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过书来一看:一本是《东北问题》,一本是《青年与满蒙》。书的里封面都用浓重的笔墨写着我的名字,下面是他赠。他还在一个小块方篆印旁边记上这阴沉的日子,这夜晚。
等我帮他系上最后的一个扣,我们就下楼到操场上散步去了。
天,黑乌乌的。几颗残星正在一朵灰云左近眨闪着。
"有月亮多好啊!"我说。
"不,"他仰起头来,"惟有这黑漆漆的才是我们的世界。"
他异常热情地扶着我的肩,一声不响地向着操场的东墙根儿走。
我想开口问,但我的话又给这阴沉的情景哽塞住了。
一阵铃声,跟着一片嘈杂的人声由课室楼拥了出来。
我俩摸黑绕过篮球场,一直奔到秋千架下。他咳了一声,就倚在柱子上了。
他仰起了头,向着东北角黑黑的天空呆望。然后,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说:"我这次回去是要拚命去。其实,唉,也许是送死去。可是我必得去。……我不怕死。我哥哥就那么被鬼子用刺刀挑了的。我恨的是--你们这种人,不明白自己的国家到了什么地步,整天吹哨!--早晚一天--" 说完了以上的话,就似乎有了新的启示似地,又用矛盾而痛苦的语调说:"其实,也不怪你们。年轻人都爱玩,爱活泼;谁爱皱眉,爱流血?可是倒霉的你是个在帝国主义者蹂躏下的中国人。你没死,是因为还没有轮到你这块儿。早晚--你就是堵上耳朵,闭上眼睛--咳,也不成,也不成啊。"
黑影子里发出来的话说得我眼睛湿了起来。心里比爸爸不带我上青岛那回还难过多了。
我害怕--怕立在我眼前的这个活人,再过几天就真地变成刺刀下的鬼魂。我问他干么明知道会死,还非回去不可。
"我爸爸新近给鬼子捉去了。一家杀的就剩我们爷儿三个。我去年逃进关来,就剩他老公母俩。这回,就剩下我妈一个人了--"说到这儿他狠命地用拳头捶了一下秋千架。"我恨不得长翅膀飞了回去,落在那鬼子的身上,咬他个稀烂。"
这想法好像给了他多少快慰似的,就握住我的手说:"都怕死,就永远都当亡国奴!你还小……" 我仰头在黑暗中辨视他的脸,心下好像是说:"我不小。你看,我也哭了。" 我们攀谈到熄灯后好久,才又摸着黑,缓缓地踱回宿舍。
在快走到第三宿舍门口的时候,他悄悄地说:"我明天可黑早就动身,你来不及送我的。咱们好好地握一下手吧。我这半年多也没交上一个朋友!你是我唯一的熟人。你现在不会懂得我的事--可是,你好好看我给你的书,和捐给图书室的。--记着我。我到死那一刻也记着你。作个有骨气的人。"说到这里,我的手被他重重地攥了一下,他小声说:"咱们大概不必说再见了。"
突然,他甩下我的手,向宿舍踱了去。随踱随向我扬手,意思是要我回去。我追上去,悄悄地告诉他我明早怎么也会起来送他。走远了一些的黑影子向我摆起手来。然后,门轴嗞溜一声,黑影子随着第三宿舍门窗上的那点亮光消逝了。
我气都喘不出地僵立在那里。没有风,但我浑身直打颤。想了一想,决定快回去睡下,明早好来送他。
当我爬上第二宿舍的楼梯时,双腿竟缺乏平日那股力气。黑暗里,像有一只手在抓着我的脑盖。我怕--我破例地用被子包上了头。在虚汗里,糊里糊涂地睡去。
醒来呢?唉,一睁眼,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洗脸房叮当正响着脸盆声。一个哈欠没打完,下意识就提醒我误了一件大事。我腾的一下就跳出热被筒。当我刚落下一只脚时,才发现枕畔放着那有"吉林"下款的信封。背面用铅笔潦草地写着:我走了。羡慕你睡得那么舒坦,不忍叫醒你。昨夜话,莫忘。 邮票你撕下吧。那住址只告诉你 :那就是我去拚命的地方。无从通讯。--知名不具。
唉,唉,不中用的我。
一九三四年一月
昙
嗬,客厅算是擦完了。
虽说是清早,初夏的暑气已经在工作者蓝大褂的脊梁上散乱地画遍了湿润的斑痕。适才还酷似南洋群岛的碎块,这时已扩展得俨然成为大片的澳洲了。他喘着气,撑了那扎着红绿布条的墩布,用疲劳的眼神四下嘹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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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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