻守都難操勝算。當時人心張皇,意見不一,故城終未關,任人逃避。先生也有意等城內人民避到鄉間以後,再請兵固守。八月,嘉義失守,劉永福不願死戰,致書日軍求和,且令臺南解嚴;先生衹得聽命。和議未成,打狗、鳳山相繼陷,劉永福遂挾兵餉官帑數十萬乘德船逃回中國。舊歷九月初二,安平炮臺被占。大局已去,丘逢甲也棄職,民主國在實際上已經消滅。城中紳商都不以死守為然,力勸先生解甲,因為兵餉被劉提走。先生便將私蓄現金盡數散給部下,幾個弁目把他送出城外。九月初三日,日人入臺南。本集裏辛醜所作「無題」,便是記當日劉帥逃走和他不能守城底憤恨。又,乙未「寄臺南諸友」也是表明他底心跡底作品。
  民主國最後根據地臺南被占領後,日人懸像遍索先生。鄉人不得已,乃於九月初五日送先生到安平港,漁人用竹筏載他上船。「窺園詞」中「憶舊」是敘這次底事。日人登船搜索了一遍,也沒把他認出來。先生到廈門少住,便轉嚮汕頭,投宗人子榮、子明二位先生底鄉裏距鮀浦不遠底桃都。子榮先生勸先生歸宗,可惜舊傢譜不存,入臺一世祖與揭陽宗祠底關係都不得而知,這事衹得罷論。子榮昆季又勸先生到南洋去換換生活,先生底旅費都是他們贈與。他們又把先生全家從臺灣接到桃都,安置在宗祠邊底別莊裏。從此以後,先生底子孫便住在大陸,其餘都留在臺灣。現在把先生底世係略記於下,表示住在臺灣底族人還很多。
  (圖表,故省略,詳細內容請參見版面文件)
  圖表,故省略,詳細內容請參見版面文件)
  說明:虛綫示從略,虛鏃示繼承,仿宋體字示回大陸一傢。詩中兩言「九葉」,或者舊譜於超公下還有兩代纔到壽公。照新譜,自一世祖至先生衹有七代而已。
  先生在新嘉坡、曼𠔌諸地漫遊,足夠兩年。囊金蕩盡,迫着他上了宦途。但回到兵部當差既不可能,於是「自貶南交為末吏」(「寄題丘倉海工部澹定村心太平草廬」)去了。先生到北京投供吏部,自請開去兵部職務;降換廣東即用知縣,加同知銜。他願意到廣東,一因是祖籍,二因朋友多。又因漳州與潮州比鄰,語言風俗多半相同,於是寄籍為竜溪縣人。從北京南下,到桃都把傢眷帶到廣州,住藥王廟興隆坊。丁酉(一八九七)、戊戌(一八九八)兩年中,幫廣州周知府與番禺裴縣令評閱府、縣試卷。己亥(一八九九)、委隨潮州鎮總兵黃金福行營到惠、潮、嘉一帶辦理清鄉事務。庚子(一九○○),廣州陳知府委總校廣州府試卷。不久,又委充佛山汾水稅關總辦。辛醜(一九○一),由稅關調省,充鄉試閱捲官。試畢,委署徐聞縣知縣。這是他當地方官底第一遭。
  徐聞在雷州半島南端,民風醇樸。先生到任後,全縣政事衹用一位刑名師爺助理;其餘會計錢糧諸事,都是自己經理。每旬放告,輕的是偷雞剪鈕,重的也不過是爭田賴債;殺人越貨,罕有所聞。『訟庭春草蔭層層,官長真如退院僧』(「徐聞雜詠」),實在是當時光景。貴生書院山長楊先生退任,先生改書院為徐聞小學堂,選縣中生員入學。邑紳見先生熱心辦學,乃公聘先生為掌教,每旬三、六、九日到堂講經史二時。有清以來,縣官兼書院掌教實是罕見。先生時到小學堂,與學生多有接觸,因此對於縣中人情風俗很能瞭解。先生每以「生於憂患,死於晏安」警策學生。又說:『人當奮勉,寸晷不懈;如耽逸樂,則放僻邪侈,無所不為。到那時候,身心不但沒用,並且遺害後世』。他又以為人生無論做大小事,當要有些建樹,纔對得起社會;『生無建樹死嫌遲』(「秋懷八首和丘仙根工部原韻」之四),也是他常說底話。案頭除案捲外,時常放一册白紙本子,如於書中見有可以警發深思德行底文句便鈔錄在上頭,名為「補過錄」,每年完二、三百頁。可惜三十年來浮傢處處,此錄喪失幾盡,我身邊衹存一册而已。縣衙早已破毀,前任縣官假藉考棚為公館,先生又租東鄰三官祠為兒輩書房。公餘有暇,常到書房和徐展雲先生談話,有時也為兒輩講國史。先生在徐聞約一年,全縣紳民都愛戴他。
  光緒二十九年(一九○三)廣東鄉試,先生被調入內簾。試畢,復委赴欽州查辦重案。回省消差後,大吏以先生善治盜,因陽春、陽江連年鬧匪,乃命他緩赴三水縣本任,調署陽春縣知縣。到陽春視事僅六個月,對於匪盜剿撫兼施,功績甚着,乃調任陽江軍民同知兼辦清鄉事務。在陽江三年,與陽江遊擊柯壬貴會剿土匪,屢破賊巢。柯公以功授副將,加提督銜;先生受花翎四品頂戴底賞。陽江新政自光緒三十年(一九○四)由先生逐漸施行,最重要的是遣派東洋留學生以造專門人材,改濂溪書院為陽江師範傳習所以養成各鄉小學教員,創辦地方巡警及習藝所。
  光緒三十二年(一九○六)秋,改陽江為直隸州,領恩平、陽春二縣。七月初五日,習藝所罪犯越獄,劫監倉羈所犯人同逃。那時,先生正下鄉公幹,何遊擊於初五早晨也離城往別處去。所長莫君人雖慈祥,卻乏幹才;平時對於所中犯人不但未加管束,並且任外人隨時到所探望。所中犯人多半是礅犯,徒刑重者不過十五年,因此所長並沒想到他們會反監。初五日下午,所中犯人突破獄門,登監視樓,奪守崗獄卒鎗械,擁所長出門。遊擊衙門正在習藝所旁邊,逃犯們便擁進去,奪取大堂底鎗枝和子彈。過監倉和羈所,復破獄門,迫守卒解放群囚。一時城中秩序大亂,經巡警和同知衙門親兵力擊,匪犯乃由東門逃去,棄置莫君於田間。這事情本應所長及遊擊負責,因為先生身兼清鄉總辦,不能常駐城中。照例同知離城,遊擊便當留守;而何遊擊竟於初五早離城,緻亂事起時,沒人負責援救。初六日,先生自鄉間趕回,計逃去重犯數十名、輕罪徒犯一百多名。乃將詳情申報上司,對於遊擊及所長瀆職事並未聲明。部議開去三水本任,撤職留緝。那時所中還有幾十名不願逃走底囚徒,先生由他們知道逃犯底計畫和行徑,不出三個月捕回過半。於是捐復翎頂,回省候委。十二月,委辦順德縣清鄉事務,隨即委解京餉。丙午、丁未(一九○六~○七)兩年間可以說是先生在宦途上最不得意底時候,他因此自號「春江冷宦」。從北京回廣州過香港,有人告訴他陽江越獄主犯利亞摩與同伴都在本島當勞工,勸他請省府移文逮捕歸案。先生說:『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所以追捕逃犯,是怕他們出去仍為盜賊害民。現在他們既然有了職業,當要給他們自新底機會,何必再去捕殺他們呢!況且我已為他們擔了處分,不忍再藉他們底脂血來堅固自己底職位。任他們自由罷』。
  光緒三十三年(一九○七)五月,赴三水縣任。三年之中,力除秕政。嚮例:各房吏目都在各房辦公,時間無定;甚至一件小案,也得遷延時日。先生乃於二堂旁邊設縣政辦公室,每日集諸房吏在室內辦公,自己也到室簽押;舞弊底事頓減,人民都很愉快。縣中巨紳,多有豢養世奴底陋習,先生嚴禁販賣人口,且促他們解放群奴;因此與多數紳士不協,辦事甚形棘手。縣屬巨姓械鬥,鬧出人命,先生秉公辦理;兩造爭獻賄賂,皆被嚴辭謝絶。他一生引為不負國傢底兩件事:一是除民害,一是不愛錢。「和耐公六十初度」,便是他底自白之一。當時左右勸他受兩造賂金,既可以求好巨紳,又可以用那筆款去買好缺或過班。賄賂公行是三十年來公開的事情,拜門、鑽營、饋贈是官僚升職底唯一途徑;先生卻恨這些事情,不但不受賄,並且嚴辦說項底人。他做了十幾年官,未嘗拜過誰底門,也未曾為求差、求缺用過一文錢。對於出仕底看法,他並不從富貴着想;他嘗說:『一個人出仕,不做廊廟宰,當做州縣宰。因為廊廟宰親近朝廷,一國大政容我籌措;州縣宰親近人民,群衆利害容我乘除。這兩種纔,是真能為國效勞底宰官』。他既為公事得罪幾個巨紳,便想辭職;會授電白縣,乃卸事回省。將就新任,而武昌革命軍起,一月之間,閩、粵響應。先生得漳州友人電召回漳,被舉為革命政府民事局長。不久,南北共和,民事局撤銷;先生乃退居海澄縣屬海滄墟,號所居為「藉滄海居」。
  住在海滄並非長策,因為先生全家所存現款衹剩那用東西嚮汕頭交通銀行總辦押藉底五百元。從前在廣州,凡有需要,都到子榮先生令嗣梅坡先生行裏去融通;在海滄,卻是舉目無親,他底睏難實在難以言喻。陳梧岡先生自授秘魯使臣後,未赴任,蟄居廈門;因清鼎革,想邀先生落發為僧,或於虎溪岩邊築室隱居。這兩事都未成功,梧岡先生不久也謝世了。臺灣親友請先生且回故鄉,先生遂帶着叔午、叔未同行。臺南南莊山林尚有一部分是先生底産業,親友們勸他遣一兩個兒子回臺入日籍,領回那一大片土地。叔未本有日籍,因為他是庶出,先生不願將這産業全交在他底手裏,但在大陸諸子又沒有一個願意回鄉入籍。先生於是放棄南莊山林,將所餘分給留臺族人,自己仍然回到廈門。在故鄉時,日與詩社諸友聯吟,住在親戚吳筱霞先生園中。馬公廟「恂園」前曾賃給日本某會社為宿舍,傢人仍住前院;這時因為修築大道,定須拆讓。先生還鄉,眼見他最愛底梅花被移、舊居被夷為平地、「窺園」一部份讓與他人,那又何等傷心呢!
  「藉滄海居」地近市集,不宜居住,傢人乃移居竜溪縣屬石美黃氏別莊。先生自臺南回國後,境遇越苦;恰巧同年舊友張元奇先生為福建民政長,招先生到福州。張先生意思要任他為西路觀察使,他辭不胜任,請任為竜溪縣知事。這仍是他「不做廊廟宰,當做州縣宰」底本旨。他對民國前途很有希望,但不以武力革命為然。這次正式為民國官吏,本想長做下去;無奈官範、民風越來越壞,豪紳劣民動藉共和名義,牽製地方行政。就任不久,因為禁止私鬥和勒拔煙苗事情為當地豪劣所忌,捏詞上控先生侵吞公款;先生因請卸職查辦。省府查不確,諸豪劣畏罪,來求先生免予追究;先生於談笑中表示他底大度。從此以後,先生便决計不再從政了。
  卸任後,兩袖清風,退居漳州東門外管厝巷。諸子中,有些學業還未完成,有些雖能自給,但也不很豐裕。民國四年(一九一五),林叔臧先生組織詩社,聘先生為社友,月給津貼若幹;以此,先生個人生活稍裕,但傢境睏難仍未減少。故友中有勸他入京投故舊謀差遣底,有勸他回廣東去底。當時廣東省長某,為先生任陽春知縣時所招撫底一人。柯參對幕客彭華絢先生在省公署已得要職,函召先生到廣州,說省長必能高位報他。先生對傢人說:『我最恨食人之報,何況他從前曾在我部屬,今日反去嚮他討噉飯地,豈不更可恥嗎』?至終不去。
  民國五年(一九一六),移居大岸頂。四月,因廈門日本領事底邀請,回臺參與「臺灣勸業共進會」,復與舊友周旋數月。因遊關嶺,輕便車出軌,先生受微傷,在臺南休養。那時,蘇門答拉棉蘭城華僑市長張鴻南先生要聘人給他編輯服官三十五年事略,林叔臧先生薦先生到那裏去;先生遂於重陽日南航。這樣工作預定兩年,而報酬若幹並未說明。先生每月應支若幹既不便動問,又因衹身遠行,時念鄉裏,以此居恆鬱鬱,每以詩酒自遣。加以三兒學費、次女嫁資都要籌措,一年之間,精神大為沮喪;扶病急將「張君事略」編就,希望能夠帶些酬金回國。不料歐戰正酣,南海航信無定,間或兩月一期。先生候船久,且無所事,越縱飲;因啖水果過多,得痢疾。民國六年舊歷十一月十一日(一九一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醜時卒於寓所,壽六十三歲。林健人先生及棉蘭友人於市外買地數弓,把先生遺骸安葬在那裏。
  先生生平以梅自況,酷愛梅花,且能為它寫照。在他底題畫詩中,題自畫梅花底詩占五分之三。對人對己,並不裝道學模樣。在臺灣時發起「崇正社」,以「崇尚正義」為主旨;時時會集於竹溪寺,現在還有許多社友。他底情感真摯,從無虛飾。在本集裏,到處可以看出他底深情。生平景仰蘇、黃,且用「山𠔌」二字字他底諸子。他對於新學追求甚力,凡當時報章雜志,都用心去讀;凡關於政治和世界大勢底論文,先生尤有體會底能力。他不怕請教別人,對於外國字有時問到兒輩。他底詩中用了很多當時底新名詞,並且時時流露他對於國傢前途底憂慮,足以知道他是個富於時代意識底詩人。
  這「留草」是從先生底「未定本」中編錄出來。割臺以前底詩詞多半散失,現存底都是由先生底記憶重寫出來,因而寫詩底時間不能斷定。本書底次序,是比較詩底內容和原稿底先後編成底。還有原稿刪掉而編者以為可以存底,也重行鈔入;原稿殘缺或文句不完底,便不錄入。原稿更改或擬改底字句,便用其中編者以為最好的。但刪補總計不出十首,仍不失原稿底真面目。在這「留草」裏,先生歷年所作以壬子年(民國元年)為最多,其次為丙辰年(民國五年)。所作最多為七律,計四百七十五首;其次七絶三百三十五首,五律一百三十二首,五絶三十八首,五古三十五首,七古二十三首,其它二首,總計一千零三十九首。在「留草」後面附上「窺園詞」一捲,計五十九闋。詞道,先生自以為非所長,所以存底少。現在所存底詞都是先生在民國元年以後從舊日記或草稿中選錄底,所以也沒有次序;次序也是編者定底。
  自先生歿後,親友們便敦促刊行他底詩草。民國九年我回漳州省母,將原稿帶上北京來。因為當時所入不豐,不能付印;衹鈔了一份,將原稿存在三兄敦𠔌處。民國十五年秋,革命軍北伐武昌,飛機彈毀敦𠔌住所,傢中一切皆被破壞;事後於瓦礫場中搜出原稿完整如故,我們都非常喜歡。敦𠔌於十五年鼕到上海,在那裏將這全份稿本交給我。這幾年來每想精刊全書,可惜限於財力,未能如願。近因北京頻陷於危,怕原稿化成劫灰;不得已,草率印了五百部。出版底時候,距先生歿已十六年;想起來,真對不起他。這部「留草」底刊行,承柯政和先生許多方面的幫助,應當在這裏道謝。
  作傳,在原則上為編者所不主張。但上頭底傳衹為使讀者瞭解詩中底本事與作者底心境而作,並非褒揚先人底行述或哀啓。所以前頭沒有很恭敬的稱呼,也沒請人「頓首填諱」;後頭也不加「泣血稽顙謹述」。至於「傳」中所未舉出底,即與詩草內容沒為什麽關係或詩註中已經詳說底事情,讀者可以參看先生底「自定年譜」。「年譜」中底「臺灣大事」與「記事」中底存詩統計,也是編者加入底。
  民國二十二年,許贊坤謹識。
  ●後記
  臺南許南英先生所着「窺園留草」(詩集)附「窺園詞」一册,計二四四頁,是他的四子許地山(贊坤)先生在「中華民國二十二年六月刊於北京」(見原書扉頁)的絶版書。當時祗印了五百部,沒有標價,自然是種非賣品;大概用作自傢寶藏並分贈親友。因為印數無多,且多歷年所,故存世遂稀。如以收藏臺灣文獻見着之省立臺北圖書館,就未見此書的着錄(查閱臺灣省文獻委員會刊行之「臺灣文獻資料目錄」可悉)。所以說這是一本頗為珍貴的臺灣文獻,諒不過份。
  原書首冠序文四篇,接着還有「窺園先生自定年譜」。「年譜」不獨是作者很好的傳記資料,同時也是清末臺灣史事值得參考的史料。「年譜」之後,地山先生更為他父親撰有詳盡的「窺園先生詩傳」,質素嚴謹,是一篇很標準的傳記文學。傳中述及的故事,也有不少是他書難得見到的可貴文獻。
  「留草」和「窺園詞」本身,是一個臺灣名進士傢破國危幽思凄切的心聲,交織着很多地方掌故以及當時文人風雅際會的紀錄,所以「留草」的文獻價值,好象比同時代的一些詩文集更高得多。
  原刊最後附有「初」「再」二正誤表,足見此書原刊校對時的仔細。「再補」之正誤表說:『一再校對,仍有錯誤,未及改正底字恐怕還有,望讀者原諒』。這表現出刊印者地山先生對他父親的作品是如何的恭敬其事了!本書據臺南許丙丁先生所藏的「留草」刊本作底,加新式標點,附添目錄,作為「臺灣文獻叢刊」的一種。丙丁先生很贊同本叢刊的發行,故提供資料,不談條件;使整理標點的工作從容而且順利,這應該深切地感謝他。(黃典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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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申(光緒十年、一八八四)以前
乙酉(光緒十一年、一八八五)丙戌(光緒十二年、一八八六)
丁亥(光緒十三年、一八八七)己醜(光緒十五年、一八八九)
庚寅(光緒十六年、一八九○)辛卯至癸巳(光緒十七年、一八九一~十九年、一八九三)
甲午(光緒二十年、一八九四)乙未(光緒二十一年、一八九五)
丙申(光緒二十二年、一八九六)丁酉、戊戌(光緒二十三~四年、一八九七~九八)
己亥(光緒二十五年、一八九九)庚子(光緒二十六年、一九○○)
辛醜、壬寅(光緒二十七~八年、一九○一~○二)癸卯、甲辰(光緒二十九~三十年、一九○三~○四)
乙巳、丙午(光緒三十~三十一年、一九○五~○六)戊申(光緒三十四年、一九○七)
己酉(宣統元年、一九○九)庚戌(宣統二年、一九一○)
辛亥(宣統三年、一九一一)壬子(中華民國元年、一九一二)
癸醜(民國二年、一九一三)甲寅(民國三年、一九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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