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过去一向强调中国人缺少人权思想,今天却忽然认为缺少平等思想,二者有没有差别?在我的观点中,二者没有分别,而只是我觉得“平等”比“人权”更为具体,更容易验证。西方文化里有一项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所没有的,那就是西方基督教义主张的平等精神,认为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包括帝王与奴隶,试看《提摩太书》,保罗是如何地告诫他的信徒:每个人都是上帝的儿女!这是爆炸性的观念,当时阶级分明,奴隶就是奴隶,永远翻不了身。然而《帖撒罗尼加后书》里说:“要像对待兄弟一样劝导他。”这在一千八百年前,就像现在我要把一个朋友贩卖成奴一样的骇人听闻。奴隶不是人,可以随时打,可以随时卖,可以随时杀,这样的制度,大家习以为常,而基督教却提出“平等”!这是西方文明——基督教文明第一件高贵的突破。中国人从没有梦想过和有权有位之人平等,儒家学派的亲疏尊卑观念,牢不可破。宋王朝王安石曾经向皇帝建议,当课堂之上讲书时,身为教师的大臣不应站在那里讲,而应坐在那里讲,儒家学派巨子吕诲立刻磨刀霍霍,弹劾王安石:“竟然妄想坐着讲书,牺牲皇帝的尊严,既不知上下之礼,也不知上下之分。”要求严惩王安石这个奸邪!基督教要求人人平等,儒家学派要求人人不平等;基督教文化认为自己跟对方平等,儒家学派认为自己跟对方不平等;对方有权有钱,我就主动地自我作践,人格萎缩;对方无权无钱,我就主动地自我膨胀,失去自制。这应是东西方文化根基上的差异。看起来元老院也是在平等意义下产生的。我不敢做这种确定,但可确定的是,“元老院”和基督教的“平等精神”一旦结合,就是一种人文力量。这力量有时固然软弱,看起来没有作用,但一旦发生力量,就会稳定成长。“元老院”的制衡的潜力永在,要不然暴君为什么要杀元老?而基督教则成为西方社会、民间的主要信仰,这是西方文化第二阶段。回过头来看看中国,这两件东西统统没有,反而有坚持不平等思想的儒家系统。那么,法家思想呢?法家思想更糟,我们不能用二十世纪“法家”的定义,去了解两千年以前中国的“法家”,法家不过只为帝王提供统治人民的工具。虽然中国一直维系有尊卑观念,甚至还有类似西方“君权神授”的想法,但在儒家系统里占有一席之地的孟轲,提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思想,难道没有对中国的民主,平等观念产生一点启迪或助益?孟轲的“民贵君轻”的思想,是震撼性的狮子怒吼,他警告君王:要善待人民。但他并没有认为人民可以跟君王平等。孟轲的思想是一种“民本”的思想,在孟轲眼中,人民就像家里养了一只绵羊,全家生活都要靠它的毛,所以要让它吃得好,住得好,它的毛才能长得更丰厚,如果不好好地待它,全家就要挨饿。孟轲的意思只是警告君王:没有民,哪有你?并不是把人民与君主放在平等地位。换句话说,必须会养羊,如果把羊养死,哪里来的羊毛?所以必须准时地去喂它,羊病了日夜不睡去照顾它,这样才能剪下更多的羊毛去买吃的、穿的,去盖房子,去娶美丽的女郎。大陆上有句话:“四川猴子,河南人玩。”四川产猴子,河南人穷嘛,跑到四川买猴子,牵到乡下表演,赚人几个钱口,四川人自己却不去利用自己的资源(也是因为四川人比较富不屑于跑码头)。猴子的主人对猴子非常爱惜,收入少的时候,自己宁可挨饿,也要喂猴子,他爱不爱猴子?爱!但他并不觉得他跟猴子平等。是什么理由使君王的地位不但尊贵如天,而且还可以使臣子们不时以自卑的姿态,做出对王权没有非分之想的保证?难道从有君臣开始,就产生这种“君尊臣卑”的现象?君本来就尊,因为他有权有钱,但自从儒家“君尊臣卑”的思想和政治结合之后,“君”就更如火上泼油,越发威不可当。相对的,“臣”就越来越“卑”,卑到自我作践的地步。最初帝王和臣属还可以共坐一席,谈得高兴时,帝王还会不知不觉,靠近臣属,如汉文帝刘恒和贾谊谈论鬼神事件,谈得有趣,就不由得“前席”。以后,臣属只好站立两旁了。虽然,孟轲“民为贵”的思想在中国政治思想史上是一项大胆的主张,但是中国政治上,却无法成立类似罗马帝国元老院那样的制衡机构,没有具体可行的方案,等于没有方案。到了明王朝,君尊得更为可怕,由于孟轲说过:“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之视君如寇仇。”为了这句话,明太祖朱元璋从文庙里把孟轲的牌位扔出来,后来又因为看到孟轲的“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于心有戚戚焉,才再把孟轲请回。 仅因孟轲一句话,虽然已经过了一千多年,还遭受这种打击,可见,儒家系统的努力是如何根深柢固,连它的副领袖孟轲先生都要斗。基督教的平等精神并不容易办到,只有少数圣人才可办到。不过,虽然办不到,但平等已成为人生价值的追求目标,成为人生最高的境界,一个人如果做到这种境界,会受赞扬尊重。儒家则强调等级。儒家思想塑造了中国文化的发展,是公认的事实,尤其是在儒家强调五伦重要性的这个项目上,它包括的范围非常广泛,不但包括个人与个人之间的交往,也包括家庭、国家,几乎已成为一种信条,使我们对它深信不疑。有时候我会顽皮地想:五伦中的任何一伦有没有可能在某种情况下被否定?如果有的话,在什么状况下发生?这个是受非议的问题,你觉得如何?中国固有道德的五伦有它的作用,但同时也有它的局限性。中国在“人”这个观念上,对于人格独立、人格尊严并不重视,这种现象再被野心家利用,发展得就很畸形。早期儒家思想还相当有人性的,例如《论语》的《阳货篇》里,宰我反对三年之丧,孔丘问他,如果不为父母穿三年孝服,你心里是不是平安?宰我说:“平安!”孔丘说:“如果你平安,你就不必穿!”孔丘并没有疾言厉色诟骂宰我不忠不孝,飞铁拐砸他。只是没想到这句话后来被政治野心家运用,做为治国平天下的准则。连孟轲的民本思想,都昙花一现。原始的儒家思想其实不错,譬如“长幼有序”,本来很好,无论在美洲或在非洲,都是长幼有序,爸爸永远是爸爸,儿子永远是儿子。但是如果“有序”到“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的绝对父权,更与政治结合,君成了父,臣成了子,中国人的大灾大难在此。日本把儒家的优点发挥得很好,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有一个本土的东西是中国所没有的,那就是“武士道精神”。“武士道精神”不是从儒家产生的,而是本土文化。在吸收中国强势文化之后,他们仍没有丧失他们本土的文化。而且他们拒绝了中国的科举制度,使儒家的思想不能成为一党专政式的固定思想,不能建立政治权威的保护网。加上他们的武士道精神,遂使儒家思想发出光彩。(儒家思想产生不出武士道,儒家是反侠义的。)儒家思想中优美精华部分,全部被日本吸收了。请您举例说明什么是优美部分?优美只是比较,有它的时空性,而且还看它的实践。例如“长幼有序”,在中国发展成了“排班论辈”的官场恶势力,但就日本的大公司来看,职员一进公司就知道一辈子寄托于此,表现好的可以升到最高层,表现不好的也可以终老退休,立刻就有了归属感,心身安定健康。但是这种思想也有它的流弊,那就是严重地伤害了日本人的想象力,就如日本在电器制品上,硬件方面有很多的突破,软件方面就比不上美国。因为美国人整天都在胡思乱想,胡行乱动。所以,大体看来,日本的文化在海阔天空的领域里,少有极震撼性,如匪夷所思的成绩,日本人的进步是循规蹈矩,永不悬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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