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 浮光掠影看平生   》 第29節:故宮古代書畫給我的眼福(1)      啓功 Qi Gong

  故宮古代書畫給我的眼福
  誰都曉得,論起我國古代文物,尤其是古代書畫,恐怕要屬北京故官博物院收藏的最為豐富了。它的豐富,並非一朝一夕憑空聚起的,它是清代乾隆內府的《石渠寶笈》所收為大宗的主要藏品。清高宗乾隆皇帝酷好書畫,以帝王的勢力來收集,表面看來,似乎可以毫不費力,其實還是在明末清初幾個"大收藏傢"搜羅鑒定的成果上積纍起來的。那時這幾個"大收藏傢"是河北的梁清標、北京的孫承澤、住在天津為權貴明珠辦事的安岐和康熙皇帝的侍從文官高士奇。這四個人生當明末清初,乘着明朝覆亡,文物流散的時候,大肆搜羅,各成一個"大收藏傢"。梁氏沒有著錄書傳下來,孫氏有《庚子銷夏記》,高氏有《江村銷夏錄》,安氏有《墨緑匯觀》。這些傢的藏品,都成了《石渠寶笈》的收藏基礎。本文所說的故宮書畫,即指《石渠寶笈》的藏品,後來增收的不在其內。
  一九二四年時,前宣統皇帝溥儀被逐出宮,故官成立了博物院,後來經過點查,纔把官內舊藏的各種文物公開展覽。宣統出宮以前,曾將一些捲册名畫由溥傑帶出宮去,轉到長春,後來流散,又有一部分收回,所以故官博物院初建時的古書畫,絶大部分是大幅挂軸。
  我在十七八歲時從賈羲民先生學畫,同時也由賈老師介紹並嚮吳鏡汀先生學畫。也看過些影印、縮印的古畫。那時正是故官博物院陸續展出古代書畫之始,每月的一、二、三日為優待參觀的日子,每人票價由一元錢減到三角錢。在陳列品中,每月初都有少部分更換。其它文物我不關心,古書畫的更換、添補,最引學書畫的人和鑒賞傢們的極大興趣。我的老師常常率領我和同學們到這時候去參觀。有些前代名傢在著作書中和畫上題跋中提到過某某名傢,這時居然見到真跡,真不敢相信這就是我曾聽到名字的那些古人的作品。衹曾聞名,連仿本都沒見過的,不過驚詫"原來如此"。至於曾看到些近代名人款識中所提到的"仿某人筆",這時真見到了那位"某人"自己的作品,反倒發生奇怪的疑問,眼前這件"某人"的作品,怎麽竟和"仿某人筆"的那種畫法大不相同,尤其和我曾奉為經典的《芥子園畫譜》中所標明的某傢、某派毫不相幹。是我眼前的這件古畫不真,還是《芥子園》和題"仿某人"的藏傢造謠呢?後來很久很久纔懂得,《芥子園》作者的時代,許多名畫已入了幾個藏傢之手,近代人所題仿某人,更是輾轉得來,捕風捉影,與古畫真逃渺無關係了。這一層問題稍有理解之後,又發生了新疑問:明末的董其昌,確曾見過不少宋元名畫,他的後輩王時敏、王原祁祖孫也是以專學黃子久(公望)著名的。在他們的著作中,在他們畫上的題識中,看到大量講到黃子久畫風問題的話,但和我眼前的黃子久作品,怎麽也對不上口徑。請教於賈老師,老師也是董、王的信仰者,好講形似和神似的區別,給我破除的疑團,衹占百分之五十左右。"四王吳惲"(清代六大畫傢)中,我衹覺得王翬還與宋元面目有相似處,但老師平日不喜王翬,我也不敢拿出王翬來與王原祁作比較論證了。這裏要作鄭重聲明的,清末文人對古畫的評鑒,至多到明代瀋周、文徵明和董其昌為止,再往上的就見不着了。所以眼光、論點,都受到一定的時代局限,這裏並非菲薄賈老師眼光狹窄。吳老師由王翬入手,常說文人畫是"外行"畫,好多年後纔曉得明代所稱"戾傢畫"就是此義。
  這時所見宋元古晝,今天已經絶大部分有影印本發表,甚至還有許多件原大的影印本。現在略舉一些名傢的名作,以見那時眼福之富,對我震動之大。例如五代董源的《竜宿郊民圖》,趙幹的《江行初雪圖》,巨然的《秋山問道圖》,荊浩的《匡廬圖》,關仝的,《秋山晚翠圖》。北宋範寬的《溪山行旅圖》,郭熙的《早春圖》,南宋李唐的《萬壑鬆風圖》,馬遠和夏圭的有款紈扇多件。元代趙孟頫的《鵲華秋色圖》,高剋恭的《雲橫秀嶺圖》,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等等,都是著名的"巨跡"。每次走入陳列室中,都仿佛踏進神仙世界。由於盼望每月初更換新展品,甚至萌發過罪過的想法。其中展覽最久不常更換的要屬範寬《溪山行旅圖》和郭熙《早春圖》,總擺在顯眼的位置,當我沒看到換上新展品時,曾對這兩件"經典的"名畫發出"還是這件"的怨言。今天得到這兩件原樣大的復製品,輪換着挂在屋裏,己經十多年了,還沒看夠,也可算對那時這句怨言的懺悔!至於元明畫派有類似父子傳承的關係,看來比較易於理解。而清代文人畫和宮廷應製的作品,已經沒有什麽吸引力了。
  比故宮博物院成立還早些年的有"內務部古物陳列所",是北洋政府的內務總長熊希齡創設的,他把熱河清代行宮的文物運到北京,成立這個收藏陳列機構,分占文華、武英兩個殿,文華陳列書畫,武英陳列其它銅器、瓷器等等文物。古書畫當然比不上放宮博物院的那麽多,那麽好,但有兩件極其重要的名畫:一是失款夏圭畫《溪山清遠圖》,一是傳為董其昌縮摹宋元名畫《小中現大》巨册。其它除元明兩三件真跡外,可以說乏善可陳了。以上是當時所能見到宋元名畫的兩個地方。
  至於法書如王羲之《快雪》、《奉橘》,孫過庭《書譜》、唐玄宗《鶺鴒頌》、蘇軾《赤壁賦》、歐陽修《集古錄跋尾》、米芾《蜀素帖》和宋人手札多件。現在這些名畫、法書,絶大部分都已有了影印本,不待詳述。
  故宮博物院初建時的書畫陳列,曾有一度極其分散,主要展室是鐘粹宮,有些特製的玻璃櫃可展出些立幅、橫捲外,那些特別寬大或次要些的挂幅,衹好分散陳列在上書房、南書房和乾清宮東北頭轉角嚮南的室內,大部分直接挂在墻上,還在室內中間擺開桌案,粗些的捲册即攤在桌上,有些用玻璃片壓着,《南巡圖》若幹長捲橫展在坤寧宮窗戶裏邊,也沒有玻璃罩。這在今天看來是不可思議的事,也足見那時藏品充斥、陳列工具不足的不得已的情況。
  在每月月初參觀時,常常遇到許多位書畫傢、鑒賞傢老前輩,我們這些年輕人就更幸福了。
  隨在他們後面,聽他們的品評、議論,增加我們的知識。特別是老輩們對古畫真偽有不同意見時,更引起我們的求知欲。隨後嚮老師請教誰的意見可信,得到印證。《石渠》所著錄的古書畫固然並不全真,老輩鑒定的意見也不是沒有參差,在這些棱縫中,鍛煉了我自己思考、比較以至判斷的能力,這是我們學習鑒定的初級的,也是極好的課堂。
  不久博物院出版了《故宮周刊》,就更獲得一些古書畫的影印本。《周刊》是畫報的形式,影印必然是縮小的,但就如此的縮小影印本,在見過原本之後的讀者看來,究能喚起記憶,有個用來比較的依據。繼而又出了些影印專册,比起《周刊》上的縮本,又清晰許多,使我們的眼睛對原作的認識更進了一步。
  歲月推移,抗戰開始,文華殿、鐘粹宮的書畫,隨着大批的文物南遷,幸而沒有遇見風險損失,現在藏於祖國的另一省市。抗戰勝利後,長春流散出的那批捲册,又由一些商人販運聚到北京。故官博物院又召集了許多位老輩專傢來鑒定、選擇、收購其中的一些重要作品。這時我己到中年,並蒙陳垣先生提挈到輔仁大學教書,做了副教授。又蒙瀋兼士先生在故官博物院中派我一個專門委員的職務,具體做兩項工作:在文獻館看研究論文稿件,在古物館鑒定書畫。那時文獻館還增聘了幾位專門委員:王之相先生翻譯俄文老檔,齊如山先生、馬彥祥先生整理戲劇檔案,韓壽萱先生指導文物陳列,每月各送六十元車馬費。我看了許多稿子之外,還獲得參與鑒定收購古書畫的會議。在會上不僅飽了眼福,還可以親手展觀翻閱,連古書畫的裝潢制度,都得到進一步的瞭解,同時又獲聞許多老輩的議論,比若幹年前初在故宮參觀書畫陳列時的知識,不知又增加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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