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二十六回 蜂腰橋設言傳心事 瀟湘館春睏發幽情      曹雪芹 Cao Xueqin

  【陳其泰:欠明白。】
  
  
  
  
  
  【王希廉:小紅說“千裏搭長棚沒有不敢的筵席”,又說“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幹各人的去”,雖非實在看透,卻是後來讖語。
  佳蕙說寶玉說怎麽收拾房屋,怎麽做衣裳,小紅冷笑正要說話,卻被小丫頭打斷,妙極!若再議論短長,不但與上文重複,筆亦不靈活。
  小紅同李嬤說話,一是無心,一是有意,妙極!
  《西廂》元微之同雙文,原是中表姊妹,不終所願,與寶、黛相似。引用麯文,亦非無意。
  寫薛蟠識別字,活畫一個呆霸王。
  馮紫英來而即去,正是為蔣伶伏綫。
  黛玉聽見晴雯不肯開門已是氣怔。又聽見寶釵在裏面說笑,其妒其惱真有不可言語形容者。付之一哭,安得不鳥飛花落?晴雯遭忌,已於不肯開門時肇端。】
  
  
  
  
  【張新之:此回局勢,亦一蜂腰。下半“發幽情”乃黛玉文字,上半“傳心事”亦黛玉文字。上半之前設佳蕙一段言語,下半之後設薛蟠一番宴會。正中問著賈蘭射鹿一小段,居然蜂腰。何等興會,何等機杼。
  上半接“遇雙真”,因指點曰佳會難逢。下半遞“埋香塚”,因勘破曰馮唐易老。切勿為墜兒之徑情直遂,當念庚黃,而於生身處早尋出不幸中之大幸也。
  自二十三回至此回為一大段,乃黛玉正傳也。以《西廂記》起,以《西廂記》結。絳蕓軒裏,酬簡固是鶯娘;《牡丹亭》中,驚夢原為杜麗。相思心事,一情直入九幽;財色癡人,片念都為五鬼。瞪起金剛之目,庶幾春睏早醒;抉出蒙蔽之根,莫使雙具枉遇。茶原自苦,藕亦從甘。叔之雲亡,嫂為多事。】
  
  
  
  【姚燮:蟠兒以西瓜鮮藕,為無福消受,亦自慚形穢,較夫滿身塵垢,謬托清高者,奚啻有上下床之別?
  黛玉走到沁芳橋,既在晚飯後,如何還看得出池中水禽?或云,晚飯頗早,尚是朦朦未暝時也。然下文院門已關,而晴雯有三更半夜之說,則為時已遲可知矣,其斷不能看見池中水禽無疑也。此等亦作者疏忽處。
  晴雯移氣於寶釵,復得罪夫黛玉,仗着模樣兒,目中無人,釵、黛尚然,何況於衆?其不諧同輩,有自來也。
  “到底是客邊”五字,是黛玉一生受氣,不得發泄處。甚矣,依人者之苦也!身為千金小姐,乃遭門外之魔,已是憤填胸臆,[矢引]與我爭者,又適在內,烏能忌而不思耶?
  此回是四月間事。】
  
  
  
  
  
  
  話說寶玉養過了三十三天之後,不但身體強壯,亦且連臉上瘡痕平服,仍回大觀園內去。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近日寶玉病的時節,賈蕓帶着傢下小廝坐更看守,晝夜在這裏,那紅玉同衆丫鬟也在這裏守着寶玉,彼此相見多日,都漸漸混熟了。那紅玉見賈蕓手裏拿的手帕子,倒像是自己從前掉的,待要問他,又不好問的。不料那和尚道士來過,用不着一切男人,賈蕓仍種樹去了。這件事待要放下,心內又放不下,待要問去,又怕人猜疑,正是猶豫不决神魂不定之際,忽聽窗外問道:“姐姐在屋裏沒有?”紅玉聞聽,在窗眼內望外一看,原來是本院的個小丫頭名叫佳蕙的,因答說:“在傢裏,你進來罷。”佳蕙聽了跑進來,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纔剛在院子裏洗東西,寶玉叫往林姑娘那裏送茶葉,花大姐姐交給我送去。可巧老太太那裏給林姑娘送錢來,正分給他們的丫頭們呢。見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兩把給我,也不知多少。你替我收着。”便把手帕子打開,把錢倒了出來,紅玉替他一五一十的數了收起。
  佳蕙道:“你這一程子心裏到底覺怎麽樣?依我說,你竟傢去住兩日,請一個大夫來瞧瞧,吃兩劑藥就好了。”紅玉道:“那裏的話,好好的,傢去作什麽!”佳蕙道:“我想起來了,林姑娘生的弱,時常他吃藥,你就和他要些來吃,也是一樣。”紅玉道:“鬍說!藥也是混吃的。”佳蕙道:“你這也不是個長法兒,又懶吃懶喝的,終久怎麽樣?”紅玉道:“怕什麽,還不如早些兒死了倒幹淨!”佳蕙道:“好好的,怎麽說這些話?”紅玉道:“你那裏知道我心裏的事!”
  佳蕙點頭想了一會,道:“可也怨不得,這個地方難站。就像昨兒老太太因寶玉病了這些日子,說跟着伏侍的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處還完了願,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兒賞他們。我們算年紀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像你怎麽也不算在裏頭?我心裏就不服。襲人那怕他得十分兒,也不惱他,原該的。說良心話,誰還敢比他呢?別說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東觀閣(姚燮
  )側批:聲口宛然小女使(孩)兒。】可氣晴雯,綺霰他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裏去,仗着老子娘的臉面,衆人倒捧着他去。你說可氣不可氣?”紅玉道:“也不犯着氣他們。俗語說的好,‘千裏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守誰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幹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這兩句話不覺感動了佳蕙的心腸,由不得眼睛紅了,又不好意思好端端的哭,衹得勉強笑道:“你這話說的卻是。昨兒寶玉還說,明兒怎麽樣收拾房子,怎麽樣做衣裳,倒像有幾百年的熬煎。”
  紅玉聽了冷笑了兩聲,方要說話,衹見一個未留頭的小丫頭子走進來,手裏拿着些花樣子並兩張紙,說道:“這是兩個樣子,叫你描出來呢。”說着嚮紅玉擲下,回身就跑了。紅玉嚮外問道:“倒是誰的?也等不得說完就跑,誰蒸下饅頭等着你,怕冷了不成!”【東觀閣側批:
  趣極!】那小丫頭在窗外衹說得一聲:“是綺大姐姐的。”擡起腳來咕咚咕咚又跑了。紅玉便賭氣把那樣子擲在一邊,嚮抽屜內找筆,找了半天都是禿了的,因說道:“前兒一枝新筆,放在那裏了?怎麽一時想不起來。”一面說着,一面出神,想了一會方笑道:“是了,前兒晚上鶯兒拿了去了。”便嚮佳惠道:“你替我取了來。”佳惠道:“花大姐姐還等着我替他擡箱子呢,你自己取去罷。”紅玉道:“他等着你,你還坐着閑打牙兒?我不叫你取去,他也不等着你了。壞透了的小蹄子!”說着,自己便出房來,出了怡紅院,一徑往寶釵院內來。
  剛至沁芳亭畔,衹見寶玉的奶娘李嬤嬤從那邊走來。紅玉立住笑問道:“李奶奶,你老人傢那去了?怎打這裏來?”李嬤嬤站住將手一拍道:“你說說,好好的又看上了那個種樹的什麽雲哥兒雨哥兒的,這會子逼着我叫了他來。明兒叫上房裏聽見,可又是不好。”紅玉笑道:“你老人傢當真的就依了他去叫了?”李嬤嬤道:“可怎麽樣呢?”紅玉笑道:“那一個要是知道好歹,就回不進來纔是。”李嬤嬤道:“他又不癡,為什麽不進來?”紅玉道:“既是進來,你老人傢該同他一齊來,回來叫他一個人亂碰,可是不好呢。”李嬤嬤道:“我有那樣工夫和他走?不過告訴了他,回來打發個小丫頭子或是老婆子,帶進他來就完了。”說着,拄着拐杖一徑去了。紅玉聽說,便站着出神,且不去取筆。
  一時,衹見一個小丫頭子跑來,見紅玉站在那裏,便問道:“林姐姐,你在這裏作什麽呢?”紅玉擡頭見是小丫頭子墜兒。紅玉道:“那去?”墜兒道:“叫我帶進蕓二爺來。”說着一徑跑了。這裏紅玉剛走至蜂腰橋門前,衹見那邊墜兒引着賈蕓來了。那賈蕓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紅玉一溜,那紅玉衹裝着和墜兒說話,也把眼去一溜賈蕓:四目恰相對時,紅玉不覺臉紅了,一扭身往蘅蕪苑去了。不在話下。
  這裏賈蕓隨着墜兒,逶迤來至怡紅院中。墜兒先進去回明了,然後方領賈蕓進去。賈蕓看時,衹見院內略略有幾點山石,種着芭蕉,那邊有兩衹仙鶴在松樹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籠子,各色仙禽異鳥。上面小小五間抱廈,一色雕鏤新鮮花樣隔扇,上面懸着一個匾額,四個大字,題道是“怡紅快緑”。賈蕓想道:“怪道叫‘怡紅院’,原來匾上是恁樣四個字。”正想着,衹聽裏面隔着紗窗子笑說道:“快進來罷。我怎麽就忘了你兩三個月!”賈蕓聽得是寶玉的聲音,連忙進入房內。擡頭一看,衹見金碧輝煌,文章熌灼,卻看不見寶玉在那裏。一回頭,衹見左邊立着一架大穿衣鏡,從鏡後轉出兩個一般大的十五六歲的丫頭來說:“請二爺裏頭屋裏坐。”賈蕓連正眼也不敢看,連忙答應了。又進一道碧紗廚,衹見小小一張填漆床上,懸着大紅銷金撒花帳子。寶玉穿着傢常衣服,靸着鞋,倚在床上拿着本書,看見他進來,將書擲下,早堆着笑立起身來。賈蕓忙上前請了安。寶玉讓坐,便在下面一張椅子上坐了。寶玉笑道:“衹從那個月見了你,我叫你往書房裏來,誰知接接連連許多事情,就把你忘了。”賈蕓笑道:“總是我沒福,偏偏又遇着叔叔身上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寶玉道:“大好了。我倒聽見說你辛苦了好幾天。”賈蕓道:“辛苦也是該當的。叔叔大安了,也是我們一傢子的造化。”
  說着,衹見有個丫鬟端了茶來與他。那賈蕓口裏和寶玉說着話,眼睛卻溜瞅那丫鬟:細挑身材,容長臉面,穿着銀紅襖兒,青緞背心,白綾細折裙。----不是別個,卻是襲人。那賈蕓自從寶玉病了幾天,他在裏頭混了兩日,他卻把那有名人口認記了一半。他也知道襲人在寶玉房中比別個不同,今見他端了茶來,寶玉又在旁邊坐着,便忙站起來笑道:“姐姐怎麽替我倒起茶來。我來到叔叔這裏,又不是客,讓我自己倒罷。”寶玉道:“你衹管坐着罷。丫頭們跟前也是這樣。”賈蕓笑道:“雖如此說,叔叔房裏姐姐們,我怎麽敢放肆呢。”一面說,一面坐下吃茶。
  那寶玉便和他說些沒要緊的散話。又說道誰傢的戲子好,誰傢的花園好,又告訴他誰傢的丫頭標緻,誰傢的酒席豐盛,又是誰傢有奇貨,又是誰傢有異物。那賈蕓口裏衹得順着他說,說
  了一會,見寶玉有些懶懶的了,便起身告辭。寶玉也不甚留,衹說:“你明兒閑了,衹管來。”仍命小丫頭子墜兒送他出去。
  出了怡紅院,賈蕓見四顧無人,便把腳慢慢停着些走,口裏一長一短和墜兒說話,先問他“幾歲了?名字叫什麽?你父母在那一行上?在寶叔房內幾年了?一個月多少錢?共總寶叔房內有幾個女孩子?”那墜兒見問,便一樁樁的都告訴他了。賈蕓又道:“纔剛那個與你說話的,他可是叫小紅?”墜兒笑道:“他倒叫小紅。你問他作什麽?”賈蕓道:“方纔他問你什麽手帕子,我倒揀了一塊。”墜兒聽了笑道:“他問了我好幾遍,可有看見他的帕子。我有那麽大工夫管這些事!今兒他又問我,他說我替他找着了,他還謝我呢。纔在蘅蕪苑門口說的,二爺也聽見了,不是我撒謊。好二爺,你既揀了,給我罷。我看他拿什麽謝我。”
  原來上月賈蕓進來種樹之時,便揀了一塊羅帕,便知是所在園內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個人的,故不敢造次。今聽見紅玉問墜兒,便知是紅玉的,心內不勝喜幸。又見墜兒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嚮袖內將自己的一塊取了出來,嚮墜兒笑道:“我給是給你,你若得了他的謝禮,不許瞞着我。”墜兒滿口裏答應了,接了手帕子,送出賈蕓,回來找紅玉,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打發了賈蕓去後,意思懶懶的歪在床上,似有朦朧之態。襲人便走上來,坐在床沿上推他,說道:“怎麽又要睡覺?悶的很,你出去逛逛不是?”寶玉見說,便拉他的手笑道:“我要去,衹是捨不得你。”襲人笑道:“快起來罷!”一面說,一面拉了寶玉起來。寶玉道:“可往那去呢?怪膩膩煩煩的。”襲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衹管這麽葳蕤,越發心裏煩膩。”
  寶玉無精打采的,衹得依他。晃出了房門,在回廊上調弄了一回雀兒,出至院外,順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魚。衹見那邊山坡上兩衹小鹿箭也似的跑來,寶玉不解其意。正自納悶,衹見賈蘭在後面拿着一張小弓追了下來,一見寶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傢裏呢,我衹當出門去了。”寶玉道:“你又淘氣了。好好的射他作什麽?”賈蘭笑道:“這會子不念書,閑着作什麽?所以演習演習騎射。”寶玉道:“把牙栽了,那時纔不演呢。”
  說着,順着腳一徑來至一個院門前,衹見鳳尾森森,竜吟細細。舉目望門上一看,衹見匾上寫着“瀟湘館”三字。寶玉信步走入,衹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走至窗前,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寶玉便將臉貼在紗窗上,往裏看時,耳內忽聽得細細的長嘆了一聲道:“‘每日傢情思睡昏昏。’“寶玉聽了,不覺心內癢將起來,再看時,衹見黛玉在床上伸懶腰。寶玉在窗外笑道:“為甚麽‘每日傢情思睡昏昏’?”一面說,一面掀簾子進來了。
  林黛玉自覺忘情,不覺紅了臉,拿袖子遮了臉,翻身嚮裏裝睡着了。【東觀閣(姚燮
  )側批: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姚燮眉批:
  此時顰兒心中不知怎樣纔好,或日衹有裝睡纔好。】寶玉纔走上來要搬他的身子,衹見黛玉的奶娘並兩個婆子卻跟了進來說:“妹妹睡覺呢,等醒了再請來。”剛說着,黛玉便翻身坐了起來,笑道:“誰睡覺呢。”那兩三個婆子見黛玉起來,便笑道:“我們衹當姑娘睡着了。”說着,便叫紫鵑說:“姑娘醒了,進來伺侯。”一面說,一面都去了。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擡手整理鬢發,一面笑嚮寶玉道:“人傢睡覺,你進來作什麽?”【東觀閣側批:
  一嚮耐人將思。】【姚燮側批:耐人尋思。】寶玉見他星眼微餳,香腮帶赤,不覺神魂早蕩,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纔說什麽?”黛玉道:“我沒說什麽。”寶玉笑道:“給你個榧子吃!我都聽見了。”
  二人正說話,衹見紫鵑進來。寶玉笑道:“紫鵑,把你們的好茶倒碗我吃。”紫鵑道:“那裏是好的呢?要好的,衹是等襲人來。”黛玉道:“別理他,你先給我舀水去罷。”紫鵑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來再舀水去。”說着倒茶去了。寶玉笑道:“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疊被鋪床?’”林黛玉登時撂下臉來,說道:“二哥哥,你說什麽?”【東觀閣側批:
  竟是鶯鶯小姐聲口。】【姚燮側批:詰得妙。】寶玉笑道:“我何嘗說什麽。”黛玉便哭道:“如今新興的,外頭聽了村話來,也說給我聽,看了混帳書,也來拿我取笑兒。我成了爺們解悶的。”一面哭着,一面下床來往外就走。【東觀閣側批:
  嬌癡可愛。】【姚燮側批:言重言重。】寶玉不知要怎樣,心下慌了,忙趕上來,“好妹妹,我一時該死,你別告訴去。我再要敢,嘴上就長個疔,爛了舌頭。”
  正說着,衹見襲人走來說道:“快回去穿衣服,老爺叫你呢。”寶玉聽了,不覺打了個雷的一般,也顧不得別的,疾忙回來穿衣服。出園來,衹見焙茗在二門前等着,寶玉便問道:“你可知道叫我是為什麽?”焙茗道:“爺快出來罷,橫竪是見去的,到那裏就知道了。”一面說,一面催着寶玉。
  轉過大廳,寶玉心裏還自狐疑,衹聽墻角邊一陣呵呵大笑,回頭衹見薛蟠拍着手笑了出來,笑道:“要不說姨夫叫你,你那裏出來的這麽快。”焙茗也笑道:“爺別怪我。”忙跪下了。寶玉怔了半天,方解過來了,是薛蟠哄他出來。薛蟠連忙打恭作揖陪不是,又求“不要難為了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寶玉也無法了,衹好笑問道:“你哄我也罷了,怎麽說我父親呢?我告訴姨娘去,評評這個理,可使得麽?”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為求你快些出來,就忘了忌諱這句話。改日你也哄我,說我的父親就完了。”寶玉道:“噯,噯,越發該死了。”又嚮焙茗道:“反叛肏的,還跪着作什麽!”焙茗連忙叩頭起來。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驚動,衹因明兒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誰知古董行的程日興,他不知那裏尋了來的這麽粗這麽長粉脆的鮮藕,這麽大的大西瓜,這麽長一尾新鮮的鱘魚,這麽大的一個暹羅國進貢的靈柏香熏的暹豬。你說,他這四樣禮可難得不難得?那魚,豬不過貴而難得,這藕和瓜虧他怎麽種出來的。我連忙孝敬了母親,趕着給你們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還配吃,所以特請你來。可巧唱麯兒的小麽兒又纔來了,我同你樂一天何如?”
  一面說,一面來至他書房裏。衹見詹光,程日興,鬍斯來,單聘仁等並唱麯兒的都在這裏,見他進來,請安的,問好的,都彼此見過了。吃了茶,薛蟠即命人擺酒來。說猶未了,衆小廝七手八腳擺了半天,方纔停當歸坐。寶玉果見瓜藕新異,因笑道:“我的壽禮還未送來,倒先擾了。”薛蟠道:“可是呢,明兒你送我什麽?”寶玉道:“我可有什麽可送的?若論銀錢吃的穿的東西,究竟還不是我的,惟有我寫一張字,畫一張畫,纔算是我的。”
  薛蟠笑道:“你提畫兒,我纔想起來。昨兒我看人傢一張春宮,畫的着實好。上面還有許多的字,也沒細看,衹看落的款,是‘庚黃’畫的。真真的好的了不得!”寶玉聽說,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畫也都見過些,那裏有個‘庚黃’?”想了半天,不覺笑將起來,命人取過筆來,在手心裏寫了兩個字,又問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黃’?”薛蟠道:“怎麽看不真!”寶玉將手一撒,與他看道:“別是這兩字罷?其實與‘庚黃’相去不遠。”衆人都看時,原來是“唐寅”兩個字,都笑道:“想必是這兩字,大爺一時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衹覺沒意思,笑道:“誰知他‘糖銀’‘果銀’的。”
  正說着,小廝來回“馮大爺來了”。寶玉便知是神武將軍馮唐之子馮紫英來了。薛蟠等一齊都叫“快請”。說猶未了,衹見馮紫英一路說笑,已進來了。衆人忙起席讓坐。馮紫英笑道:“好呀!也不出門了,在傢裏高樂罷。”寶玉薛蟠都笑道:“一嚮少會,老世伯身上康健?”紫英答道:“傢父倒也托庇康健。近來傢母偶着了些風寒,不好了兩天。”薛蟠見他面上有些青傷,便笑道:“這臉上又和誰揮拳的?挂了幌子了。”馮紫英笑道:“從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兒子打傷了,我就記了再不慪氣,如何又揮拳?這個臉上,是前日打圍,在鐵網山教兔鶻捎一翅膀。”寶玉道:“幾時的話?”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兒也就回來了。”寶玉道:“怪道前兒初三四兒,我在瀋世兄傢赴席不見你呢。我要問,不知怎麽就忘了。單你去了,還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傢父去,我沒法兒,去罷了。難道我閑瘋了,咱們幾個人吃酒聽唱的不樂,尋那個苦惱去?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
  薛蟠衆人見他吃完了茶,都說道:“且入席,有話慢慢的說。”馮紫英聽說,便立起身來說道:“論理,我該陪飲幾杯纔是,衹是今兒有一件大大要緊的事,回去還要見傢父面回,實不敢領。”薛蟠寶玉衆人那裏肯依,死拉着不放。馮紫英笑道:“這又奇了。你我這些年,那回兒有這個道理的?果然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領,拿大杯來,我領兩杯就是了。”衆人聽說,衹得罷了,薛蟠執壺,寶玉把盞,斟了兩大海。那馮紫英站着,一氣而盡。寶玉道:“你到底把這個‘不幸之幸’說完了再走。”馮紫英笑道:“今兒說的也不盡興。我為這個,還要特治一東,請你們去細談一談,二則還有所懇之處。”說着執手就走。薛蟠道:“越發說的人熱剌剌的丟不下。多早晚纔請我們,告訴了。也免的人猶疑。”馮紫英道:“多則十日,少則八天。”一面說,一面出門上馬去了。衆人回來,依席又飲了一回方散。
  寶玉回至園中,襲人正記挂着他去見賈政,不知是禍是福,衹見寶玉醉醺醺的回來,問其原故,寶玉一一嚮他說了。襲人道:“人傢牽腸挂肚的等着,你且高樂去,也到底打發人來給個信兒。”寶玉道:“我何嘗不要送信兒,衹因馮世兄來了,就混忘了。”
  正說,衹見寶釵走進來笑道:“偏了我們新鮮東西了。”寶玉笑道:“姐姐傢的東西,自然先偏了我們了。”寶釵搖頭笑道:“昨兒哥哥倒特特的請我吃,我不吃,叫他留着請人送人罷。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不配吃那個。”說着,丫鬟倒了茶來,吃茶說閑話兒,不在話下。
  卻說那林黛玉聽見賈政叫了寶玉去了,一日不回來,心中也替他憂慮。至晚飯後,聞聽寶玉來了,心裏要找他問問是怎麽樣了。一步步行來,見寶釵進寶玉的院內去了,自己也便隨後走了來。剛到了沁芳橋,衹見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也認不出名色來,但見一個個文彩炫耀,好看異常,因而站住看了一會。再往怡紅院來,衹見院門關着,黛玉便以手扣門。
  誰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沒好氣,忽見寶釵來了,那晴雯正把氣移在寶釵身上,正在院內抱怨說:“有事沒事跑了來坐着,叫我們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覺!”忽聽又有人叫門,晴雯越發動了氣,也並不問是誰,便說道:“都睡下了,明兒再來罷!”林黛玉素知丫頭們的情性,他們彼此頑耍慣了,恐怕院內的丫頭沒聽真是他的聲音,衹當是別的丫頭們來了,所以不開門,因而又高聲說道:“是我,還不開麽?”晴雯偏生還沒聽出來,便使性子說道:“憑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許放人進來呢!”林黛玉聽了,不覺氣怔在門外,待要高聲問他,逗起氣來,自己又回思一番:“雖說是舅母傢如同自己傢一樣,到底是客邊。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在他傢依棲。如今認真淘氣,也覺沒趣。”一面想,一面又滾下淚珠來。【東觀閣側批:
  林小姐一生哭星生命。】【姚燮側批:一生哭星坐命。】正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沒主意,衹聽裏面一陣笑語之聲,細聽一聽,竟是寶玉、寶釵二人。林黛玉心中益發動了氣,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了早起的事來:“必竟是寶玉惱我要告他的原故。但衹我何嘗告你了,你也打聽打聽,就惱我到這步田地。你今兒不叫我進來,難道明兒就不見面了!”越想越傷感起來,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墻角邊花陰之下,悲悲戚戚嗚咽起來。
  原來這林黛玉秉絶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鳥棲鴉一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聽。真是:
  花魂默默無情緒,鳥夢癡癡何處驚。
  
  因有一首詩道:
  顰兒才貌世應希,獨抱幽芳出綉閨,
  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驚飛。
  
  那林黛玉正自啼哭,忽聽“吱嘍”一聲,院門開處,不知是那一個出來。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陳其泰:黛玉心屬寶玉,而深知寶釵之蠹。一腔愁緒,無從排遣,寫來煞是可憐。
  黛玉日前聽鳳姐之言,方謂他日必歸寶玉,越要嫌疑引避,禮防自持,故一聞寶玉隨口說出麯文二句,不得不着急。其實心中毫無介介,乃轉疑寶玉未知我心,因院門不開,而忽生悲感。從此愈想愈左,漸緻激成寶玉砸玉自明之事。】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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