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肉望我欢,乡里望我荣;岂知东与西,憔悴竟无成!
张籍在《南归》诗中如此感叹。让人想起"会稽愚妇轻买臣"。让人想起苏秦落魄时受到的来自兄嫂的鄙夷。张籍也好不到哪去。他如果衣锦还乡,乡人和亲友必定围拢过来,嘘寒问暖,亲情如蜜。
偏偏一无所成,贫困潦倒。白眼冷语如浪涛般扑面而来。安慰已属奢望,寒意逼近心灵。没成想回到故里,迎面的打击更让人难以承受。眼光只有一箭之地的乡人,冷言冷语心怀轻蔑的亲友,再次让张籍感受到世态炎凉。
憔悴,不仅是身体的状态,更是心灵的无助。张籍在憔悴中落泪。南北游历,残酷的现实使他如堕深渊;返回故里,人情的冷暖使他倍增凄楚。
张籍决定再次离开。这次的方向与上次游历相反。由浙江南下,经赣州而至岭南,甚至深入蛮荒之地的广西柳州。可依旧无功而返。憔悴之外又增憔悴。
心老了。心灰意懒之际,意外的收获不期而至。
异乡的辛苦游历,增长了他的阅历和见识;执着的追求,接连的碰壁,使他深刻的体味了尘世间的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种种人间的不平事,以及底层人民无比艰辛但却饱受饥馁之患的黑暗现实,刺激了他的感官,震撼了他的心灵,成为他进行诗歌创作的无尽丰富的源泉。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这些苦难虽给诗人带来了深巨的痛苦和折磨,但也赐给了诗人巨大的叙述能力,逼近现实的写作风格。从这种意义上来讲,所有的不幸即是有幸,万幸。
苦难是一所大学。张籍的诗歌中闪烁的现实主义的光芒,至今仍保有强大而鲜活的生命力,引起人们的共鸣。这一切全拜悠悠的苦难所赐。
现在终于要毕业了。
张籍在艰辛的游历生涯中所创作的诗篇,使他名声大振。尤其是他和王建所选择的创造道路,使他们在颓唐的年代,争得了属于自己的强有力的话语权。
张籍是乐府圣手。他的新乐府诗直指时弊,犀利而深刻。他对底层民众怀有深沉的情愫。他的灵魂因他们而鲜活。他的笔触也因他们而有力。
由于有了这份力道,张籍的诗受到了当时的文坛领袖,也是文章大家的韩愈和白居易两位的重视和赞赏。韩愈赞他"龙文百斛鼎,笔力可独扛";白居易更赞誉他"尤工乐府诗,举代少其伦"。如果不是赋到沧桑句便工,很难相信这两位文坛耆宿会对张籍如此赞誉。
更有"苦吟派"诗人贾岛,对张籍发出了由衷的赞美和向往。"寄居延寿里,为与延康邻。不爱延康里,爱此里中人。人非十年故,人非九族亲,人有不朽语,得之烟山春。"这位被贾岛誉为"有不朽语"的"里中人"就是张籍。
可是,赞誉改变不了张籍乖蹇的命运。
在韩愈的赏识和安排下,张籍终于高中进士。可进士及第后不久,即居母丧,失去了平步宦海的机遇。若干年后,才谋得太常寺太祝的卑微职位,具体负责祭祀时跪在祭坛下朗读祭文。
大材小用的怨愤和失落伴随始终。更让人不平的是,这个芝麻粒大小的官职,张籍一任就是十年,一点没有升迁的意思。连白居易都看不过去,为他鸣不平:谏垣几见迁遗补,宪府频闻转殿监;独有咏诗张太祝,十年不改旧官衔。
官职的卑微固然可叹,怀才不遇更令人痛心。张籍的"远大理想"业已被无比残酷的现实所吞没。他把自己比喻成埋没井底的古钗。好不容易被人打捞出来,重见天日,以为这下可以大用了。没成想却因为不称时机,而遗弃匣中,囫囵度日。
古钗堕井无颜色,百尺泥中今复得。
凤凰宛转有古仪,欲为首饰不称时。
女伴传看不知主,罗袖拂拭生光辉。
兰膏已尽股半折,雕文刻样无年月。
虽离井底入匣中,不用还与坠时同。
虽离井底入匣中,不用还与坠时同。呜呼!张籍的命运乖蹇如此!
官职虽无望升迁,诗名却日益隆盛。
北宋的大改革家王安石看过张籍的诗集后,曾发如此感慨:"苏州司业诗名老,乐府皆言绝妙词。看是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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