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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文 》 反說西方取經 》
藉書不還·天打雷劈
柏楊 Bai Yang
一個國傢的文化水準,從它的國民閱讀水準上,可以判斷出來。你閣下如果不幸落到新幾內亞吃人部落的朋友們之手,戰慄四顧,恐怕看到的全是懸挂高竿的頭皮,絶不會看到一本書。假設你竟然看到一本書,請來個電話,我就輸你一塊錢。中國雖是文明古國,最近並且面不改色兼氣不發喘地自封為文化大國,當然比新幾內亞吃人部落要高三級,所以我們的傳統文化中,把“書香世傢”,作為最優秀的家庭。柏楊先生說你是“書香世傢”,你一定竜心大悅;柏楊先生說你是“小偷世傢”,恐怕有揍可挨的。蓋“書香”也者,在古時代表現實的權勢或潛在的權勢,在現時則代表高貴氣質。可是,套一句有學問的話:“自歐風東漸。”書香隨書櫥而消失,代之而起的是酒香四溢的洋大人的酒櫃。
柏楊先生去拜訪朋友,(幾乎每一次都是借錢),進得客廳,迎面而立的準是一個酒櫃。客氣一點的,酒櫃則放在左右兩廂。上面擺着寫滿了英文的“喂死劑”“白爛弟”“拿破輪”,把人看得如醉如癡。好容易屁股坐定,左張右望,雖然沒有看到懸挂高竿的頭皮,卻也沒有看到一本書。──不但沒有一本書,有些家庭,簡直連一份報也沒有,談起來航天員登陸月球的消息,全家都用一種嘲笑的眼光看着我,意思是說,借錢就借錢吧,撒這種謊幹啥。
不看報還可稱為“古之人也”,一切知識來自道聽途說。不看書則比“古之人也”要更進一步,成了“吃人部落之人也”。進入這種人傢,不見書櫥,衹見酒櫃;沒有書香,衹有酒香。於是乎“書香世傢”,變為“酒香世傢”。
日本人吸收外國文化,吸收的是精華。──註意一件事情,當八世紀他們“大化革新”,全盤接受中國文化時,事無鉅細,照單全收,卻揚棄了中國人最自豪的科舉制度,這真是絶頂聰明,使他們免去了由於科舉制度而産生出來的“官場”浩劫。中國人吸收外國文化,吸收的衹是洋大人身上的汗珠,用舌頭舐那麽一舐,就心花怒放,傲視群倫。酒櫃大興,不過現象之一。柏楊先生想當年闊的時候,客廳之中,就也有酒櫃在焉,因為我老人傢是不吃酒的,所以買了些洋文招貼的空酒瓶,裏面灌上洗澡水,儼然一個偉大的西崽,來訪客人,無不肅然起敬。偶爾有老朋友,硬要來一盅,我就請他來一盅,結果拉了肚子,病不瞑目(沒有灌上尿,正是我老人傢忠厚之處,讀者老爺不可不知)。
這問題就出在眼光太短上,衹看見了洋大人的酒櫃,沒有看見洋大人固是傢傢有書櫥的也。大傢努力崇洋,卻衹崇了一半,不知道我們為啥連日本朋友都不如。大概物極必反,最近酒櫃有開始撤退的跡象,若幹家庭的客廳,間或有書櫥出現,不能不說是中華民族還有蓬勃的生機。不過有些擺的是美國版的大英百科全書,有些擺的是連斷句都沒有的二十五史,雖然從沒有人翻閱,但用以炫耀主人學問龐大,已經足夠。據報上說,竟有人在巨著中藏着“花雕”,酒勁發時,就展捲過癮。──這幹法屬於左道旁門,不在討論之列。
書櫥所以迄今仍不能代替酒櫃,或是衹擺些樣品似的大部頭,原因固多,但最主要的原因恐怕出在藉書上。有些惡客在朋友傢發現一本好書,頓時暗起殺機,雀躍曰:“哎呀,老哥,藉給俺瞧瞧!”一場悲劇於焉上場。蓋自從盤古立天地,藉酒的少,藉書的多,藉酒的從沒有聽說不還酒的,藉一瓶“喂死劑”,準還一瓶“喂死劑”。藉書則屬於另一種偉大的景觀,藉一本《紅樓夢》,可能還一本《紅樓夢》,但是藉一本古本《金瓶梅》,恐怕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如果藉的是絶版珍本,該惡客可能舉傢潛逃,你就是弄個蓋氏探測器,也探測不到影蹤。夫珠寶失蹤,或被藉、或被俘,沒有下文,還可告到衙門。而僅衹一本書,如果勞師動衆,恐怕同情的不是書主,而是惡客。河南省有句諺語曰:“偷書不算賊,捉住打錘。”此錘非鐵榔頭,乃拳頭也。偷書屬於雅賊,打一錘已經該詛咒啦,至於藉而不還,理就比天都大,你擺着還不是擺着,俺拿來進德修業,以便救國救民,你不送慰勞金已夠差勁啦,還有臉討呀。
然而,一個人省吃儉用,好容易買了幾本視同性命的巨著,卻被列強瓜分,實在痛徹心肺。尤其雅賊也者,真正藉去拜讀,倒還罷了,大多數都是往墻角一扔。據柏楊先生統計,藉書歸還的比率,不到十分之一。其他的不是存心幹沒,就是不知道弄到他媽的啥地方去啦。當其藉書時也,如果拒絶,八十年交情從此一筆勾銷。不得已藉給他,再嚮他索取,不但索不到書,八十年交情也同樣一筆勾銷,而且還開駡曰:“幾本破書,也不是銀子,三番五次,要個沒完,我早忘記塞到哪裏去啦,那一天我整理整理字紙簍,找到後摔到他臉上,老子也不是買不起。”書主被糟蹋到這種程度,怎能不潸然淚下歟?看起來書櫥之代替酒櫃,還需要一段漫長的時間。
杜暹先生藏書萬卷,每捲後都親題曰:“清俸買來手自校,子孫讀之知聖道,賣及藉人為不孝。”在唐王朝那個時代,不孝是要殺頭的,用殺頭以阻止出藉,是為磨刀阻嚇法。吾友郭衣洞先生,在他的藏書上印有文曰:“箋箋稿費,買書自娛,且以之維生。辱蒙藉閱,務請早日賜還,實萬分感謝。”大概發現要想不藉,比登天還難,衹有婉轉陳詞,以求打動惡客芳心,是為搖尾乞憐法。
這兩種方法,似乎都是對牛彈琴。冒着殺頭的危險而仍把書藉人,可見惡客泰山壓頂,超過殺頭。既决心不還矣,靠幾句求情的話,又豈能動他的鐵石心腸乎哉。有一次我老人傢和一位趙姓朋友去探望一位前輩,前輩傢美書如雲,趙朋友開口要藉,前輩不肯,於是趙朋友雙膝下跪,聲淚俱下,言明三天之內,一定歸還,糾纏了半天,老前輩終於答應了他。出得門來,我問曰:“你這算幹啥?”他曰:“你別看我醜態畢露,哼,等他討書時,看他磕響頭吧。”
柏楊先生是個老毛驢,潑皮膽大,但就是怕人嚮我藉書,那還不如照腰窩捅我一刀。今年八月,我正在看漢寶德先生譯的《文明的躍升》,剛看了一半,吾友李大人光臨(我瞧他紅光滿面兼紅光滿臉,發財在望,所以尊之為大人,蓋燒冷竈之意,將來他真的發了財,我還要稱之為老爺哩),他閣下從我老人傢手中把書奪了過去,看了幾頁,愛不忍釋,聲言要藉,我還沒有開腔,他已塞到懷裏,揚長而去。而且一去四月,音訊全無。任憑我使出十八般武藝,包括恐嚇、哀求,他瞪的眼比我還大。最後忍無可忍,終於在他臥室裏人贓俱獲,先把該書奪回,宣稱內急,而他傢的厠所是在大門口的,於是我就駕尿遁而逃。在大門還聽他詫曰:“真出了鬼,我剛纔放在茶几上的朗生打火機怎麽不見啦。”嗚呼,打火機不見啦不過略施小技,以示薄懲,以後如果膽敢再藉書不還,恐怕床頭那個鑽戒也會不見啦。
柏楊先生於是建議,應該組織一個“藉書必還大聯盟”,盆中歃血,對天立誓,誓曰:“藉書不還,天打雷劈。”凡是盟員,第一,要有不藉書的修養。第二,當非藉不可,而書生拒絶時,絶不存大丈夫報仇,三年不晚之心。第三,如果不還,書主來索時又端嘴臉,鬍扯淡,則任憑開揍,即令揍掉了耳朵,既不報官,也不哼哼。或者書主有柏老這兩下子,俘一點啥,萬一失風捉住,也不齜牙。
知識分子最大的傷心之事,莫過於書被人藉去如石沉大海,等到自己需要時,呼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
化酒櫃為書櫥,應先自成立“藉書必還大聯盟”始,奉告藉書不還的惡客。欺負一個手無寸鐵的朋友,不算好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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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北嶽文藝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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