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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刺谴责 》 文明小史 》
第二十八回 戕教士大令急辭官 懼洋兵鄉紳偷進府
李寶嘉 Li Baojia
卻說濟川的表兄,聽他說話,有些譏諷,覺得難受,然而臉上卻不肯露出來,歇了一歇答道:“表弟高興,偶然吸兩口煙,也不妨的。愚兄聽現在那些維新人常說起要衛生,這是衛生極好的東西。而且現在,凡做大官的人,沒有一個不吃的。愚兄別的不肯趨時,衹這吸煙,雖說因病,也要算是趨時的了。”
濟川聽了這些言語,更不耐煩,衹得告退,道:“小弟還要去挂點拴點行李,等會兒再談罷。”他表兄不十分留他,便道:“表弟在此,衹管多住些時,不要客氣。”濟川道:“說那裏話,衹是打攪不安。”是晚,他表兄備了幾樣菜,替他倆接風。次早,張先生回上海去了。自此濟川就住在他表兄處。
你道濟川的表兄是什麽出身?原來他父親也是洋行買辦。
他小時跟着父親在上海,也曾進過學堂,讀過一年西文,衹因腦力不足,記不清那些拼音生字,衹得半途而廢。倒是中文還下得去,掉幾個之乎者也,十成中衹有一成欠通。因此想應應考,弄個秀纔到手,榮耀祖先。可巧他本傢叔父,是楊州????商,他就頂了個商籍的名字,果然中了秀纔。應過一次考試,知道自己有限,難得望中,他父親就替他捐了個雙月候選同知。未幾,他父親去世了,回到嵊縣三年服滿,他以為自己是司馬前程,專喜合官場來往。無奈人傢都知道他的底細,雖然他手中頗有幾文,尚還看他不起。他想道:我要撐這個場面,除非有個大闊人的靠山,人傢方不能鄙薄我。忽然想起府城裏有位大鄉紳畲東卿先生,是做過戶部侍郎的,雖然告老在傢,他那門生故舊,到處都有,官府都不敢違拗他,去投奔他試試看。想定主意,便趁畲東卿先生生日,托人轉彎送了重重的一份禮,又親去拜壽,見面敘起來,雖然是同姓不宗,推上去卻總是一個祖宗傳下來。東卿先生因紹興同族的人不多,也想查查譜係,要是有輩分的,來往來往,也顯得熱鬧些。當下查了仔細,果然同譜,衹因亂後傢譜失修,又他們遷居外縣,所以中斷的,排出輩分,卻是平輩。從此便與他認定本傢,自然把他闊得了不得了。這濟川的表兄,本名榮,因東卿先生名直坡,他就托人到部裏將照上改了名字,叫直廬,合那東卿排行表字西卿,自此就印了好些畲直廬的名片拜客。人傢見他名字合東卿先生排行,衹道是他的胞弟,無不請見。西卿稱起東卿來。總是“傢兄”,自此就有人合他來往起來,認得的闊人也就多了。西卿到處托人替他弄保舉,又加上個四品銜賞戴花翎,不但頂戴榮身,便也充起紳士來了。一個小小的嵊縣,沒有什麽大紳士,他有這個場面,誰敢不來趨奉他?事有湊巧,偏偏這一年山陝兩省鬧荒,赤地幹裏,朝廷目下停捐,因此賑荒的款子沒有着落。當時就有幾位大老,提起開捐的話,朝廷有主意不肯叫人捐實官,衹允了虛銜封典貢監翎枝幾項。各省督撫奉到這個上諭,就紛紛委人辦理捐務。西卿打聽着這個消息,連忙出去拜客,逢路設法,果然弄到了一張委辦捐務的札子。從此更闊綽起來,開口就有了那些排場。再說新到任的這位縣大老爺,是個科甲出身,山西人氏,據他自傢說,還是路闖先生的三傳高弟,八股極講究的,又是京裏錫大軍機的得意門生,衹因散館時鬧了個笑話,把八韻詩單單寫了七韻,錫大軍機不好徇情,散了個老虎班知縣,就得了這個缺。這位縣大老爺姓竜名沛霖,表字在田,當下選了這嵊縣缺出來,忙忙的張羅到省,又帶了錫老師的八行書,藩司不能怠慢,按照舊例,隨即飭赴新任。
方纔下車,次日就是畲鄉紳來拜。竜大老爺是個寒士出身,曉得地方紳戶把持官府,最是害百姓的,就叫傢人擋駕不見。西卿因縣裏不見,大是沒趣,回到傢裏,唉聲嘆氣,就同那落第的秀纔一般。後來打聽得這位大老爺脾氣不好,衹得罷手。
為着在傢氣悶,便想到府裏去散散。有天他本傢哥哥東卿先生請他陪客,可巧那客就是本縣大老爺,原來竜在田有事到府,打聽得這畲東卿是錫老師的舊友,特去拜望,因此東卿先生請他吃飯,西卿作陪。當時見面,西卿說起有天拜謁的事,竜縣令早已忘懷。西卿道:“就是老父臺下車的第二日。”竜縣令深抱不安,再三謝過。西卿自然謙讓一番。是日盡歡而散。西卿在府耽擱數日,回到嵊縣,那竜大老爺亦已回衙多日了。西卿就備了一份厚禮送去,居然蒙竜大老爺賞收幾樣,而且次日就來登門拜望。起先西卿的左鄰右捨,見西卿拜縣裏大老爺不見,就造了多少謠言,說他吃了訪案,縣裏正要拿他,因為功名未曾詳革,不便下手,這時縣大老爺親自來拜,那些人又換了一番議論,說西卿到省城用了銀錢,上司交代一來,沒事兒的了,縣大老爺見他腳力硬,所以來趨奉他的。
閑言少敘,且說西卿請了縣大老爺來傢,着實攀談,說了本城許多利弊,竜縣令聞所未聞,悔不與他早早相見。自此西卿又合縣裏結成了個莫逆交,地方公事不免就要參預一二。有一回,他鄉裏的本傢叔父,要買人傢一註田,賣主要價太大了,以致口舌,他來求了西卿,講明事成進西卿洋錢一百圓,西卿就從中替他設法,說那人欠他叔父一筆款子,說明以田作抵的,如今抵賴不還了。那人聽得這風聲不妥,趕緊賤價售與他叔父,纔算沒事。又一回,西門外一個圖董包庇了幾個佃戶,不還人傢租糧,那田主到縣裏告了。出票提人。圖董發急,來求西卿,說定二百圓的謝儀,西卿嚮裏縣說了,誣那田主虐待佃戶,收人傢一倍半的租糧。縣裏聽了一面之詞,將田主着實訓飭一頓,斥退不理,倒把那些佃戶放了。西卿又發一註小財。自此西卿在本城管些閑事,倒也很過得去。不但把從前送人傢禮物的本錢撈回來,還贏餘了許多。這時他表弟來了,還要擺他闊架子,就備了一桌子好的翅席,請了縣裏的幾位老夫子、糧廳、捕廳,叫他表弟作陪客。誰知他這位表弟志氣高傲,就不喜同官場人應酬,雖然不好不到,衹是坐在席間,沒精打采,連菜都不大吃。西卿合他們是高談闊論。正在高興的時候,忽然縣裏一個傢人來到,跑得滿頭是汗,慌慌張張的找着他們師爺,說:“不好了!老爺說出了大亂子,快請師爺們回去商量!”大傢一聽,都嚇呆了。還是西卿穩定些,就問那傢人是什麽亂子?那傢人卻說不出所以然的緣故。衹說老爺急的要想告病哩。那幾位老夫子自不用說,趕緊回去,糧捕廳也告辭,當時散個精光,剩下了半席菜沒吃完。西卿吩咐留下,預備次日再請客,就同濟川拿鴨湯泡飯,各人吃了一碗,自去過瘾。躺在鋪上尋思,縣裏不知出了甚事?但這位老父臺是京裏有人照應,腳路是好的,大約不至丟官,我倒不要勢利,先去問候問候。想定了主意,立刻傳伺候坐轎進縣。傢人遞上名帖,等了好半天,裏面傳出話來,叫擋駕,老爺有公事不得空,過一天再會罷。西卿沒法,衹得回來。一路上聽人傳說道:“一個教士被強盜宰了,又搶去東西不少,我們大老爺這場禍事不小,衹怕參了官不算,捉不着人還要去坐外國天牢哩!”西卿纔明白為的是教案。暗想這回隨你皇上的聖眷好也沒法了,不要說一個軍機大臣照應不中用,就是皇上也顧不得你。衹怕竜在田要變做個鰍在泥了。
他不見我也好,我也沒得工夫去應酬他。當下西卿回傢睡覺不提。
過了一日,西卿的傢人驚皇失措的進來,回道:“不好了!前日所說的強盜殺了個教士,如今外國有一隻兵船靠在海口,限竜大老爺十天之內要捉還兇手,要是捉不到,便要開炮洗城了,老爺快想法子避避罷!”西卿聽了,急得什麽似的,立刻請了濟川來商量。濟川道:“殺了外國教士,照別處辦法,也不過賠款。兇手捉不到,那有什麽法兒?外國人最講道理的,决不至於洗城。這話是訛傳的,不要去理他。表兄不信,何不到衙門裏去打聽打聽?”一語提醒了西卿,連轎子也等不及坐,忙跑到捕廳衙門。到得那裏,衹見大堂上擺了幾衹捆好的箱子,捕廳卻在縣裏沒有回來。原來捕廳也因為風聲不好,先打發傢眷進府,外面瞞着不說起。西卿見此情形,連忙跑回傢裏,大聲嚷道:“快快收拾行李,趕雇長轎進府!”一口氣跑到上房,告知了母親。他母親倒有點見識的,便道:“什麽事急到這般田地?那天主教是同如來佛一樣的。我天天念佛,又念救苦救難的高王觀世音經,我有佛菩薩保佑,他們决不至加害於我的,你們儘管放心罷了。”西卿道:“母親同差了!來的不是教士,是洋兵,他那大炮,一放起來,沒有眼睛的,不曉得那傢念佛,那傢吃素,是分不清楚的。”他母親聽說是洋兵,又有大炮,這纔急了,連忙同他媳婦收拾起來。西卿自去招呼僕從,捲字畫,藏骨董,衹那笨重的木器不能帶了走、其餘的一件不留。
又幸虧府裏有他開的幾個鋪子,可以安身,嵊縣雖有些田産,卻沒有銀錢放在市面上,倒也無什裊戀。濟川在書房裏聽得外面鬧烘烘的,知道他表兄去打聽了回來,要想逃難,心中衹是暗笑,說不得出來探望探望。衹見西卿那雙靴子也不穿了,換了雙薄底鑲鞋,盤起辮,合一個傢人在那裏裝畫箱呢。見他來了,說了聲道:“表弟,還不快去收拾嗎?洋兵就要來了。”
濟川道:“究竟如何?”西卿對他咬着耳朵,低低說道:“捕廳裏的箱子都捆好了,立時送傢眷進府,我們還不快走,更待何時?”濟川道:“其實不會有什麽事情,進府去住些時再回來也好。”西卿聽他說得自在,便有些動氣,說道:“表弟,你是在上海見慣洋人的,那些都是做買賣的洋人,還講情理,這洋兵是不講情理的。那天聽見東卿傢兄說起,前年洋兵到了天津,把些人捉去當苦工,搬磚運木,修路造橋,要怠慢一點,就拿藤棍子亂打,打得那些人頭破血淋,曖唷都不敢叫一聲兒,甚至大傢婦女,都被他牽了去作活。還有那北京城上放的幾個大炮,把城外的村子轟掉了多少。表弟!這是當頑的嗎?莫如早早避開為是,合他強不來的。”濟川聽了他一派鬍言,也不同他分辨,自去收拾不提。
再說西卿整頓行裝,足足忙了一日,次早挑夫轎夫都已到齊,就便動身。他夫人還帶着病,一個三歲的女孩子,一路哭哭啼啼,這番辛苦,也盡夠受的了。然而他老人傢,那一天兩頓瘾,還是定要過的。因此,又耽擱了許多路程。濟川性喜遨遊,這點路不在他心上,叫畲傢傢人坐了自己的轎子,他卻把他的馬來騎,一路馳去,偏覺甚樂。到得紹興城裏,西卿吩咐在自己的當鋪裏歇下,騰挪出幾間房子,來安頓傢小。當日安排一切,自然沒得閑工夫。次日過了早瘾,便去拜望本傢東卿先生。東卿正在書房裏臨帖哩。原來東卿隸書出名的,人傢求箋求扇的甚多,衹是不大肯寫,遇着高興,偶然應酬一兩副,人傢得了去,便如拱壁一般,骨董鋪裏得着他寫的對子,要賣人傢十兩銀子一副,人傢還搶着買呢。西卿合他認了本傢,也得過他一副對子,這回便衣來拜,傢人見是本傢老爺,並不阻當,一直領到書房,所以會看見他老人傢寫字。東卿見有人來,忙放下筆,立起身來招呼。西卿搶步上前,請了一個安,問大哥好,又問大嫂康健。東卿謝了聲,也問問嬸母的安。西卿指着桌上的字道:“大哥倒有工夫寫字?”東卿道:“可不是,我因有人要我臨一分孔廟碑去刻,日內無事,在此藉他消閑。”
因問西卿為什麽事情到府?”西卿道:“大哥不要說起,那縣裏不會辦事,弄了些強盜,把外國的教士殺了,如今外國人不答應,有一隻兵船駛進海口,聽說要洗城哩。傢母聽見這般謠言,不得不防,所以全家搬到府裏,靠大哥洪福,能沒事纔好。”東卿殊為詫異道:“怕沒有這回事罷?果若這樣,還了得!嵊縣高府也不十分過遠,那能不知道?況且府衙門裏總有信的,昨兒太尊請我吃飯,也沒提起。這事那太尊是極佩服我的,遇着要緊公事,沒有不合我商量,那有這樣大事,倒不提起的呢?我在部裏多年,那鬧教的事也不知遇着千千萬萬。
起先國傢強盛,洋人尚不十分為難,後來一次一次的打敗仗,被他們看穿了,漸漸的爭論起來。有幾位督撫又見機,就隨便拿幾個人去搪塞。如今捉到了兇手不算,還要陪款。現在據你說來,這樁事並不是竜令的錯處,殺是強盜殺的,不過為着鬧教而起,說他保護不力,他已經擔不起,怎麽還好說他串通了強盜去殺教士?那有這種癡人,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要做官呢?我看竜今為人雖然科甲出身,心地到還明白,决不至此。”
西卿聽了這一番曉暢的議論,拜服到地,忖道:“怪說那種見識做那種事業,你看我這大哥,說的話何等漂亮,所以才能夠做到侍郎,且慢他處處替竜老父臺開釋,一定是為的我那句話說錯了。”因即改口道:“大哥的話一些不錯,做兄弟的原也疑心,那有本官串通強盜殺教士的道理,但是百姓紛紛傳說,不由人不信。”
東卿聽了,點點頭,就曉得西卿此來,也是被謠言所惑的了。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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