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 Text is not something   》 第29节:捉“字虱”之必要      Liu Shaoming

  捉“字虱”之必要
  董桥的《英华沉浮录》是行家写给行家看的小品。如非行家,最少也是对中英两种文字的生态在乎得发烧的读者。对文字并不苛求的读者,看到Hong Kong?s future lies in China被译做“香港地区的前途有赖中国”或“香港地区的前途系于中国”,感觉都差不多吧?但董桥却问:如果 lies in 是“赖”,那么“有赖中国的什么呢”?香港地区的前途,因此应“系”于中国才贴切。董桥这种修改文字的功夫,有人称为“捉字虱”。我们给他取个公道吧。拿上面的例子来看,论点切中要害,足为“一字师”。只有文化悠久的民族,才有资格在文字上斤斤计较。董桥在《不必优雅,但求体面》中引了旧时英国中产阶级家庭妈妈教训女儿的话:pigs sweat,darling,ladies perspire。猪猡的汗才会淋漓地“流”出来,淑女呢,她们的“香汗”只能像沁人心脾那样“沁”而透之。捉“字虱”之必要第二辑文字岂是东西当然,时代不同了,维多利亚的女儿今天频频workout(去健身),虎背熊腰的体格如不sweat(出汗),有损于健康。再说,像perspire(流汗)这类词,除非宝贝女儿是学院派,否则恐怕要查字典才懂得妈妈的意思。捉字虱,也要跟得上时代脉搏。今天港台地区的编辑,看到大陆同胞来稿,若有称自己太太为“我的夫人”者,切忌借箸代谋,改为“拙荆”。《英华沉浮录》珠玉纷呈,文字华夷混杂,仍旧书香扑鼻。作者“写文章一向冷静、用功、很辛苦”,不说别的,单看他在电脑时代与朋友通信,写的还是毛笔字,其一丝不苟,可见一斑。他这么认真,难怪我有时闭起眼睛,脑中出现的老朋友小董,竟有几分像武侠小说中的法堂香主。这种压力非同小可,怕的是一不小心,写出自暴其短的句子,给堂主移上“文章病院”的手术台,解剖得体无完肤。幸而董堂主掌门,量情度理,深晓法外施恩之道,有他人情味的一面。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在传播界工作了十几年,经历了工作上接触的中文与英文不断蜕变,日积月累,自己最大的收获是对文字变得格外敏感。正因他认识到文字发展日新月异,对看来不太符合传统规矩的文体也能容忍,“常常从一些不太通顺的句子里想到作者另一套心思与动机”。实际上,堂主对今日习见之文字沙石,除了包涵包涵外,还有什么办法?拿英译中为例,要董桥看得过眼的,其译者兼备与他相当的两种文字修养还不够,更不可或缺的是那份文采和感性。存爵兄文字,“冷艳迫人”中亦偶见三分无赖,尽得风流。这近于天赋,学不来的。拿他译安东尼·鲍威尔(Anthony Powell)的一句妙语为例: Growing old is like being increasingly penalized for a crime you haven?t commited.看他怎么处理的,他把上句译成:“年事愈高愈像清白之身而受无妄之罪。”把“a crime you haven?t committed ”消化成为“清白之身”真乃神来之笔。董桥文字,神游古人。怪不得他写的白话文,少见废话。他“改”人家的翻译,也以言简意赅为上纲。这种功力,可从《用学养去认字解词》一篇中引例。 Realism.Prudence.Generosity of spirit.And the interests of Hong Kong.新闻处的中译是:“我们实事求是、小心谨慎、宽大包容,维护香港人的利益。”董桥觉得译稿“生硬,显出译者对英文原文只做到传译的地步,用神尽失”。要是由堂主自己出马呢?真有他的:“务实、练达、宽大为怀,还要为香港好。”董桥经常在中英文字间“沉浮”,失过手没有?如果说没有,他自己也不相信。最近他就招认过,“失手则是常有的事;天下学问太多,凡人精力太少,写文章一草率就‘烫’伤自己的手”。我看董桥失手固有之,但非因草率。他译英国广播电台记者在刚果烽烟中高叫的那句话:Has anyone here been raped and speak English?就被徐咏璇指出不妥的地方。董译:“这儿有没有会讲英语的人被强奸?”徐女士说,英文原意本是:“这儿有没有人被强奸了又会讲英语的?”董桥在《语文神游太虚幻境》一文中承认徐咏璇的译文是对的。原来他自己的初稿也与她的译本相近:“这儿有谁被强奸又会说英语的?”可是后来考虑到,这么说,关键在“强奸”,不在“英语”,点不出他的文章要诠释的主题,于是他决定把英文扭过来译。如此复述董桥的话,无非说明他下笔绝非“草率”。可是,不草率就能保证不出错么?细细想来,该打屁股的是那英国广播电台的记者,因为这句话非常非常的“政治不正确”。若被美国激进“民运”分子听到,准会抓他去祭旗。当然,凭常识判断,这句话因时因地因人制宜——记者到了不幸事件发生的现场,要访问一些受难者,自己又只会说英话。问题是问者无心,听者无法不生种族主义的联想。不错,会说英语的不一定是白人,但设身处地,任哪个会讲英语的人听了,准会额手称庆:哎呀,幸亏当年学会了ABC。会讲英语的人“有福”了。不会讲英语的只好靠边站。这么说,是冤枉好人,但这句英语原文,不论是看谁的翻译,都会引起诸如此类的联想。怎么办?看来这位英国记者只好多学一两种外语,最好是“第三世界”的语言。事实上,如要求文字“言简意赅”,记者既用英语提问题,后面那节“而是讲英语的”实在多余。大声吼“Has anyone here been raped?”看看哪些人应声或站起来,就知她们是被强奸了而又会讲英语的。文字生涯,创作也好,翻译也好,实无止境,根本没有尽善尽美这回事。正因所谓“荷马也有打盹的刹那”,我们作文,只要尽了心,就尽了本分。学海无涯,译海也无涯,这教我们更虚心。语文的堕落是世界性的趋势,谁也挽不了既倒的狂澜。在这方面,我是无可救药的悲观论者。像“是时候你进行吃饭”这类险句快成典范的今天,董桥的《英华沉浮录》这个专栏,苦口婆心,也是尽本分而已。1996年4月24日《明报》有一则报道,标题是“乱宰文字‘没商量’”,其中有一段相当骇人听闻。据广西师范大学教授贺祥麟说,“有位列车员,在车厢卫生间的一块木牌上写了‘用便后请即冲洗’几个字。之所以发生这样的错误,是因为列车员不知道‘用’在汉语中有‘吃’、‘喝’的意思”。贺祥麟还继续指出了像把人家的妈妈称为“令尊大人”和将某人的女儿称为“他的胞女”这类谬误,但例子太多,也不堪卒睹,就此打住吧。跟这些常识错误比较,《英华沉浮录》所罗列的语病或误译,简直“小儿科”得很。但尽管情况不“骇人听闻”,“字虱”还是要“捉”的。这种工作今天还有人做,成果还受到大家注意和尊重,可见社会有心人不少,没白费气力。再说,董公子明白剃人头者人亦剃其头,深知“天道好还”,因此笔下处处留情,温柔敦厚一如其人,没有给人“面斥不雅”的难堪。 《英华沉浮录》可做教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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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urce】江苏教育出版社
第1节:新版自序第2节:目录第3节:且说床边故事第4节:另类专家
第5节:赵元任与爱丽丝第6节:校园风景第7节:编辑的眼睛第8节:将相本无种
第9节:遗老独白第10节:写作这回事第11节:memo狂想曲第12节:猎头校长
第13节:浪得虚名第14节:眉批第15节:自我陶醉第16节:马丁尼之恋
第17节:热辣辣的隐私第18节:寿则多辱第19节:无罪以当富贵第20节:作家的心理阻滞
第21节:书看不完,怎么办?第22节:新狂人日记第23节:虚拟文本第24节:林行止的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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