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紅樓藝術   》 第二十七章 特犯不犯      周汝昌 Zhou Ruchang

  這一敘述美學概念和詞語,也是中華民族的,而《紅樓夢釩閹⒒擁攪艘恢製嬤潞圖恪!疤胤覆環浮保嗆我庖?譯成白話就是:故意地寫“重複”文章,而筆法又絶不重複。這也就是說,大藝術傢不甘於寫些平庸順手的東西,總喜歡自己給自己出難題,以“考驗”和施展自傢的才力,出奇製勝,務棄俗套。雪芹似乎特別喜歡這個特犯不犯。
  
  若舉例子,可真多得很。細小的不必列舉,單看大的,兩次過元宵節,兩次喪殯,兩次起社,兩次寶玉生辰,兩次襲人箴玉,兩次試纔(題園與題林四娘),兩次病起(寶玉),兩次出門(偷祭與慶舅),兩次大聯句(雪景與中秋),兩次進府(劉姥姥),……沒有一例是相似而“略同”的,甚至讓人不知覺那是“特犯不犯”。這些還衹是就現存八十回而言(原全部應有不少竟是“三次性特犯不犯”)。
  
  寶玉兩次生辰,我已講過。可卿與賈敬兩次喪殯,戚序本總評提過,這都太顯易曉,故不多贅了。衹如幾次聯句、作詩、填詞怎麽不犯,恐怕一時就道不清白。如今引第七十六回一段評語以為佐鑒:
  
  此回着筆最難:不敘中秋夜宴則漏,敘夜宴又與上元(元宵夜宴)相犯。不敘諸人酬和(作詩)則俗,敘酬和又與起社相犯。諸人在賈政前吟詩,諸人各自為一席,又非禮。
  
  既敘夜宴,再敘酬和,不漏,不俗,更不相犯。雲行月移,水流花放,別有機括,深宜玩索。
  
  讀讀這種評語,豈不是與讀本文同為一大享受?
  
  文(桃花社,柳絮詞)與雪天聯詩篇一樣機軸(杼),兩樣筆墨:前文以聯句起,以燈謎結,以作畫為中間橫風吹斷;此又以填詞起,以風箏結,以寫字為中間橫風吹斷。是一樣機軸。前文敘聯句詳,此文敘填詞略,是兩樣筆墨。前文之敘作畫略,此文(之)敘寫字詳,是兩樣筆墨。前文敘燈謎敘猜燈謎,此文敘風箏敘放風箏,是一樣機軸。前文敘七律在聯句後,此文敘古歌在填詞前,是兩樣筆墨。前文敘黛玉替寶玉寫詩,此文敘寶玉替探春續詞,是一樣機軸。前文賦詩,後有一首詩;此文填詞,前有一首詞,是兩樣筆墨。噫!參伍其變,錯綜其數:此固難為粗心者道也。
  
  例不再舉。我且須盡先說明的,乃是雪芹他多用這種重疊而避犯的筆法,所因何故?
  
  原來,這種筆法,全係生自全書的大章法大結構。這兒有一個大對稱的巨大藝術課題!
  
  今傳世戚序本(包括蒙府本、南圖本)的總評者,至少也有二人,一位衹就八十回本而評,一位卻見過雪芹原著的全貌。其中一條,連已佚的回目都援引了,最堪註意——
  
  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見後之三十回,猶不見此之妙。
  
  此回《嬌嗔箴寶玉,軟語救賈璉》,後回《薛寶釵藉詞含諷諫,於熙鳳知命強英雄》,今衹從二婢說起,後文則直指其主。
  
  然今日之襲人、之寶玉,亦他日之襲人、他日之寶玉也;今日之平兒、之賈璉,亦他日之平兒、他日之賈璉也——何今日之玉猶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今日之璉猶可救,他日之璉已不可救耶?箴與諫無異也,而襲人安在哉?寧不悲乎!救與強無別也,(有脫文——引者)甚矣!但此日阿鳳,英氣何如是也!他日之身微運蹇,亦何如是耶?人世之變遷,倏爾如此!
  
  今日寫襲人,後文寫寶釵。今日寫平兒,後文寫阿鳳。
  
  文是一樣情理,景況光陰,事卻天壤矣。多少眼淚,灑與此兩回書中!
  
  這條第二十一回回前的總評,對我們瞭解雪芹的獨特筆法,是一把總鑰匙,重要無比。粗略而言,計有三點:
  
  一,原書是前後對稱對映對比的反正兩大扇結構法。
  
  二,前盛後衰,變化有如翻夭覆地之巨大!
  
  三,前扇諸文,“孤立”看來,也自成文,也自有情有味,具有“本體性”,但都衹是整體雙面性的一個單面而已。前後兩面,必須合看方明。
  
  四,從作者來說,他前面寫良辰美景,賞心樂事,都是遙射後文的慘狀——他的心情是“滴淚為墨,研血成字”,或如一位友人之言:“他是眼含着淚嚮你微笑!”讀者對此毫不瞭解,卻空談侈論什麽《紅樓》思想、《紅樓》藝術,豈非絶大的自欺欺人之事乎?
  
  說到這裏,那麽你若回顧前章涉及的寶玉四時即事詩等例,當能加深一層體認。
  
  這個大對稱大反比大襯映的結構,是怎麽樣的呢?
  
  原來,《石頭記》的全本實共一百零八回書文。一百零八之數,中分時則為兩個五十四,故書到第五十四回元宵大盛會(亦即最後一次盛況了)為頂點,一過這條“界河”,一切文情都變了,此點前章已經大致講過一次。54×2=108
  
  再一細按,在這一百零八回中,又實以每九回為一“單元”,是總結構法則,也是藝術的脈搏,音樂的節奏。全書共有十二大段落,每段九回。故又得一式:
  
  9×12=108
  
  如稍“化”之,即是:
  
  9×12÷2=54
  
  前後兩大扇,每扇由六個九回構成之。
  
  九回單元的析證很清楚:
  
  一九:將全部幾條大主脈引伏已畢(詳下文),以傢塾交代賈府男子之不材無狀,過此再不擬多寫男人,轉入以女為主題的正文。
  
  二九:至十八回。建園省親,第一個“盛”的高潮。人物活動地點轉以入園為中心。
  
  三九:至二十七回。以餞花、葬花為一極大關目。
  
  四九:至三十六回。以夢兆、識分定為關目,出金麒麟。為情緣作一小結。下開“詩局”一脈。
  
  五九:至四十五回。以“風雨夕”為一大關目,黛釵關係之樞紐。
  
  六九:至五十四回。又一元宵,再次“盛”的頂點。
  
  七九:至六十三回。壽怡紅,特點“群芳”、“送春”是又一“餞花”形態,全書大關目,再次凸顯。
  
  八九:至七十二回。以鳳姐病深,傢事憂重為眼目。過此即入抄檢大觀園——為傢亡人散大主脈步步逼進。
  
  九九:至八十一回。
  
  但原書已殘佚,研究者另有“探佚”專學,以窺見後文大概輪廓。
  
  十九:(元春猝死,探春遠嫁,黛玉夭亡……“三春去後諸芳盡”之聚筆在此。)
  
  十一九:(賈赦等罪發,賈府徹底破敗。鳳姐、寶玉係獄。貧睏慘狀。)
  
  十二九:(湘雲淪落中,有義士扶救,得與寶玉重會。)
  
  以上僅是一個極粗略的勾勒,簡到無可再簡的“提綱”示意。(如有興趣,可參閱拙著《紅樓夢與中華文化》之末編)然已大致顯示出:這九為單元大章法的規律,並非個人的臆測,乃是客觀存在的實況。
  
  小說有百零八回的嗎?有的,與《石頭記》同時先後問世的《歧路燈》,就是如此。真是無獨有偶〔1〕。
  
  但九與十二,是什麽意義?雪芹何必采用這二數以構全書?這似“神秘”、“離奇”、“怪誕”,其實一點兒也不。這全然是中華文化傳統的基本知識的運用。
  
  為什麽要用十二?關鍵在於這部書的一個異名就叫《金陵十二釵》。作者以“釵”(“裙釵”的簡省)代“女”,意謂書中第一流出色女兒(女性人才)有十二位,名之曰“正釵”。有正即有副,故又有“副釵”。正衹一級,副則多層,多到幾層?以九為次。於是
  
  12×9=108
  
  雪芹共寫了一百零八個女子——其思路的觸磕瀎發,就是來自《水滸》的作者立意要寫緑林好漢時,特別有意地采取了“一百單八將”這個數字,而且他的“等級觀念”將此數目又分為“天”之三十六,“地”之七十二。三十六,七十二,在中華文化上民俗上的出現與應用是更僕難數的,而此二數者,即皆係九的倍數:四九三十六,八九七十二,小學生都是爛熟的。於是——
  
  9×4+9×8=36+72=108
  
  9×(4+8)=9×12=108
  
  這太“通俗”而又“自然”了,故在中華人看來,了無奇異可言,用不着任何的“大驚小怪”。
  
  十二,陰數——偶數的最大代表數。九,陽數——奇數最大的代表數(九月九日為“重陽”)。九表“最多”(九天,最高;九地,最深)。而從漢魏以來,凡品評人品、藝品,都分“九品”。所以,十二釵也分了九品,所以纔有九層的十二釵,共一百零八名〔2〕。
  
  以十二稱釵,來源甚早〔3〕。因為九與十二,皆不過表示衆多之義。但十二此數本身,也有天生的特色,如天文學上有十二宮(日月交於黃道上的位次),地有十二支,月有十二圓,音樂有十二律,生理有十二經絡……。這是一個奇跡,所以它是個天生奇特數字,而非出人造。至於九,那也來歷古遠,中華文化的肇始標志“河出圖,洛出書”,《洛書》即是九數。
  
  據脂硯透露,原書最末列有《情榜》,應即如《水滸》之也有一百單八將的全部名單——忠義榜。《石頭記》的“情榜”顯然即由正釵十二名、副釵十二名、“再副”“三副”……以至“八副”各十二名組成。十二,在書中是個主數,事事物物都是十二個,讀者熟悉,不必臚列。
  
  大約這個已定的一百零八名脂粉英才(與緑林好漢有意地“對臺唱戲” )的數目,又啓發了雪芹,使他又有意識地將回目也調整了,定為一百零八回——這也是他處處打破舊套的一個突出的表現。
  
  如果能夠深細研析,也許就可以發現,雪芹將這一百零八女子的文字是如何地分佈到十二個九回單元之中的藝術佈局。
  
  雪芹在排定一百零八釵時,實在是從書的一開頭就告知我們了,請看:
  
  他是從媧皇煉石補天起頭的,而他給女媧的石頭早已定出了“尺碼規格”:“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而脂硯在此,也早有雙行夾註批:
  
  在“高經十二丈”句下:“照應十二釵。”
  
  在“方經二十四丈”句下:“照應副十二釵。”
  
  上句易解,但下句怎麽講?“二十四”如何照應“副十二釵”?
  
  原來,這兒在甲戌本上頭條批中“照應”作“總應”。這個“總”,實包所有之釵而言;大石每邊之長(或寬)都是二十四丈,才能合原文的“見方”(即正方形,四邊等長),那麽,四乘二十四,即是所有諸層副釵的總數了——
  
  24×4=96(副釵)
  
  12(正釵)
  
  96+12=108(全體。《情榜》亦即此數。)
  
  要想明白雪芹在《紅樓》藝術上的緻密精嚴,一絲不苟的文心意匠,達到何等地步,也必須着眼於這些獨特之處。
  
  〔1〕《歧路燈》的年代略晚於《石頭記》,其內容是寫一個“浪子回頭”的故事(不務正業,眷戀戲子,最後改邪歸正了),也是個富傢公子哥兒,所居曰“碧草軒”,似隱然與“怡紅院”對映。還有其它痕跡也與《紅樓》暗比。故我以為此書蓋亦芹書的一部最早的“翻案仿作”(如後來的《兒女英雄傳》)。我疑心它的一○八回的章法也不是自創的——很可能其作者因某機緣而受過雪芹原著的啓示。但《歧》書毫無思想境界,與《紅樓》價值難以相比。
  
  〔2〕1987年4月1日,在普林斯頓大學講《紅樓》結構後,當晚又有一次小型座談會,對紅學研究感興趣的青年學人參加,提出各自關心的嚮題。有研究生吳德安女士發問:既然雪芹是專寫女性的,為何他卻采用陽數“九”作結構基數?當時我答得不明確,我應當回答說雪芹寫女性,故名《金陵十二釵》,“十二”正是陰數;
  
  至於“九”,那是表示“多”層等次(品級)的意義。這兒毫無抵觸。在此嚮她致意。
  
  〔3〕嚴中的《紅樓從話》對此有很好的考列,今不多贅;而與雪芹同時並有關係的尹繼善贈忠勇公傅恆詩。亦有“十二金釵衹畫圖”之句,是稱贊他不多蓄姬妾,美人衹在壁懸畫中。稍後寵臣和珅作詩,也有十二金釵之語。可見其時之習用習見。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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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自序解題第一章 《紅樓》文化有“三綱”
第二章 “奇書文體”與《紅樓》“三要”第三章 一架高性能的攝像機第四章 脫胎·攝神·移生
第五章 一喉兩聲 一手二牘第六章 巨大的象徵第七章 伏脈千裏 擊尾首應
第八章 勾勒·描寫·積墨第九章 “奇書”之“秘法”第十章 “補遺”與“橫雲斷嶺”
第十一章 怡紅院的境界第十二章 “詩化”的要義第十三章 熱中寫冷 細處觀大
第十四章 鼕閨夜景第十五章 明修暗度第十六章 衆生皆具於我
第十七章 兩次餞花盛會第十八章 鼓音笛韻(上)第十九章 鼓音笛韻(下)
第二十章 奇特的“即事”詩第二十一章 海棠·菊花·柳絮第二十二章 精巧的“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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